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凤凰在下雪!”正欲出发,朋友就在电话那头催了,显然有点小兴奋。
因参加沈从文研究课题,我很早就与凤凰结上了缘。后来,因缘际会,我又被调去凤凰,工作了近十四年。相比一般人,我更了解一些凤凰的风物四时,多看了几场凤凰的雪。
那时,从吉首去凤凰,没有高速,更没有高铁。走的是209老国道。国道沿万溶江河沟盘行,湾溪、晒金塘、黄土坳一路过去,虽弯弯绕绕,却也一路桐花丹山,不乏好景致。比如,记忆中那飞花入户,薄林炊烟的满家小院。还有,关田山、老枫林下的古碾坊。
过去,总有这么一个观念,由吉首去凤凰,就是下凤凰。吉首是自治州州府,凤凰为其所管辖的一个县。去凤凰,自然有下的意思,是下县,下基层的那个“下”。因此,调往凤凰工作,也就有了一层下派、下调的意思在里面。但老凤凰人不这么认为。记得刚去凤凰那一阵子,逢人打招呼,会听到,你佬(哪音)家(嘎音)从乾州上来?再老辈儿一点,你佬(哪音)家(嘎音)从所里上来?这里的乾州、所里都是吉首的旧称,过去设过乾州厅。凤凰,虽也设过厅,却是辰沅永靖兵备道的治所,名镇筸镇,坐镇军政两大员,相当于现代的省军级地位。照此势位,由吉首去凤凰,自然是上了,犹如我们习惯说上省城。而由凤凰去吉首,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下”,凤凰人读着“哈(去声)”。其实,这里的一上、一下,纠结着的是历史和地理两个概念,不免令人恍惚。
凤凰在高处,是一场冰雪提醒了我。
由吉首出发去凤凰,同时下雪,吉首这头的雪总是着不了地,路还是黑湿黑湿的,山上的树,屋舍的瓦脊也是黑湿黑湿的,铁一般冷。一旦出了乾州,过筸子坪,再过三拱桥,便可听到车轮下的沙沙声,前车行过的雪印也渐渐清晰。过了吉信,雪已经完全盖住了路面,有的地方,踩下去,已没过脚背,怕都半尺厚了。
遇上这场愈走愈深的雪,才让我从地理角度审视了一下凤凰。原来,凤凰境内几乎所有的溪河都是外流的,主要流往吉首,或流向吉首方向。万溶江,源于凤凰山江,流向吉首乾州。沱江,源于凤凰腊尔山,经泸溪解放岩,流入吉首的河溪镇,进武水,入沅江。靠南一点,白泥江,流入怀化麻阳县的锦河,汇入沅江。至于西北边的苏马河,刚一出腊尔山台地就匆匆跌入了贵州境内的铜仁大峡谷。的确,凤凰在高处。有山水作标,冰雪为记!
