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城乡融合语境下的新乡土小说

2022-04-29 00:44范伊宁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城市化乡土城乡

城市化作为18世纪工业革命以来的全球趋势,不仅推动社会的发展、思想观念的变革,也影响着文学的创作。进入新时期以来,无论是乡土小说创作还是相关研究,受传统“城乡对立”观念的影响,在涉及城乡关系捕写时更加倾向于二元对立的结构。程多宝的小说创作,无论是乡村题材的直接书写,还是城市题材的间接涉及,其笔下的乡村都不再是单一的、封闭的空间,而是深受城市化影响的、开放的现代乡村。在城乡一体化建设的背景下,作家既立足乡村现实发展境况,又辅以城市现代人的眼光,书写传统乡土文化在当代社会的存续与发展。

一、城市化语境下的乡村现实书写

城市化作为当代中国重要的现实语境,在改革开放后就加快步伐,进入新世纪以后更是进入“加速时代”。从城镇区域扩大、常住人口及人口流动等数据来看,从“乡土中国”到“城镇中国”的发展趋势日益明显。随着城市化建设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农民由原来的乡村生活逐步走向城乡两栖、城市迁移等状态。而乡土文学有关城乡流动的描写,由早期描写农民进城的新鲜感、城乡差异性,到关注进城务工农民物质方面的苦难、精神层面的困境,再到近几年聚焦新农村建设现实问题的创作,城市作为现代工业文明的代表,与以乡村为代表的传统农业文明之间的冲突减弱,作家们在描写乡村生活及现实问题时,除了聚焦城市化对乡村的负面影响,更试图捕写具有普遍性的社会问题。

作家们书写进城的农民,更多聚焦于他们在城市底层生活的艰辛、身体的辛劳和内心的痛苦,而对于城市生活的其他方面以及扎根城市生活的不同农民群体的关注相对来说还不够。尽管城市化带来了一系列的“城市病”,但不可否认的是,城市化建设确确实实给乡村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也带给农民许多新鲜的生活方式。即使是在城市化发展程度远高于改革开放初期的当下,城市对于农民依然具有非常强的吸引力。整体而言,其中最为显著的是农民经济收入的增加、乡村面貌的改变和基础设施的完善,如程多宝笔下的稻堆山, “老家门前还修了一条公路,据说直通苏皖两省”[1]。村民通过进城务工提高了经济收入,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楼房, “村上超市就开了好几家,只要有钞票,全国各地的特产也能买到”[2],身在他乡的人可以借助网络和现代通信技术,隔空了解家乡的动态。

另一方面,在享受现代城市便捷生活的同时,城市化建设对乡村生态环境的破坏、对文化习俗的冲击等也不容忽视。新时期以来作家们对此进行了大量的书写,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乡土小说关于农民进城的书写,聚焦于农民进城后的生存问题和精神困境,无论是出卖身体、依靠体力在城市获取生存物资的农民工,如程大种、高兴,还是依靠智力进入城市的青年农民,如涂自强、国瑞,身体和精神上都饱受煎熬。在聚焦当下乡村建设问题时,程多宝不仅在其乡村题材的小说中对乡村发展现实境况进行直接书写,在其以城市生活为背景的职场题材小说中也同样对乡村予以回眸。在他的笔下,乡村作为城市化进程中的一环,书写乡村的发展史和文化特征始终带有城市与乡村双重视野,在书写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乡村发展史的同时,思考当下乡村发展遭遇的问题。

首先是对乡村劳动力流失问题及其引发的一系列问题的描写。不同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情况,改革开放后的人口流动主要是农村人口大量流向城市。现代农业生产技术的改进、市场经济的发展、城市建设的需要,将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通过进城务工获取更多的经济收益。程多宝在乡土小说创作中直指乡村的劳动力流失问题,如中篇小说《北京,你好》中写道: “年初几一过,人们三五成群外出打工,空壳似的村子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要么是上学的,要么是伺候上学的。”尽管村子中随处可以看到修建一新的房子,但是劳动力大量流失,村子近乎“空心”、土地被抛荒,乡村也就失去了原有的生命力。

