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现实世界: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出场路径

2022-04-16 21:30张微东胡栋材
社科纵横 2022年5期
关键词:对象性费尔巴哈黑格尔

张微东 胡栋材

(中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3)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指出:“过去的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506这使得马克思哲学被认为是区别于解释世界的旧哲学而创立的改变世界的新哲学,并由此实现了哲学革命。马克思哲学革命是马克思哲学思想研究的“常青树”,自问世以来,就不断遭到“敌对者”的种种非议与“继承者”的坚决捍卫。时至今日,有关马克思哲学革命的讨论仍未完结,仍需进一步阐释和澄清。例如:马克思究竟如何实现的哲学革命?学界提出“一次转变论”[2]“两次转变说”[3]“双重逻辑说”[4]等等,并在张一兵[5]、吴晓明[6]等学者的探索下进一步发展。本文在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经典文本为出发点,在马克思经典著作原初语境中逐步揭示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出场路径,以期展现马克思哲学革命的真实面貌及其理论魅力,为“回到马克思”“走进马克思”提供理论支撑。

一、通达现实世界: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本真内涵

马克思从未在自己任何一部著作或公开演说中宣称自己实现了“哲学革命”,因此探索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历史发生,揭示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出场路径,首要问题在于界定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本真内涵。关于这一重大理论问题,学界已多有探讨。如苏联时期形成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哲学体系[7]629-657,认为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关键在于将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结合起来,这一理论模式对我国学界产生深远影响。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学界在此方面有诸多新进展,如“实践唯物主义”[8]及“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9]等的提出、“历史唯物主义”关于“历史中行动的人”的发现[10]以及“新唯物主义”对“物”的全新理解[11]。这些理论观点无不包含着真知灼见,但在研究过程中往往轻忽了《神圣家族》这一经典文本。《神圣家族》作为新世界观萌芽前的完整著作,包含最明亮的思想“火种”,是研究新世界观必不可少的思想环节,是“改变世界”哲学的诞生地。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指出:“正因为哲学过去只是事物现状的超验的、抽象的表现,正由于它自己的这种超验性和抽象性,由于它在想象中不同于世界,它必定会以为事物的现状和现实的人是远远低于它自己的。另一方面,因为哲学过去并不是在实际上与世界有所不同,所以它也就未能对世界作出任何实际的判断,未能表现出对世界有任何现实的识别力,也就是说,未能通过实践来干预事物的进程,而至多只是不得不满足于抽象形式的实践。所谓哲学曾经是超实践的,这只是说哲学曾经飘浮在实践之上。”[1]264-265通过马克思的相关论述可以看出:第一,旧哲学的根本缺陷在于从未“通达现实世界”①。马克思认为,旧哲学只是对客观世界、事物现状“超验的、抽象的”表现,只是在想象中建立一个根本不同于客观世界的抽象王国,而这种哲学本身因为只是客观世界的观念补充,“并不是在实际上与世界有所不同”。因此,旧哲学对客观世界做出的任何判断都只能是抽象、思辨的判断,根本没有“对世界有任何现实的识别力”。第二,根本缺陷致使旧哲学是“超实践”的哲学,即“解释世界”的哲学。在马克思看来,旧哲学权且表达了改变世界的理论要求,但因为旧哲学不能把握真正的客观世界,从而只是满足于用不同震撼世界的词句来对客观世界加以抽象地实践,却从未通过实践“干预事物的进程”。由此马克思称旧哲学“漂浮在实践之上”。第三,“改变世界”的哲学是“通达现实世界”的哲学。正是在对现实的存在方式、现实的人、事物的现状等现实域有了深刻认识的基础上,才能够实际“干预事物的进程”,才能够称之为“改变世界”的哲学。在这里,马克思不仅揭示出解释世界旧哲学的根本缺陷,也为我们指明了改变世界新哲学的理论进路和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本真内涵,即“通达现实世界”这一命题。