就因为凤凰在吉首的高处,通常,天阴欲雪时节,吉首这边望雪欲穿,凤凰那厢就已是冰雪萌绒了。哪怕是同一场雪,在凤凰要比吉首来得早一点,消融得也更迟一点,也好看一点。所以,“凤凰在下雪”就成了凤凰人邀约朋友,而又让人无法拒绝的请帖。朋友也都会愿意搭上时间,盘缠,上凤凰来,为一场雪,饮茶,喝酒,发呆。
二〇二一年凤凰的第一场雪下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朋友圈里晒满了凤凰古城的雪景。我是深知凤凰雪的美的。
疫情屏蔽了人们大部分的线下,这场雪,倒给了古城一份难得的静谧,只是偶尔从小巷里闪出的一束小花伞,准备过年的几挂红灯笼,把这份静,点破了一下,然后又复归平静。沙湾边的吊脚楼,清溪巷的小桥,夺翠楼的翘檐,都着了雪。老营哨,田家祠堂,也都白成了一片。红岩井,城墙上,文星街,有人在堆雪人、打雪仗。北门码头跳岩上,站着三两个取雪景照相的游客……
凤凰古城,旧有八景说,曰:东岭迎晖,南华叠翠,奇峰挺秀,溪桥夜月,龙潭渔火,梵阁廻涛,山寺晨钟,兰径樵歌。仅看这名头,就够古雅而诗意了。这八景,概括了古城风景的晨昏四季,各尽其妙,而一场雪,无疑是其最好的装点。八景之外,可观者,是沱江上游堤溪的雪。堤溪,是沱江从乌巢河、长潭岗峡谷冲出后,进入古城前的一块平缓滩地。滩与岸,一道沟堤隔着,不高。堤外长着芦苇、蓼叶和一些水草,堤内是几垄稻田,然后是靠山的几处屋舍。沿河两岸,还有枫杨、矮柳之类的杂树。河潺湲处,有供人行走的跳岩、小木桥。平日里杂花生树、草木葳蕤的堤溪滩,这时,被厚厚的雪删繁就简,白茫茫一片。偶有挣扎着冒头的草茎树丫,稀疏而潦草,犹如白宣上的几笔墨痕……黄永玉先生回乡写生,多于此取景、赋文,有的作品已收入他的《永不回来的风景》小册子。堤溪的雪,因在城外,少有人打扰,有一种格外的静态和野趣。不知是缘于此处的田园风水,抑或是为着这一幅好雪景,画家肖振中先生,就在堤邊大黄杨树下,盖了一间画屋,做了大黄杨堂主。肖氏父子皆擅画,手艺好,水墨、油画俱佳,业界有名头。他们写生或创作,也多以堤溪入画,尤多雪景。
凤凰的雪是可看,可闻,也可听的。看,闻,抑或听,有讲究。晨雪、暮雪,甚至夜雪,还有晴雪、雨雪,各有情调意韵,全在于你赋给它的时间、方位和情绪。忽如一夜,大地换装,乾坤斗转,喧嚣与躁动归于阒寂,华彩与龌龊褪成黑白。在热被窝里一梦醒来的你,会发现窗色比平时格外亮,然后推开窗户,那清奇扑面的一刹那触碰,是晨雪给人的惊喜。这时,有一竿雪压的竹枝探在窗口边,那就更妙了。
看暮雪,要在傍晚掌灯时节。由东正街、南门街以及傍小河的边街上,再过东门往廻龙阁,沿沱江一路下去的街巷里,开着各色的门面店铺。红砂岩的街石被午间的融雪洗得又湿又亮,各家门口堆的雪人,拢的雪堆子,依然还在。店门里透出的黄色灯光和檐上挂着的红灯笼,暖暖地照着它们,同样暖暖的还有从店里溢散出的肉汤味和茶香,这仿佛是雪的气息。暮色,便由此进入雪的小巷,带着几分幽寂,深深地往夜里走去。
雪月,那是可遇不可求的。这得在一个高处,最好有露台,视野要足够开阔。记忆中仅见于旅居县委招待所“青山如是楼”的那一次。当日,雪下了一整天。入夜,雪转晴。月出来了。月是从观景山那边上来的,雪是白日里积下的。深静的夜。难眠的人。清朗的天。孤冷的月。月照积雪。高天远地。一色苍茫。这般景致,不知是月融在了雪里,还是雪融在了月里。雪月溶融中的旷远与寂寥,亦如诗画中的留白,乐章中的休止,给了赏雪月者无尽的空间……雪月,是晴雪的另一种情状,雪的另一副面孔。孤清高冷。
