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有人对着飞过的鸽子撒尿。
我往森林深处走过去时,那个人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里冒了出来。他背影挺拔,上身穿着黑色夹克,领口有一圈卷边皮领,下身一条灰色牛仔裤,双脚没在草丛中,和枯掉的草融化在一起。
鸽子从他的面前飞了起来,费力扑腾着前往远处的一面中世纪城墙,但很快它油腻的身体开始下沉,落在两步开外的树墩上。这片树林里被交错着砍掉了一些树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只是要制造一些空旷的美感,偶有几截树干上阴刻了野生动物的样貌,乍一看似乎它们潜伏在树洞之中,于是甫一进入这片林地,我就被那么一只狼吓了一跳。
现在这样一个人不期而至出现在面前,和看到一件雕刻作品没什么两样,阴恻恻的,有些瘆人。也许是深秋,不过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就有滑落的风险。我抬头看看天空,有片灰色的云在西边挂着,似乎很快会移动到头顶。
罗嘉。罗嘉。我身后有人这么喊着。风呼呼灌进耳朵里,树叶跟着颤抖,一万个生物的口腔骚动着,跟着我一起回答:
在这里。
那个人回头看我,但我们的视线没有交集。
我转身朝喊我的声音走去,原本我就是打算这么做的,和鸽子一样,被一泡尿惊扰着逃跑。
这个早晨,到了火车站才知道南德也要来,顺便带一个女孩子,二〇〇一年生人,白瘦幼。
我也是今天早晨才接到南德的电话,阿超拎着早餐纸袋,递给我一杯咖啡。他六点钟打电话跟我说要来,我想正好我们四个一起,你和可可总是粘在一块,南德可以来陪我,谁知道他还带了一个人,我现在和你一样惊讶……你要吃牛角包吗?有果酱馅和巧克力馅的,还有三明治……
我吃过早餐了,咖啡也是,我说,四点钟我就醒来了。
这么早?
没办法,一有出门的行程,不管是什么,我都没办法好好睡一觉。时间很多,所以我就好好吃了一顿,煮了咖啡,用黄油烤了面包,还拌了沙拉。把我这份给那个女孩子吧,这样正好。
给我留份吞拿鱼三明治。可可回头冲阿超说。买完车票,银行卡被自动售票机吐出来,她将黑色小钱夹塞进挎包,把火车票递给我才从阿超手上接过咖啡。刚才南德说那个女孩凌晨三点才告诉他想来,我和阿超昨晚十点就睡了,大清早起来才接到电话,晕乎乎的也没想着多问问……
没关系的,我打断她,没关系的。我都没关系。
我很久没有见到南德了,时间上粘满了尴尬,年长日久,变得硬邦邦的。在上火车之前,我们有意无意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好在他带来的女孩子说要吃甜甜圈,可阿超遞过来的纸袋中没有这个,于是南德松了口气似的领着她去吧台点餐,随后找了张桌子远远坐下。早晨挤在车站的旅客不多,明晃晃的餐厅显得空旷。南德的背后挂着一张粉彩画,远看是青黄橘红揉成一团的风景。
一刻钟之后他们上了火车,在我的斜对面落座。把随身背包扔在空座位上之后,南德弯着腰,眼睛看向可可和阿超,却像是对我说:介绍一下吧。这是郑艾妍。这是……
我是罗嘉。我说。
哦。女孩子腼腆地笑了笑。我收回来侧了三分之一的上半身,在靠背上放松下来。火车很快开动,不久之后就进入荒郊。这个方向的车我坐过许多次了,风景十分平庸。其实比起去翁布里亚的中世纪小镇,我更愿意到北部山区住几天。深秋季节,郁郁葱葱的托斯卡纳和翁布里亚都已经褪色,火车一路都塞在萧条之中。两天前天气骤冷,皮埃蒙特大区、特伦托和多洛米蒂山已经大量降雪,滑雪场也比往年早开了半个多月。
这是我在意大利待过的最冷的秋天。路过奥尔维耶托时,我听到南德对女孩子说。他们坐在过道的另一边,和我们三人划清界限。
意大利我最喜欢翁布里亚,到处都是中世纪小镇,自然景色也不错,从这里往东边去,是皮亚诺高原。Piano Grande,直译就是大钢琴。就在那边,南德手指指向一个虚拟的方向,在翁布里亚最东端的角落,架在卡斯泰卢乔和诺尔恰之间。
真的吗?女孩子的兴奋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嗯。春天的时候最合适去,冰雪消融之后,整片高原都淹没在花海之中。
那简直太美了!我想去!
几年前我去过一次,自然比莫奈的画还要明艳动人,红色,金色,紫色,白色……无数种颜色融合在一起,矢车菊,郁金香,雏菊,番红花,水仙,还有各种野玫瑰,鼠尾草漫山遍野……总之是个爱花者的天堂。
好美啊……女孩子托腮,望着眼前枯黄的景致,可惜我花粉过敏,但就算这样我也想去!
我关掉了手机里循环的音乐。即便把脸转向另外一边,也仍然觉得吵闹。对面阿超和可可正在研究马上要去的景点,朱褐和黑紫的脑袋交叠在一起,展现了目前的亲密。我重新望向窗外,想起来一张画:一个细瘦的裸体男人漠然地站立在镜前,干燥苍白,显现出一种疲惫感,棕红色的室内环境衬托出他的萎靡。火车车厢里不是棕红色而是天蓝色,但不妨碍我在想象的画面里把这些色调全部扭转。还有,莫奈的画并不明艳,我始终都能感受到一种隐藏其内的浑浊。
你是不是不太开心?在圣布里奇奥小堂里,可可挨着我的肩头小心翼翼地问。
还好。是有一些。
因为南德?
嗯。
我以为你们一直都还算是朋友。
也算是。
那为什么?
他不该提皮亚诺。
什么?
皮亚诺。
可可默然。
我抬头,卢卡·西诺莱利的画罩满了整间礼拜堂,每一个角落都令人目眩。阳光从顶窗洒落,扑上许多人的脸庞。据说米开朗基罗就从这些作品中汲取过灵感,实际上对于不少人来说,米开朗基罗的许多杰作都不及西诺莱利。世界尽头画在教堂入口的拱门上,城市在废墟中坍塌,人们在黑暗的天空下逃离,女预言家手持预言书,大卫王举手预测世界末日,被审判者争先恐后,几乎要从画中掉出来。死去的人复活了,正在以极大的努力从地底爬行而上,被诅咒者痛苦而绝望,孤立的身体相互纠缠,融合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群体。
这画太好了。和梵蒂冈的拉斐尔画室很像,《沃斯提亚战役》《博尔戈火灾》一定都借鉴了西诺莱利的创作。南德对女孩子说。他开始详细解释画面中的内容,然而女孩子兴趣匮乏。
啊,这样啊。她这么回答。
我走得有些累,想要到那边坐会儿。一小会儿之后,她指着教堂中间的一排长椅用鼻音撒娇。
哦,好,南德笑笑,那我和你一起去。
其实我觉得他提起皮亚诺也没什么不好,可可转了一圈重新又走回来,站在我身边,总不能永远都被困在过去。
我没有接话,举起手机拍剧烈挣扎的人们下面的小画作,据说都是些名作家和哲学家。荷马、恩培多克勒、卢坎、霍勒斯、奥维德……维吉尔还是但丁,分不清谁是谁。有人不理会上面的喧闹,仍专心著书,有人探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上方正在发生的灾难。
我跟你讲一个八卦。可可又说。
什么?
那个女孩现在和南德的前女友合租。
哦?
今天他们一起出来,前女友也是知道的。
不尴尬吗?
有什么可尴尬的,昨晚他们还在一起聚会,因为他提了一句我们要来这里,那个女孩就说也想来。
那应该昨晚就打电话,这样的话我就不来了。
听说聚会完已经两点多了,他送女孩子们回家的时候才商定。当时已经三点了。
也许今天早晨我应该掉头就走。
罗嘉,可可叹息道,你也有了新生活不是嗎?过去的事怎么还不能忘记呢?我们都以为你好多了。
我是好多了,我说,但是他不该提皮亚诺。
那里不应该是一个禁忌之地。可可反驳。
但他不应该为了勾搭女孩而把那里描述成一片花海。你知道那里对我而言绝不是。
啊,你让我头疼,可可做出扶额的动作,已经四年多了吧?