容易被质疑的是,“通达现实世界”不是马克思研究的一个理论主题吗?它能否支撑起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大梁?实际上,自从黑格尔指出“哲学的内容就是现实”[12]43,费尔巴哈进一步“将现实提升为哲学的原则和对象”[13]164,此后,对现实世界的把握本质上成为哲学变革的轴心[14]188。或许有人进一步质疑,“通达现实世界”不也是黑格尔哲学、费尔巴哈哲学所竭力寻求的吗?实际上,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论述马克思超越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之处,即深刻而准确提出的“两条道路”正是对此的明确回答。具体表现为:其一,概念体系限制了黑格尔认识现实世界,但“他给我们指出了一条走出这些体系而达到真正地切实地认识世界的道路”[15]273;其二,对现实的人、现实的自然界一无所知,使得“费尔巴哈不能找到从他自己所极端厌恶的抽象王国通向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的道路”[16]293。黑格尔以及费尔巴哈未能真正涉足现实世界,马克思克服他们的种种哲学缺陷,真正将哲学放在现实的“土壤”之上,从而实现了哲学革命。所以,“通达现实世界”是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本真内涵,也是揭示马克思哲学革命出场路径的“锁匙”。

二、通往现实世界的方向前提:从“理想主义”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

马克思并不是“通达现实世界”的天才或能手,他是在长期艰苦的理论批判和实践探索中实现这一伟大事业的。马克思在柏林大学期间攻读法学学位时,怀揣着对哲学强烈的渴望与热爱,将自己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法哲学领域。他起先计划完成一部“使某个法哲学体系贯穿整个法的领域”的恢宏著作,来论证法哲学何以为科学,但因为是以费希特哲学方式构建起整个法的形而上学体系,即先验地概括出法的一般抽象原理,再进一步推广、应用到实际法中,因而“这里首先出现的严重障碍正是现实的东西和应有的东西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是唯心主义所固有的,它又成了拙劣的、错误的划分的根源”[16]10。在结尾部分,马克思还看到了“全部体系的虚假”以及“近似康德的纲目”却又不能有效执行的矛盾,即马克思所构建的法的形而上学抽象原则根本不能贯彻到实际,甚至两者表现为鲜明的对立。实际上,将一般抽象原则任意加在客观事物上,根本不能够深入事物内部本身,只能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外部反思”。因此,马克思不得不承认近300印张的全部努力是多么的“不恰当”。与承认“不恰当”伴随而来的是马克思整个理想主义世界观的崩塌。马克思直言:“我从理想主义——顺便提一提,我曾拿它同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比较,并从其中吸取营养——转而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16]15这表明,马克思此时已然认识到康德、费希特从应有出发的理想主义不能够推动自身的研究,他亟待某种从客观事物本身出发的哲学来重塑自己的世界观。

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自觉地转向黑格尔体系。黑格尔认为,康德、费希特等主观地将现实与思想、理念彼此对立起来是十分可笑的。理念绝不是纯粹主观思想,而是进入事物本身理性的客观思想,是能够实现的。现实根本不是“污浊的”“不合理”的现象,而是“本质与实存的统一”,是彻底合理的。因此,以真理为研究对象的哲学就是要从客观实存出发,客观实存中含有本质的、现实的东西,现实的东西是合乎理性的。对此黑格尔指出,“哲学的任务在于研究存在的东西,因为存在的东西就是理性”[17]12。不可否认,黑格尔哲学因其通过“理性与现实的和解”破除了主观主义所固有的“应有”与“现有”的对立,将哲学研究的视线从天上转变到“地面上遇到的日常事务”,因而深深吸引着此时的马克思。马克思读了黑格尔全部著作及其继承者的许多著作,并在完成了的一篇近24印张的对话②中深刻地指出:“我最后的命题原来是黑格尔体系的开端。”[16]15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此时所提出的现实,虽包含着客观实存的方面,然而理性的方面才至为重要,此处的现实不是马克思后来所认为的感性生活过程本身,而是同黑格尔绝对唯心主义一致,理解为理性在客观实存中显现的理性现实。这种现实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切入和揭开真正的客观世界即“通达现实世界”,仍有待考察。可以肯定的是,马克思在对理想主义的反思与超越中确立了从客观事物本身中寻求真理的方向,踏上了通往现实世界的道路,黑格尔正是这条道路上最重要的“引领者”和“同行人”。

