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书安
(浙江大学 哲学学院,杭州 310058)
陆世仪(1611—1672),字道威,号刚斋,江苏太仓人,清初著名理学家。万历三十九年(1611)出生在一个“五世诸生,理学相承”的塾师家庭。陆氏自幼便笃志圣贤,尝与张采相约,从刘宗周问学,其后未能果行,终身以为憾事。甲申之变后,曾上书南都言事,又参与军幕。事既不成,乃凿池十亩,筑亭其中,闭门谢客,自号“桴亭”。晚年应诸生之请,讲学于东林,已而讲于毗陵,复归讲于里中。当事者屡欲荐之,力辞而免。康熙十一年(1672)卒,终年62岁,门人私谥“尊道”,又谥“文潜”。光绪元年(1875),从祀文庙。
陆世仪之学,以复性为宗,以居敬为归,躬身践履,不尚空谈,明体达用,期于经世,虽服膺程朱,亦不废陆王,故能除门户之见,在当时颇受推崇。其主要著作有《思辨录辑要》(三十五卷)《桴亭先生文集》(六卷,附《补遗》一卷)《桴亭先生诗集》(十卷)《论学酬答》(四卷)《志学录》《性善图说》《虚斋格致传补注》《四书讲义辑存》《淮云问答辑存》《月道疏》《分野说》《治乡三约》《制科议》《甲申臆议》《苏松浮粮考》《娄江条议》《桑梓五防》《常平权法》《家祭礼》《支更说》《避地三策》(以上各一卷)《八阵发明》(未分卷)等。陆氏现存著作基本都收录在《陆桴亭先生遗书》(共二十一种)。此套丛书又名《陆子遗书》,唐受祺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辑刻于北京。此外,陆世仪尚有《儒宗理要》(二十九卷)《娄江志》(二卷)《论区田》(一卷)《复社纪略》(四卷,疑伪)《江右纪变》(一卷,疑伪)等。
陆世仪早年与同里陈瑚、江士韶、盛敬等结社砥砺,提倡正学,人称“太仓四君子”。晚年随着讲学的深入和著述的刊行,声名鹊起,有“今之河汾”“江南大儒”之称,甚至被誉为“继朱子而集大成者”,与官方理学家陆陇其并称“二陆”。但相比较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颜元等清初思想家,人们对陆世仪的了解和研究都是不够的。近年来,陈来呼吁学术界加强对明清朱子学的研究,他强调陆世仪是明代朱子学中具有总结性、代表性的人物,应与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等人并称为明末清初四大家。[1]因此,总结和梳理陆世仪研究的现状,反思其中可能存在的拓展空间,不仅对于深化陆世仪思想的个案探析,乃至对于推进明清朱子学的整体研究,莫不具有重要的价值意义。
陆世仪其人其学,当时便为学者所关注。首先,陆世仪明体达用的为学主张,备受明遗民群体推崇。例如,曾欲拜陆世仪为师的归庄曾言:“娄东固人才之渊薮,学士大夫多以文章鸣。百年以来,作者代有,尝为中原之主盟。若夫以理学经济著者,则远近相推曰桴亭。桴亭盖吾兄,经术济世,有体有用,洵不愧儒硕之名。”[2]顾炎武读过《思辨录》后,也大加称赞:“昨岁于蓟门得读《思辨录》,乃知当吾世而有真儒如先生者,孟子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具内圣外王之事者也。”[3]颜元在人性论上引陆世仪为同调,他在《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中说:“先生不惟得孔孟学宗,兼悟孔孟性旨,已先得我心矣。当今之时,承儒道嫡派者,非先生其谁乎?”[4]曾与陆世仪朝夕论学的东林学派后人高世泰,评价陆世仪的人格学问:“其立志在千古,同体在万物,以复性为宗,以格致为功,以敬静为养,无一而非洛闽以来真儒之学也。”[5]
