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潞
内容摘要:“四人帮”粉碎之后,步入生命晚年的孙犁经历种种生活上的磨难之后,他的思想愈臻深邃,行文风格也逐渐成熟。本文通过研究作者晚年发表的十本文集,其多以散文、杂文的形式为主,借此探讨他晚年文章在语言风格、人物心灵等方面形式与审美倾向的变化。
关键词:孙犁 晚年散文 审美倾向
“衰病尤怀天下事,老荒未废纸间声。”孙犁晚年的《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如云集》《曲终集》十种作品集一一问世,称为“耕堂劫后十种”。孙犁一生不随波逐流,坚持讲真话,愈到晚年,思想愈发成熟,他的《耕堂文录十种》一出版便得到众多关注,这些文集不同凡响,它凝聚了孙犁晚年深邃的思想结晶,在题材选择和艺术形式上也有较大突破,这些真诚朴实的文字最终成就了孙犁不卑不亢的作家形象。
一.晚年散文内容的新拓展
1.关于战争羁旅生涯的回忆
劫后复出的孙犁首先是以怀念和回忆战争年代的旧谊开启他晚年的言说方式。孙犁怀念与战友们一起进行抗战的激情岁月,在《平原的觉醒》《保定旧事》《在阜平》等文章中皆有所述,《在阜平》一文中,作者回忆当时从冀中平原调往阜平这一带穷山恶水的山区,在通讯社工作的那段艰难岁月,情不自禁地表达了对这一特殊生活历史的真切怀念。“真正的历史,是血写的书,抗日战争也是如此。真诚的回忆,将是明月的照临,清风的吹拂,它不容有迷雾和尘沙的干扰。”[1]
《平原的觉醒》一文中作者写自己参加抗日民主革命的经历,实际上是写整个冀中平原人民的觉醒。1937年秋季,冀中平原开始变得动荡不安,孙犁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他的抗日宣传方面的工作,并且担任冀中区统一战线组织的宣传部长,讲授抗战文艺的理论与实际,革命文艺作品的介绍等工作。关于征战道路的回忆,冀中区的战友们都洋溢着充沛的革命热情,人民揭竿而起,连农民的爱国、爱家、爱民族的观念也是非常强烈的。孙犁非常怀念经历过的那个时代,怀念曾经生活过的那些村庄,作为伙伴的那些战士和人民。因此,不能忘记那时走过的路,踏过的石块,越过的小溪。记得那些风雪、泥泞、饥寒、惊扰的胜利的欢乐,同志们兄弟一般的感情。这些回忆征战的散文,既记录下时代的面影,又传达出他炽热的情感。[2]
2.关于童年生活的记忆
“幼年的感受,故乡的印象,对于一个作家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像母亲的语言对于婴儿的影响。这种影响和作家一同成熟着,可以影响他毕生的作品。”[3]在《童年漫忆》《装书小记》《乡里旧闻》《戏的梦》《画的梦》《书的梦》中,真实地记录了孙犁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和思想情状,在这些散文中凝聚了作者的一个梦,一个关于艺术、关于心灵的梦境,可以看出他对书本、绘画、戏曲等艺术知识的好奇与向往,这些梦中也凝结着孙犁对世情冷暖以及社会人生的思考。他写童年生活,不仅写出安平县的乡亲父老留给他的深刻印象,同时也赞美了家乡人民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经历了“十年疾病,十年劫难”的孙犁,则更加留恋那个纯真、美好的童年时代。那时即使是春荒之年,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漫山遍野的跑着、寻视着、追逐着,一起剜野菜、摘树叶、吃菜根,虽然生活艰苦,但却充满着游戏的欢乐和趣味。平时晚饭后坐在碾盘旁听说书,或在街头、茶馆听西河大鼓,还可以从村民手中借读《封神演义》和《红楼梦》,从书本中获得知识。而最令作者快乐的莫过于家乡的风俗民情和春节。《乡里旧闻》中描述的“吊挂”、“锡鼓”、“小戏”、“大戏”,这些年节风俗是童年生活中最能夠让人感受到节日气氛的风俗;而在春节时贴对联、树天灯、搭神棚、放鞭炮等更是在童年生活中最欢乐的活动。纯真、欢乐和美好充溢着孙犁的童年生活,这里是他梦想起航的地方,也存放着他最真最美的情感。[4]