雪中的凤凰古城是妩媚千姿的。从笔架山,可瞰其全景。从奇峰寺,可观其神韵。从八角楼,可眺其气势。沿江边游目,则得其平远。坐虹桥上凝目,更添得一番闲适。而凤凰赏雪,欲入其堂奥,窥其微密,则是不可不进凤凰人家的。古城多弄堂小院。地势所限,弄堂或仄或斜,但小院不论大小,都留得一方天井。风霜雨雪是可以经由天井入小院的。院内盎栽盆植多兰菊,更有因势择地,而种竹植梅,甚至芭蕉者。凤凰人,爱花,喜雪,也自然钟情梅竹。风摇竹影,雨打芭蕉,雪压腊梅,是古城人的一份雅致和讲究。下雪天,雪片轻落于腊梅花间,积于蕊上。梅雪相融,这雪也就可从花中看了,这花间的雪也就有了颜色、有了味道。难怪有人说,雪中腊梅会格外香的。我想,这香,正是从冰雪中沁出的。北门对河兵房弄的“一勺居”,是我常去造访的一家小院。主人姓刘,名鸿洲,号一勺。说是院,其实也只那么区区一爿。女主人唐老师喜欢兰花,院内高高低低插空摆着兰盆,墙边植老腊梅一棵,开黄色的花。主人人品、画品、文品皆属上佳。心性如梅,也擅梅。现实梅雪,画中雪梅,我都在此得以见识。遇上一场好雪,梅也恰好开了,我们主客二人,会架起木炭炉,开一瓶酒鬼酒,就雪梅而对饮,屏去公务和时间,谈叙一些世事琐屑。一个冬,就在这份惬意闲适里了。
凤凰的雪也是可以听的,那得上南华山。南华山翡翠一样屏在古城的南边。由南门街出,过永丰桥,经石莲阁,傍文昌阁墙边,顺一条石径进山去。穿行在幽闭的树林里就可听到融雪的滴落声,感受雪滴不时滑入脖颈的那种惊凉。白雪覆盖着的南华山是岑寂的,只偶尔有一点山鸟碰落竹林树梢浮雪时的窸窣声。这种屏息的静,仿佛山下准提庵的钟声,也会随时惊落一树积雪的。若有轻风过来,一山的雪就被传染了,搅动了,这一团那一块的,此起彼伏地滑落。这雪,便有了呼吸,有了声音,有了生命。
在凤凰,看最野性的雪要去腊尔山。腊尔山是凤凰三级台地中最高的一级。腊尔山的雪,与南方雪的灵秀不同,它更具有北国冰雪的那种磅礴气概,是铺天盖地、吞纳山河的那种,是山树混浑、千山万径、天地一笼统的那种。缘于山高湿气重,腊尔山往往冰雪联袂,积久成灾。这是雪的又一副面孔。
介于腊尔山台地与古城之间的阿拉、山江、吉信这一片的乡雪,是得体可爱,更见烟火气的。那是国道边的一个小山湾,住着七八户人家。土墙青瓦,竹林篱笆,地角园圃,以及淹在雪地中的萝卜、芫荽、茼蒿和青菜,屋场边留树的黄柚和红柿,老树上的鹊窝,田角的草积……这一切都在肆意地构画着一幅幅动人的乡雪小景。哪家瓦背上漫起了软软的炊烟,炊烟下定是烧了大蔸脑壳柴的火堂,火堂的炕架上必然挂满了新宰的年腊肉……还有,山道间,依稀的一行鸟迹,会把你的视线引向竹林外的田畴远山。这就是满家的雪景。我是时常把满家认作沈从文作品《巧秀与冬生》那雪晴中的高枧的。
乡下人,也有植梅的。那是吉信镇国道边,万溶江河坎上的一户农家院落。院门上书“无丘”二字,应是庐名吧。墙角边的一棵红梅,一棵黄腊梅,恣意地开在雪天里。我每次路过,都要驻足观赏一番。这两棵梅或许不像城里那样受场地局限,粗壮的枝干已挤破围墙,梅冠也覆盖了半个路面。主人未事修剪,任其生长,长得枝条扶疏,自由洒脱,全不似城市景园中的那种老梅桩。
后来,我调离了凤凰,回了吉首,然后又进了省城。不久,吉凤高速通车,接着是209国道改造。要不因时日悠闲,或出于某种怀旧,愿走老国道的人不多了。沿途看雪赏梅的机会就更少了。吉信国道边这两棵大梅树和它们驻在的小院,是否能在一番番的城镇拆迁和道路扩建中幸存?大梅树命运如何?或许哪一天会被斫成梅桩,进了城市里的某家庭院?不得而知,但愿无恙!