与明遗民群体侧重于从经世致用的角度肯定陆世仪不同,清代官方理学家对陆世仪的评价则略带理学的门户之见。例如,陆陇其站在“一准程朱”的立场,称陆世仪为“有道之士”:“其辨同异、晰疑似,一准于程朱。其于金溪、新会、姚江,虽未尝力排深拒,而深知其流弊之祸世。其教人先小学而后大学,以立志居敬为本,而以圣经之八条为程。然后渐进于天人之微,旁及百家之言。其先后次序,悉洛闽之遗法也。”[6]张伯行认为陆世仪有补于“周程张朱之旨”,评价他是“正学之干城”:“陆子隐居讲学,无当世之责任,而内圣外王之道存之不忘于心,谈之不离于口。其所思辨者,不外六经、四子、周、程、张、朱之旨,而补苴张皇不遗余力,时可以佐佑六经、四子、周、程、张、朱之旨之所未及,笔之于书。其思精切而不浮也,其辨详密而不紊也。”[7]17陆、张二人当时已对陆世仪越出程朱之教、肯定陆王之学的思想略有不满,其后吴廷栋、刘蓉分别作有《读陆桴亭〈思辨录〉记疑》(五十余条)、《思辨录疑义》(一卷),对陆世仪异于程朱的理气、心性思想有所批评,这些显然都是受陆陇其的影响。
对陆世仪学问的全面认可与服膺,主要在他身边的友人和后学之中。他们推崇陆世仪体用之学,认为可以接朱子之道统。例如,盛敬称赞陆世仪道:“桴亭于体用之书,无所不窥;于体用之学,无所不贯。其所著述,充笥满箧,《思辨录》特其一耳!然其人其学,亦足见大凡矣。”[7]17江士韶认为陆世仪是“继朱子而集大成者”:“自朱子以后,群言混淆,莫知折中,其溺于词章、牵于训诂者无论已。自禅学盛,而二氏标榜,于是异学与正学争。自心宗盛,而三教合一,于是儒者与儒者争。浸淫至于末季,所推儒门巨擘,大约为异端立赤帜耳。或树敌门外,或操戈室中,其指似异,其害实同也。桴亭之为此书,无间寒暑,无间穷达,无间治乱,盖十二年如一日,皆为卫道计耳。则继朱子而集大成者,桴亭何多让焉!”[7]12马负图甚至认为陆世仪是“今日之考亭”:“自朱子迄今五百余年矣,其间非无人,但传之而适以叛之者有之,传道而不能尽道之分量者有之,吾谓非明睿之资不足以见远,非广博之学不足以穷微,非有折中诸子百家之识力,不足以崇正而辟邪,非有损益唐虞三代之才干,不足以抑小而务大。今桴亭先生著述甚富,而微言奥义,尤炳著于《思辨录》一书。有无远不届之聪明,无微不究之学力;又存之极其正,推之尽其大,直接危微精一之心传,闳开起弊扶衰之道统。”[7]15
以上三类知识群体,尽管和陆世仪同代,但限于自身学术立场,对陆世仪之学的评价都带有片面性。明遗民群体由于受到亡国之恨的刺激,比较欣赏的是陆世仪经世致用的部分;清代官方理学家以“尊朱辟王”为标准,对陆世仪不符合程朱理学的思想略有微词;桴亭学派士人缘于地域学术共同体的考虑,推崇陆世仪是朱子学的集大成者。乾嘉学派巨擘阮元曾说:“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8]对陆世仪思想的检讨评议,乾嘉之后才进入到客观研究时期。
回顾陆世仪的研究史,大致可以分为积淀、起步、重视、深化四个阶段。并且,随着中国社会的时代变迁,不同时期学者关注的重心也不相同。下面笔者以时间为顺序,简要评述各阶段的重要研究成果。
真正站在研究者的角度上评价陆世仪之学始于全祖望。全祖望曾作《陆桴亭先生传》,极力表彰陆世仪的学问品质和精神人格,认为其理学造诣不亚于孙奇逢、黄宗羲、李二曲等清初三大家,并将其“不立宗旨”的治学理念看作化解朱陆异同公案的最佳方法。他称赞“凡先生《思辨录》所述,上自周汉诸儒,以迄于今,仰而象纬、律历,下而礼乐、政事异同,旁及异端,其所疏证剖晰,盖数百万言,无不粹且醇,予不能尽举也。”[9]此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陆世仪笃实的学风也予以积极评价:“世仪之学,主于敦守礼法,不虚谈诚敬之旨,主于施行实政,不空为心性之功,于近代讲学诸家,最为笃实。”[10]这些对于提升陆世仪的学术影响力都有重要的价值意义。
