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青梅传说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

丁晓辉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自笑当年志气豪，手攀银杏弄金桃。溟南地僻无佳果，问着青梅价也高。”按照海南地方志中的记录，这是元文宗图帖睦尔被流放到海南时的一首诗作。据说这首诗中的青梅指的是一个叫青梅的侍女。

据《元史》记载，图贴睦尔于至治元年(1321)五月(1)宋濂等撰：《元史·文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415页。至泰定元年(1324)六月(2)同①：第475页。，在海南生活三年有余。这三年，于元代统治而言，是司空见惯的宫廷争斗历史；于图贴睦尔而言，是抑郁消沉的人生低谷；于海南而言，却是亲近皇族的光彩一页。图贴睦尔与青梅的故事不仅出现于海南的地方志中，还频繁出现于海南的传说之中，甚至还有人创作出与此相关的琼剧(3)李放、周斗光：《青梅记》，《剧本》，1988年第12期。，并引起戏剧界的关注和讨论(4)羽石：《一枝“琼花”露凝香》，《剧本》，1991年第10期；刘秀蓉：《感悟与想象：我演〈青梅与王子〉中的李青梅》，《中国戏剧》，2018年第8期。。它是海南地方史叙述中的重要事件，所以明清时期多本史志言之凿凿，但尚未引起当代研究者的注意，未见相关的考证和分析。

一、海南地方志中的青梅

海南地方志中的青梅是一个“声色并丽”的贫苦女子，她与皇族图帖睦尔偶遇，产生了一波三折的爱情纠葛。

(一)青梅价高

与青梅有关的最早记录应出现于明嘉靖以前。《嘉靖广东通志·琼州府·杂事》引《府志》：

元帅陈谦亨家有侍娃，名青梅，通词翰，善歌舞，声色并丽。至治间，文宗至潜邸，慕之，尝示其家以觊窥之意，不就。因赋诗云：“自笑当年志气豪，手攀银杏弄金桃。溟南地僻无佳果，问着青梅价也高。”(5)黄佐纂修：《嘉靖广东通志·琼州府》，蒋志华、李昭醇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570-571页。

《道光琼州府志》卷四十四《杂志》里的记载与之大致相同：

《乾隆琼州府志》卷十《杂志》的记载也是如此：

元文宗于至治纪元，缘中政使咬住等构衅，出居海南，三年乃召还。尝闻万户陈谦亨家有婢青梅，声色并美，兼通词翰，求之不得，乃赋诗曰：“自笑当年志气豪，手攀银杏弄仙桃。溟南地僻希佳果，闲着青梅价也高。”(7)萧应植修，陈景埙纂：《乾隆琼州府志》，赵华富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1100页。

(二)青梅为妃

《宣统定安县志》收录了出自《王氏族谱》和《王氏家谱》的两段记述，平添了很多内容。先看《王氏族谱》：

图卜特穆儿，文宗名也，谪居海南。元帅陈谦亨有侍女，名青梅，通词翰，善歌舞，声色并丽。文宗曾觊窥之，青梅意不就，因赋诗云：“自笑当年志气豪，手攀银杏弄金桃。溟南地僻无佳果，问着青梅价也高。”寻客游定安，至南雷，入峒主王官家。官事之勤，为之出三百金以聘青梅。(8)宋席珍续纂：《宣统定安县志·杂志》，郑行顺、陈修演点校，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826页。

再看《王氏家谱》：

泰定元年，文宗召归，迄登极。天历二年三月，改潜邸所幸琼州为乾宁军，升定安县为南建州，隶海北元帅府。以王官为知州，佩金符，领军民。册青梅为妃，迎之都，抵浙江而卒。王弘诲《建州城怀古》诗云：“建州城堞久蒿莱，胜国流传尽可哀。峒主有祠依绿树，美人无地问青梅。千年往事空啼鸟，一代儒宗尽劫灰。远涌溪前东逝水，凭高怅望意迟回。”(9)同④：第826-827页。

王弘诲的生卒年是1541—1617(嘉靖二十年至万历四十五年)，文宗的生卒年是1304—1332。王弘诲写诗之时，距文宗所在时代已有200多年，也就是说，这一故事的流传和发展可能已有200多年。