孙犁的文字激浊扬清,把那种人情人性的爱与“四人帮”时代对人性的摧残的“恨”意把握得恰到好处,他的可爱之处在于其写作过程中始终保持一颗赤诚之心,从不作自欺欺人的无稽之谈。孙犁一直主张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文学的创作,但在这现实背后更多的是作家的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经验与体会,但他文字的表达却是浪漫的,抒情的,正是这现实与浪漫的结合才使得孙犁晚年作品中的每一行文字都饱含真实的情感。正如孙犁所说,“文学必须取信于当时,方能传信于后世。”
二.晚年散文的审美趋向
青年和壮年时期的孙犁把主要的创作精力都放在小说写作与文艺理论研究等方面,他的散文家地位一直未能确立在文学史上。“四人帮时代”结束,复出后的孙犁已然迈入生命的黄昏,经历了一段严酷的历史,他的精神与心境也与先时大为不同。不变的是,他对现实世界的深切关怀,对于人生的进一步思考。经过多年古书以及人事的锤炼,孙犁的文章更拙朴了,但时不时能看到相当漂亮的句段,文字极精妙。可见人之一生,但凡坚持认真阅读写作,自己总能有所进益。
1.文品与人品的高度统一
孙犁的散文创作最早开始于1939年的抗日战争时期。鲁迅先生的散文可以说是对孙犁终生的散文创作有着极大的影响,鲁迅先生伟大的人格,他的作品中体现出的艺术永久的生命力、对民族强烈的责任心,爱憎分明的精神永远是人民手中制敌必胜的锋利武器。
“我最喜爱鲁迅先生的散文,在青年时代,达到了狂热的程度,省吃俭用,买一本鲁迅的书,视如珍宝,行止与惧……这样,我就在鲁迅精神的鼓舞之下,写了一些短小的散文,它们是:有所见于山头,遂构思于涧底;笔录于行军休息之时,成稿于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而淙淙,主题拟高岩而挺立。”
孙犁的散文创作也由此而结缘,鲁迅先生可以说是孙犁开启散文之路的引路人。所谓好的散文一定是追求艺术的真善美,写生活中的东西,抒发真实的感情。孙犁在《论散文》中提出“感情的真挚与文字朴实无华是写好散文的要素。”他自己也始种坚持这一原则,正因如此,他的文章才能传信于后世。中国古代的文学家如韩非、司马迁、柳宗元和欧阳修的文章也是孙犁散文创作的源泉和精神土壤。“欧阳修在写作上是非常严肃的。他处处为读者着想,为后人着想,直到晚年,还不断修改他的文稿。他最善于变化文章的句法,力求使它新颖和有力量。”孙犁曾提过自己作文写小说,无数次不厌其烦地修改润色,甚至可以把自己写的小说都背下来。可见作文写字,总是要下一番功夫才会有所成。
孙晓玲既是孙犁的女儿,也是他的学生,她曾这样评价“父亲的散文,是他一生默默耕耘的悠长的犁歌。从小小少年在育德中学刊物上发表习作开始,到饕餮之年仍挥毫不辍,仪式一事一景一情,无不记下自己的足迹、时代的弦歌。”
孙犁的文章正如他本人一样都给人以纯真纯善的感受,如同没有被污染过的荷花青莲,别样的美丽清洁。他始终赞扬文学艺术创作的真善美精神,保持文学的厚重感,孙犁认为身为作家如果为名为利而进行创作,如同行商坐贾,小贩叫卖一般,这就完全称不上艺术。他坚守文学艺术的纯度与自然度,文学是不取媚的,是不讨好任何年纪的人,文学应该对时代、对整个人生负责。鲁迅先生是孙犁一生的楷模,他伟大的人格,对民族强烈的责任心,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战斗精神,对文学事业至死不渝的耕耘努力的精神始终影响着孙犁晚年的创作与对社会现实的关注。
2.理性思辨性的语言风格