晚清民初的两部学案体著作,对陆世仪之学也有关注和表彰。唐鉴在《国朝学案小识》中,称赞陆世仪“谨守程朱家法,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为程,以居敬穷理、省察克制为功夫”[11]290,将其与陆陇其、张履祥、张伯行并列为清代理学道统之核心人物。相较于陆陇其等人,唐鉴对陆世仪博学多闻的学术亦称赞有加:“先生之学,主于身体力行,不尚空知空论,其辨晰物理,至精至实。举凡天文、地理、礼乐、农桑、井田、学校、封建、郡县、河渠、贡赋、战阵、刑罚、荐举、科目、乡饮、宾时、祭祀、丧纪,非惟考核之详明,实乃体认之精审。”[11]290徐世昌编《清儒学案》时,列《桴亭学案》两卷,次于《夏峰学案》、《南雷学案》之后,认为“桴亭专宗程朱,体道之纯,卫道之正,等于三鱼、杨园,而持论较平;学期于经世,与亭林相近,博综虽不及,而体认深细或过之。于明儒得失,穷源究委,平心剖析,以息门户之争,卓为清初大儒。”[12]徐氏的评价虽大抵仍依全祖望、唐鉴等人的观点,但注意到了性理与经世的双重面向,可谓是深明陆世仪之学的根本关切。
这一时期,比较重要的还有唐受祺对陆世仪遗著的整理刊刻,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文献上的凭借。唐受祺在《〈陆桴亭先生遗书〉序》中说:“桴亭先生之学,自天文、地理、礼乐、农桑、井田、学校、封建、郡县,以至河渠、贡赋、战阵、刑法、乡饮、宾射、祭祀、丧纪,无不源流毕贯,凡其所言,皆参酌古今,务在因时制宜,有可诸行事,而其生平居敬穷理,履中蹈和,一以宋儒之学为主”[13],对陆世仪可谓推崇备至。唐氏对陆世仪之文献整理与学术表彰,对唐文治、钱基博、钱穆等人产生了深刻影响,为推动民国时期的陆世仪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
作为现代清学史研究的开山鼻祖,章太炎在1904年便发表《清儒》一文,揭开了20 世纪清学研究的序幕。不过,在他看来,“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余华;多忌,故歌诗文史楛;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三事皆有作者,然其弗逮宋明远甚)。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而其术近工眇踔善矣。”[14]5因此,他评价比较高的主要是经学家的考据业绩,而对理学家的思想成就几乎未加论述。
受章太炎“政治高压说”的影响,刘师培、梁启超、胡适等也对清代理学关注不够,甚至认为“反理学”是清代学术的发展主线。刘师培在《近儒学术系统论》中说:“太仓陆世仪,幼年闻几社诸贤之论,颇留心经世之术,继受学马负图,兼好程朱理学。”[14]146他对陆世仪与明季党社的关系以及学术师承的概括都有明显的史实错误。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有《程朱学派及其依附者》一章,对陆世仪思想曾略加论述,褒扬他不立宗旨、持论中肯的一面,认为他是“一位最好的学术批评家,倘使他做一部《明儒学案》,价值只怕还在梨洲之上”。[15]但诚如梁氏所言,自己并未有读过原本的《思辨录》,他对陆世仪学术的描述,也不过是根据全祖望的《鲒埼亭集》中的《陆桴亭先生传》罢了。而胡适则推崇的是尚实行、重考据的清代学者,特别钩沉出一条从费密、颜元,中经程廷祚,最后到戴震及其后学的“反理学”的思想发展脉络,故而不可能对清代理学有所正视。