差不多四年半。
我还记得那时候是春天。
我没有回答。
听我的,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这样会轻松一点。可可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又折回头去看画。
让审判在最后一天降临,而不是每一天。
现在已经是秋天。
和翁布里亚大部分中世纪的小城镇一样,奥尔维耶托也是灰色的。它高踞在一座火山平顶上,俯瞰着遍布葡萄园、橄榄树林和柏树林的田野。城里的路七拐八扭,很少直线向前,出了教堂,谷歌导航再次乱指一气,硬生生让我们在一条小径上徘徊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考古博物馆,却原来就隐藏在用大理石条带装饰的大教堂的后面。
哦,真的太折腾了。好累。转了好大一圈回来之后,身后的女孩子有些不开心,小声抱怨道。
如果你们不想去了,可以找间咖啡馆坐一会儿。我试着柔和地建议。
谁说不想去,来都来了,当然要进去看。一路上南德第一次接了我的话,语气却是冷冰冰的,甚至带有一点呛人的意味。他率先推开了博物馆的玻璃门,女孩子紧随其后,长长的卷发漾在软毛外套上,脖子里不知何时已围上了南德的格子围巾。
还冷吗?南德回头问。
有一些,但是现在好多了。女孩子嘴角微翘着说。
要进来吗?可可别着胳膊为我撑开门。
你们先进去,我找一下我的绿码。我掏出手机,佯装翻找。等他们都进去之后,我慢慢走回了教堂前面。这个教堂的外立面十分丰富,使徒雕塑,浅浮雕,五彩缤纷的湿壁画,镶嵌画,青铜门,细节繁琐的藤条与鲜花装饰,狮子与乌鸦,滴水兽,伊甸园……我坐在教堂对面嵌入墙壁的长条石凳上发呆,天空很蓝,没有什么云朵,阳光直射在地面,我的眼睛被刺痛,不知不觉湿润了。
举手拍了照,放大细节去看,一切都繁琐得不像话。这么复杂啊,我想,得消磨掉多少年?那时候子健也是这么感叹的。
你不进去?一个人在我身边坐下来。
不进去了。我想晒晒太阳。你们去看吧。我回答。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他来了。
你打算一直都这么和我讲话?南德说。
我沉默了,垂着头等到手机屏幕慢慢暗掉,这才开口,只是不知道怎么交流,也不想打扰你和那个女孩子。
打扰?
嗯。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就是你以为的我所想的那样。
她只是我的朋友——一个朋友的朋友。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你的前女友?
是。但我们现在是好朋友……至少是朋友。
不尴尬吗?
并不。
你们交往了多久?什么时候分开的?
你说我的前女友?
嗯。
我们是疫情开始之后交往的。正巧她搬到我楼上住,那时候是封锁期间,大家都没办法出门,整栋楼也只有我们两户是中国人,就那么定期聚一聚,最后自然而然……至于多久,从头算起大概也只有半年吧。去年像我们这样的限定情侣很多。
和平分手了?
嗯。
谁提的?
我。
她同意?
她说她一开始就知道我心不在焉。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他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就和我进去看一看,里面是伊特鲁里亚的考古发现,有几面珍贵的壁画保存得还不错,和我们在希腊看到的很像。
他整理衣襟,忙着用他的手打破尴尬。然而我没有动。
我有时候会做梦,我抬眼注视着他说,我经常梦到和你们去博物馆。有一天我梦到自己漂浮在悬于虚空中的岩石上。我好像睡着了,但其实我知道自己醒着。我觉得你们和我在一起,但就是没办法转身,然后一条大鱼从裂开的石头中冒出来。我明明看到了这一切,却觉得自己的双眼还是紧闭着。然后我努力睁开眼睛,可是我发觉自己完全浸泡在梦里。那感觉说不上来,湿湿的,好像泡在海里一样——哦不,应该是威尼斯潟湖,最终流入亚得里亚海,虽然我没跳下去过,可是我知道那里一定是威尼斯。我觉得又湿又冷,我记得前一刻我还在岩石之上。后来我想,啊,没关系,我们正在威尼斯看一幅画,我眼前的不过就只是一幅画。你和子健都在。我这么想着,就感到了放松,我感到舒服又温暖。但很快我内心涌出了巨大的酸楚。原来是个梦啊,我想。然后我醒来了,睁开了眼睛。原来是个梦啊。我的心挛缩了起来,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狠狠哭了一场。为什么要醒来?
南德静静听我说完这些,在这个过程里他收回了手,插进口袋,把脸转向另外一边。
如果又说回这件事,我想我们不必往下谈,他说,我现在得进去了,郑艾妍和你们都不熟,她刚来意大利没多久,我带她出来,不能把她撇在一边。
我把即将溢出的眼泪逼回去,想让他和我多待一会儿,但没这样做。我听到自己客气而疏远的回答:好,快点去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他走了。我并没有好起来。事情过去许久,却始终宛如昨天。那场梦结构完美,光滑的表面似乎是从水底浮现出来的,我隔着现实的玻璃,看到画中央的女人似乎正在平静地睡觉,而整个场景都是超现实主义。
眼前的大教堂和锡耶纳大教堂十分相似,结合了法国哥特、托斯卡纳罗马式建筑和古典建筑的元素,门周围和上方的区域,以及门户之间的柱子,都层叠装饰着鼠尾草卷檐、使徒雕塑和圣经场景。在锡耶纳居住的八个月里,南德、子健和我不止一次在那座教堂前流连,即便后来目睹过诸多欧洲的超凡建筑,我们依然时常提及初次见到锡耶纳大教堂感受到的震撼。现在我坐在这个乍看之下十分相似的正立面,悲伤之情不能自抑。
半小时之后他们一起从博物馆里走了出来。
你怎么不进去?可可问。
我拍了一些照片,回去画建筑。
啊,我想起来,你去年发过一组,画得很好。阿超捧场地说。
嗯。我在慢慢画。
准备办个画展吗?
还没有那个能力,我自嘲地笑笑,我家附近有一个二手古董市场,之前我在那边帮朋友买了一张一八五〇年左右的画,认识了画廊老板,所以现在我的画也会在那里寄卖。
一定卖得很好。
不会。就偶尔出手一张。
可以问问价格吗?
并不贵。三四百欧的样子。
那也可以。
但是画一张建筑所费的工夫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更何况是她那种精细的画法。南德忽然插嘴说。
我自嘲,是啊,也没有子健那时候卖得好,小尺幅随随便便卖到五六百……
我们去找间餐厅吃饭吧,我刚才问过Cotral的司机,到下一个景点的车要一点才发,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足够我们吃一顿了。气氛骤然凝结,阿超把话题扯到一边打圆场。
在几家餐厅之间犹豫了一小会儿,我们还是进了一家有花园的餐厅。
价格一定不便宜。可可说。
一定是的。我抬头看看对面的大教堂,又打量一圈身边兼具自然与艺术之美的花园。这是个有景致的地方,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旅游业还没有完全复苏,所以花园里还是空荡荡的。户外用餐使人感到安全,但在寒冷季节算不得是什么美好体验。
菜上得很慢,十二点半钟才端上来一份山羊乳干酪和无花果酱做的前菜,另有一份Bruschetta(一种烤面包,会涂抹大蒜屑、橄榄油),南德初来意大利总爱吃这个,到后来所有含有蒜味香肠、腌肉和烤乳猪肉的面包都可以成为替代品。
对着冷风吃冷盘不合中国人的肠胃,大家都没有对食物的热情。并且从我们走进餐厅的那刻开始,恐怕都意识到这决计不是一个小时能够打发得完的午餐。客人不多,员工们体贴地为我们拼好了餐桌,摆上亮閃闪的刀叉碗碟。餐厅老板对提供的菜单视而不见,站在桌前热情推荐:
你们试试这个,zuppa di farro(一种麦香汤),只有我这里才可以做出这种味道……你们从哪里来?
