上海,时空深处的喧嚣与沉默

2022-04-29 00:44山尹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上海滩裁缝上海

禹风的长篇小说《大裁缝》描写了19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40年代中国近百年的历史变迁,这个时期是西方资本向全球扩张的时期,也是现代化进程全面展开的时期。中国国内在酝酿剧烈的变革,但统一的民族国家认同尚未成形,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开放时期,个体发展存在着无限的可能。

一、我是谁:乔方才的痛与梦

《大裁缝》写了乔氏家族三代人在剧变中的命运。作为乔氏家族第一代人的乔方才远赴日本学习西式服装制作,遵循传统手工业模式,娶了师傅的女儿潘米慧为妻,生下双胞胎。他目睹了日本人革新求变的志气,深知大清的腐朽闭塞,心中立下为中国的开化革新尽绵薄之力的志向,允诺教家乡子弟西式裁剪,并在年高时从横滨回到奉化,开办学堂,为上海的服装业输送人才。从传统行会式的父子相承,到最后创立现代西式职业学校,显然,这个在西风刺激下的浙江男人,最后解决了“我是谁”以及“为什么同洋人守在一起”的问题。和乔方才相对照的,是他的妻子潘米慧、小舅子潘则仁以及同村伙伴乔四。潘则仁早于日本大多数男子先行穿西装留短发,潘米慧紧随其后,迷恋上了日本和服,兄妹二人最终加入日本籍,终老异乡。乔四远赴哈尔滨,从做推车裁缝到与犹太人约瑟华签订契约,开店扩张,开枝散叶,清亡后长时间留着辫子,人称“辫子裁缝”,颇有遗老之风。整个家族亦唯乔四马首是瞻,父慈子孝,安顺务实。

《大裁缝》对近代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展示,从一开始就是综合立体的,既有宏观上对政治经济变迁的关照,又有微观上对现代主体生成的展示。以乔方才为首的乔氏家族第一代人的现代化,始于乱世谋生的经济动机和弱国图强的民族之志,他们从小乡村走向大世界的时候,与外族劈头相逢,各种可见可感之“异”刺激着他们的三观,因此,他们的现代化程度,视和异族接近的程度而有不同的层次。没有与洋人产生亲密关系的乔四,以“阿拉宁波人也向来算个明白账”的心理,接受了犹太人的现代商业契约模式,他的现代化,更多地停留在向往更丰裕的物质生活这一日常生活层面,在观念、思维方式层面并未深入。乔方才跟着麦牧师习英文做了两年通事,兼之在异国谋生,观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尤其是对明治维新时期

日本民众的狂热,对于政治、经济的现代化,他有深切的体会,这导致了他携子回国发展时做出了堪称典范的家族实业部署:长子保守稳重,去北京发展﹔次子活跃圆通,在上海发展;自己在乡村奉养老母,开新式裁剪学堂。这个规划兼顾中国人的孝道与家族实业的可持续发展,显示了乔方才过人的才智,然而在文化归属层面,他却退回了地方认同。这一点可以和第一代上海买办王小虬做个比较。王小虬是乔方才的同乡长辈,宁波旅沪同乡会副会长,他于20世纪20年代去世,选择了葬在静安寺对面的外国人公墓。显然,他彻底放弃了田园牧歌的幻想,拥抱了快速发展的国际大都市——上海。

乔方才选择宁波,和情感上的挫折不无关系:潘米慧抛夫弃子,与樱井私奔,“她后来不再是米慧了,她有日本名字,平日里她大概也少说宁波话,说的是柔和驯顺的日本女人口语”。他给两个儿子娶了宁波媳妇,孙子都说宁波话。显然,乔方才不仅对“服装乃国家大制”深有体会,更深刻地意识到了语言、文化以及地理空间对身份认同的重要性。