转向黑格尔体系后,马克思同柏林大学活跃的青年黑格尔派的联系日益紧密起来。青年黑格尔派以自我意识哲学立场自称,以激进方式继承了黑格尔哲学辩证法,强调信仰与言论的自由、宗教方面的无神论以及以理论批判改造现实世界等。马克思大学期间深受青年黑格尔派影响,在这种持续影响下完成了《博士论文》。这部《博士论文》也使得马克思在青年黑格尔派里崭露头角,赫斯称:“如果把卢梭、伏尔泰、霍尔巴赫、莱辛、海涅和黑格尔合为一人,那么结果就是一个马克思博士。”[18]289-290博士论文中马克思所显现的追求“绝对自由”“普罗米修斯的自白”“征服世界”的观点以及提出的哲学切入现实世界的方式和改变现实世界的路径等,都极尽青年黑格尔运动的政治意向以及一派之风。这部著作不是马克思纯粹的史学梳理或者是学究式的理论比较研究,而是马克思通过希腊哲学史来进一步对自己的现实政治观点的论证之作,是马克思“向现实本身寻求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之作。

这篇博士论文主要以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与关系作为例证来说明亚里士多德哲学之后的斯多亚派、怀疑论派、伊壁鸠鲁派与希腊思辨的整体关系。在马克思看来,这三个哲学合在一起形成自我意识的完备体系,为黑格尔哲学解体后出现的自我意识哲学提供了基础。马克思指出了两者的关联,更从异质性方面提出其真知灼见。他不满意伊壁鸠鲁学派远离喧嚣的现实而寻求内心的自由,而是强调哲学应该“走出阿门塞斯冥国”来到现实世界,把世界从不合理、不自由的改造为合理的、自由的。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哲学“这一本身自由的理论精神变成实践的力量”,从而切入“世俗的现实”,对现实按照哲学的自我意识展开理论批判,以此改变现实。进而言之,世界的哲学化不是同哲学的世界化所不同的东西,哲学的世界化同时就是世界哲学化的过程。由此,马克思提出了两大重要论断:第一,“哲学的世界化”即哲学摆脱思辨的体系切入世界;第二,“世界的哲学化”即哲学展开对现实世界的理论批判来改变世界。可见,马克思肯定了理性能够而且应当对现实世界进行批判与改造,这是他在理解理性现实之后,对如何作用现实的进一步结论。这一结论尽管是建立在唯心主义基础上,还处于黑格尔哲学范围内的理性现实,但切入现实、改变现实的初心无疑也为日后马克思发出震撼世界的呐喊,超越“解释世界”的哲学,创立“改变世界”的哲学奠定了理论方向与思想根基。

三、通往现实世界的重要转向:从探寻“理性现实”转向研究“感性现实”

如果说大学时期马克思对现实世界的探索是间接地通过学术探讨实际推动的,那么马克思在《莱茵报》担任编辑时期,就是直接地从“真正的现实生活问题”出发来推进的。这一时期,马克思在林木盗窃、出版自由以及摩泽尔河沿岸地区贫困等问题中遇到了“所谓的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之所以是“难事”,是因为从大学时期顺承下来的黑格尔理性世界观思想无法使马克思填补理性构想与物质利益之间的巨大鸿沟,无法解释为什么明明应该是理性发挥作用的地方却被物质利益所代替。这一“难事”始终缠绕着《莱茵报》时期的马克思,使其对理性现实陷入深度怀疑,并开启初步批判工作。