《王氏族谱》中，故事结局突变，原本觊觎青梅不得的图帖睦尔得到贵人王官的帮助，为之出三百金聘青梅。在《王氏家谱》中，故事结局内容更加丰富，图帖睦尔后来成了皇帝，册封侍女出身的青梅为妃，可惜青梅命薄，在进京路上死于浙江。从图帖睦尔求之不得、悻悻写下诗作，一变而为册封青梅为妃、青梅路途卒亡，平民女子青梅变成了皇妃。

二、海南当代有关青梅的各种说法

与海南地方志中青梅的两种结局(青梅意不就；册青梅为妃，迎之都，抵浙江而卒)相比，海南当代民间讲述的青梅故事结局更为多样，主要体现在琼海多河中水侯王庙的记述、网络上的各种说法以及相关的琼剧剧目中。

(一)多河中水侯王庙中的记述

人们敬奉王官为多河中水侯王，在海南琼海万泉镇为其修建多河中水侯王庙，并在每年农历二月举行军坡节庆祝。在相传当年为图帖睦尔送行处修建渡口(即今日的文宗渡口)，并建庙(今日的多河中水侯王庙)纪念王官。

多河中水侯王庙里记录着当代流传的青梅故事：

元至治元年(公元1321年)初，因宫廷权变，时为亲王的图贴睦尔(即后来的元文宗皇帝)被牵连，成为被贬谪到海南的唯一的皇亲贵胄(皇帝直系)，来到多河畔，遇到了他患难之中可以倾心交流的人——南雷峒主王官，也遇到了他一生中刻骨铭心的爱情——青梅……

图贴睦尔北归时，王官和多河两岸百姓夹岸欢送，不断高呼“太子万全！一路万全”，为铭记多河两岸人民的深情厚义，图帖睦尔登基后下诏将南雷峒主王官封为南建世袭知州，将多河命名为万泉河。故而，万泉河成了充满传奇故事的美丽河流。他当年登船北归的渡口也被当地老百姓命名为文宗皇帝渡口，并立碑纪念。(10)见于“海南琼海多河中水侯王庙”庙内简介。

该庙对王官的介绍中，也提及此事：

元朝中叶皇太子图帖睦尔曾被英宗放逐于此地，绅士王官礼遇太子，常陪太子泛舟多河，游览观景，还“为之出三百金，以聘青梅”许配太子。太子有感吟诗曰：“自笑当年志气豪，手攀银杏弄金桃，溟南谁说无佳果，问着青梅价也高。”公元1324年，太子被召回京，王官率百姓于此地热情欢送，齐呼“太子万全，一路万全”。

公元1328年，图帖睦尔当了文宗皇帝，1330年，他不忘王官救主之恩，诏文敕封王官为南建知州，将多河改名为万泉河。(11)同①。

为了突出王官对图帖睦尔的深情厚谊，多河中水侯王庙的青梅故事删除了图帖睦尔对青梅求之不得的失落，把“溟南地僻无(希)佳果”改为“溟南谁说无佳果”，由此把图帖睦尔的自嘲转变成对青梅的赞美。除此之外，故事的基本结构不变。

(二)当代网络中的说法

与多河中水侯王庙中的记述不同，网络上的说法增添了图帖睦尔成帝后青梅的结局，如“太子携梅娘从万泉河畔(今中水侯王庙)旁的渡口乘船出海，横渡琼州海峡”(12)《多河中水侯王军期大庆典》(2010年3月28日)，http：//bbs.tianya.cn/post-ehomephot-19507-1.shtml。，“后人把当年文宗与梅娘乘船北上的渡口改称‘文宗渡口’”(13)《海南琼海乡村多河中水侯王庙特摄》(2013年5月8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b0d2b50102erld.html。。青梅的称呼变成“梅娘”，并与太子一起北上。显然，青梅已经成了太子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

另外还有，“念及前情，文宗皇帝即图贴睦尔召青梅回京为妃，可惜青梅命薄，回到浙江便死在途中”(14)《定安娘子之青梅传说》(2006年8月2日)，http：//bbs.tianya.cn/post-419-661-1.shtml。。这与《王氏家谱》中文宗先回京登基，后册封青梅为妃，青梅在浙江身死的结局相同，应该是受《王氏家谱》的影响。