我挂念着凤凰的雪,也挂念着开在道路边院子里的那组雪梅。
雪是新年的请柬。雪是春天的序曲。今年,凤凰的第一场雪已经过去。或许再有一场雪,就过年了。
真希望,今年的春节,凤凰正下着雪。
看这架势,恐怕又要下雪了。窗外的树,光秃秃地支在那里,没有一只鸟。这棵没有,那棵也没有。鸟儿都去哪儿啦?我想起儿时乡下鸟儿们做窝的事来。
喜鹊登高枝,它的窝自然是高高在上的。寻着喳喳的叫声,可看到一两只黑身白腹的喜鹊,嘴里衔着细枝条,出入于高大浓密的树冠里。树,是村边那几棵古枫、大黄杨木、榉树、青、楠木之类。除了青和楠木几种,古枫、大黄杨木、榉树都是落叶乔木。这些树入了秋,叶儿由黄变紫、由紫变红。再入冬,叶,就差不多凋尽了,只留得一树的光条,枝枝丫丫,苕帚一样倒刷着天空。树高耸着,由下往上,逆光,衬着天看,便如一帧帧好看的木刻剪影。此時,树丫间就可见几处黑团了。黑团,就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喜鹊窝。至于窝里有什么,不得而知,只有三两只喜鹊,翘首垂尾,在窝边逡巡,释放着那丝神秘。黄昏时,屋脊上的炊烟漫上来了,弥散在林间的薄霭里。偶尔也可见几羽乌鸦。
随父亲远行归来。实在走不动了,父亲就会找一个高敞地,让我们歇息一会。然后,指着烟云远处那一丛树影,说,喏,看到大树了,下一个坳,再上一个坡就到家了。眼尖的弟弟,就会附和,看到喜鹊窝了。
每次出门,奶奶都会到村口送送。看不到我们小小的身影了,就不断呼着我们的小名喊。那喊声直到翻过坳去,还能依稀听到。这时,我会回头望一望。苍翠间已不见奶奶的影子,村头树桠上的喜鹊窝却历历清晰。我知道,奶奶的呼喊是从那里飘过来的。奶奶,就在有鸟窝的那棵树下的大石头上坐着。她是不能站很久的。
儿时起,村头老树上的喜鹊窝,成了我远望和记忆故乡的标识。
燕子是衔泥做窝的。地方志载,“燕布翅歧尾”,“衔泥为巢,寄人梁上,春社来,秋社去”。儿时看到燕子做窝,便是如此,多在人家房檐、梁柱间。始做窝时,几只燕子会在屋外堂前,徘徊飞旋好一阵子,然后“吱”一声飞进去,又“吱”一声飞出来。再进,再出,反复几次后,就有勇敢一点的,把小身子吸在木壁或梁间,摆着头一阵扫瞄,似在为垒巢打桩定址。小燕子们的这番操作,是在试探屋主的态度,是否有善意?是否允其垒巢?是否安全?然后,几番穿梭,不出几天,一个土垒的窝盏便在梁下慢慢成了形。随着燕泥由湿黑渐变成干白,几日安静后,燕子们又开始了新的穿飞,只是它们口里衔的不再是泥而是小草和虫子了。忽然一天,窝里有了吱吱叽叽的声音,一窝雏燕孵出来了!这时,每一次母燕的飞临,都会引得小雏们夸张的骚动。小黄口大大地张着,攘攘挤挤的,真是懵懂可怜!
