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2022年的第一天。
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正从窗帘的纱缝间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轻纱飘飞的房间照得通亮。
2021年的最后一天,休年假的我躲进书房,轻轻抚过落寞的书册,抽出了这本看似毫不起眼的《苏菲的选择》……
合上这本书我问自己,倘若事先已经知晓贯穿书中那无法比拟的沉重,我当初是否还有勇气打开第一页。我不知道答案,因为这个过程本身是一种痛苦的吸引,也许,看一本好书类似吸毒,不同的是最终的结果——毒品腐蚀人性,而作品带来的是思考,以及思考之后的提升。不想用“情节引人入胜”这样的话来点评这部小说,会是对作品和作者的侮辱,更是对那场浩劫中死去的人的亵渎。
休假的自由,就是可以无所顾忌时间的限制,昏天黑地的读完一本书。可当我读到书的中间部分,喉咙憋得难受,眼睛胀痛难忍,于是在黑暗中走出了家门,一个人在小区的口袋公园默默地来回踱步。模糊中,盯着远处星星点点的万盏灯火,那种温馨与我沉浸在书中的压抑形成强烈对比。当身边有亲人死去时,你会不理解阳光下笑得灿烂的人们;当所处地域遭到严重灾害时,你会不理解那些为小事烦心的人们,而我,当时就处于这种不理解中。即使在动笔写这篇文章的前一刻我仍无法确信,自己能否以一种清醒和安宁的状态来完成我的诉说,也许真正的震撼就该如此,一种无所谓理智的吸引。
70多年前的波兰乃至整个欧洲,一场灾难覆盖了所有正常。没有常规,没有道德,没有理解,只有深嵌入灵魂的恐惧。拷打、虐待、灌吃粪便、同性恋强奸、惨无人道的医学实验……不知道还有多少想象不能抵达的地方,生命的威胁潜伏于纳粹的某种情绪里,当毒气为生命拉下帷幕,你猜,纳粹军官在为什么犯愁?成千上万的尸体该如何处理!
那些恐惧伴随战争中死去的人消失,却留给“幸存者”重叠而至的折磨和拷问。我一直怀疑这样一个词的准确性,对于存活下来的人来说,或许“生”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女主角苏菲就是这样一个讲述自己、呈现历史的存活者。最终击垮她的,不是集中营惨无人道的生活遗留下的身体创伤,不是失去全部至亲的痛苦和孤独,更不是两次被同性恋强奸的耻辱和伤害,而是,可怕的选择、永远无法挣脱的罪恶感以及信仰的最终坍塌。
仅仅因为偷带了一块火腿,当时的禁品;恰恰赶上了盖世太保的一次大围捕。我想说的是:他们的“罪过”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于是,原本与苏菲生活毫无关系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就这样牵扯进她以后的生命,改写了她万分小心的生活。巧合,几乎毁了一切。
在相继失去父亲、丈夫和母亲后,来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第一天,苏菲就面对了这样一个选择——两个孩子,留下一个,送走一个。这不是普通的送,年幼的孩子将因此一个人面对毒气室,面对还来不及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死亡。苏菲惊慌失措,尖叫着哀求,情急之时,竟一手推开了不足八岁的小女儿伊娃。看着女儿被一只“温柔”的手拉着,细小的身影一直扭向身后,不断哭喊着“妈妈”,渐渐模糊在毒气室的背景里,可怜的母亲几近崩溃。
为了最后的生命寄托,儿子能够活下去,苏菲撒谎自己强烈仇视犹太人,并以一个犯人的身份祈望用美色勾引纳粹司令官霍斯,最终辜负了地下组织的期望。那个并不艰难但足以让很多勇敢正直的人活下去的任务没能完成,儿子的生死也变成了一个永远无法知晓的心病。看到这里我多么想说:苏菲,你没有罪,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你不该因此而终生不得释怀,不该背负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我们能指责什么,或者只是评价什么?显然不能将苏菲的所作所为简单归于自私或者短浅——在这样一种病态的存在里,没有是非对错。
“现在我仇恨生活和上帝。去他妈的上帝和他的造化,去他妈的生命和爱……”苏菲在留下这样一封绝笔信后服毒自杀。自杀前,苏菲来到战后和平的美国,失去一切后试图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然而最终无法摆脱沉重的过去。一个曾经无比虔诚的天主教徒,最终绝望到想要亵渎神灵,信仰在那时轰然倒塌。原来面对生活这样的一面,信仰的力量也不复存在……
在来回乱窜的人群中,我拼命地喊着亲人,可是看不到任何熟悉的身影。这样的混乱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脑中一片空白,多么希望我无助的胳膊此时能被一只坚定的手抓住……掉进这样的梦魇,挣扎和失去,一转身什么都已不见,只能永不停歇地逃和躲。
夜半惊醒,心有余悸地颤动,再不能入睡——怕掉进那真空的黑洞无法呼吸,四周晃动着一张张受到惊吓的惨白的面孔,没有任何声音,死一般的沉寂。
常常惊异于自身对战争如此深刻的痛恨,不能忍受把灾难直观化和细节化,所以抗拒与战争、血腥与暴力相关的影片和书籍。然而如今的我,天知道是什么支撑我读完了这本《苏菲的选择》。佩服作者斯泰龙的笔力,使我融入作品本身,但并不是以自己替换主角为代价来感知情节的,一直站在角色之外,跟随作者在忘却自我和清醒认识中前行。有时候我甚至感觉闻得到奥斯维辛弥漫着的焚烧死尸后令人作呕的气味,看得到昏黄光线下犯人们被疲惫、饥饿、恐惧定格的眼神,身處于那个永不见天日的灰色空间。我想这不单单得益于作者的写作技巧,更多的应该是内容的时代背景所决定的——永远无法复制的,一段不能被真正理解的历史。
泰戈尔说过,人并非在历史中呈现自己,而是挣扎着走过历史。这也许就是《苏菲的选择》给我这样体验的最好解释。我并不是说斯泰龙有本事让小说创作与历史纪录等同,而是说他为这段历史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出口,给了它更震撼人心的呈现方式。当历史成为记忆的负担,我们在这里得到了一个更佳的思考契机,这就是作品最大的魅力。
二战、纳粹、奥斯维辛作为一种非常态独立于时空之外,留给人们无法计量的伤害和不解。70多年过去了,奥斯维辛已经成为历史的一个符号,提醒我们它曾经严酷的存在。当年战争结束后,一些存活者最终无法忍受各种心理压力而选择了自杀。一位生还者达坦乌歇·鲍洛乌斯基在《奥斯维辛,我的家》中写到,事实上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体味当事者的心里,我们说同情、说理解都是不可能的。所幸,上个世纪的是非善恶,希特勒、艾希曼等人制造的苦难,历史已交付它最公正的评判。而《苏菲的选择》为我们填补了记忆和思索的空洞,也在诉说,真正的恐惧来自人类本身,或者说来自复杂的人性本身。如果你把《苏菲的选择》当作小说来读,那就是我们的不幸了;我想说,这是一本对人性的思考,是的,它是一本思考。
思考,让我们珍视当下,拥有的民主、和平与安宁……
都玉秦,新闻工作者,出生于西域新疆,成长于古都西安。17岁开始从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解放军报》《大众日报》《中国文学》《山东文学》等军队和地方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200余万字,多次在国家、省、市获奖,并结集出版《从帕米尔走来》文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