这一世界观“震荡”过程表现为:一开始,马克思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中表现出对理性的推崇,对物质利益嗤之以鼻,认为法律是“事物的法的本质的普遍和真正的表达者”。林木盗窃法辩论中出现的“利益占了法的上风”的行为是“下流的唯物主义”,这种私人利益侵害国家、法的理性原则的行为,根本原因在于维护特殊利益的“第二立法者”省议会僭越了“国家立法者”的身份。如果说,马克思此时还能够从国家、法的理性主义中引出激烈言辞来批判省议会使私人利益代替国家、法的原则成为活动的真正主体,那么随着马克思接触更多的社会政治事件与参与更多政治活动,他已然发现这种理性构想在物质利益面前是多么软弱无力。在《摩泽尔记者的辩护》中,马克思发现国家理性根本没能够在实存的普鲁士国家中得以显现和活动。“国家确认的现实以及基于这种现实的理性相比,即使是昭然若揭的现实也是虚构的”[19]372,也就是说,普鲁士国家根本不是国家理性的普遍表达者,其不仅不能揭示现实,反而遮蔽了现实。马克思还进一步发现,甚至是在国家理性显现的地方,这种理性也根本撼动不了物质利益,即当普鲁士当局试图要缓解摩泽尔河沿岸地区的贫困境况时,其所提出的“毫无裨益、凭空杜撰的建议,一接触现实——不仅是现实的状况,而且是现实的市民意识——就根本行不通了”[20]376。因此,所谓的国家理性、法的理性,无论是“缺席”还是表面“在场”,在实际的物质利益面前都不堪一击。这促使马克思开始反思黑格尔所谓的“理性与现实”的和解究竟是否消弭了“现有”与“应有”的对立,理性现实是否切中了真正的现实。“难事”竟已发展至如此地步,不仅是一个经济利益问题,而且是一个深层次的世界观问题。马克思如果不与黑格尔进行深度对话,就根本不能回答“何谓现实”,就不能继续“向现实本身寻求思想”。在这一背景下,马克思“退回书房”展开了对黑格尔理性至上主义以及理性现实的反思和批判。

当认识到黑格尔关于国家、法的理性构想在市民社会的现实利益面前不堪一击,马克思便自觉地转向批判以论述理性如何在社会现实发展、实现的《法哲学原理》来解决自身的疑惑。这是马克思探索现实世界重要思想节点。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猛烈批判是在费尔巴哈哲学帮助下完成的。这一点无论是在恩格斯的回忆“那时大家都很兴奋,我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派了”[16]275,在1843年10月的《马克思致路德维希·费尔巴哈》的信件中对费尔巴哈的热情赞扬,还是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及其导言中引用的费尔巴哈术语,都得到无可置疑地明证。费尔巴哈新哲学“将现实提升为哲学的原则和对象”[2]164,强调现实不是排除了客观事物的主观思想,也不是抽象理念在感性事物中的显现,而是感性事物本身[12]166。马克思正是在这一具有存在论意义的感性原理上,展开了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分析,实现了从“理性现实”向“感性现实”的重要转向。主要包含两个方面内容:

第一,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对现实的“颠倒”。在黑格尔看来,关于家庭和市民社会的形成,是国家观念为了变成“自为的无限的现实的精神”从自身划分出来的有限性领域,只是国家观念实现自身的中介环节。马克思指出,在这里,“现实性没有被说成是这种现实性本身,而被说成是某种其他现实性”[20]10。国家观念与家庭、市民社会的关系纯全是思辨思维所作的颠倒。国家观念根本不能取代家庭和市民社会与国家的现实关系而成为活动主体,家庭和市民社会、国家也不是观念实现自由的内在环节。

第二,马克思深刻地揭露了“颠倒”的思辨形而上学根源。马克思指出:“这种现实性也被说成合乎理性,然而它之所以合乎理性,并不是因为它固有的理性,而是因为经验的事实在其经验的存在中具有一种与它不同的意义。”[21]12这表明,马克思已然洞见到黑格尔“现实与理性的和解”表露出的理性现实,只是撇开客观事物本身的理性,合乎自我意识理性的现实。所谓自我意识的理性没有深入到客观事物内部本身,表达的根本不是事物本身的实质内容。因而这种现实只是封闭于意识内在自身的现实,只是将现实的本质规定性放在理念世界而扼杀感性世界得到的现实,只是一种思辨形而上学意义的“非现实”。同时,这种“非现实”的揭露同样表征着“理性与现实的和解”,只是使“应有”与“现有”的对立在形而上学表面得到解决,在理念内部尖锐对峙着。在马克思看来,现实的本质规定性根本不在于黑格尔所谓的理性中,而在于感性事物本身。为此,马克思进一步指出,这里“集黑格尔法哲学和整个哲学神秘主义之大成”[21]12。

