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管见

2022-04-29 00:44赵长征
文史知识 2022年7期
关键词:甲车重车孙子兵法

赵长征

关于先秦时代车子的称谓和分类,一直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由于年代久远,各种典籍中的记载都比较简略,缺乏具体描述,而且互相之间说法又不统一,出入不小,给后人造成了很多困惑。对于许多细节问题,学者们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例,当数《孙子兵法·作战篇》里所提到的“驰车”和“革车”: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这段话中的“驰车”“革车”,历来被当作两种车辆。对这两种车子的解释,也各有不同。比较主流的是曹操的注解:“驰车,轻车也,驾驷马;革车,重车也,言万骑之重也。”唐代杜牧在曹操注的基础上进一步补充:“轻车,乃战车也。古者车战。革车,辎车、重车也,载器械、财货、衣装也。”从古到今,这一种说法被大多数人接受,如金代施子美,明代王世贞、沈际飞、郑二阳、黄华旸,清代顾福棠等,皆持此说。

另有一说,与之稍有不同,就是把“驰车”解为“攻车”,而对于“攻车”的解释,则一般是“载战士者也”,实际上也就是战车。所以这一说可以看作曹操、杜牧一派说法的支流。持此说的有南宋张预、清代朱墉等。张预并把“革车”解为“守车”。他引曹操《新书》说:“守车一乘,炊子十人,守装五人,厩养五人,樵汲五人,共二十五人。”从这段话看来,所谓“守车”配置的人员都是负责后勤的,那么这种车辆实际上也就是辎重车。

今天的学者,大多也同意以上这一大派的意见,认为驰车就是轻车、战车,而革车则是辎重车。今人所作的《孙子兵法》注译本和研究论著,大多沿用这个说法。

当然,从古代起,就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我们在《十一家注孙子》中就可以看见其中几位名家的注解。

宋代梅尧臣说:“驰车,轻车也;革车,重车也。”如果只看到这里,他似乎与上面一派的说法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接着说:“凡轻车一乘,甲士、步卒二十五人;重车一乘,甲士、步卒七十五人。举二车各千乘,是带甲者十万人。”在他看来,轻车、重车都是战车,他并不认为重车是运辎重的车辆。

唐代李筌说:“驰车,战车也;革车,轻车也。”与曹操一派认为革车是重车的意见完全相反,他认为革车是轻车。但是他对于驰车(战车)、革车(轻车)这两种车辆到底有什么不同,并没有解释。他接着说:“车一两(辆),驾以驷马,步卒七十人,计千驷之军,带甲七万,马四千匹。孙子约以军资之数,以十万为率,则百万可知也。”从文中看来,他只计算了一千辆兵车,马四千匹,而不是别人计算的两千辆车。他这前后就有点矛盾了。既承认驰车(战车)、革车(轻车)是两种不同的车辆,在计算的时候又只算成一共一千辆车,似乎没有完全想明白。

真正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说法的是北宋的王晳,他注解道:

曹公曰:“轻车也,驾驷马,凡千乘。”晳谓驰车,谓驾革车也。一乘四马为驷,千驷则革车千乘。曹公曰:“重车也。”晳谓革车,兵车也。有五戎千乘之赋,诸侯之大者。曹公曰:“带甲十万,步卒数也。”晳谓井田之法:甸出兵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千乘总七万五千人。此言带甲十万,岂当时权制欤?

王晳和其他注家完全不同的一点是,他根本就不认为“驰车”是一种车的名目,而认为是一个动作:驾革车。用今天的语法术语来说,在王晳的理解中,“驰车”并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宾短语。他说:“一乘四马为驷,千驷则革车千乘。”也就是认为,“驰车千驷,革车千乘”两句话说的是同样的一千辆车,前一句说的是拉车的一千驷,也就是四千匹马;后一句说的是车辆本身。而“革车”并不是曹操等人所说的“重车”、辎重车,而是“兵车”,也就是战车。

王晳的意见,长期以来并不被人们重视,但是笔者却觉得极有见地,很可能道出了真相。我们不妨循着他的思路继续深入探索一下。

“驰车”这个词语组合,在先秦典籍中很少见,除了《孙子兵法·作战篇》之外,还见于《逸周书·大匡解》:“出旅分均,驰车送逝,旦夕运粮。”这里的“驰车”是指运行车辆,不是专指某种车子。

另外在《管子·七臣七主》中,有两处提到了“驰车”。其一是写桀、纣的奢侈:“驰猎无穷,鼓乐无厌,瑶台玉餔不足处,驰车千驷不足乘。”其二是论述奢侈腐化会导致亡国:“台榭相望者,亡国之庑也;驰车充国者,追寇之马也;羽剑珠饰者,斩生之斧也;文采纂组者,燔功之窑也。”黎翔凤《管子校注》:“追,犹召也。言驰车所以召寇。”在这两句话中,“驰车”应该都不是某一种车辆的专有名词,而是泛指“奔驰的车”,而且这些车都是供统治者日常享用乘坐的,不是用于作战的。后一句最后还落实到“马”上面,似乎也可以另外解作:拉着车子在国境内到处乱跑的,那都是招来盗寇的马。如果是作此解的话,则这里的“驰”字,与王晳所理解的“驰车千驷”的“驰”字,意义和用法就是一样的了。