罗马。
哦,罗马才没有这么正宗的味道。我要让你们尝尝地道的翁布里亚食物!他继续无视我们的诉求,听我说,你们应该试试这个umbticelli pasta(翁布里亚意面),还有这个,用黑橄榄、圣女果、可可酱炖制的野猪肉,我保证你们会很难忘记……还有这个,鸽肉配榛子碎和樱桃啤酒酱汁……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南德问身边的女孩。
我想吃披萨。
披萨也有,当然,我们的阿尔弗雷德会为美丽的小姐您用木柴烤制最好的披萨,我们有许多种口味,但我推荐牛肝菌……
几乎没有办法按时搭车了,再往下一班是下午五点。终于点完单之后,这位大胡子秃顶的中年男人去后厨督工,可可垂头看着手机叹气。
那就慢慢吃吧,反正有的是机会,我们今天走到哪里算哪里。大不了下次再来。阿超安慰说。
没错。我举起那杯超甜的金色葡萄酒,和可可碰了杯,正巧今天是你生日,一会儿我们可以去旁边的甜品店买一只蛋糕。现在正是季节,应该有你最爱的栗子蛋糕。
结果并没有去买蛋糕。餐厅老板为我们推荐了甜点:几块皮卡诺松子焦糖饼,一份奶酪配本地蜂蜜和梨子的点心,一个花式饼干拼盘。在知道是可可的生日之后,还免费送了一份杏仁榛子松子混着葡萄干可可咖啡面粉烤就的潘佩帕托蛋糕。
吃饱了吗?只喝了杯咖啡的南德等女孩子落下刀叉后问。
超级好吃的一餐。她满意地回答。
人均二十块,其实也不算贵。可可说。
没错。更何况还品尝了这里的酒。阿超还在晃杯子,那里面只剩一层浅浅的液体。
只是现在怎么办?如果搭五点的车去下一站,那么到了那里天都要黑了。
不然就不要去了,在这里四处走走,半下午乘火车回罗马。
可以。
我也没问题。
你们回去吧,我等他们商量妥当才缓缓开口,结束后你们回罗马,我打算去锡耶纳。
这么突然?可可惊道。
也不算突然,早晨在车上我就在想要不要继续去别的地方,佛罗伦萨或者佩鲁贾,但是这两处我夏天才刚去过,所以我想到锡耶纳看看。
你不是在那里待了小一年吗,还有什么值得看的?阿超不解。
就是去看看。故地重游,反正挨得很近。我漫不经心地说。
大教堂的细节过于多了,这样的建筑也许需要画半个月。浅浮雕以及彩色湿壁画必然无法展现。我的一幅图稿无法蕴含几十幅圣经故事,并且,我将用统一的黑色代替一切,这样才有足够的空间讲述自己的故事。九年前我的第一张稿子甚至连线条都画得短而粗,那张至今未完成的锡耶纳大教堂如今被塞在行李箱里,不多久会跟我一起回到中国。
你这幅画一直没有画完吗?许久之前子健曾经这样询问。
我得重画,我说,这东西我救不回来了。
嗯,他看着只画了一半前景的图纸说,这些像虫子一样扭着的线也挺好玩的,也许我可以把它当作后现代。我要拿走它,然后装框子挂起来。
不行。
为什么?
这种简陋的东西……残次品,不完整。
就像我这样么?他抬眼问。
我很快从他手中取走那张画,卷起塞进画桶,盖上有好多凹槽的塑料盖,踩着凳子将它扔上柜顶。
可你为什么不扔了它?他仰头问。
舍不得,我说,毕竟是我的第一幅建筑,我舍不得。而且,我低头看他,上面有一部分是你画的,你帮我起了稿,我不想丢掉。
九年前的这个时候,在锡耶纳大教堂前,子健帮我起了草稿,是我开始画欧洲建筑的开端。我,南德,子健,三人同期在北京上了半年的语言学校,之后又一起被分到锡耶纳学习语言,在那里待了整整十个月。南德和子健在北京时就算得上是朋友,而我与他们并不熟悉,但是到锡耶纳外国人学校之后,作为高级班仅有的三个中国人,我们很快热络了起来。
子健和南德在锡耶纳同租一套公寓,而我最初住在中介给中国留学生租的破旧套间。房间在二层,位于一个狭长走道的尽头,连着卧室有一个伸出去的阳台,每当小汽车或巴士经过楼下,地面就跟着弹跳。
和我拉琴时的感受差不多,南德观摩了一番之后说,你这个铸铁栏杆会和小提琴的琴弦一样震动起来。
半个月之后我赔付了两个月的房租,搬去他们在大教堂附近女修道院旁边的套房。屋子是教会的,子健每周都去做弥撒,他认识其中的一位教友,帮忙介绍了那里。尽管装修十分简单,但环境非常舒适,比乱糟糟的留学生公寓好太多:两室一厅,浴室古朴,家具简约,阳台是黄绿色的,能够毫无障碍地看到大教堂的风景。
我来了你和南德怎么办?我不好意思地问。
我房间很大,再放下一张床也没问题。我们在北京也住同一个宿舍,习惯得很。子健说。
房间并不局促,一面墙立着一排高大的旧式古董柜,中间的一部分是玻璃展架,摆满了瓷盘、摆件、音响、镀银托盘、手办和画。
这里像个二手市场。我感叹。
都是子健的,南德说,他坐头等舱来的,光行李就托运了四大件,来了之后也到处买买买。
一件也没有你的?我盯着琳琅满目的架子仔细研究。
倒是有几个。
什么?
猜猜看。
这个。我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之后说。
我指着一幅肖像,身侧天光明媚,从巨大的窗子打进室内,照着那张水彩。画中有个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趴在桌子上睡觉,前景是一盆花,他穿着件黄绿色的T恤,细白的手臂压在头下,有一种显眼的存在感。
没错。这个太明显了。这是我在北京画的。你还记得我们那个上语言课的教室?
嗯,记得。但是没有那盆花。
是画家的想象。子健接口道。
我简直觉得画家爱这个模特,我打趣说,尽管技术拙劣,可情感强烈。
胡说八道,南德笑骂,我真是受够你们这些女生了,每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天天给人凑CP。
我回头看子健,他避开了我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着。那种羞涩几乎要让看他的人误解。
子健慢热,尽管已经熟悉了,然而我刚搬进去有好一阵子,在公共区域碰面,他还是会显露出一丝害羞。他皮肤很薄,不安、难堪、尴尬或焦急都可以让他身体大量分泌肾上腺素,这种激素让他的呼吸加重心跳加快,同时也让血管舒张,以便增加血液流量,提供更多的氧气。总而言之,一日之中,子健血液中携带氧气的红细胞会让他的脸红了又红。
尽管他并不善于表达,但头脑聪敏,喜欢看书——小说以外的杂七杂八,尤其喜欢看那些为一般读者写的科学书籍。他在一些领域里获取的信息很多,有时会对着我说一长串各个时期的建筑结构,更多是中國的传统建筑。
在锡耶纳的斜阳下,每每时空交叠,我都感叹,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爸爸在建筑院工作,从小就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南德插嘴。
可是你怎么不也考个建筑专业?他转而问子健。
我对那个没兴趣。子健总是如此回答。
比起建筑,子健更喜欢单纯地作画。假日里我们常常会拎着一张毯子,扛着简易画具,从市政厅背后走下坡路,经过市政广场一直往前,前往一大片绿地,再往前还有一座中世纪的花园,葡萄园里有克隆的中世纪葡萄藤,夏季的傍晚,时不时还有音乐会。我和南德消磨时间,享受夕阳与微风,而子健坚持画画写生。平日里他也会对着大教堂的背影作画,阳台上摆着子健的画架,只有下暴雨时才收回屋内。然而子健总是忘记这回事儿,收画架的永远是南德。
你都不心疼的么?有天南德从超市回来,看到被暴雨打湿一半的画布问子健。他把阳台弄得叮咣作响,画具全都搬进客厅时仍在发火。
对不起,子健说,以前都是放在我房间里的,我忘记了。
反正是你的画,又不是我的。下次我不会再帮你收了。南德撂下狠话,去卫生间冲凉。
抱歉,如果不是因为我住进来,也不会弄得这么挤。我充满内疚道。
没事儿的,你住进来我很开心。子健微笑着说。
第二天我们要去佛罗伦萨,凌晨四点我就醒来了,站在窗台前看街景。马路对面有黄色和绿色的点点光亮,街角是一家咖啡馆,门口是圆形的玻璃房,房顶也串着一条璀璨的光晕。这种户外咖啡馆夜里所有的椅子都会被搬走,但我仍看到一个女人坐在玻璃房里的桌面上抽烟,她穿着蓝色防水外套,看不到正面也看不到侧面。
你觉得她是个妓女吗?身后忽然有人问我,是子健。
你没睡么?