在主流的哲学史著作中,清代理学也是严重缺席。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有《清代道学之继续》一章,论述的也仅是颜元和戴震,认为他们“表面上虽为反道学,而实则系一部分道学之继续”[16]385。他在论述颜元“六府三事”思想时,附带提及陆世仪,认为他是“当时之道学家中,亦有持与习斋相同见解者”[16]386。相反,以谢无量和钟泰为代表的早期的两部哲学史著作,或许受到传统学案的影响,清代理学的分量明显较重。在谢无量《中国哲学史》中,清代哲学部分孙奇峰、黄宗羲、顾炎武、李二曲、陆世仪、汤斌、陆陇其、颜元皆有专章,乾嘉以后仅有戴震和彭绍升两章,可见其对清初理学之重视。然观其论述,仍不过是根据前人学案,简单描述各家,并无太多创见。例如,他对陆世仪学术宗旨的概括:“清初恪守程朱家法者,当时推二陆,即桴亭与陆稼书也。桴亭教人,先小学,后大学,以立志居敬为本,以圣人八条目为程,主敦守礼法,讲明实用,然后渐进于天人之微,旁及百家之言,其先后次序悉依朱子遗法也”[17],基本是因袭陆陇其的观点。
相比较而言,钟泰《中国哲学史》则后出转精,识断较深。他对清代学术的总体看法是:“吾观有清诸儒,于训诂考据名物象数之谊,固多发明。至其能成一家之言,冒天之下理,而不失矩矱,若顾(炎武)、若黄(宗羲)、若孙(奇逢)李(颙)、若张(履祥)陆(世仪),皆承宋学之流风。而所谓汉学家者,自东原戴氏一二人外,鲜能以议论自见。至如颜、李之徒,又非汉学所可范围。故或谓汉学盛而宋学衰,宋学衰而中国无复有自有之哲学,未为过也。”[18]308在钟著中,清初诸儒的展开顺序依次是孙夏峰(附汤潜庵)、陆桴亭(附陆稼书)、黄梨洲、顾亭林(附张蒿庵)、张杨园、李二曲、王船山、唐铸万(附胡石庄)、颜习斋(附李恕谷)。大抵是接续晚明东林学派诸君子,先介绍孙奇逢、陆世仪调和程朱陆王者,继而再评述黄宗羲、顾炎武以降之开辟新学风者,最后以唐甄、颜元批判宋明理学者为殿军。他对陆世仪的介绍,先是概括道“当孙夏峰以阳明和通程、朱讲学于北,而陆桴亭亦以紫阳和通陆、王讲学于南”,继而批评唐鉴“谓其谨守程、朱家法”是“一孔之见,真不足与语大儒之事也”,最后评价“桴亭之学,既殊腐儒之空疏,而亦不同俗学之泛滥。荀子以‘以浅持博,以一持万’谓之大儒,若先生者,盖可以当之矣。”[18]314-316可谓是陆世仪的异代知音。
这一时期,真正注重宋明理学与清代学术的内在关联并且对陆世仪思想进行系统梳理的是钱穆。他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指出“不知宋学,则亦不能知汉学,更无以评汉宋之是非”[19]1,后来在《〈清儒学案〉序》中更明确强调“有清三百年学术大流,论其精神,仍自沿续宋明理学一派”[20]592,并且总结出“学术之事,每转而益进,穷途而必变”[20]592的深切体会。钱穆对陆世仪的认识和评价,是一个逐步深入和提高的过程。最初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他受章太炎、梁启超等人影响,以黄宗羲、王船山、顾炎武、颜元为清初四大家,列有专章,仅在《引论》中提到“清初学者,如太仓陆桴亭、容城孙夏峰,虽各有偏倚,而斟酌调停,去短集长,仍是东林以来之旧辙”[19]17。后来,抗战期间作《清儒学案》一书,列有《桴亭学案》,次于夏峰、梨洲、杨园之后,他评述陆世仪的学问:“清初学者,多主调和朱、王,折衷宋明。其著者,北方有夏峰,南方有桴亭。桴亭之论明儒,尤为后人所称。至其究心六艺,实辟学术之新向。”[20]600晚年,在完成《朱子新学案》后,他有《研朱余沈》的写作计划,撰有《陆桴亭学述》一文,指出朱子后学最令他钦佩的有四人,分别是元代黄震、明代罗钦顺和明清之际的顾炎武和陆世仪。并且,综合比较四家言性理和治道方面学问,认为《思辨录》较之《黄氏日抄》、《困知记》和《日知录》,有“益见清新特出之妙。陈辞措意,脱落恒蹊,称心而道,摆尽缠缚,别开生面,洵不可多得之书也”[20]30。他揭示出陆世仪之学是“以宋明儒之精微回阐孔孟之平实”,“实可谓宋明道统殿军”,特别表彰他于理学与经济之两面兼尽,“自朱子后,能本末精粗,内外体用,一以贯之,实惟桴亭有此蕲向,亦有此造诣”[20]57。钱穆以学术思想史的宏大视角,深入剖析了陆世仪的学问宗旨,尤其是揭示出陆世仪在宋明理学中的重要地位,这为后来的陆世仪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具有重要的典范意义。