(三)琼剧《青梅记》中的结局

海南有一出琼剧叫《青梅记》，主要内容是：帅府歌姬李青梅因早有婚约，不愿接受太子图帖睦尔封妃同归的美意，图帖睦尔无可奈何怅然独归。这显然是以《宣统定安县志》以前的记录为依据进行的改编，丰富了“青梅意不就”的原因，故事结局没有变化。

至此，海南地方志以及当代地方民间记述中的青梅有三种结局：其一是与太子图帖睦尔一起北上赴京；其二是图帖睦尔继位成为文宗后不忘旧情，册封青梅为妃，迎她进京，但青梅不幸死于旅途；其三是青梅不慕富贵权势，拒绝了图帖睦尔。

(四)青梅故事结局的演变

以记录时间为序，可以看到青梅故事的演变过程，见表1。

表1 青梅故事的演变

总体来看，从古至今，青梅故事的结局愈加复杂，从图帖睦尔对青梅的一厢情愿转变为册封青梅为妃或携梅娘回京，王官和以王官为代表的海南人民与图帖睦尔的联系愈发紧密。

三、民间故事类型“村姑皇后”的结局

从史书记载到当代民间的各种说法，图帖睦尔与青梅之间的关系都不离一个主题：皇帝与贫女之间的感情纠葛。在民间文学当中，这一主题总是与几个常见的故事类型结合，如世界范围内广泛流传的AT510A灰姑娘故事，中国大部分地区流传的AT1471臭头皇后故事(15)按照国际通行的民间故事分类方法(AT分类法)，金荣华将此故事类型命名为“AT1471臭头皇后”(见金荣华著《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增订本)》，新北：中国口传文学学会，2014年，第920-921页)，顾希佳将其命名为“AT1471寻皇后”(见顾希佳著《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27页)。这一故事类型的基本结构是：1.秃头丑女受尽歧视，举止疯癫，但预言自己会成为娘娘。嫂子为此嘲笑她，二人打赌。2.丑女的打扮与行为正巧符合了皇帝的选后标准，被选中。3.丑女突然变美，貌若天仙。4.丑女踩着嫂子的肩或背登轿离去，羞辱了一直鄙视她的嫂子，扬眉吐气。。除此之外，还有在宁夏、河北、河南、安徽、江苏、上海、浙江等地广为流传的村姑皇后故事(16)目前已经搜集这一故事类型文本26则。该类型与“AT1471臭头皇后”结构近似，按照AT分类法，应置于其后，列为其亚型“AT1471A村姑皇后”。。

(一)“村姑皇后”的开端与发展

村姑皇后故事主要以刘邦、刘秀、赵构、朱元璋、萧衍等落难皇帝的逃亡为背景，讲述皇帝因逃避追杀与村姑相遇，由此产生爱情的故事。

此类故事往往是这样的：

村姑在打谷场(河边，桃园，麦地，……，等地方)救了被敌军追杀的男子。

男子立誓当了皇帝后或国家安定后来迎娶村姑。

男子原来是皇帝(或者男子后来当了皇帝)，他遵守誓言，派人寻找当年的村姑进宫。

(二)“村姑皇后”的六种结局

村姑皇后故事虽然与灰姑娘故事主题相近，但结构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灰姑娘故事往往以灰姑娘与王子的幸福结合为结尾，而村姑皇后故事则有多样的结局。

结局之一是村姑顺利入宫，成为娘娘。如浙江宁波江北区流传的《晒谷娘救康王》。

故事1，《晒谷娘救康王》的大意是：

小康王被金兵追杀，逃到应家弄，弄底有个晒谷场，一个大姑娘身系一块布蓝(17)布蓝或布襕指围腰、围裙。，正在晒谷，康王下跪求救。姑娘顺手拉来一只割稻箩，让后生蹲下来，用稻箩把他罩上，自己坐在箩上，做起随身带的针线活。金兵搜来，姑娘骗过金兵。康王死里逃生，当即封姑娘为王妃，并约定将来以布蓝旗为号前来迎娶。康王拿过姑娘的剪刀，将布蓝剪下一角，来不及问姓名，就匆匆上路了。