没有。完全睡不着。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睡不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不是,我说。
我仍然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隐约觉得她的头发应该是金黄色,如果是妓女……这个时间点好像不太对。我觉得更像是一个夜晚的旅行者,没找到住处而已。
夜晚的旅行者……好在雨停了。
嗯,今天下得太大了,我还担心明天能不能去呢。
放心,预报说明天是大晴天。
南德还生气吗?
早不了,他火气大但气不久。
下次我帮你收。
其实不用。松节油的味道太大,阴雨天搬进家里,气味就更重。
我还挺喜欢闻这个味道的。你闻不惯吗?
嗯。
那画画的话还挺折磨人的。
还好。他慢慢答道。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佛罗伦萨,我和子健几乎一夜未睡,在火车上摇头晃脑地补眠。
你们昨晚上出去偷东西了吧?南德一路都恶狠狠的。
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日,公立博物馆都免费。从乌菲兹美术馆出来,坐在海神喷泉的对面,我被烈日烤到要融化。游客们坐了满地,背后的房屋墙壁上有幢幢人影。子健掏出速写本画面前的雕塑,沙沙的下笔声和嗡嗡的人声很快使我闭合了双眼,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头枕子健的肩膀,而子健则斜靠在石墩的一侧,也睡着了。
服了你们。见我醒来,南德嘲讽说,这么多人,这么吵,你们也能睡着。
昨晚没睡好。我发蒙地接过他递来的气泡水。
半夜我听到你们还在客厅里说话,有什么好聊的,聊到三更半夜不睡觉?你眼睛上有眼屎。他指着我的脸。
没什么啊。我用手指抠掉眼角的凝结物。回头看了一眼子健,他还睡着,呼吸均匀,皮肤洁白。
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南德忽然问。
没有啊。我下意識地回答,但觉语气虚飘地浮在空中,只能再补一句:我不知道啊,应该没有。
南德不再说话了,默默注视着前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过了半晌才说,你们要是能在一起当然好,到时候咱俩换一下房间就行。
啥?
我开玩笑的。
你画了什么?我伸手去捞他的速写本,却捞了个空。
他把本子收进背包。没什么,就是画了一个马屁股。他指着对面吉安博洛尼亚的雕塑说。
子健换了睡姿,脖颈很长,有一条动脉显露出来,似乎可以看到它微微的跳动。远处的教堂在敲钟,我看了看表,整五点。
要叫醒他吗?
再等等吧。
昨天你看着好生气。我无话找话。
自己的东西自己不操心,挺好的画,之前就弄坏过一张。
他说他闻不惯松节油的味道。
南德沉默了,过了好一阵子也没等到他开口说话。周围人声嗡嗡的,听久了像是被困在巨型罩子里。身下的石阶非常老旧,靠近扶梯的犄角是黑色黏腻的一团,经年日久,有些歪了。有一些蚂蚁四处爬着,其中一只身上扛着刚刚捡来的面包屑。我抬头看向天空,多云天气,半下午还有烈日,此时却变成了被遗忘的颜料管里干了的黄色。
好像要变天了呢。
我们回去吧,明天还有课。南德说。
我侧身看子健,他仍然睡得很熟,南德的手伸过来,对着他脖颈上那条蓝色的线条使劲儿戳了一下。
九月份我们一起打包搬家。大家都顺利申请到了学校,子健去威尼斯,南德到佛罗伦萨,我在罗马。月底南德与子健一起去了一趟威尼斯,完全为了搬运行李。
真不敢想象他以后会过成什么样子,我看那个房子很快就要堆满了。就跟你经常刷的那些日本综艺里那样,我们需要找专业的人来帮他整理。回来之后南德向我抱怨。
怎么会?子健只是买得多,又不脏。他是我们三个人中间最干净整洁的一个。我把最后一个化妆袋收进背包,拉上拉链。
你之后还要住几天?
还要住差不多一个月。佛美开学没那么早。
哦,那你一定很空虚寂寞,不要太想我们哦。
才不会。南德站在窗前,百无聊赖。
子健走后,这个房间空了许多,我这才发现,属于南德的东西少得可怜。
你这真算得上是极简生活。
我没那么多有的没的,他答,那家伙在的时候我经常觉得太满了,现在反而还有点不适应。
没错,说话都有回声。你不会觉得孤独吧?
他起笔在新换的一张画稿上用炭笔画了轮廓,子健在的时候他几乎不这么做。
我一个人不知道多自在,终于不用和人挤了。
看来我确实打扰到了你们。
可不是。害我每天晚上不能打游戏。子健睡得轻,搞得我什么都不能干。
这个你也不需要吧,你才不会有那个闲情逸致去采花插花。我把阳台上枯萎的花取出,顺带倒了瓶子里的水,放到分类垃圾袋里。
他陷入思考,隔了会儿才又说,你确定不用我送你去罗马?
就一只箱子而已。我指了指自己的行李。
可你毕竟是个女生。
没事儿,和我合租的女孩说她会来车站接我。
跟你同一个学校?
嗯,不同专业,她学经济。
有什么事都记得给我打电话。
说得好像再也不见似的,放假了可以一起去旅行啊。去翁布里亚,听说好多中世纪古镇。
去哪儿都行,到时候我们可以租车。
子健好像考过了驾照。我打电话给子健,开了麦:安排得怎么样?
一切都好。那边很安静,看来确实都安顿妥当了。
我和南德说下次出去玩的话可以租车。
真的,完全可行,我带着我的画具。子健说。
那些画架死沉死沉的,拖着来来去去太不方便了。南德嫌麻烦。
我来,子健说,反正有车,我们想去哪里去哪里。
还不如我来,南德说,虽然我没有驾照,但我有经验。
你这个不正规,肯定会有好多坏毛病。
……
次日清晨,南德把我送至车站。我穿着件粉色的T恤,上面还有只小熊。早晨起来时南德还说这件短袖难看至极,妄图劝我换下来穿件别的。
把皮箱搬上车,找好座位坐下,他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又伸手在我的头顶拍了拍,像是安抚一只宠物。
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没事儿也可以随时来佛美找我。
好的,没问题。我说。意外地没有哭。
他的手捏住了我头顶几根翘起来的发丝,妄图把它们压平整,总之它们被他的手捋了几下。我记得我那时留长发。
如我期待的,距离并没有斩断我们的友谊,此后几年,我们偶尔会相聚。有时他们专程来罗马短住,和我在城里到处游荡;有时候我们约在别处,各自飞去聚首。但从未一起驾车旅行。在这个过程里,南德恋爱分手,分手恋爱。子健考到了驾照,而我相当乏善可陈。可似乎一切都仍值得感激。我想要一直这样下去。
你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把南德和子健介绍给室友可可之后,她曾无数次这么问我。
都喜欢。
更喜欢谁?
都喜欢。
更,听懂了吗,肯定有多出来一点点的。可可不死心。
可可,我正襟危坐,你知道我没戏的。你这么个腐女,难道不明白吗?
所以是真的咯?可可眼里放光。
我不知道。我说。
就这样也好。
是难以回望的时间,对我而言过于短暂。
大学三年级,我在国内过完暑假,即将回罗马前,才知晓子健已经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个月。
没关系的,他最初這么笑着说,你在国内,我跟你讲也无济于事,还会让你担心。
怎么回事?