此外,与钱穆同属苏州地区的唐文治、钱基博等人也极力表彰陆世仪之学。唐文治对陆世仪的重视,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作为民国时期重要的教育思想家,他曾作《陆桴亭先生学派论》一文,告诫学者“研究全书,当先读《志学录》”,“进而上之,当谓《思辨录》”[21]149,并且对《性善图说》《八阵发明》《治乡三约》等专门文献的思想价值也有论述。他还比较顾炎武与陆世仪说道:“桴亭先生之学,与昆山顾亭林先生相颉颃,惟得力各有不同。盖二先生之学虽皆重实学,皆主经世,然亭林先生长于经术,为汉学家所宗,其史学之闳博精实,归宿于《天下郡国利病书》,而桴亭先生则宗朱子家法,兼取东莱永嘉之长,言经济处甚多,不为迂远难行之论。”[21]149唐文治的观察细致入微,能于陆、顾之学同中见异,揭示出陆世仪、顾炎武与汉宋之学的渊源差异,这具有重要的学术史价值。与唐文治的看法相似,钱基博认为清初诸大儒中“惟陆世仪、顾炎武,明体达用,有本有末,而又淡泊明志,不事驰骛。顾炎武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可以窥汉儒之真;陆世仪义理悦心,兵农济世,可以匡宋学之偏”[22]247。在《江苏学风》中,钱基博撰有《陆世仪传》一文,广泛征引《思辨录辑要》,细致介绍了陆世仪在理学、经世以及文艺等方面的观点主张,并总结“惟世仪之学,探本穷源,大体以周敦颐为宗;而其为学则一本于朱熹,曰穷理以致其知,居敬以体之身”[22]103。在朱子学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指出周敦颐对陆世仪的影响,这无疑是深有见地的。要之,钱穆、唐文治、钱基博等人对陆世仪的研究,大体以朱子学的发展为基本线索,以同时代的顾炎武为参照对象,由此发掘和建构出明体达用、汉宋兼采的学术典范,这不仅反映了他们对于地方文化的价值认同,也表达了他们对于国故之学的独特思考。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学术活动重新步入正轨,在几部大部头的宋明理学和明清思想史研究著作中,对陆世仪的思想都有所涉及。例如,侯外庐主编的《宋明理学史》下册,有《陆世仪的理学思想》一章,从理气论、“格物致知”论与“居敬”说、晚年对程朱理学人性论之异议等方面予以评介,认为陆世仪所代表的内圣外王之学,体现了以经世之学矫正一般理学家空虚学风的尝试,具有修正理学的意味,特别指出了陆世仪人性论对颜元的影响所孕育着的反理学思潮的若干内容。[23]侯外庐学派的这种学术史观,直接影响到后来萧萐父、许苏民所著的《明清启蒙学术流变》一书。萧萐父将陆世仪论“气质之性”与颜元“唤迷途”放在一起考察论述,进一步表彰其前后相续的思想解放意义。他认为陆世仪在人性论上经历了从信奉程朱的“天命之性”、“气质之性”的二元论到确立“气质之性”一元论的转变过程,并指出:“根据陆世仪‘气质之性’一元论的思路,性与理即寓于气质之中,气质之外无性亦无理,以此作合理性的推论,亦势必得出‘天理’即寓于‘人欲’之中,‘人欲’之外无‘天理’的结论。”[24]质言之,基于早期启蒙学说的理论视角,萧萐父看到了陆世仪思想中的现代性因素,由此揭示出从宋明理学到清代哲学乃是势所必然的发展结果。