此事在村中传开，一年后钦差来迎娶王妃，应家弄的姑娘全部扯起布蓝旗。只有一块布蓝旗缺了一角，钦差凭此找到真正的王妃，晒谷姑娘被迎进王宫(18)《晒谷娘救康王》，罗杨总主编，毛海莹主编：《中国民间故事丛书·浙江宁波·江北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年，第62-63页。。

浙江类似故事很多，如在海盐县故事中，瘌头姑娘救了朱元璋，上船时撞到船棚上，血流如注，去掉瘌壳，长出黑发(19)《浙江女子尽封王》，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浙江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7年，第120-122页。。河南陕县的《刘娘娘》(一)和河南新野的《肚饥好下麦仁饭》都是讲刘秀为秃女所救，刘秀成帝后迎秃女入宫，秃女突然变美，成为皇后(20)《刘娘娘》，白庚胜总主编，尚根荣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陕县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第79-80页；《肚饥好下麦仁饭》，白庚胜总主编，曹宝泉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新野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19-20页。。江苏沛县的《刘邦与戚夫人》和河南陕县的《刘娘娘》(二)讲刘邦逃难途中为村姑所救，登基后将姑娘接到皇宫，封为宠姬或娘娘(21)《刘邦与戚夫人》，白庚胜总主编，殷召义、朱迅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江苏·沛县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7年，第36页；《刘娘娘》，白庚胜总主编，尚根荣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陕县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第174-175页。。宁夏永宁回族的《戏凤井》讲微服私访的康熙找村姑讨水喝，赠她出入王宫的玉牌，后来将姑娘接到京城(22)《戏凤井》，《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宁夏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宁夏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9年，第96-97页。。河北保定的《朱元璋娶了丑娘娘》讲朱元璋为村姑所救，后来把村姑接到宫中，却发现她不似记忆中貌美，但仍在刘伯温的劝解之下封她为正宫(23)《朱元璋娶了丑娘娘》，白庚胜总主编，谢永军、段秀丽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北·保定北市区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60-64页。。

然而，更多的故事结局则是姑娘因为各种原因，未能成后。

一种解释是滥竽充数的人太多，以致钦差无奈空手而返，这是第二种故事结局，以浙江宁波慈溪的《新娘子坐花轿》为代表。

故事2，《新娘子坐花轿》大意如下：

康王被金兵追到镇海张鉴碶，在晒谷场遇到一位村姑，危急中村姑让他钻进谷箩下藏身，自己坐在箩上做针线。金兵追到，姑娘指向反方向。金兵走远，康王立誓要等重登王位时封她为护国娘娘，并以姑娘腰上系的布襕为迎娶标记。姑娘把稻桶推进河里，让他坐上，用力一推，安稳渡河。康王派钦差来稻桶渡河之处造大石桥一座，并捧了凤冠霞帔，抬了龙凤花轿来娶救命姑娘。钦差到了镇海张鉴碶，却见家家户户都挂着同样的布襕。真假难辨。康王娶不到村姑，下旨将龙凤花轿和凤冠霞帔这种宫廷礼遇赐予浙江民间女子出嫁时享用，以念民女报国之情(24)《新娘子坐花轿》，罗杨总主编，童银舫主编：《中国民间故事丛书·浙江宁波·慈溪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年，第132-133页。。

这一故事文本主要用来解释浙江女子出嫁坐花轿、穿戴凤冠霞帔的习俗，多与“浙江女子尽封王”这一俗语结合。如上海杨浦的《坐花轿的来历》，上海闵行的《姑娘出嫁坐花轿》，上海静安的《宁波花轿和新娘礼服》，浙江宁波镇海的《浙江女子尽封王》(25)《坐花轿的来历》，白庚胜总主编，陈红光、高贺通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上海·杨浦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196页；《姑娘出嫁坐花轿》，白庚胜总主编，张乃清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上海·闵行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263页；《宁波花轿和新娘礼服》，白庚胜总主编，施文斌、张爱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上海·静安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170-171页；《浙江女子尽封王》，罗杨总主编，蔡泉根、沈志远主编：《中国民间故事丛书·浙江宁波·镇海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年，第118-120页。。