就是一场意外,我们去看莫奈的一个展,第二天,就出了事故。
谁开的车?南德吗?我问。
是我啊,不信你可以问所有人。他耐心回答。
需要多久才能康复?
不知道……医生说可能得一年。不过你看,我好着呢。他们说只要坚持康复训练就能恢复。没关系的,我还年轻,总好过……
我听到子健在说话,那声音很远又很近,想要集中注意力,但心绪十分涣散。
南德呢,怎么没看到他在?
回佛罗伦萨了,他们开了学。
不可能,佛美每年十一月前都不用上课的。我质疑。
没事儿。他事情很多,在这里也陪了我好久……我父母签证到期回去之后,一直是他在照顾我,知道你来了才走。子健喃喃道。
我闭了嘴,知道这拷问令他疲惫。因为身体的缘故,子健休了学,从医院回来后就在罗马与我同住,方便后续治疗。我们一起租了一间公寓,这次没有南德。不知为何,他常常找借口拒绝见面。
佛罗伦萨离罗马并不远,你两个小时就可以过来,一天往返也可以。我打电话给他,这么要求过几次。
我忙着准备毕业,还要写论文,根本没有时间。他却总是这么回复。
你是因为自责吗?我穷追不舍。
……
没有回答。南德最让人纳闷的就是这点,什么都不肯说,想要从他嘴里挖出点真心话比挖掘宝藏还要难。这个谜团就一直横贯在我们之间,有那么一两年,我觉得烦闷。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且一切都无法挽回。
罗马的秋天来得并不急,但一片叶子落下,接着就是两片,三片。一只海鸥落在庭院里的车顶睡了三个小时,而二十公里外雾霭茫茫的海睡了千万小时。十二月进入雨季,从那之后子健睡了多久,我不知道。每次从外面回来,房间里都是黑黢黢的。我把钥匙挂到鞋柜墙面一只钉子上,碰响圣诞老人的铃铛,轻敲他的门,推开,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床上。
子健比他想象的要脆弱。半年之后,当他发现自己仍然无法正常行走,巨大的恐惧就吞噬了他。
除了腿,我的骨盆也碎了,现在它们也和鳞片一样,被箍在我这个脆弱的载体上。身体上的碎片都被重新固定,都是碎片……我使不上力,我怎么都好不起来了。
他重复对我说着这样的话。沮丧,颓废,焦虑,暴躁。
我们坚持一下,相信医生的就没错。
我就不应该听你的留下来,我应该回国治疗。他冲我怒吼。
我沉默了,并不反驳。我知道怨恨他人是可以缓解自身的痛苦的,但是他从不怨恨南德。
饱受压力时我也会向可可这么控诉:现在搞得就好像我欠他似的,那时候他的情况根本没办法回国,就地治疗是他家人的决定,每次都是我送他去医院,南德也从来不管他。我是他什么人?这么没日没夜伺候着,还要听他说那么难听的话,是我让他留下来的吗?我巴不得他现在赶快回国好好治病,顺便去看心理科!
即便是现在,我也无法承认那时候说的全都是气话。留下养病的子健确实是我的负担。罗马的房租不便宜,郊区破破烂烂的两室一厅,一个月就要八九百欧。子健的钱全部砸在医院,他父母持续从支付宝里给我打钱,也只够付一半的房租,剩下的物业、水电甚至食物,都是由我负担。碍于情面,我从没把这部分钱算给子健。
我又不是他的女朋友,我花的也是我父母的钱。我也这么跟可可抱怨过。
更何况,我也被这种抑郁搅得发疯!我还曾这样说。
有无数个瞬间,我知道自己和子健的友谊快要完蛋了。这就是现实。
我早早明白,我们美好的时候,很容易就喜爱他人,很容易就获得很多喜爱。爱好像是这样一种东西——只能在我们都美好的时候出现。
我试图挽回,也不是没有尝试和他聊天。
讲讲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就是一场单纯的事故。
那南德为什么会疏远我们?
他只是很忙。
你以为我会相信?
不然你觉得是什么?他抬起眼睛反问我。
我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知道。
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哑谜,但无论是什么,我劝你不要胡言乱语,我很烦躁,没工夫和你纠缠这个。
你不能说点真心话吗?
真心话?
嗯。
真心话就是,我家人每个月都打钱给你,如果你要看护费,我也可以出。多少钱合适呢?我不想看到你每个月甩脸色给我看了。住到合同期满,我就回威尼斯。
我竟无言以对。
几天之后我坐在客厅里对账单,他坐在一旁喝一杯50%浓度的胡萝卜汁。
你知道房间里有蟑螂吗?他忽然问。
知道。这里人杂,都不太干净,从别人家里爬上来的。
那你就不知道每次塞好下水口?
我尽量注意。
那些东西让我恶心。
我也是。
让我想起刚到锡耶纳的时候,看到你和一群人住在一起,吃过的碗碟都摞在水池里,油腻的蟑螂在上面爬来爬去……
我会注意。明天我先去买点蟑螂药。
大约因为我的顺从,他努力平静了下来。半晌之后,他喃喃开口道:后来你就搬来和我们住,在大教堂附近。你还记得那个教堂吗?
我记得。我说。
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还想,这么复杂,得消磨掉多少年?我们后来不是还看到过更复杂的?
但是没有那么多感慨了。
没错。
我看到你那张画一直没画完。
哪张?
扔在柜子里的锡耶纳大教堂的稿子。
我得重画,我说,这东西我救不回来了。
给我。
你要这个干什么?
我留着当个纪念。他转身缓缓挪进房间,不一会儿拿出那张只画了一半前景的图纸。
这些像虫子一样扭着的线也挺好玩的,也许我可以把它当作后现代。我要拿走它,然后装框子挂起来。
不行。
为什么?
这种简陋的东西……残次品,不完整。
就像我这样么?他抬眼问。
我很快从他手中取走那张画,卷起来塞进画桶,盖上有好多凹槽的塑料盖,踩着凳子将它扔上柜顶,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啊,你干吗乱翻我的东西?
可你为什么不扔了它?他仰头反问。
舍不得。我说。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回望过去没有什么好处,感受到的不过是格外的凄凉。过去已经过去,什么都过去了。
你最近已經能走几步了,再过半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想哄他开心。
再怎么康复都回不到过去。我现在知道了。
我去缴费,一会儿回来。我拿起桌上的账单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那个地方愁云密布,使我无法喘息。
人远比蟑螂脆弱得多。晚上我回来之后,他没头没尾地说。
我不知如何接话,犹豫了几秒之后,举着手里撕开的一袋方便面问,你要吃这个吗?
可他只自顾自地说,刚才我在房间里逮到一只蟑螂,没有直接弄死它,而是拧断了它的头。因为我想要知道,蟑螂没有头到底还能不能活。后来我眼睁睁看到,即使没有脑袋,蟑螂的身体仍能做简单的动作,能够站立、对触摸产生反应以及移动。不只是身体活下来,被拧下的头部的功能也还在,触角会继续来回摆动好几个小时,那个过程里,我每一次去看,都会觉得惊奇……
蟑螂没有头还能活下来,甚至还能活好久好久。怎么活下来的……
你说你去缴账单,我以为你十五分钟之后就会回来,我还想让你看看那只蟑螂,但是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它也死透了。
我去找了一下可可,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她约了我好多次,所以我想,不然就今天……我搅拌着面条,随口扯谎。我不想告诉他,那天下午我在附近的公园里一坐五个小时。
哦,是吗?子健看透了我的谎言,每次看穿我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
我唯有沉默以对。
南德一整年里一次都没有来过罗马,但是他给我们打过电话,平静放松,游刃有余,听不出来任何的不妥。他每次都叮嘱我好好照顾子健,等他有空了——尽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一定会来看我们;等子健的腿好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到处旅行。
接完电话,子健很沉默,之后几天会在狂躁中获得短暂的安宁。
第二年十月,我送子健回威尼斯,路过佛罗伦萨之后他很快睡着,睡得很沉,脖子歪在颈枕上。他有一张圆脸,看上去宁静平和。威尼斯的水域逐渐出现在视野里,火车开过一站又一站,到最后,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站起来坐到前排空位上,那里更靠近一小片一小片立在水中央的珍贵的土地。太阳隐去,小雨扫过海面,远处升腾起了水雾,一切都模模糊糊,有几只海鸥像风筝般挂在空中。天空,水面,陆地,全都是灰色的。
火车进站时,我打算叫醒他,发现他已经醒了,静静坐着,仍然平和。他的腿恢复得比预期要糟糕,仅仅是在火车上坐了四个小时,下车时就几乎不能行动。他努力从座位上站起来,半个身子撑在靠背上,受伤的腿蜷曲着,好半天才完全伸展。我慢慢规整行李,并不去帮他的忙。是终点站,我们有的是时间。
出了车站,远处的雕塑、教堂、桥梁,也被浓雾掩盖,只漏出星星点点色彩不饱和的人,很快他们也埋身雾中,一会儿就看不真切。运河的对岸,桥梁的两边,有灯光穿透而来,一些铁柱路灯在岸边立着,支起淡红色的玻璃灯罩。空气很凉,所有事物被这秋天傍晚的湿冷空洞的光线一碰,好像都慢了下来。
今天天气好差,现在也不过中午。我没话找话。
嗯。
会不会有熟悉的感觉?