总之,当马克思认识到现实本质规定性不在于理性而在于直接感性本身时,由国家、法的理性构想与市民社会的物质利益对立所引发的“难事”迎刃而解。马克思认为,对于国家、法以及精神的理解既不能从所谓的先验理性出发,也不能从它们自身出发,而必须从物质的生活关系即市民社会出发[21]591。也即是说,在划分为物质生活、政治生活以及精神生活的整个社会生活中,物质生活是本质重要的。这样,“向现实本身寻求思想”的问题就必然地转向理解物质生活关系。马克思指出:“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22]591由此,马克思开辟了政治经济学研究通往现实世界新方向,从追求理性现实转变到揭示感性现实的道路上来,费尔巴哈是这一新方向的“同行人”。但费尔巴哈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涉足现实世界、费尔巴哈哲学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帮助马克思通往现实世界,在接下来马克思哲学狂飙时期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等著作中将得到鲜明显现。

四、通往现实世界的深入发展:从“异化劳动”到“对象性活动”进而切入现实

马克思沿着政治经济学研究新方向解剖市民社会这一重要感性现实,继而向“现实本身寻求思想”,其成果主要集中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国民经验事实出发对国民经济学各种前提进行了批判性分析,得到了一个深刻结论:国民经济学以私有财产为出发点,但根本没有阐明这个前提的任何具体内容,只是赋予其超历史、永恒的形式,使问题本身置身于“虚构原始状态”。因此,马克思进一步指出:“我们现在必须回顾上述财产的物质运动的本质。”[1]156马克思着手研究不被国民经济学家所理解或有意掩盖的“异化劳动”。

“异化劳动”这一概念本身蕴含着马克思同国民经济学家的根本区别,内含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批判。在马克思看来,“国民经济学只不过是表述了异化劳动规律罢了”[1]166。国民经济学既然是劳动规律的表述,为何马克思要将它所指称的“劳动”以异化的形式提出?只是术语区别而已?实质上,全部“异化”的秘密就在于马克思发现了“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1]166。这里需要提示的是,马克思从物的世界与人的世界的双重视域下对资本主义社会现象进行考察,而不是像国民经济学“不考察不劳动时的工人,不把工人作为人来考察”[23]124。正是在马克思关注人的感性生活、人的生存状态的地方,国民经济学的观点恰恰把人置于世界范围之外,仅仅在物的世界中构建自己的理论。因此,马克思提出“异化劳动”的问题必然转变为马克思与国民经济学家对同一资本主义社会实存的把握方式的不同,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存在方式的理解不同。马克思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以人的世界作为核心并结合物的世界对资本主义社会加以考察,国民经济学仅仅关注到物的世界,这种漠视人的学说,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忽略人、贬低人的反映。在这一点上,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深入到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批判,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深入批判是马克思开展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真正目的。

异化劳动的提出,表明马克思不同于国民经济学家而格外关注人,揭示出以人的世界为核心的社会现实。因而关于私有财产物质运动本质问题必须从异化劳动、人本身去寻求。马克思问道:“人是怎样使自己的劳动外化、异化的?这种异化又是怎样由人的发展本质引起的?”[1]168可以看出,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是依循费尔巴哈人本学的致思理路展开的,即通过先验的、理想化的类本质同人的感性现存形成对立,从而引出“异化”。在这种缺乏能动原则和历史感的分析框架下,无法对异化劳动发展的历史根源进行追溯,更容易退回到康德、费希特等的主观主义思想,再次陷入“应有”和“现有”的矛盾,远离现实的大地而在理想的天空遨游。马克思并不是沿着费尔巴哈内容贫乏的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继续下去,从而成为一个抽象的人道主义者,而是深刻地认识到对异化劳动的追溯,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剖析有必要从政治经济学批判上升到哲学批判,从哲学的高度对“异化”活动、现实的存在方式进行批判性分析。这使得马克思再次回到对现实历史运动进行思辨表达的黑格尔哲学面前,重开黑格尔辩证法及其整个哲学的批判,来到“这一看起来是形式的问题,而实际上是本质的问题”[1]197。