二、鸽子与照相机:乔百祥的成长与幻灭

乔百祥肖似祖父乔方才,有过人的语言天赋和裁剪天赋,和祖父一样,他也有中西两位父亲:父亲乔端冕为他找了一位寄爹,在上海“沉浸”多年的美国人阿瑟——《大陆报》记者兼专栏作家。乔家两代三地耕耘,视野和财力均已蓄足,只待破茧而出,独领风骚。乔百祥正是家族和时代共同孕育出来的英雄人物,就天赋、个性、胸怀、气度、视野和手段而言,乔百祥都已然有了贵族气象:他有裁剪天赋,自己设计服装,创立海派西服,引领时尚;但既然得之于天,也就没必要骄矜,裁剪衣服就“只当是消遣”。做事情,他举重若轻,精明干练;研习世故,寄爹拿出一份“上海滩名人表”,他和顺地点头听着,并不觉得名单“瘆人”,只觉得“和桌面上摊开一块布料差不多”,只要“伏身上去动了手……自会变成一件漂亮洋装”;他“到处赌狗赌马”,却“是个有分寸能把握自己的人,输钱有节制,赢钱能住手”;他衣冠楚楚,却没有花花公子的轻浮孟浪——“但凡恒必祥西服公司这位少东家出场,永远头势清爽,面目整洁,西装革履,心平气和,还待人有礼”;他爱跳舞,是上海滩各大国际舞厅的常客、红人,但“从不调戏女人,只很有礼仪地邀请她们跳舞,很傻气很诚恳地同她们交往,在金钱上大方”。总之,在日常生活的各种细节之中,乔百祥都显得自信平和、理性节制,处处显出一种优雅、时尚、有品位与力量来。

乔百祥已经是一个完全的现代主体,他没有祖父乔方才那个“我是谁,为什么和洋人守在一起”的问题,“同自己的洋朋友们处得格外自在……似乎没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执念的华洋之别”。人家叫他“花花公子”“南洋乔”“上海滩小开”他都无所谓,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志向﹐人必须干自己觉得般配、又愿意为之努力的那番事业”。

阿瑟在收他为寄子的仪式上,送了他一台“照相机”,把自己混迹多年琢磨出来的“上海滩名人表”亲授给他,使他早早地对上海滩各种势力之间的微妙关系有了心理准备。很快他就得着机会,成为工部局董事卫惕南爵士的家庭教师,并在“蓝钢皮”事件时得以进入工部局任职。从寄爹那里得来的理论知识,得以和现实互相映照,细细参悟。再加上父亲的家教﹑卫惕南爵士的偶尔点拨,乔百祥迅速成长,很快,因为精明强干,他成为工部局总办处的帮办——整个工部局里本地华人获得的最高职位。

然而,世故老练、理性高效只是乔百祥的一面,他还有鲜为人知的另一面。乔百祥在目睹苏北难民的苦难时,“凄惶之下,掏出了自己的皮夹子,把里头所有大小面额的纸币都施舍给衣不蔽体的男女”。这种“遭遇突袭”,情感失控的瞬间,为读者展示了乔百祥那隐藏至深的一面。另一次“突然袭击”是与桃丽丝的突然相遇,乔百祥从男孩变成了男人,这一次不是苦难,而是让人难忘的快感冲击了他的理性。同样,乔百祥打开了自己的钱包,试图把桃丽丝从妓女的处境中救出来,却被告知“你是中国人﹐没中国人跟白种女人混到一起的”。

苏北难民事件与桃丽丝事件,撕开了乔百祥武装到牙齿的理性,露出了一点感性的微光。在战乱频仍、渗透着种族歧视的上海,这个自恋者意识到了自身英雄主义的无力。上海这个名利场促成了乔百祥的“全套实用逻辑”,也宣告了它的局限性。苏北难民事件后不久,乔新吾从北京抵沪,和乔百祥倾向于逃避不同,乔新吾选择了“为中国工人和难民求福利的无偿工作”。那被乔百祥选择性屏蔽的租界外的苦难现实,就这样如影随形,让他在努力经营一己福祉的同时,也在能力范围内,为更广阔的世界提供庇护,从而奠定了小说“血浓于水的同胞之情”的基底。在这一点上,乔百祥开始突破波德莱尔笔下都市浪荡子形象的窠臼。

乔百祥是近代中国民族资本所能培育出来的最好的青年典型,“母语是宁波话的这位上海小开身上混杂了很多气息,华洋铺陈,中西合璧;这些气息蛮平和,互相处得和谐,时刻变动着相互妥协,以至于他像由一团绞绕在一起的漂亮海鱼组成,是一个耐看的动态虚影”。波德莱尔笔下的浪荡子主要的意义在于美学领域,禹风笔下的乔百祥则跨入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等多个领域,他是货真价实的“东方巴黎”的产物。

三、上海:都市之“熵”