只是觉得冷。他说。
在火车站附近订了两晚的酒店,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还有一只小行军床,子健把床支开,告诉我自己睡那一张就可以。我原本计划下午去救世主大教堂,子健在威尼斯读书的两年,我一直说要来看看,但总觉得有的是时间。现在来了。
我下午可以和你一起去帕拉迪奥的几个建筑看看。
我看了看他的腿说,我们不着急,可以慢慢看。反正现在没有额外的事情,有的是时间。
在床上躺好是下午三点,光线很明亮,整个威尼斯的天空都蓝得透明。
南德打来电话,我没有接,假装自己已经入睡。白色的窗帘,两把椅子,红色坐垫,长排暖气,很热。被子很轻,很暖。天不知何时晴了,睡醒之后太阳正在滑落,十分钟之后,只留下一片彤云挂在天际。莫奈说威尼斯的落日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那也许是他没有看到过很多壮观的落日,也许是我没有看到独一无二的威尼斯。从酒店窗户看去,城市并不让人屏息。
子健不在,躺过的行军床收拾得整整齐齐,我没有开灯,在窗前坐着,过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拎着一些食物,是在楼下的餐馆买的。他说很抱歉,不能走很远的路,只能就近买点吃的。我说没有关系。我问他的腿还好吗,他点点头。
夜有点长,两个人不知道除了讲讲话之外还能做什么。我试着问他对未来的打算,子健说并没有,我说我也是。
晚上入睡前,子健才说,我刚才和我的一个学长见了一面,等你走之后,我暂时会和他住一阵子。一年都耽误过去了,我想快点把学分修完毕业。
之后就回国吗?
应该是。
还有多少学分。
还有一半课程,大部分是画画。
那怎么办?
我现在想要画画是没办法了,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起来,他冷淡地说,但我之前画的画应该够交差了,剩下的就是艺术史之类的文化课,没有什么难度。
哦,沉吟一番之后,我艰难开口,如果有需要画的作业,也许我可以帮忙……
我知道这样的话也许会刺激到他的自尊,可这一次他好脾气地回答,好啊,我正好想要你给我画一张画。
是什么?你尽管说。
我有一次看到你交的建筑作业。
嗯?
你作业里有几张手绘的布拉曼特的建筑图。
啊,那个啊。我想起来了。
我想要你以那种线描的方式画锡耶纳大教堂。
锡耶纳大教堂?
嗯。我更想要的是你那张没画完的,但既然你不想给我,所以等你有时间了,可不可以给我画一张新的?我知道现在画建筑对你而言驾轻就熟。
没问题,我会抽时间画,下次见面时带给你。我很快应承。
嗯。他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是陰天,从钟楼爬上去,圣乔治马焦雷教堂的景色隐藏在灰色的调子里。子健避开人群,在一个边角等我。人很多,大家挤在铁网前拍照,我缩回自己的手。照片和莫奈的画不一样,因为他是在Riva degli Schiavoni的海滨观看的,他不喜欢成群的游客。
子健站在教堂前,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力量,那种力量来自难以言喻的怨恨。
人真的好多。从钟楼走下来,我对子健说。
是的。真的很多。他重复道。
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到处都是人,到处是嘈杂的喧嚣。我没想到威尼斯是这个样子。我继续说。
嗯,是这个样子。他再次重复。
再之后我们去古根汉姆美术馆看展览,但最后在馆里只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展厅里没有座位,我不忍心看他勉强站着等我。
我们回去吧。
你几点的火车?
晚上十一点。
我恐怕不能够送你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办法走回去,我不能麻烦学长时刻接送。
我没有关系的,我忽然哭了,说,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也没有关系,子健也红了眼睛,那么,你注意安全,我走了。
他走了,走得很慢。自从车祸之后,他没办法快起来。
我们从未这样分别过,像是一个匆促却缓慢的结尾一样。
晚间,在圣塔露琪亚车站,我收到他的一条消息:我们明年春天一起去皮亚诺吧。我正要输入“好”,紧接着收到了另外一条:把南德也叫上。我们一起去。
好。我按下了发送键。
午餐并没有带给人充足的热量,相反,在庭院里坐久了,周身冷飕飕的。我裹紧了大衣,可还是忍不住缩成一团。
这个给你穿。南德拎起挂在椅背上的麂皮绒里外套,递给我说。
不用不用,我客气地摆手,走一会儿就好了,再说……一会儿我们下去下面的山谷,你里面的毛衣灌风。
他没有坚持,把衣服搭在手肘,起身离开。
山下没有过多的风景,一路都是树林。如果夏天来走一遭,大概是享受,但寒风骤起的秋天,可不是好的体验。
女孩子的头发被风刮得四处乱飞,但仍不肯好好扎起。一路上都听到她在啊啊叫着。也许她以为那样铺天盖地的乱发很美,或者自己的声音娇羞。
我自嘲内心的这份挑剔,几年前我也是那样的,我嘲笑的不过是矫情的青春。那时我还留着一头长发,却老是忘记带头绳,所以子健的手腕上总是套着一只黑色的发圈,在我需要的时候递过来,我用完之后还回去,就像是长期寄存在他那里的什么东西。
在皮亚诺的那次也这样,一只蜜蜂飞到了我的发丛里,也许迷了路,怎么也不肯出来。子健和南德在我的身后舞动双臂,像两只手举利器的螳螂。后来我梦里总能出现那样的场景:蜜蜂在场景中既作为蜜蜂本身,又作为一个保持其黄色和黑色以及特征性刺痛的怪物存在;螳螂与其说在与蜜蜂斗争,倒不如说释放着砍断对方或自己的戾气。
去皮亚诺的约定终于在二〇一六年的春天实现。南德从佛美毕业,申请到了罗马一所公立大学的硕士课程。
下半年我就去罗马,要不要和我合租?他打电话来问。
我考虑一下。我说。
第二天我告诉他如果我搬出去,可可就必须另外找房子,这样不太好。之前子健在的时候已经这么扔下过她一次了。
那好吧。南德说。
沉吟片刻,他又问,子健都还好吗?现在我有时间了,如果你们都没事,那我们复活节去皮亚诺。
你不如直接打给他?
还是你顺便问一下吧,他尴尬地说,我只是觉得皮亚诺比较适合我们一起去,我们可以把车开到任何地方,其他小镇子需要上下爬坡,他不方便……
掛掉电话,喉间涌出说不上来的酸楚。
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下半年要搬去阿超那里,你正好可以和他租在这儿啊,省得再找室友。干吗撒谎?可可在身后发问。
就是觉得太累了,想要和他们都保持距离。
不是说最好的朋友吗?
觉得很累。我在罗马又不是没朋友,更何况大家聚聚散散的,再正常不过了。又不是许终身,要许一生一世。我这么回答。
我不是很想去皮亚诺,但该打的电话还是打了。
南德说复活节我们去皮亚诺。
好。
你最近怎么样?