马克思在费尔巴哈感性-对象性原理基础上,积极扬弃了黑格尔哲学遗产,提出了带有浓厚历史感和自觉能动性的“对象性活动”这一概念,开辟出切入现实的一条哲学道路,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马克思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进行猛烈抨击,指出“非对象性存在物是非存在物”,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存在是有限的对象性存在。黑格尔哲学主体的人,是以精神形式出现的自我意识,与其对立的对象是对象化的自我意识,因而两者的对立仅仅发生在思想内部,“异化”活动的形式仅仅表现为自我意识与意识的差别。马克思指出,这个主体是“非对象的、唯灵论的存在物”,这种“异化”活动仅仅表现为“纯思想的辩证法”。这表明在马克思看来,“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从而确证自身的存在。

第二,马克思对黑格尔非批判的实证主义进行积极扬弃,指出主体与客体之间对象性关系的确证以“对象性活动”为中介,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存在是对象性活动中生成的社会性存在。“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劳动的结果”[1]205,这表明:其一,对象性关系的确证不是通过黑格尔式“纯粹的活动”或称之为“异化”活动,也不是费尔巴哈式感性直观的非活动,而是对象性活动。其二,现实的存在是主客统一的存在,是在对象性活动过程中不断自我生成、自我创造的历史性存在。

综上所述,对象性活动成为马克思理解现实的轴心: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存在,是对象性活动过程中生成的有限的、历史的存在。因而关于“异化劳动如何在人的本质发展过程中发生”以及“财产的物质运动的本质”等问题,都可以在对象性本质力量的确证,即对象性活动自我生成、自我运动的历史过程中获得阐释。马克思还进一步将对人的本质重新完全占有的共产主义作为对“历史之谜的解答”。需要强调的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异化劳动”范畴转变到哲学的“对象性活动”范畴过程中,并没有突破人本学的思想逻辑,仍是从人的理想化本质中引出对象性活动进而理解现实,但以对象性活动而不是感性直观的非活动来理解现实,已然不自觉地超越费尔巴哈,而这也将作为马克思超越人本学逻辑框架的突破口,作为他从现实的人出发通往现实世界的关键。这一突破发生在《神圣家族》。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指出:“批判的批判使我们不得不用现已达到的成果本身来批驳它。”[1]254表明马克思是继续在对象性活动理解现实的基础上前进。如果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通过哲学批判提出“对象性活动”来理解现实,未能清楚地认识到人本学思想逻辑仅仅作为理论问题的局限性,那么,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对鲍威尔及其同伴思辨哲学的批判过程中,进一步地将对象性活动及其相关规定面向实践问题的过程,本质上就是在为突破人本学思想逻辑,真正通达现实世界,实现马克思哲学革命开辟道路。主要体现为四个方面:

第一,现实的人的最初阐释。马克思认识到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不是宗教领域空洞的爱、经济领域理想的自由自觉劳动等先验类本质,而是一种基于人的对象性活动中生成的“人同人的社会关系”[1]268。这无疑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关于人的本质论述的最先声。第二,“干预事物的进程”对象性活动的最初表达。马克思认识到“地上粗糙的物质生产”[1]351作为对象性活动的具体表现是创造、推动、理解现实历史的钥匙,是“干预事物的进程”的现实力量。第三,事物现状异于对象性本质的现实表现。马克思将人的本质力量的异化或本质力量对人的丧失具体化为“财产、资本、金钱、雇佣劳动”等事物在日常生活中对工人的统治。第四,对象性本质异化扬弃的现实路径。马克思指明了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的现实路径,即“消灭私有财产”,“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23]261。