这种哺育场面,是我儿时唯一能真切看得到的。我们的教室,是一间有燕做窝的堂屋。堂屋,是黑皮家的。黑皮,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兼同学。燕儿在梁上呢喃,我们在堂下唱诵,“小燕子,穿花衣……”两不相扰,倒还应景。只是,偶尔从窝里挤出的几粒燕粪,会掉落在谁的课本上或脖子里,引来一阵嘻笑扰动。当然,那肉肉的燕雏,有时也会在挤攘中掉落,这时,伙伴们便会拥过来,一番叠桌搭凳,把小雏恭送回巢。这是人与燕的同盟,哪怕早已在巢下垂涎的猫、狗也莫可奈何。
入了夏,随着最后一只雏燕的飞离,我们就再没有看到燕子的归巢了。燕窝,却依旧好端端地附在堂壁上,成了空巢。这时,我们的心也空落落的。燕子不再回巢,风里雨里住哪里?明年还来吗?不知道。
屋梁上做窝,这神奇的自然设定,人与燕子,相互的信任,共同的配合,彼此的默契,是生存的智慧,自然的法则。除非主人家有意去捣毁它的窝巢,燕子一般都会在其选定的人家,顺利地完成一个哺育期。一旦不幸被人捣了窝,到来年,那一家是再也不会有燕子来筑窝的。一般乡下人都将自家屋宇多有燕子来仪视为吉庆、贤惠、财喜的。我家五叔,就因嫌燕落粪脏地,要捣毁它,被奶奶喝止,好一阵数落。在农家,故意捣毁燕巢的人极少。只要主人有善意,来年,燕子也大多会回来的。
燕子的春来秋去,不知牵去了我们儿时几多的好奇,也织密了我多少回回乡的梦。
麻雀,一名禾雀,又名瓦雀。麻雀做窝,多选在人家茅舍,或瓦屋的檐当口。上蹿下跳,口里叼着细绒草茎,在瓦当口,叽叽喳喳一阵进出,麻雀就在做窝了。麻雀的窝在瓦屋的脊缝间,虽可借瓦避风挡雨,但防不了猫鼠的侵击。有时也会从窝中掉落细雏,只叽吱几声,就会被猫或狗叼走。麻雀繁殖力极强,它啄食稻粮,所以也叫禾雀。这在那谷粒如金的年月,与人争食,无异于与人为敌,人皆视为害,其生死故多不见怜。当时,国家倡导除“四害”,麻雀也被纳入其中。奇怪,不知何因,现在乡下倒少见麻雀踪影了。偶尔在城里见到的,已不似过去那样多,那样聒噪,那样野性,那样有气势地群起群落了。
猫头鹰,是在高大的老枯树洞里做窝的。史乘载,“鸱鸮,头目如猫,昼伏夜出,鸣则雌雄相唤,初若呼若笑,其音尖唤‘挖空’。”鸱鸮,就是猫头鹰,乡里叫挖空雀。猫头鹰是夜出鸟,除了深夜里的咕叫,它的蹤影都在月光和夜色的隐秘里,这给它的形象带来几分阴森神秘。骤雨风雪,是它的天敌。记得一个早晨,我在去园圃的小道上,捡拾到一只猫头鹰雏。当时见到时,它尚未丰满的羽毛已被淋透,正瑟瑟在路边的草丛里,滴溜着大圆眼,张着小黄口,惊惶无助地叫唤着。这必定是昨夜的雷暴雨把它从树上刮下来的。我把它带回家,争得儿伴们好一阵子围观。大家按照臆想,合计给它做了一个小窝。我们实在无从知道它的原窝该是什么样子的。小窝做成,便随时防着猫狗,虫呀米呀地饲着它,但它终日哀鸣不食,最后还是没能救活过来。它死时,我们难过了好一阵子,还在屋场边的瓦砾堆里给它做了一个冢,最终让它融化到自然里去了。
后来,读史志,见里面有一段话,说猫头鹰“所至人家多不祥,俗恶之”。这我倒不以为然,毕竟,我家两兄弟都凭着读书考试,走出了那深深的山沟。比起被列为“四害”之一的麻雀,猫头鹰是捕鼠、灭“四害”的能手,当时的形象比小麻雀要正面得多。至于,黄永玉先生画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批为“黑画”的猫头鹰;密涅瓦的那只,被黑格尔视为“思想者”的猫头鹰,那属于猫头鹰文化的范畴。这都是另当别论的事。猫头鹰,终究是“益鸟”。