我又开始画画了。
我知道。
画得很慢,一天大概只能画一个多小时。
但卖得还不错。
谁告诉你的。
学长。
哪个学长?
收留你那个。
什么时候毕业?
还有三门考试,应该夏天或者秋天。你呢?
我大约夏天。
那我也尽量夏天,这样我们可以好好出去玩。
好……南德呢?
他毕业了,秋天到罗马读研。不如你也来,我们三个仍住一起。我咬紧嘴唇,无心之话脱口而出,十分后悔。
好啊,我考虑一下。然而他这么回答。
真的?
真的。
太好了,那我们皮亚诺见。到时候好好计划一下。
好,我们皮亚诺见。
忽然变成要硬着头皮完成的一件事,复活节前的两三个星期都觉得紧张。这期间还拉着可可去了几次购物中心,买了两件衬衫一条长裙一条牛仔裤三支唇膏。
又不是见陌生人,为什么这么大阵仗?
可是觉得陌生。
不想见就干脆别见,又不是必须做的事。
我舍不得。我说。
说不出的怪异,可可翻了个白眼说,你到底是怎么个想法?你不是说你要跟这俩保持距离吗?怎么又这么兴奋?感觉你是去约会吧,你们又是三个人,说是朋友吧,又老这么暧昧。而且,你到底对他俩是个啥感觉?你有没有比较过,更喜欢谁?
你怎么总是这个问题?
就是不大明白。
不用搞明白,这次我认真回答,就是很久很久的感情,不能割舍。只要他们比我更幸福,我怎么都可以。
复活节清晨我再次早早醒来,仔仔细细化了妆,换了两身衣服,最终还是决定穿白T牛仔裤。收拾妥当,南德的车开到了楼下,我站在百叶窗前冲他招手,看到子健缓缓打开车门。
看看这些够不够用?南德打开后备箱,放好我准备的食物,这才指着里面堆放的物件问。
一只大大的画架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剩下的是一些油画板和画具颜料工具箱。
子健很意外,足够了,你还准备了这个,刚才怎么没说?
忘记了……我还带了毯子、好几张厚垫子,还有小椅子,你们累了随便躺。还有防水垫,这样就不会潮湿。
好。
还有暖宝……还是不要着凉。本想借个帐篷来,但是问了一圈都没人有。
没关系的。子健难得笑意盎然。
复活节出行是个绝佳的安排,太阳大大地挂在房屋树木的上方,打开车窗,一丝微风灌了进来,带着被阳光浸透的暖意。如果这时候把湿衣服拿出去晾晒,短短几分钟就能吹得半干。我想起早晨起来房间窗户没有关,赶忙打电话给可可,桌子上有一叠图纸,别被风吹了。
你电话打得可真早,她讽刺道,我进去的时候你那些纸跟鸽子一样乱飞。窗户大开,你就不怕有歹徒爬进来……
说了一叠抱歉之后,终于挂了电话。
你答应的我的东西呢,带了没?
呀!我惊道,我就觉得好像有什么没带,我昨晚上还把它放在那些稿子的最上面……
没事儿,下次带来也行,又不是不见面。子健安抚我。
是什么?南德问。
锡耶纳大教堂的线描稿。我回答。
你终于画完了?他继续问。
没……我重新画了一张。之前答应过给子健的。
哦。他短短回了一句,不再多言,继续开车。
你接下来打算直升本校的建筑专业?隔了一小会儿子健问。
嗯,你还计划来罗马吗?
有这个打算,正在看学校。
那之前说过的话还算数?
什么?
就是一起住的事儿。
我探起上身,趴在驾驶座椅的靠背上,对南德说,可可下半年会和男朋友搬出去住,子健要来罗马,你上次不是也说在找房子么?这样正好,我们可以一起……
我找到房子了,南德截断了我的话,我刚找到房子,已经和人说好了。
还没签合同吧?应该可以退的。
这样不合适。他斩钉截铁地说。
空气一下子令人窒息起来,我慢慢靠回椅背,后悔自己在一开始就异想天开。我们已经开到了荒无人烟处,一条小河流经陡峭的山谷,发出细小的潺潺水声。
车子在小镇与山野中跑得自在,出了罗马三十公里左右,我们驶入一条松树和栗子树相间的白色小道。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路两侧野花盛开,生机勃勃。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掺杂了一些琥珀的颜色。
你昨晚坐夜车来的吗?应该很累吧,要不要睡一会儿?我看着身边正襟危坐的子健问。
没事儿。
是坐那趟夜里十一点的晚班车去的佛罗伦萨么?
哦,不是。他勉强回答。
那是哪一趟?好像没有更合适的了。
他迅速说道,我昨晚住在那里。我晚上到的,在附近的酒店睡了一觉,所以还好,并不累。
我不再发问。问题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南德嘴唇紧闭,似乎专心致志在开车,我不會蠢到再问一句:你为什么不去找南德?
皮亚诺高原最适合春天的时候去,冰雪消融之后,整片山地都淹没在花海之中,比莫奈的画还要明艳动人,红色,金色,紫色,白色……无数种颜色融合在一起,罂粟,矢车菊,郁金香,雏菊,番红花,水仙,还有各种野玫瑰、鼠尾草漫山遍野……总之是个爱花者的天堂。
南德车速很快,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们就进入了大片林地山野,田地里绿油油的,远远看着,也分不清是什么作物。小径覆盖乡村,攀到高处时可欣赏数英里外的乡村美景。正午时分,山顶的风很大且很凉爽。我们在一个破旧的小镇下车,买了手工制作的黑豆松露,还买了腌猪肉制品、当地奶酪和山蜂蜜。
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来,子健说,这里很适合徒步。那时候一天走二三十公里都不会觉得累。
我们什么时候走过那么久,通常十五公里就打住了,再往上她就开始不停地喊累。南德接口道。他戴着墨镜,往山谷的方向望着。
可不是,我只是觉得完全可以走得更多。子健和气地笑着。
你戴着墨镜能欣赏野花吗?我反讽南德。
野花平原可能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的。他回我。
别扭至极。我们三个似乎都丧失了对谈的能力,想要轻松地讲话却词不达意,零零碎碎,乱七八糟。我们始终被一种故作的亲昵干扰,内心真实的一面却都闭口不谈。
五彩斑斓的平原的景象在面前铺开,南德把防水垫铺好,软毡毛毯也铺上几层。我打开带来的食物保鲜盒,又把临时在路边买的特色菜倒进一次性餐盘,从当地腌肉开胃菜开始,然后是简单的意大利面和香肠。虽然没什么特别的,但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吃饭的中间,绵羊群从我们的面前经过,有一阵我几乎以为它们要冲过来。
要画画吗?餐后喝咖啡时,南德问。他没有望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我们都知道他在问谁。
现在的光线不好,如果要画,最好是下午三四点钟。子健回答。
那么我们现在做什么呢?南德问。
聊聊天吧。我说。
在这里?
怎么了?
我必须告诉你我的眼睛快要被照瞎了,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他抱怨。
那你不早说。
我以为子健要画画。
听到南德说自己的名字,子健将背转的身子缓缓转了回来,没有丝毫的波澜。
我们去那棵树下吧,他指着刚才看着的方向,说,我看了那边好久了,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车开过去,那里有一片树荫。
我们起身快速地整理东西,却异常地别扭安静。这一路大家客客气气,几乎陌生。我在许多个细节里百感交集,甚至感到深深的后悔,不应该和他们一起出来的,太麻烦了,太累了,连听到呼唤名字都感到累。
在树下坐定已经两点多。南德没有和我们挤在一起,而是默不作声地在十米外的坡地支起画架,摆好了画框。调整好高度之后,放下一只小凳,他才转身走过来。
我听说你开始画画了,而且也在卖画?他第一次主动向子健问话。
听谁说的?
南德指了指我。
还好,正巧有一些客户,所以我就画着。
怎么开始的。
第一张是我的作业,交给教授之后他说他要买下那张画。
所以你卖了?