正是在对现实的人及其实践活动、异化现象的现实表现以及扬弃异化的现实路径等现实域有“现实的识别力”基础上,马克思以“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代替费尔巴哈“抽象的人”为核心的新宗教,找到一条通往现实世界的道路[23]294,开始研究现实的人如何通过对象性活动创造历史、实现自身的发展。《神圣家族》中表现出某种对费尔巴哈的赞扬,或者是偶尔用到了“人性”“非人性”的用语,这都归因于马克思还处于对费尔巴哈的某种“迷信”。晚年回顾《神圣家族》时,马克思指出,“我愉快而惊异地发现,对这本书我们是问心无愧的,虽然对费尔巴哈的迷信现在给人造成一种非常滑稽的印象”[22]293。一旦“迷信”的魔法被破除,理论得以全部展现,带来的将是震撼世界的哲学革命。

五、通往现实世界的根本实现:现实世界的初次显露与完全呈现

在接下来的研究笔记《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一扫《神圣家族》对费尔巴哈的“迷信”,将对象性活动概念深化为实践的观点,并由此作为主线对《神圣家族》中关于各现实域基本结论作了更为准确的本质规定,同时还进一步论述了现实的社会,从而提出“改变世界”的哲学。这象征着现实世界的初次显露与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开端。

马克思首先指出了现实的存在方式,准确地划定了现实的存在范围即“对象,现实,感性”当作实践去理解、从感性的人的对象性活动去理解。也就是说,只有在实践关系中,在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中生成的才是现实的,任何离开主体或封闭于主体内在自身的理解都是抽象的、非现实的。马克思继而批判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从未真正进入现实,指出根本原因在于其不理解实践及其意义所在。马克思认为,旧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只是从客观或直观的方面去理解现实,只是将实践停留于卑污的投机等商业行为,而不是将实践这一感性的对象性活动视为人确证自己生命,改造世界的现实力量。他们不理解“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并被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1]500。唯心主义虽然较旧唯物主义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不懂得什么是感性的对象性活动。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将“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感性对象性活动视为“干预事物进程”的现实活动。当实践活动开展出的现实世界被揭示后,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了现实的主体以及主体生活的现实社会:一是现实的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二是现实的社会,“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1]505。旧唯物主义对人及社会的理解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旧哲学从未通达现实世界,从未对现实的存在方式、现实的人、现实的社会有任何现实的识别力,因而也就从未实际地“干预事物的进程”,只是满足于抽象的实践从而只是做到解释世界。对此马克思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哲学革命号角:“过去的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506可以发现,从第一条批判旧哲学不理解现实,到最后一条批判旧哲学从未通达现实世界,没能改变世界,这首尾一贯的观点构成《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脉络线索,体现了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核心要义。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由于马克思对于现实世界的诸“现实域”还只是在存在论、认识论等方面进行了哲学规定,还没有深入社会历史领域,只是掀开了神秘面纱,还没能揭示出全貌。况且《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一开始就未被公布,而是仅供本人使用的笔记思考,这表明了马克思有更为全面的视域来呈现现实世界。这一工作正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在1845—1846年合力撰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实现的。在那里,代替那充满思辨的抽象王国的是,“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中生成的全部现实世界。