所以,“驰车”不应该看作一种车辆类型,而只是一种词语组合。因为车子本来就是要奔驰的,这两个词组合到一起,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如《左传·宣公十二年》“车驰卒奔”,也是如此。

我们再来看看“革车”。曹操、杜牧一派注家认为“革车”是重车,也就是运辎重的车子,但是他们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辎重车要叫作“革车”,辎重车和皮革有什么关系。而且《作战篇》后面专门提到了运送辎重的“丘牛大车”,所以“革车”很难说是辎重车。而如果不拘泥于他们的解说,像王晳那样,把革车理解为兵车,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东周时代车战的对抗是非常激烈的。要在高强度的战斗中生存下来,就必须增强战车的防护。为了保护马,人们经常给马也披上皮甲,称为“介”,如《左传·成公二年》记载晋齐鞍之战中,骄狂的齐顷公“不介马而驰之”。至于战车车体,一方面,多用青铜零件加固车身;另一方面,在木制车体外,再铺一层皮革,这个工序叫作“鞔”(mán)。《周礼·春官·巾车》里提到“革路”,“路”就是天子之车。郑玄注曰:“革路,鞔之以革而漆之,无他饰。”

这种鞔了一层皮革,以加强防护的车,应该就是“革车”,也叫“甲车”。还有更高的配置,就是在战车上挂装青铜甲板,防护力在当时达到了最高水平,其较早的考古实物见于山西曲沃晋侯墓地1号车马坑。但是这种最高配置非常昂贵,不可能普及,大概只有国君、主帅和高级将领才用得起。

因为皮革容易朽坏,在今天发现的先秦车马坑中,很难找到皮革的痕迹,这为我们了解先秦车马的细节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不过“革车是战车”的论断,在先秦古籍中完全可以得到验证。“战车”这个词是在战国时才出现的,在春秋以前常常称为“兵车”“戎车”,这是直接说明其用途的,另外还根据其形制特点称之为“革车”“甲车”。

我们先来看看称“甲车”的例子。

《左传·宣公二年》记载郑宋大棘之战,“宋师败绩。囚华元,获乐吕,及甲车四百六十乘,俘二百五十人,馘百人”。《左传·昭公十三年》记载,晋军“治兵于邾南,甲车四千乘”。然后在平丘召集诸侯会盟。晋国大夫叔向对鲁国人夸耀威胁说:“寡君有甲车四千乘在,虽以无道行之,必可畏也。况其率道,其何敌之有?”当时的甲,主要还是牛皮、犀牛皮等,挂缀青铜甲板的战车很少。所以,甲车应该与革车是差不多的。

我们再来重点看看称“革车”的例子。

《左传·昭公八年》记鲁国大阅兵:“秋,大蒐于红,自根牟至于商、卫,革车千乘。”“蒐”的本意是田猎,东周各国经常借用田猎活动来组织、整顿、训练、检阅军队,任命将帅。那么这里的“革车”无疑是兵车。

《左传·哀公十一年》记载吴国在艾陵之战中大败齐国军队,俘获了“革车八百乘”。吴王夫差为了拉拢鲁国,把这八百乘车全部送给了鲁国。在战争中缴获这么多车子,当然应该是兵车。吴军不可能在打了春秋时期最大的歼灭战后,却在战场上一无所获,反而专门冲到齐军后方去缴获辎重车,并将其作为主要战果来记录。

《孟子·尽心下》:“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辆),虎贲三千人。”这里提到周武王伐纣的兵力,很明显是指战斗部队,而不是指后勤部队。同样是记载牧野之战,《史记·周本纪》说周军的兵力是“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则更明白地说明周军的三百乘车子都是“戎车”,是用于作战的。所以,“革车”当然是战车。

《吴子·图国》记载:“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吴起就举了很多例子,指出魏文侯言不由衷,实际上一直在积极备战。其中有这么几句:“革车奄户,缦轮笼毂,观之于目则不丽,乘之以田则不轻,不识主君安用此也?”意思就是说,您大量制造革车,用皮革把车身掩护起来,如果只是日常使用,观赏起来也不华丽,如果乘着它们田猎,又不轻便,不知道主君您要用它们来干什么呢?言下之意,这些革车当然是用来作战的。如果革车是辎重车,那么吴起不会这么说,因为辎重车根本就不需要考虑“观之于目”“乘之以田”这些用途。清代朱墉《吴子汇解》:“革车,兵车也。掩户,高大,遮掩门户也……缦笼,以皮蒙罩于外也,所以备箭石,便战斗也。”按照这种解释,兵车不仅仅是用皮革遮掩了车厢,连轮子、轮毂也都用皮革蒙了起来,加强其防护力。