除早期启蒙学说外,实学思潮也是研究陆世仪思想的一种重要范式。葛荣晋等编著的《明清实学思潮史》对陆世仪的思想也有重点介绍。陈来负责撰写《陆世仪“讲求实用为事”的思想》的章节,从“力矫时趋,尊华崇实”的一生、“致良知赅不得穷理”、“识得一贯方是分殊”、“学必多艺”,“切用于世”、“性善在气质”,“即气是性”等方面介绍了陆世仪的思想,最后指出:“他(指陆世仪)对王学的批评、对朱熹哲学所作的修正中所表现出来的唯物主义的倾向,都无不与他的整个反虚入实的思想倾向联系在一起。陆世仪的实学思想可以看作明清之际实学思潮在理学内部所引起的积极反响,对于明清实学思潮的进一步发展和理学自我批判的发展都具有一定的意义。”[25]后来葛荣晋、王俊才更出版《陆世仪评传》一书,从生平、著述、学说、影响等方面共分十八章系统介绍了陆世仪的理气论、心性论、知行论、工夫论等理学思想,以及封建、郡县、农田、水利、天文、历法、教育、军事等经世观念。他们认为“他(指陆世仪)是清初朱子学中最具有实学色彩的理学家,是清初理学实学化的最典型的代表人物。他所建构的实学化了的朱学体系,是清初时代精神的集中反映,也是他不同于宋明朱学的重要标志。”[26]另外,杨向奎主编的《清儒学案新编》有《桴亭学案》专章,对陆世仪的经世思想予以较高的评价:“他究竟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民族兴亡的人,凡农田、水利、兵刑、礼乐,莫不关心。他发挥了格物致知说积极的一面,而没有完全沉潜在道德修养中,以此,我们以为他在当时的理学家中,是具有近代气息的一个人。”[27]
这一时期,港台地区学者在相关的哲学史论著中,对陆世仪的思想也有评述。例如,劳思光在《新编中国哲学史》中,论及清代程朱理学家时,仅重点介绍陆世仪,称其为“第一代表人物”。尽管劳思光对陆世仪立论平和、特重经世的一面表示钦佩,但总体认为其讲学“细微处虽常另有说法,大体仍是朱熹之路数,对‘主体性’之悟解亦似未明透。此所以桴亭虽心胸开阔,且无门户之见,其学终只能视为程朱一派之传,而非一更高之综合系统也”[28]。这无疑是劳思光基于其宋明理学“一系三阶段”说的一种评判,仅将陆世仪视为“述朱”者,未能予以足够的重视。郑宗义在《明清儒学转型探析:从刘蕺山到戴东原》一书,对陆世仪的思想有相对详细的讨论。该书站在明清之际儒学转型的视角之下,以王学流弊的救正为考察重点,将陆世仪看作不同于刘蕺山、黄宗羲、孙奇逢和李二曲的心学系统外的来自朱子学方面的救正。郑宗义将清初朱子学分为理论型、经世型和官方朱学三种形态,指出陆世仪所代表的正是其中理论水平最高的一种,并从理气观、心性论、工夫论、对明儒的评断、经世思想等五个方面予以评述,最后的结论是:“虽然严格来说,桴亭之学一一紧蹈朱子的轨辙而缺乏创新……换另一角度看,相对于长期受王学笼罩的明末思想界来说,能善述朱子以救正王学荡越实不啻等于一种创新。”[29]不难看出,郑宗义虽然对陆世仪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同情”,但受牟宗三影响甚深,认为陆世仪走朱子横摄系统的顺取进路,始终无法肯认道德本心的先决性,由此他对陆世仪的评价并不太高。
新世纪以来,对陆世仪的研究日益丰富多元。首先,通论性的清代学术思想史都会设有专章论述陆世仪的思想。例如,林国标《清初朱子学研究》[30]、龚书铎主编《清代理学史》[31]、汪学群《明代遗民思想研究》[32]等。但由于著书体例的限制以及作者阅读的深度,对陆世仪思想的论述仍未能超出理学与实学的框架。其次,选择陆世仪作为学位论文的研究明显增多,主要从理学、文学、教育、军事思想以及形象变迁等多方面切入分析。①这些研究无疑丰富了我们对陆世仪的思想的深入了解。再次,这一时期对陆世仪理学思想的研究,注重放在学术史脉络中考察,取得的成果更加深入而细致。例如,景海峰《“理一分殊”释义》一文,通过对程朱以降这一宋明理学的核心概念的考察,揭示了陆世仪对“理一分殊”的重新诠释在理学史上的贡献。[33]又如,乐爱国《清初陆世仪对朱熹“理先气后”的诠释及其学术史价值——兼论冯友兰、唐君毅与牟宗三的诠释》一文,认为陆世仪的“所以然在先”已经具有现代学术诠释理先气后的基本特点,确有开现代诠释理先气后之先河的意味。[34]