更有甚者，因为有人冒名顶替，导致皇帝的救命恩人愤而自杀，这是第三种故事结局。如上海长宁区的《泥马渡康王》，晒谷娘救康王的情节与故事一相同，只是结尾不同。

故事3，《泥马渡康王》的结尾大意如下：

康王成为宋高宗之后，派官差来迎亲，岂料全村姑娘都挂出了旗子。官差选了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做正宫娘娘。救康王的姑娘见此，气愤之下用黑纱带上吊而死。宋高宗知道后，把姑娘的尸体和黑纱用花轿抬回去，把她当成第一个正宫娘娘(26)《泥马渡康王》，白庚胜总主编，马锦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上海·长宁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31-32页。。

第四种结局是贞节烈女为皇帝而死。如河南方城的《娘娘坟》。

故事4，河南方城的《娘娘坟》，大意如下：

独树西北山上有个圆土堆，叫娘娘坟。王莽追刘秀，刘秀晕倒在桃园，看桃姑娘白菊用手帕包了桃子送给他。一年多后，刘秀定都洛阳，命人带手帕回来寻找。白菊已经因为王莽要霸占她而跳井自杀。刘秀立石碑，亲自写碑文，追封白菊为“娘娘”(27)《娘娘坟》，白庚胜总主编，毛秀荣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方城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183-184页。。

河北徐水《班姬山》讲姑娘拒绝草寇求婚，为刘秀上吊(28)《班姬山》，白庚胜总主编，王艳芳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北·徐水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 2011年，第53-55页。；上海《赵匡胤造九娘庙》讲9个割草的姑娘为救赵匡胤而被追兵所杀(29)《赵匡胤造九娘庙》，白庚胜总主编，沈云娟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上海·嘉定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166页。。安徽滁州的《戏说“重八”的初恋》讲朱元璋与屠姑娘真心相爱，但因屠、朱两姓犯忌，不得成婚，姑娘愤而悬梁自尽(30)《戏说“重八”的初恋》，白庚胜总主编，武佩河、贡发芹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安徽滁州·明光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年，第83-86页。。

第五种结局是薄命姑娘意外身死，不能成后。如安徽滁州全椒的《娘娘庙》。

故事7，安徽滁州全椒的《娘娘庙》，大意如下：

南朝皇帝梁武帝兵败，被官军从滁州一直追到马厂，独自来到群山中的龙山寺，隐名埋姓当了和尚。梁武帝与龙山寺尼姑妙月两情相悦，订下百年之好。梁武帝回江南当了皇帝，妙月相思而死。梁武帝在二人常约会的龙山顶上建了娘娘庙，并亲笔题写了庙名(31)《娘娘庙》，白庚胜总主编，张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安徽滁州·全椒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年，第93-94页。。

河南社旗的《好女王》是姑娘尚未等到封后就已饿死，河南南召的《娘娘庙》是姑娘在进京路上因马失前蹄被摔死，河南新野的《德纪院和老鳖坑》讲乾隆私访路上收为妃子的卖唱女子路途病死，浙江上虞县故事讲救康王的姑娘后来去世(32)《好女王》，白庚胜总主编，魏学勤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社旗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164页； 《娘娘庙》，白庚胜总主编，张玉峰、乔明宪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南召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148-150页；《德纪院和老鳖坑》，白庚胜总主编，曹宝泉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新野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224页；《浙江女子尽封王》附记，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浙江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7年，第122页。。

第六种结局是高傲的女子不慕皇权富贵，拒绝了皇帝封后的情意。如浙江宁波鄞县的《浙江女子尽封王》。

故事6，浙江宁波鄞县的《浙江女子尽封王》大意如下：

鄞县高桥附近一个小娘晒谷时将康王藏在箩下，自己坐在上面做针线。金兵走后，康王许诺要立她当娘娘，约定家门外挑出布襕为凭，小娘拒绝。康王派钦差来寻。小娘为了迷惑钦差，让另外十几个小娘都挑出布襕。钦差只好离去，把凤冠轿子留下。从此浙江女子出嫁穿凤冠霞帔，乘龙凤花轿，如同封王(33)《浙江女子尽封王》，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浙江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7年，第120-122页。。