《战国策·楚策一》记载,吴国于柏举之战中大败楚军之后,攻入郢都。楚国大臣棼冒勃苏(即申包胥)到秦国求救,秦王“遂出革车千乘,卒万人”救楚。这里的“革车千乘”当然也是指战车。

《周礼·春官·车仆》:“掌戎路之萃、广车之萃、阙车之萃、苹车之萃、轻车之萃。凡师,共革车,各以其萃。”郑玄注:“此五者皆兵车,所谓五戎也。”贾公彦疏:“总云‘共革车,则革车之言所含者多,五戎皆是。”也就是说,“戎路”“广车”“阙车”“苹车”“轻车”都是兵车,合称“五戎”,而五戎都可以称为革车。

在传世典籍中可以证明“革车”是兵车的证据如此之多、如此明显,不知道古往今来那么多《孙子》注家为什么视而不见,非得要说革车是辎重车。他们或许是被前一句“驰车千驷”影响了判断。如果“驰车”是一种车名,那么显然是跑得比较快,比较轻便的。与之相对应的,“革车”可能就是比较笨重的了吧?如果他们真的是这样一个思路,那么就是想当然,没有好好深入研究“革车”,就轻易下了结论。

《作战篇》在《孙子兵法》中列于《计篇》之后,为第二篇。第一篇《计篇》主要是探讨战争前的“庙算”,以“五事七计”为核心。《作战篇》则是讨论战争中的经济问题,强调发动战争前要做好物质准备,在战争中要速战速决,避免师老兵疲、财力枯竭,被诸侯所乘。在后勤方面,强调“因粮于敌”,减轻己方后勤压力。篇名里的“作战”并不是今天现代汉语中“作战”的意思。“作”是兴起、启动、开始的意思。要兴兵征战,先要算一笔经济账。战争是最费钱的,各方面的物资准备必须到位。张预说:“计算已定,然后完车马、利器械、运粮草、约费用,以作战备,故次《计》。”

所以,《作战篇》里的主要篇幅都是在计算各种物资的准备和消耗。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驰车千驷,革车千乘”的话,就不妨把马和车理解为两种互相紧密联系但又不同的战争物资。拉车的一千驷(四千匹)马搭配革车千乘。而马和车要保持战斗力,又各有不同的后勤需求。车需要“胶漆之材,车甲之奉”,而马则需要吃大量的草料。这些草料和人的粮食并称为“粮草”,是古代最重要的战争物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作战篇》后文强调“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秆一石,当吾二十石”。把马的饲料单独拿出来,作为大宗物资加以计算。

虽然先秦典籍中“驷马”经常可以指代车子,“驷”作为量词,也经常相当于“乘”,可以作为车子的计量单位,但是也不乏专指马的例子。《论语·季氏》:“齐景公有马千驷。”《左传·宣公二年》记载,在郑宋大棘之战中,宋国战败,主帅华元被郑国人俘虏,“宋人以兵车百乘、文马百驷以赎华元于郑”。可见春秋时期在计算物资的时候,车、马经常是分开单独计算的。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车辆数目与“带甲十万”的兵员数量的搭配问题。历来众多学者也为此煞费苦心。杜牧注:“《司马法》曰:一车,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装五人,廐养五人,樵汲五人,轻车七十五人,重车二十五人。故二乘兼一百人为一队。”这样轻车、重车各一千辆,人员加在一起就正好是十万人。杜牧这种解释是比较典型的,许多注家与他大同小异。

这种说法其实是很有问题的。因为二十五名后勤人员是否能够上战场作为战士,算作“带甲”之列,颇值得怀疑。王晳反对两千乘说,认为一共只有一千乘兵车,说:“晳谓井田之法:甸出兵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千乘总七万五千人。此言带甲十万,岂当时权制欤?”猜测千乘兵车配十万人是权宜的临时制度。实际上,在整个两周时代,兵车配属步卒的数量是一直在变化、调整的,在不同的诸侯国也会有不同的做法,难以一概而论。所谓“带甲十万”是举其约数、成数而言,不必一定要敲定得那么具体。《史记·滑稽列传》记载楚国攻齐,齐国派淳于髡去赵国求救。“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这里的“革车”当然也是战车,与革车千乘对应的兵力也是十万。

综上所述,《孙子兵法·作战篇》中的“驰车千驷,革车千乘”指的并不是两千辆车,而是一千辆,就是所谓“革车”,是兵车的统称。“驰车”也并不是某一类车子的专有名词,而是指拉车、驾车。这两句话翻译成现代汉语,应该是:拉车的有四千匹马,作战的革车有一千乘。这一论断是北宋王晳提出来的,可惜长期得不到重视。笔者受其启发,撰此文以发扬其说,或可谓是王晳的异代知音。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

猜你喜欢
甲车重车孙子兵法
画图助解题
《孙子兵法》组歌
动车组制动系统空重车的设置
求甲车的速度
巧思妙算
KZW-A型空重车自动制动调整装置段修故障排查
KZW-A型空重车自动调整装置段修故障原因分析及建议
警醒之后悔不该
错在哪里
谈对《孙子兵法》原文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