总体看来,这一时期,比较有新意的研究,主要体现在对陆世仪礼学思想及其社会实践的分析,这是以往的学术著作中比较忽略的地方。周启荣检讨了从章太炎、梁启超到余英时、艾尔曼等学者对清代考证学兴起和发展的各种解释,认为他们没有把思想史与当时的社会史、文化史的研究结合起来,以致忽视了清代考证学兴起与发展的一个更为深刻的、涉及范围更广的思想文化改革运动,那就是自晚明已见端倪,清初日渐加强的一个围绕“礼”而展开的既深且广的思想文化改革运动,他称之为“儒家礼教主义”(Confucian Ritualism)。他在《清代儒家礼教主义的兴起》一书中,从以礼为教的道德论、以礼为治的经世论与以礼为学的经学研究三个方面展开论述,指出考证学只不过是表面上对于典籍的校对和文字音义的研究,这些工具性的研究背后,乃是受到一个强大的儒家礼教思潮在推动。而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陆世仪、张尔岐、张履祥、颜元等都是他考察的重点。他对陆世仪的论述也主要集中在陆世仪对儒家经典的诠释和宗族组织的实践。例如,在他看来,陆世仪认为朱熹提出“格致”说主要是为了阐述礼教的真义,礼教的崇高境界绝非政治权势所能逆转,这无疑表达了陆世仪拒绝投靠清廷的政治立场。[35]此外,林存阳《陆世仪治学取向与对礼的体认》一文,也认为有清一代经学的复兴,以礼学的兴起发其先声。清初诸大儒惩于晚明王学的流弊,倡为“以经学济理学之穷”之说,且在此学术潮流的蕴育下,致力于复兴礼学的努力。作为开风气者,陆世仪在对程朱、陆王学说加以反思的基础上,致力于六艺实学的倡导;而其所倡导的“切于世用”六艺实学,其落脚点乃在于对礼的阐发上。陆世仪不仅对礼能有所体认,而且还将其思想运之于实践,《家祭礼》与《治乡三约》的结撰,即是其践履的反映。陆世仪为学取向的确立和对礼的体认践履,对清初学术风气的转变和礼学的兴起产生了积极推动作用。[36]
对于陆世仪的社会实践,较早关注的是王汎森。他在《清初的下层经世思想》一文中指出,与以往将陆世仪、陈瑚等人放在明末清初的理学发展史中研究不同,他主要是从地域性的社区建设的脉络中去考察。通过对陆世仪《治乡三约》的分析和陈瑚蔚村实践的总结,王氏认为“县以下的政治社会究竟应该如何组织,是从明清一直到近代不少思想家共同关心的话题。王学中的平民工作,以及明末清初思想家对这个问题的注意,尤其是陆世仪、陈瑚的乡村治理思想与工作,当然是对传统中国行政思想中最薄弱的一环提出了一套办法,他们想用儒生去取代胥吏,并想在地方恒久地维持教育、军事、社会福利与社会救济事业。”[37]其后,吴震也撰有《明末清初太仓地区的思想活动》一文,通过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方法,考察了陈瑚、陆世仪在明亡前后的讲学活动和乡村建设,指出他们的工作重心由“君子”转向“野人”的劝善运动的变迁现象。[38]台湾大学王慧燕的博士论文《陆世仪的儒学——以社会实践为中心》,也与前人多从理学脉络中考察研究陆世仪不同,他从社会实践的角度切入,以修身活动、乡治规划、地方施善为主要内容论述陆世仪经世的儒学形象。[39]另外,刘耘华《“敬天”与“成人”:清初太仓文人的道德践履新探》一文,则偏重从比较宗教学的角度重点检讨了陆世仪的“敬天”说。他认为陆世仪“敬天”思想带有鲜明他律色彩的道德情感,其践履活动需要随着各种外在的仪式,这与晚明清初蔚然成风的“天学”(天主教)思潮相契相通,因此认为陆氏敬天之悟正是受到此一风潮的间接刺激、感染所致。[40]尽管其中有些研究,不免有过度诠释之嫌,但从儒学的民间化、宗教化等下层流动的实践层面考察问题,无疑丰富了我们对陆世仪思想的了解和认识。
通过以上的介绍和分析,我们不难发现,目前学界对陆世仪的研究主要分为理学与实学两种范式。前者肯定了陆世仪对传统理学的总结之功,但对其轶出宋明儒的地方,未能予以足够的重视;后者表彰了陆世仪经世致用的学术特色,但过分强调其现代性的一面,也同样存在严重的弊病。陆世仪身处特定的明清易代之际,其为学强调理学与经济一贯,自然兼具心性与事功两方面特征。我们应放在完整的思想视域中予以考察和评价,不宜过分夸大或忽视某一方面的情况。唯有破除主观设定的价值立场,实事求是地阅读和思考文献,才能发现陆世仪的思想特色。