在洞中做窝的还有一种鸟,叫翠鸟。史书记载,“翡翠,……自惜其羽,日濯于水,为妇女首饰,俗呼鱼虎,又呼翠鸟。”无论翠鸟、翡翠,皆取其色,状其美。在鸟众中,翠鸟绝对是高颜值的了。称其鱼虎,可能是因其食性,食河鲜鱼虾,它应该属水禽。水禽中除了鸳鸯,还有一闪一闪、用翅膀剪着水飞的一种鸟,紫棕色的,我们叫它叮叮雀,或滴滴鸟,也很漂亮。当然,还有喜欢在江渚沙汀上起落的,何立伟写过的白色鸟。翠鸟,故如其名,羽色碧翠,喙口粗而长,差不多与其小身子等长。也有见过翠身黄喙的。翠鸟常飞掠于刚刚过铧的水田间。它和成行结队的鹭一样,是阳春三月江南风景的标配,也是记忆中最浓稠的春意!翠鸟的窝,多做在田边,或水边土坎松软的沙洞里。据说,洞极深,有人掏过,单凭小孩们的臂长是够不着底的。有人从洞中掏出过螺蛳蟹壳之类,验证了它的食性是以鱼螺河鲜为主的。我想,翠鸟的高颜值,定与它的高蛋白食谱有关。
在乡间,绝大多数的鸟儿都就地取材,在乔灌木和丝草芭茅间设计构筑自己的小屋,繁衍后代。它们所做的窝,或树丫上,或草丛里,有大如碗钵的,有小如杯盏的。最可怜者,是拇指大的芭茅雀,窝做得极精巧也极隐蔽。放牧牛羊,漫行草间,脚边,会突然弹射出一只小鸟,鸟起处就可见一个小窝儿,里面躺着几粒琥珀玛瑙般的小雀蛋。摸摸还热热的。小孩们见了会捡取来把玩一番,大多又放回原处。大人们看一看即绕行,不会碰它们的。一般,那被惊扰了的鸟儿都不会飞离很远,而是群聚在附近的茨蓬里,叽叽喳喳,鸣叫、蹿跳,表达着对侵入者的惊恐和抗议!
乡间拾柴,有时也会遇到空巢。鸟去巢空,里面已零散地落了橡子、枯叶之类。窝中曾经的鸟儿哪儿去了?殇逝?或已成年高飞?直留给人对其命运的怅然与猜想!
近来,在朋友圈常常看到晒农村老屋场的短视频。一些地方,大批农村人进了城,留下了一栋栋旧屋,一个个荒村。这些房屋无人打理,已荒草铺阶,苍苔入室,满院杂芜。稍老旧一点的木瓦房,多已坍塌。随着房子的残破,蔓上屋脊的野藤已取代了昔日那暖暖软软的炊烟。老屋场没了人烟气,也就少见燕雀们的身影。现在的农村,几乎每一个老屋场边,都兀立着新建的用洋瓷敷面的钢筋水泥大屋。有的模古,有的仿洋,一色地轩昂阔气。只不见堂梁上有燕子做窝、麻雀构巢。鸟儿们都去哪儿啦,它们到底在寻找怎样的烟火呢?不得而知。
旧农村老屋坍去,荒村既芜,仿佛新村蜕下的一张老皮,瘫萎在那里,任日月风化,只有村头的老树们,依然苞茂葳蕤,薜荔虬枝,青苔槲蕨,葱郁得有些瘆人。孑存的一两栋旧瓦木屋,偶尔吱过的几声燕语,会是乌衣巷中的那个群种吗?我穿越在这里。看着眼下的荒村,便想起唐人岑参《山房春事》里的几行诗来,“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今天,这里除了枯篱老院间恣意开放着的杂花,乱渡的飞鸦,只有春日的主角子规的啼声,依稀微茫在这空山里,标记着时间和记忆。
其实,空巢也好,老屋亦罢。旧习惯,新生活。老屋场,新农村。它表达的是人类自然的嬗变规律,吐纳迭代的必然。