孙犁的语言风格的形成主要受他的母亲和妻子的影响最深。“我的语言,像吸吮乳汁一样,最早得自母亲。母亲的语言,对我的文学创作影响最大。其次是我童年结发的妻子,她的语言,是我的第二个语言源泉。“[5]孙犁很重视人物语言的容量,往往用有限之语,写无限之情。孙犁的白描艺术深受我国古典小说以及鲁迅作品的影响。在《村歌》这篇小说中,孙犁描绘双眉登台表演节目时的情景:
双眉唱着,眼睛望着下面。台下的人,不挤也不动,整个大广场叫她的眼睛照亮了。她用全部的精神唱。她觉得:台上台下都归她,天上地下都是她的东西。
晚年的孙犁行文愈發深沉老练,叙述往往一针见血地道出一些警句,语言充满了思辨的色彩,甚至带有鲁迅杂文的批判味道。这种变化是和他对社会生活的深入思考,对人生这里的透彻参悟是分不开的。在《关于编辑工作的通信》一文中提出对于编刊工作以及编辑职责的思考,“现在刊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而且方兴未艾,有增无减。在艺术宫殿值班的神,不是绿衣少年,就是红妆少女。这是一种艺术繁荣的景象。”孙犁用于人物的比喻也是十分精妙的。
从《耕堂书衣文录》,可见其对于书法、史籍、道德伦理、图书版本等,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看法。这一部很有文采的杂感录,充分体现了孙犁语言方面的造诣,语言精粹,文字长短不一,短则十几字,长则不过几百字,有些讽刺极其尖刻犀利,一阵见血。如他在《曲海总目提要》中写道:“人恒喜他人吹捧,然如每日每时,有人轮流吹捧之,吹捧之词调,越来越高,就会使自己失去良知,会做出可笑甚至危险的事来。败时,吹捧者一笑散去,如小孩吹气球然。炮仗之燃放,亦同此理。”
3.勾画人物的性格与心灵
孙犁的散文多客观描写或是情感的抒发以及对人生的感悟与思索,除此之外,用抒情的方式叙事,在叙事中使用简洁的笔墨描写人物,勾画人物的性格,是孙犁散文的一个重要特点。他常常善于使用白描的手法,几笔就可勾勒出一两个人物的性格特点来。《删去的文字》刻画那位女同志的形象,只作了简单的描写。“她在沉思中,偶尔把头一扬,浓密整齐的黑发向旁边一摆,秀丽的面孔,突然显得严肃的神情,给人留下特殊深刻的印象。”借用两个平常的动作“一扬一摆”便将这个女同志的神态描绘得栩栩如生。《乡里旧闻》中描写的比作者年长二十岁的刁叔,为人沉静刚毅,但由于在农村经济条件很不好,一直打着光棍,年纪不大就逝世了。“我现在推测,他一定死于感情郁结。他好胜心强,长期打光棍,又不甘于偷鸡摸狗,钻洞跳墙。性格孤独,从不向人述说苦闷。当时的农民,要改善自己的处境,也实在没有出路。这样就积成不治之症。”淡淡的几句话下面,却体现了孙犁汹涌的对于家乡邻里的情感与痛惜。
三.孙犁的研究状况
关于孙犁的生平与创作的学术性研究,最早起始于五十年代中期,囿于当时作家创作还处在发展和不断成熟之中,未能从总体上做出把握,所以当时只见一些零散的赏评之作,多是一些微观的研究或评价。六十年代开始,主要围绕孙犁的小说创作展开研究,如方记《一个有风格的作家》、冯建男《孙犁的艺术》、黄秋耘《一部诗的小说》、王燎荧《十年来的新中国文学——孙犁的小说创作》等这些文章总结了孙犁小说艺术上的特点,作家的文体风格等方面,在当时颇有影响。70年代末期80年代,关于孙犁研究许多新的论文和专著也纷纭而出。由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编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孙犁研究专辑》,是20所高等院校中文教学、科研内部参考用书;周申明、邢怀鹏的《孙犁的艺术风格》;《孙犁作品评论集》;郭志刚的《孙犁创作散论》;冉淮舟的《论孙犁的文学道路》;刘金镛、房福贤主编《孙犁研究专集》;金梅的《孙犁的小说艺术》;李永生《孙犁小说论》等。