按照浙江宁波余姚的《浙东女子尽封后》的讲述，故事发生在鄞西高桥，晒谷姑娘不愿入宫，躲过太监的寻找，宋高宗特许浙东姑娘出嫁时使用龙凤花轿和凤冠霞帔，享受一天皇后的待遇(34)《浙东女子尽封后》，白庚胜总主编，鲁永平主编：《中国民间故事丛书·浙江宁波·余姚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年，第78页。。

还有的女子不仅高傲，而且刚烈，甚至为了拒婚而吊死。如河北卢龙的《三宵娘娘的传说》。

故事7，河北卢龙卷的《三宵娘娘的传说》大意如下：

明代，双望镇的吴家姑娘许配给孙家，正准备结婚。皇上路过，姑娘躲在院墙后偷看。皇上看中姑娘，命永平知府宣她进宫。姑娘不同意，吊死在院内的香椿树上。知府写奏章假称姑娘高兴，大笑三天，笑得嘴唇开裂，成了豁子嘴的丑姑娘，不敢再见皇上，上吊身亡。皇上相信，拨了白银五千两为她修建了一座庙宇，即三宵娘娘庙(35)《三宵娘娘的传说》，白庚胜总主编，王淑玲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北·卢龙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7年，第35-36页。。

根据以上资料，这一故事类型的结局共有6种，见表2。

表2 “村姑皇后”的结局

在所见的26则故事文本中，有8则村姑顺利成皇后，其他18则文本属于另外五种结局，姑娘因各种原因未能成后。从中可以看出，民众虽然乐于成人之美，但还是理性战胜了幻想，因此大多数故事文本采用了现实主义的态度：贫女总是跨越不了巨大的等级差异，非但难以成后，甚至还为此丧命。

四、青梅故事的民间文学本质

从《嘉靖广东通志》所引《府志》记录开始至今，青梅故事演变为三种互相冲突的结局，这自然会引起人们辨析真伪的兴趣。

(一)青梅故事各种结局与史实的出入

根据《元史》，图帖睦尔成帝的过程比较曲折。至治元年(1321)五月，因为权力争斗，图帖睦尔受到牵连，他的堂兄弟英宗“迁亲王图帖穆尔于海南”(36)宋濂等撰：《元史·文宗本纪》，第415页。，泰定元年(1324)六月，他的从叔泰定帝“召帝(图帖睦尔)于海南之琼州，还至潭州，复命止之。居数月，乃还京师。十月，封怀王，赐黄金印。二年(1325)正月，又命出居于建康”(37)同①：第475页。，致和元年(1328)三月，“迁帝(图帖睦尔)居江陵”(38)同①：第476页。。同年七月，泰定帝崩，权臣燕铁木儿派人“驰驿迎帝(图帖睦尔)于江陵”(39)同①：第476页。，立为文宗，但文宗承诺要将皇位归还给自己的兄长明宗(40)同①：第479页。。天历二年(1329)四月，明宗将其立为皇太子(41)同①：第495页。，同年八月，明宗崩，八月十五日，文宗复即位于上都。

图帖睦尔被立为太子是1329年之事，他1324年离开琼州返回潭州时，没有人会预知五年之后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所以多河中水侯王庙里的描述——人们送别时口称“太子万全”不是史实。因此“太子携梅娘从万泉河畔(今中水侯王庙)旁的渡口乘船出海，横渡琼州海峡”等说法纯属杜撰。

图帖睦尔29岁身亡，在位5年。按《元史》，他无正式册封嫔妃(42)宋濂等撰：《元史·后妃表》，第1793页。，仅有一个皇后：

文宗卜答失里皇后，弘吉剌氏，父驸马鲁王琱阿不剌，母鲁国公主桑哥剌吉。文宗居建业，后亦在行。天历元年(1329)，文宗即位，立为皇后。(43)同⑦：第1894页。

卜答失里陪图帖睦尔住建业(即建康)，时为1325年正月至1328年三月。卜答失里嫁给图帖睦尔的时间，则在此前。泰定元年(1324)十月，“封亲王图帖睦尔为怀王”(44)同①：第440页。，同月即“以鲁国大长公主女适怀王”(45)同①：第441页。。