子规,算是乡鸟中的一个明星。儿时印象,只闻其声未见其形,更不知其窝巢的所在。仅其称呼据说就不下十种,子规是常名,学名杜鹃,史乘和民间对其也有褒贬。褒者,还附会了诸多传说神话,它成了一只神鸟。神话里的杜鹃是这样的,它由天帝派来人寰,专司催春促耕,以其洪亮的啼叫,唤醒人们勤劳惜春,播种五谷。天帝指令它,一遍一遍、日日夜夜不停地叫唤,直至口中噙血,方可回天庭。乡间有一种野果,叫乌萢,大致成熟于六七月份,果熟即成乌黑色,其汁殷红如血。当此季,子规就会啄食其果,染得满口血红,藉此,它便可回天庭复命去矣!时入仲夏,子规的啼声果然日渐零落。绿肥红瘦。群鸟阒寂。蝉鸣一时还没接上茬。啄木鸟梆梆的敲木声却又那么稀疏而幽远。由子规领唱的喧闹的乡野,就显得有几分空寥了。这时,我是确信,子规回天宫了。它的窝就应该筑在天庭琼宇间的。
另有一说,说杜鹃是一种恶鸟,恶在自不做窝,则恃强占据它巢。它便是所谓鹊巢鸠占的那“鸠”。天庭,自然是不存在的。鹊巢鸠占,或许是经过博物学家验证了的事实。作为鸟类存在的一种繁衍行为,是斷不可用人间的伦理大道去圭臬的。对于自然法则,还得相信庄夫子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里的“仁”,当作偏护,私爱解。尽管有占巢之恶,于我,对子规的印象还是正面趋褒的。它是春的使者,也是春的象征。也许,正是它那声声唤春催归的啼鸣,才让我们的乡愁有了响亮的寄托吧。
苍鹰、鹞子之类的猛禽大鸟,它们神出鬼没,盘旋在乡间云端的高处,属于鸟中的贵族。乡间有鱼化为鹏的传说,这些大鸟生于江海,翔于云天,栖于悬崖危岩,神秘无比。它如何筑窝栖居,我们无从知道,想象中,起码应是鸟巢里面的皇宫圣殿,才可配衬它们的身份。只是后来,从贯微动密的博物探险家的影像记录中,得以窥其大窝的尊容,粗枝大叶,甚至将就在一堆砾石间。它们的大“窝”是何其潦草、寒碜呀!典型的鸟类陋室。
故乡的鸟,和鸟们的窝,是儿时记忆最鲜明的篇章,也是我人生的故乡世界。随着年齿的增长,我身也离家越来越远,见过的世面也越来越大,有机会见识过各种土禽洋鸟,但它们大都已是笼中、园中或影中之物,甚至博物馆中的标本了。它们靠人工投喂,居人工做的窝巢,四季无虞地啼鸣,供人娱乐遛玩,真个鸟生幸福!
快速的城镇化,人类在侵占鸟儿们的空间,也有乡鸟偶尔飞入城里谋生的。它们来到城市,将鸟身何寄?
记得在我城居顶层的阳台上,某天,突然听到有“姑,咕——”“姑,咕——”的喉鸣声。循声探看,是一双灰色的斑鸠。它俩就栖在阳台闲置的晾衣杆上。这才发现窗角平台上已散乱着几根草梗、细木条,还有彩色塑胶线,甚至细铜丝。妻子说,怕是这对斑鸠要在我家阳台做窝了。好生一阵欢喜!我们一家约定,从此再不打开阳台上那扇窗户,以防惊扰鸟儿们。但我们的诚意,没有等来预期的结果。一段时间过去了,做窝的材料仍散落如初,或许它们已被惊扰了,飞走了。我想,或许,这里供它做窝的钢构实在是太硬太滑,它的草根树皮无法附着。或许,平台上的水泥过生过冷,无法让它们的幼雏保暖。或许,邻家装修的电锯声够凄够厉。或许,许多或许,又不得而知。但,这里毕竟是城里人的水泥世界,不是它们的生境。
我至今怀念这场夭折了的,与鸟儿在城市空间里的偶遇。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