翻开《大裁缝》,读者劈头撞见的,不是乔家裁缝,而是时间与空间,尤其是上海。小说共11章,每章标题里都有上海,这意味着,上海才是本书的主角。

在《创作谈》里,禹风称自己的目的是再现:“再现我寄身的城市在1860年至1943年间的市政、经济、城建与战争,场景、气息、人事与悲喜,再及市民的发达毁失爱恨情仇。”细细梳理《大裁缝》,读者确实能够得到百年间上海发展的概况。小说始于1860年太平天国之乱,彼时上海租界还与华人县城并置,只有外滩一排三层的洋楼,洋楼背面的花园弄,有洋行、西人店铺和花园别墅﹔战争开始后,江浙两地的乡绅跑到租界避乱,上海开始扩张。到了1875年,茄生(乔方才)从横滨返乡探亲,上海已经开始按照现代英国城市的模式建立起来,“建设工商,发展市政,新筑马路,维护路灯,清洁水源,提供清洁饮用水,而且他们在娱乐上下了很多本钱”。到了1905年,乔氏兄弟归国发展的时候,上海已经是当时最繁荣的国际大都市之一:“上海滩的西洋景好比一阵春雷带下的疾雨,即刻打湿了他们……从横滨来上海,像百棵树间一两只孤蝉飞到了一棵树上百只鸣蝉堆里。”也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钢铁的外摆渡桥取代了威尔斯桥和公园桥,它看似要连接苏州河南北,实际上却分割了欧洲和亚洲﹕苏州河北边是英、法等国租界,苏州河南边是日本侨民居住区和苦力、难民的聚集地。

《大裁缝》写的是租界百年史,这个题目,极容易处理为怀旧文本,然而禹风的上海,即便有怀旧的成分,也处理得极其隐晦,几乎难以察觉。书中有四次游览上海滩的情节:1875年乔方才携妻子米慧到上海时的游览,1905年乔正冠、乔端冕兄弟回国创业时的游览,1919年乔新吾从北京抵达上海时的游览,最后是乔新吾和孔繁玲婚后移居上海时的游览。然而四次可以大书特书上海风光的机会,小说叙述却都一笔带过,他宁可告诉读者,1875年时,英国人大搞城市建设,街上车子“左去右来,照着世上所有英国城的规矩行走”。1905年,走在上海滩街头的乔氏兄弟倒是在各国租界好好地逛了逛,包括苏州河北边的日本人居住区。然而,上海滩诚然壮观,南京路及静安寺路极其繁华,横滨长大的两兄弟喜欢法租界宝昌路的情调,但是,除了列举一些店名外,我们对这些街道的建筑、装修风格一无所知。

《大裁缝》几乎不对上海的物质外观进行描绘,对于禹风来说,上海是一个有机体,它会生长、壮大。一方面,它是人类活动的产物,是由不同范围的社会进程与人类干预形成的;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种力量,反过来影响、指引和限定身在其中的人的行为方式的各种可能性。因此,《大裁缝》有一个宏大的时空框架,横滨、哈尔滨、北京都赫然出现在目录中,和上海并置﹔横滨的维新、东北的日俄战争、北京的学潮等等,都是刺激上海生长的因素。而进入小说文本,我们能够看到一系列空间:中国的奉化、宁波、南京、广州、天津、香港、昆明、武汉,英国的利物浦、兰开夏、德文郡,欧洲大陆的法国、比利时、俄罗斯,北美大陆的美国﹔看到菲律宾的马尼拉﹑南非的开普敦……这张单子,可以列得很长很长,显然,上海处在一个联系日益紧密的人类社会网络之中,开放性是它的首要特征。

人类文明史上最古老的城市,是靠它周围的土地供养的,乡村与城市有着紧密的亲缘关系,但是上海是一座无根的城市,它起源于被征服后的不平等条约,完全按照启蒙理性和商业实用精神模式建立起来,与孕育万物、充满活力的大地失去了联系,吸收的是战乱中逃离故土的人的财富。从“熵”的角度来看,从环境中所取走的能量最终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耗散,结果导致混乱的增长﹔能量转化得越迅速,消耗得越快,混乱就积累得越多。上海吸收了如此广大地方的财富,并且急速地流转,它所积累的混乱也必定是巨大的、惊人的。这惊人的毁灭性力量,其实就潜伏在租界周围——“扬子江浩荡两岸的庞大内陆以及它沉默了很久的无数子民”——甚至租界之中,每一位以精明著称的上海市民内心的最深处。上海,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熵增”系统,它看似繁华,其实极其荒凉:它的市民为了理性,牺牲了本能,金钱膨胀成巨大的怪兽,吞噬一切。

[作者简介]山尹,本名王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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