元代蒙古帝王不与汉族通婚，并且只娶蒙族弘吉剌氏家族的女子为妻。太祖铁木真皇后出自蒙古弘吉剌氏，太祖对弘吉剌氏有旨：“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46)宋濂等撰：《元史·后妃列传》，第1889页。因此，《元史·后妃传》中没有一个汉族女子，元代的帝王也没有册封任何一个汉族女子为妃。

所以，《宣统定安县志》中收录的文宗册封青梅为妃、青梅病死于浙江的说法，仅仅是来自《王氏家谱》的一厢情愿的记录，于史无证。而网络上流传的青梅随图帖睦尔北上，更是现代人的臆想。

根据《元史》记载，图帖睦尔即位后，“改琼州军民安抚司为乾宁军民安抚司。升定安县为南(康)[建]州，隶海北元帅府，以南建洞主王官知州事，佩金符，领军民”(47)宋濂等撰：《元史·文宗本纪》，第501-502页。。

对比《王氏家谱》可知，《王氏家谱》中的相关内容显然是从《元史》中摘录改造而成：

泰定元年，文宗召归，迄登极。天历二年三月，改潜邸所幸琼州为乾宁军，升定安县为南建州，隶海北元帅府。以王官为知州，佩金符，领军民。(48)宋席珍续纂：《宣统定安县志·杂志》，第826页。

《元史》从《文宗本纪》第三十二开始到《文宗本纪》第三十六，共有五卷记载文宗的史事，并未提及一个叫青梅的女子。

简言之，青梅仅仅出现在海南地方志增辑的《王氏家谱》和《王氏族谱》中，《元史》的《文宗本纪》中没有关于青梅的任何记录。

这有三种可能：其一是确有青梅拒绝图帖睦尔之事，但事件过于琐细，《元史》中没有记录。那么，青梅拒绝图帖睦尔可能是史实，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其二是确有图帖睦尔聘青梅之事，但仅限于二人的儿女私情，图帖睦尔从未承认过她的身份，更无册妃、欲迎入宫之事。倘真如此，这个“有女仳离”的结局对青梅而言极为凄惨。其三是根本就没有图帖睦尔与青梅的感情纠葛一事——这种可能性极大，后文中将做分析。

(二)青梅故事各种结局与故事类型“村姑皇后”结局之重合

对比海南明清地方志和当代各种说法中的青梅结局与民间故事类型“村姑皇后”中的村姑结局，可以发现青梅故事结局与“村姑皇后”结局的三种重合：青梅随图帖睦尔北上；青梅册封为妃但病死浙江；青梅拒绝图帖睦尔的情意。也就是说，不管是地方志、当代各种说法还是戏剧，都逃脱不了民间故事村姑救皇帝这一故事类型的窠臼。

民众欲攀附皇权，就借助“问着青梅价更高”，利用民间故事的模式创造出一个地方传说。这种做法是帝王将相传说形成的常见规律。中国古代没有皇帝到达海南，图帖睦尔是唯一到过海南，后来又成为皇帝者。海南地方志对他的记录不多，其中青梅故事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内容。如果海南民众以“问着青梅价更高”为契机创造故事，那么就可以一方面弥补地方志记录之不足，另一方面使图帖睦尔与海南的联系更加密切。

因此，海南出现的青梅故事，前半部分的“青梅意不就”以“问着青梅价也高”的诗句为依据，以《王氏家谱》和《王氏族谱》中的记录为起点，虽有事实可能，但更有可能是王氏家族的杜撰；故事出现三种结局本身，以及这三种结局与史实的出入、与民间故事类型“村姑皇后”的重合，都说明海南的这些有关青梅的说法，在本质上属于民间传说。