马克思从理想主义向现实本身寻求思想,以及从寻求理性现实到感性现实,从政治经济学批判上升到哲学批判的高度等,梗概而言,马克思通往现实世界每一次重大前进,都是在批判、扬弃其他理论学说基础上完成的。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站在积极且完整呈现的现实世界上“揭穿同现实的影子所作的哲学斗争”。他们指出:“所有的德国哲学批判家都断言:观念、想法、概念迄今一直支配和决定着现实的人,现实世界是观念世界的产物。这种情况一直保持到今日,但今后不应继续存在。”[1]510当哲学建立在现实的坚实基础之上,意味着一切思辨的抽象王国必将崩塌,也意味着从一切虚假观念、臆想、幻象等意识形态中得到解放。由此,马克思进一步实现其哲学革命。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揭示整个现实世界的第一步,就是阐述现实的前提:“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519此即现实的个人。这种现实的个人既不是黑格尔思辨的“绝对精神”,也不是鲍威尔等人的“自我意识”、费尔巴哈抽象的“类”、施蒂纳的“唯一者”,而是处在一定社会关系中,不断发展着具有肉体组织活生生的个人。这些现实的个人,为了创造历史,必须进行满足他的肉体组织需要的物质生产实践,生产物质生活资料的同时生产着物质生活本身,因此,区别于人与动物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物质生产活动。同时,正是这种连续不断的创造性劳动,逐步地建立起全部感性世界,构筑起感性世界的现实基础。在阐明整个现实世界以及人类社会的本质基础上,马克思探讨了意识与现实存在的关系问题。马克思认为,意识是人们物质生产与物质交往现实生活过程的产物,是生产过程中人们与他人交往的需要而产生的,这些意识从一开始表现为对自然界的慑服,随着分工和生产力的不断发展,意识逐渐能够摆脱世界“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伴随着宗教、道德、形而上学等思想观念的出现便越来越具有了独立外观,甚至在德国意识形态家头脑里颠倒过来支配着现实生活,这些归根结底不过是人们现实生活过程的产物,“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1]520。

相比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深入社会历史领域,对现实的人、“干预事物的进程”的实践活动以及感性世界的现实基础进行了更为具体的阐释。以此出发,马克思进一步探讨各现实域的内在联系,揭示现实世界自身运动的本质结构以及一般规律。马克思详细论述了整个现实世界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揭示了推动现实历史的发展动力,进而论述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剖析了现实世界整个人类生活的复杂结构。马克思还科学论证了现实世界发展、运动的共产主义方向,从而为无产阶级以至人类指明了解放的方向。正是在对整个现实世界“现实域”、历史发展、社会复杂结构、未来方向的全面呈现的基础上,马克思真正“通达现实世界”,创立了“改变世界”的哲学。因而,马克思才能指出,“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1]526。

“改变世界”的哲学作为“真正的实证科学”,不再是研究“无人身理性”自我展开或者“抽象的人”行动的学说,而是紧紧围绕现实的人在现实历史过程中如何开展实践、发挥作用的理论。就此而言,马克思完成了由黑格尔开辟的、费尔巴哈深化的通往现实世界的道路,使哲学对象、内容、功能、性质得到了彻底改变,实现了哲学革命。

一直以来,现实世界都被遮蔽于思辨哲学的阴影之中,直至马克思揭示出现实世界的实践本质、现实域及其内在联系时,现实世界才与我们照面。但现实世界的揭示绝不是当代现实的直接显现,它只是指导我们摆脱意识形态迷误、进一步切实地认识世界的出发点。每一时代的具体现实“只能从对每个时代的个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和活动的研究中产生”[1]526。为此,必须不断从马克思哲学革命实现的“通达现实世界”中汲取理论力量,作为分析当前国内国外、党内党外错综复杂关系现实本质的出发点和理论指导,使面对西方愈演愈烈的意识形态霸权禁锢、美国单边主义与退出主义的逆全球化趋势时,能够继续行之有效地开展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实践方略,行稳致远地同世界人民一道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注释:

①马克思文本中多次使用的“现实的”“现实的人”“现实的历史”“现实世界”概念,关于“现实的”一词使用的都是德文“Wirklichen”或“Wirkliche”,译为“实际的”“真实的”。这也意味着,马克思在最一般意义“真实的”使用“现实的”这一概念。而究竟何谓现实、何谓真实,则具体体现在马克思不同的文本对这一概念的具体定义以及划分范围中。在这里,“通达现实世界”直接理解为把握到真实的客观世界。

②24印张的对话指的是马克思的《克莱安泰斯,或论哲学的起点和必然的发展》,这篇著作没有保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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