八十年代对孙犁研究势头一直延续到了90年代,“孙犁现象”对当代今文坛产生的“冲击波”一刻也没有停息过,“孙犁研究热”顺时而生,在作家创作研究继续深入的同时,研究重心逐渐移向作家主体研究,同时孙犁文论研究也逐步受到人们的重视。如杨振喜的《论孙犁的现实主义文学观》、金梅的《孙犁的现实主义艺术论》重点叙述了孙犁作为一名学者型的作家,德才学识兼备于一身,在孙犁的文艺理论、文艺批评中可见其现实主义的文艺思想观;杨联芬的《孙犁: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在这篇文章中她认为“孙犁的精神世界远比他的小说文本丰富和复杂得多”。如果按照“当代主流文学”的标准来评价,出身于工农兵、成长于解放区的孙犁“向来是被作为主流文学中‘正宗’的一派作家看待的。”但她指出,无论孙犁本人的“精神方式”,还是主流文化对他的评价和态度,都让人感到他与主流文化“貌似一体”的关系中的“不协调与不愉快”。
90年代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孙犁传记,比较值得关注的有,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孙犁评传》,由周申明与杨振喜合著完成、郭志刚和章无忌的《孙犁传》、管蠡的《孙犁传——笔耕生涯》、《孙犁传——走出荷花淀》、《孙犁传略》,这些传记忠实而有着极高的分量。
从2002年7月11日著名作家孙犁逝世到目前,新的世纪对于孙犁的研究大多是缅怀追忆之作,在推动孙犁“复活”的研究中,需要关心的成果是对他的“晚年研究”,在这方面阎庆生老师倾五年之功而作的《晚年孙犁研究——美学与心理学的阐释》可说是最出色的代表。著作主要从作家心理内心情感的世界文学创作的本体世界入手。“前半部分深入论述了孙犁晚年的心态:浓郁的忧患意识,思想家气质的彰显,入世与出世的意识冲突,孤独意识,鲁迅情结,情爱情结等,近于晚年孙犁的心理世界与情感世界的评传。后半部分探析了孙犁晚年美学思想的内涵、结构、特征及现代转型的艰难历程,并论述了‘耕堂文体’的艺术创造与审美意蕴。”
孙犁这一生的创作始终秉承着现实主义的精神,但并非是单纯地对现实生活进行简单的描写,而是选择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最了解的人物并倾以全部的感情。在他看来,我国文学艺术的现实主义传统是非常非富且值得学习的,这一传统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真诚,就是文格与人格的统一和相互提高。
综上所述,孙犁在生命的晚期通过对童年生活、青年时期羁旅生活的不断追溯与回忆,并以朴实真诚的语言将这段经历诉诸纸上,在他的笔下勾勒的人物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使得他的作品具有贴近现实生活,又呈现出人情美的特点。孙犁又在形式风格上推陈出新,以充分的哲理化的情思表达他对人生的体会与感悟,达成了意境悠远、回味无穷的效果。
参考文献
[1]孙犁.孙犁全集5(修订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周申明,杨振喜.孙犁评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
[3]孙犁.孙犁全集3(修订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4]许雅莉.孙犁晚年散文的审美取向[D].福建师范大学,2014.
[5]孙晓玲,李屏锦主编.孙犁读本 孙犁论孙犁[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17.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