(三)青梅故事结局的必然性

民间故事里，怀才不遇的秀才跟一字不识的皮匠做着各自的驸马梦，青梅跟灰姑娘一样与王公贵胄邂逅。海南传说中，万泉河畔的文宗码头是图帖睦尔当年的离去之处。芳草萋萋、碧波荡漾的万泉河，如同伤心南浦，极易产生关于爱情的遐想。当代诗人席慕蓉的诗作《在黑暗的河流上》以渔家女的口吻评价了此类传说的结局：

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丽的结局

只有我才知道 隔着露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这个渔家女是失落的青梅，她也许短暂拥有过贵族男子的爱情，但终究不能与爱人长相厮守。这是旁观者以世俗眼光看到的结局，也是青梅最有可能的归宿。

然而，民众不忍让声色并丽的青梅惨遭离弃，更不愿让历史上重情重义的图帖睦尔蒙受始乱终弃的道德谴责，所以他们第一选择让“梅妃”与图帖睦尔一同登舟离去，故事到此戛然而止，给人留下美好的想象；第二选择图帖睦尔册封青梅为妃并召入宫，但这很容易被戳穿(因为青梅根本就不在史册当中)，因此，只有用美人命薄来解决这个矛盾——她没有入宫，但责任不在图帖睦尔，而在不可抗拒的命运；第三选择青梅拒绝图帖睦尔，这样的结局突出了青梅个人的清高，但与王官无关，不仅没有体现海南民众对图帖睦尔的深情厚谊，反而让图帖睦尔的处境雪上加霜。因此，在当代，这一结局更多出现于文人虚构成分较多的琼剧中。

总之，最符合民众心理期待的结局是青梅与图帖睦尔一起离去，或者青梅被册封为妃，但死于赴京途中。这是当代在海南民众中青梅故事最流行的结局，也是民间故事类型“村姑皇后”的两种常见结局。

五、青梅故事的另一种可能

但也许，不仅青梅拒绝图帖睦尔、青梅随图帖睦尔回京、青梅成妃死于赴京途中等结局都不是事实，而且，“问着青梅价也高”与出身低下的名为青梅的女子无涉，甚至，极有可能根本就不曾存在这个名为青梅的女子。

将只言片语与民间故事类型结合，进而附着于特定的地方风物或历史人物，言之凿凿，给听众以实有其人、实有其事的假象，由此形成某一地域传说——这是民间文学的常见现象。以民间谚语故事为例，民众由“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黄河心不死”敷衍出穷人关才与富家小姐黄荷相恋不成、人死心不死的爱情悲剧，由“路遥知马力”敷衍出路遥与马力二人的友情故事，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敷衍出长工河东与地主河西的阶级斗争故事(49)丁晓辉：《再论民间故事与谚语的常见结合》，《贵州民族大学学报》，2017年第2期。。

图帖睦尔1321年被迁海南，时为17岁的少年；1324年离开海南之时也年仅20岁。可以想象他当年在海南的处境：在皇权争斗中遭受牵连，流落天涯，既没有苏轼的旷达，也缺少项羽的豪壮，其落魄可想而知。诗句中的青梅极有可能既不是帅府中侍女的名字，也毫无用以跟皇宫中的银杏、金桃对比、贬低海南女子之意，而是真正的果实青梅。图贴睦尔不过是借助价高的青梅托物言志，回顾当年“手攀银杏弄金桃”的风光，宣泄现在落毛凤凰不如鸡的郁闷。而故事讲述者捕风捉影，将原本仅与果实青梅有关、抒发作者抑郁的诗句，敷衍成了一则爱情故事。

神话学家麦克斯·缪勒(Max Müller)认为，神话形成于语言的疾病(50)Richard M. Dorson, “The Eclipse of Solar Mythology”,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Vol. 68, No. 270.；民俗学家阿兰·邓迪斯(Alan Dundes)认为，民俗的荒谬表象背后隐藏着民众的潜在愿望(51)Alan Dundes, in Parsing through Customs： Essays by a Freudian Folklorist ，Wisconsi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7，pp.vii-xii.。青梅与图帖睦尔的故事极有可能像诸多谚语故事一样，最初仅始于民众对图帖睦尔“问着青梅价也高”的有意曲解，但它依托古老的民间文学叙事模式，附着于安静的文宗渡口，成就了一个符合民众心理期待的海南地方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