在城市化不断发展的时代背景下,作家一方面书写农民进城之难,另一方面讲述农民在城市获取较高经济收入后付出的代价。《山这边山那边》中小马冈家庭变故无法继续上学,和舅舅前往大同挖煤,多年之后患上尘肺病;“我”的叔叔进城打工后“再也没见他有命回到村子”[3]。而乡村“虽说这些年有了社会主义新农村气象,村上也攀比似的长…栋栋楼房,但平日多是空置。连同荒芜的是一些曾是上等好地的田亩”[4]。尽管城市化建设给贫瘠落后的乡村带来了较高的经济收益、便捷的生活设施,但是靠这种输送大量劳动力和出卖身体的方式,显然对乡村的良序发展有着极大的负面影响。正基于此,作家在梳理改革开放以来稻堆山等乡村的发展史时,关注到城市对农民的巨大吸引力和进城务工的紧迫现实,关注进入城市后的农民获得了怎样的收益,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对这些赤裸而又沉重的代价的书写,时刻提醒着我们现代化、城市化建设取得显著成绩背后的隐忧。

“以城观乡”的叙事视角

和当下文坛主流的乡土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选择不同,程多宝在乡村题材创作中没有选择“中坚农民”作为主要人物形象,而是更加倾向于选择乡村“边缘人”作为窥探乡村社会变迁的主角。这类“边缘人”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生活在农村、主要社会关系在乡村,但在农业生产劳动中不是主要劳动力的村民,如乡村中的儿童、女性、老人等;另一类是扎根城市的“新移民”以及有现代城市生活经验回到乡村的“返乡农民”。其中有着城市生活经验、工作经验的城市“新移民”,兼具“市民”和“农民”的身份特彳正,既具有较强的现代观念,又带有乡土文化的影子。借助这两类人物形象,作品更加深入地探讨当代农民和乡村建设遭遇的现实困境。

进入21世纪以来,作家们的乡土文学创作,尤其是年青一代作家们的乡土文学写作,不仅关注底层农民工的生存境遇,还把视野投放到白领、市民阶层。相对于“农民工”而言,这类城市“新移民”呈现出城市生活的不同侧面以及乡村生活经验、乡土文化对于他们扎根城市生活的影响。作家通过描写城市“新移民”群体身份的双重性,进一步描写非二元对立的新型城乡关系。如程多宝的《今夜有雨,或雨夹雪》讲述了从北方偏远农村考上南方大学的黄海军,在大学毕业后决意留在南方城市后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为了让黄海军和城市女友顺利结婚,母亲拒绝黄海军认其为母,这也成为黄海军在城市生活放不下的心事。尽管生活、工作顺利,但黄海军在心理上依然认为自己是城市“异乡人”。黄海军不仅时刻想念家乡的气候、家乡的人与风物,更通过“A城外乡人”微信群寻找故乡的慰藉。在黄海军的城乡视野切换中,南方城市的发达与北方家乡小山村的落后贫瘠形成巨大的反差,但是乡村朴实的人情、岳父一家对黄海军母亲的接纳与欢迎使得小说后半部分流动着一股温暖人心的暖流。当黄海军看到母亲被妻子接到岳父家中的时候,他“身心异地”的状态在这一刻得到消弭。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亲情伦理都是中国人价值观念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为乡村与城市、人与人之间的纽带。

在城市“新移民”之外,作家还借助“返乡人员”视角书写城市化对乡村建设的影响。和关仁山《麦河》《金谷银山》等著作中返乡创业的“返乡农民”不同,程多宝选择的返乡人物形象并不是从城市回到乡村重新开始生产生活的农民。程多宝笔下的“返乡人员”更多是定居在城市,但日寸常回到故乡探亲的、对故乡有着深厚情感的人物。通过书写他们一次又一次从城市回乡探亲,串联起改革开放以来的乡村发展史。《我们新疆好地方啊》以国子当兵后的多次探亲为叙事线索,书写稻堆山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史。从1979年改革开放之初的贫困、封闭,到1985年国子再次返乡探亲时,稻堆山“虽说早就分了责任田,但那时还没有打工一说,这一带没什么乡镇企业,还是以小农经济为主,山上山下,凡是能种点什么的地方,都给点得满满的”[1]。到2000年时,进城打工已经成为稻堆山的“潮流”,青年男女都进城务工,现代超市已经在村里开了好几家,再到2015年时,国子一别家乡已经几十年,再也没有回乡探亲,却可以通过现代通信技术,隔着手机屏幕一看家乡风貌,此时的稻堆山已经被划人县招商引资用地中。从1979年到2015年,得益于改革开放政策和现代化建设的红利,稻堆山人的收入和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但是稻堆山却从“人的流失”最终发展到“村落的消失”,以国子为代表的走出乡村的人永远失去了返乡的机会。