笔者认为,对于陆世仪的研究,以后可从以下四个方面予以推进:
一是文献整理。一切学术研究都以文献资料的获得与使用为前提。陆世仪学术思想之所以长期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与其著作之刊刻较少、流传不广有很大的关系。近年来,《榕村全书》《吕留良全集》《杨园先生全集》《陆陇其全集》等著作的整理与出版,对推动清初朱子学的研究起到了重要促进作用。陆世仪的治学范围广泛涉及经、史、子、集诸多领域,研究者们可以合力整理《陆桴亭先生遗书》,尤其是陆世仪代表作《思辨录辑要》可纳入中华书局“理学丛书”系列出版,这样有助于推动桴亭之学的广泛传播和深入研究。
二是思想阐发。当前学界对陆世仪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理气、心性、工夫等理学方面,并且也取得了不少丰硕的成果。但诚如陆世仪所言,理学、经济“一以贯之”是其治学的终极境界。遗憾的是,陆世仪的政治思想及其经世实践目前尚未有系统而全面的梳理和总结。陆世仪不仅在明代时弊的批判、三代之治的诠释、国家体制的重构、乡里教化的实践等方面都有着深刻的论述,而且在天文、历法、农田、水利、兵刑、礼乐等方面也有丰富的著作,这些都值得深入探究。今后对陆世仪思想的阐发,可以从明体拓展到达用,由内圣转移到外王,这样才能充分揭示出陆世仪经世致用、本末兼赅的为学特征。
三是历史还原。未来对于陆世仪的研究,除了研究视域的延伸外,还要有研究方法的创新。以往研究者多是从哲学史的基本视角,对陆世仪思想的重要命题,如“理一分殊”“气质性善”等抽象概念做出细腻的义理诠释。但这研究的只是作为理学家的陆世仪,作为明遗民的陆世仪仍付之阙如。今后对于陆世仪的研究,可以更多地考虑将人物置身于历史语境之中,从思想史、文化史、社会史等方面探析陆世仪的生存状况及其内在心境。唯有如此,才能还原鲜活生动的研究对象,消除过度“二度抽离”所带来的陌生感。
四是比较研究。由于陆世仪所处的是“后理学时代”,并且明清之际更是中国历史大转型时期,因此他在不少问题上的看法与同时代学者多有相通之处。比如,陆世仪在理学修养工夫论上,强调“主敬穷理”是“彻上彻下之法”,这与张履祥、陆陇其等理学家颇为一致。又如,陆世仪在国家行政体制上,主张“循今郡县之制,复古诸侯之爵”[7]181,这和顾炎武、黄宗羲等思想家也极为吻合。这其中的同中之异与异中之同,仍有待进一步地考察与辨析。因此,通过比较研究法的运用,可以更好地展现出陆世仪思想之普遍性与独特性价值。
注 释:
① 据笔者所知,目前已有20余篇以陆世仪为研究主题的硕博士学位论文。其中具有较高学术价值的是庄进宗:《陆世仪对道学工夫的体悟》,台南:成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2年;王慧燕:《陆世仪的儒学——以社会实践为中心》,台北:台湾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申祖胜:《陆世仪哲学思想研究》,北京: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黄小波:《陆世仪理学思想研究》,苏州: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倪富静:《陆世仪哲学思想研究》,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闫雷雷:《述朱与应世——陆桴亭与明末清初学术》,广州:中山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0年;韩书安:《陆世仪理学思想研究——以“述朱”为线索》,杭州: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