三、城乡融合背景下乡土文化价值再思考

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文化和以乡村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在面对当下中国社会现实时,都无法以一己之力指导人们的生产生活。在“城乡一体化”的视域下和传统乡土文化式微的现实面前,乡土文化又该如何整理自身,对当下社会发展发挥其独特价值?程多宝在借助“返乡人员”视角书写乡土文化变迁的同日寸,从乡村在现代社会中的情感价值这一角度,思考乡村、乡土文化如何构建“城乡共同体”。

一方面,城市化建设进程的加快,给封闭保守的乡村文化带来极大的冲击,市场经济发展带动下的农村进城打工潮流,除了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还影响着人们的价值判断。较为明显的是农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类依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价值观念的改变,在《北京,你好》中回到故乡村庄的“我”问起为什么很多孩子只读了初中时,村人给的回复是“现在大学生又不分配,考不上一本就是没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赚钱”[1]。另一方面,在现代化的冲击之下依托乡土而生的乡土文化在当代生活中依然影响着人们的价值选择,一些乡村生活习惯和风俗仍可在城市中找到痕迹。乡村文化固然受到了以工业文明为基础的现代文化的巨大冲击,并呈现出边缘化的趋势,但是乡村及乡土文化并没有整体消亡。

程多宝小说在运用“返乡探亲”书写乡村发展变化的同时,又可以对他们每次返乡后看到故乡变化时的心理、情感进行细致描写。在《山这边山那边》中,少年们羡慕鸟儿的自由自在,渴望走出山村。但是对于真正离开故乡的人来说, “人哪,跟鸟儿也没啥区别,在外面跑得再远,老家这儿有根嘛不是”[2],即便相隔千里万里,依然深念那个不那么发达的小村庄。对有着农村成长经历的进城农民来说,无论多远、无论多久,故乡对身在他乡的人来说都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和归属感。从“土地”到“乡土”再到“故乡”,乡土文化历经几千年的洗礼与传承,承载无数人思乡情绪的现实村落,早已具有心灵栖居地和精神家园的重要文化价值和情感导向。没有了可回的乡村,思乡的情绪、恋乡的情结、浓郁的乡愁也就无法在现实中得到“释放”。

在城乡融合的语境中,城乡关系更加趋向于多元,互动性更为明显,需要更多的作家写出更加有深度、有力度、有情感的新乡土文学作品,呈现出这一时期中国乡村乃至整个社会的独特历史。尽管程多宝的新乡村题材小说创作多以短篇、中篇的篇幅描写当下城乡生活,但是作家依然在言辞之间、细微之处书写了改革开放以来乡村的发展史、乡土文化的变化过程和人的心灵变迁、时代情绪;既有现实关怀,还有历史的反思,更是在城乡互动交流关系中用“在乡言乡” “以城观乡” “在城思乡”等方式,在“城乡一体化”观念下,书写新型城乡关系下乡村社会的发展动态。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中国乡土文学与农村建设运动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1&ZD261。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新现实主义审美书写研究”。项目编号:19ZWBIOO。

[作者简介]范伊宁,女,江苏徐州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

[1] 出自程多宝《北京,你好》,《延安文学》2016年第5期。

[2] 出自程多宝《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当代小说》2016年第6期。

[1] 出自程多宝《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当代小说》2016年第6期。

[1] 出自程多宝《北京,你好》,《延安文学》2016第5期。

[2] 出自程多宝《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当代小说》2016年第6期。

[3] 出自程多宝《山这边山那边》, 《湖南文学》2021年第9期。

[4] 出自程多宝《北京,你好》,《延安文学》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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