没有。我送给他了,然后他给我推荐了几个客户。
我也希望我能有个这样的教授。南德忽然阴阳怪气地说。
子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样。
片刻无话,我感到深深的窒息,只得没话找话:我谈恋爱了。我假装玩弄自己手中的野花,却像是郑重其事地告白——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不想对你们有所隐瞒。我谈恋爱了。我再次陈述,成功地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我看着南德,把被捏出汁水的残花扔到一边,接着说,和子健的一个学长。他来过罗马两次,不过我们还没有更进一步。我想这个子健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他点头承认。
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下轮到我意外了。
他第二次从罗马回来的时候,我问过他。
我说,嗯,那时候我跟他说如果你要问,就直接回答。
他在威尼斯?南德插嘴。
回国了。去年冬天。我答道。
那你们现在是异地。
嗯。
他现在做什么?
去了一所大学教书。
你觉得可行?
可以试试,我抬眼直视南德,现在轮到我发问了,你为什么要避开我们?或者说,你为什么要避开子健?
我没有避开。他咬牙。
那为什么拒绝和我们住在一起?
因为我也谈恋爱了,南德飞快地说,我承认,我也谈恋爱了。
上次还没有听你说过。
就在上周确立的关系。罗美的一个女孩,我们认识也快有两年了。子健也认识,因为……出车祸的时候她也在。他艰涩地开口。
至今想来,皮亚诺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安静。不,应该说是死寂。那天,我在皮亚诺数度感受到了死寂,过于饱满,过于肿胀。仿佛不能够聆听到其余任何的声音,我只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
既然都说到了车祸,那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鼓足勇气再问了一次。
可是没人回答我,这令我感到绝望。用什么形容绝望呢?往后每每想起这个词,我总能想起子健。绝望就是子健。他和它画上了等号。
我去那边走走。子健站起身。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慌忙爬起来。
不要来。他冷冰冰地说。和一年多以前在罗马绝望的他毫无二致。我要去撒尿。他补充道。
他走了,走得很慢。后来他一直都走这么慢,我已经习惯了,可是南德不习惯。我看到他紧握起拳头。
告诉我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久了,我都像个傻子!等子健隐匿进小树林后,我怒气冲冲地问。
他半晌没有回答。我焦躁起来,毛孔里渗出丝丝热汗,被山风一吹又感到冰冷。我死死拽着南德的胳膊,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又语带哀求:告诉我!
那年你和可可夏天都回国,把罗马公寓借给我们住……他跟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后来我就一直带着那个女孩,再后来他心情不好,然后出了事故。
这么漫长的痛苦,原来不过短短两句话就能总结。尽管是可以想到的理由,我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那时我以为就这样了,是那一天难过的巅峰了。过了好久,我擦干眼泪,转头问他,所以你真的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了?
没有,他喉咙干燥,我只是觉得麻烦。
原来我们都觉得他麻烦。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明明他是最不麻烦的那一个,可我们都觉得他麻烦。
你知道我不是……他急着为自己辩解。
可你至少可以坦荡些,不是吗?我朝他吼叫起来,声音混沌,一秒之后就砸落在地。这里没有回声,不是那种幽深的山谷,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无限广阔的风景。我们就在那片五彩斑斓中寂坐,脑中纷乱,又空落落的。良久,才发现子健一直没有回来。
我去看看。我站起来,穿好运动鞋,往那个方向走去。我看到他之前转到一棵树的背后,再往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罗嘉。罗嘉。
喊我的人是南德。
我刚才看到一个人在那里撒尿,我从林子里走出来对他说,上身穿着黑色夹克,领口有一圈卷边皮领,下身一条灰色牛仔裤,还好,是有细节的打扮,不然我以为我又幻视了。
我故作轻松,你知道我最讨厌意大利什么?就是这种树林,哪怕罗马公园绿地里的也不行,我一走进去就幻视幻听。
你讲够了没有?南德神情复杂,忧虑、愤怒且凄厉地看着我。这种表情令我感到开心。
他很快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报复性的痛快。
你怎么样才能满意?我也去死吗?那么可惜了,我才不会去做那种蠢事!
他才没有做蠢事,一切都是意外。我的眼泪出来了,讽刺的眼泪。云层已经堆叠得非常厚,这里已经有这么多的水。
我为子健辩解,他没有做蠢事,别自恋了,你才不值得!
可是你让我觉得是我杀了他。
我闭上了嘴。我不是故意折磨南德,我只是后悔一切。所以必须有人把所有的恶统统担下。这个人一定不能是我。
那天,三点一刻,我没有找到子健,后来我们找来了警察。五点钟,山坡下的树林里发现了他的身体,被一支折断的树枝划破了颈动脉。他们都说这是意外,我想应该是吧。如果不是南德和我,他怎会如此?意外发生的那一刻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呢?说了怎样的话呢?在我们的沉默与咆哮中,子健颈动脉大量出血,血压骤降,氧气及养分无法输送至体内的重要器官。他死了。我不知道蟑螂疼不疼,但是我知道子健一定很疼。蟑螂的血管系统规模小很多,也没有微血管,就算把整颗头都切掉,颈部的血管也常因凝血而封住,不致有大量失血的情况出现。可是子健流了很多血。
他们抬起他的身体,没有感情。那场景总能让我联想到几幅画。比如伦勃朗的《解剖课》,曼塔尼亚的《哀悼基督》。观看基督尸体的角度是平视的,死寂。不过后者更为接近。我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是从脚的位置而不是侧面。手指蜷缩的样子差不多,脸上是痛苦却解脱的神情。浸透了鲜血,嘴角耷拉,眼睛闭合。在米兰,在荷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博物馆,在所有描绘死亡的画作前,总能找到类似的作品。
从那以后我一直幻视幻听,只要走进树丛,就总会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种异常,但没人催促我去看心理医生。我也只是慢慢地自我调节。
他们勘验了现场,发现是滑坡下去的。真的是意外。
我虽然不了解子健,但根据有限的几次见面,我知道他不会是做那样傻事的人……可可总是这样安慰我。
我也觉得是意外,我回答她说,他不是做傻事的人。
那你为什么还总为难自己?
我只是……我好像可以看到那时候的场景。我闭上眼睛,想起子健,就总会是那么一个场景。
你知道的,他车祸之后恢复得不太好,我总在想,如果他还像以前那么健康,一定可以自救的,可是除了腿,他的骨盆也碎了,你知道么,和鳞片一样……他身体上的碎片都被重新固定,都是碎片……他使不上力……
那不关你的事。
不,我咬紧牙,我恨我自己。
你恨你自己什么呢?
我不知道。可能,很多很多。很多……除了恨,還有后悔。我后悔在锡耶纳和他们住在一起,我后悔那时候他的腿坏了,在罗马,我每天都想要丢下他不管,我后悔我厌烦他,我更后悔我二〇一六年回家前给他打那个电话,让他来罗马……
这都是意外,和你无关。
怎么会?
至少车祸不是你造成的,你跟他住了一年也算尽心照顾了……我不敢说我能比你好。更何况,一六年咱们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不过是想让他可以在罗马自在待着……
不是的,你不明白。我喃喃道。
不是的,没有人明白,这是我的秘密。这些年我无法忘记那通电话,几乎是一切悲剧的开端,或者根本是我,自己如果不搅进来,如今一切都会不同。回国前的一个下午,我打电话给子健——
我喜欢你,我说,以前我不明白的时候很想要告白,还好不是那时候。我现在也很喜欢你,但却是不一样的喜欢。我想这么告诉你很多次了,但我更想说……我抬眼看了一眼窗外,邻居家的黑猫正坐在一株小小的紫荆花下舔一只爪子,树栽在外墙一角的花槽里,万物静谧美好。我接着说,好几年了,我想无论告白不告白,大家心里都如同明镜。如果他没有离开,难道不是代表不舍?何妨一试呢。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可以来住,我也会这么告诉南德。
我们走进了一片松林,地上踩起来软绵绵的,铺满层叠的落叶,黑色松果到处都是,我捡起一只,很快丢到一边——上面粘满了白色的虫卵。
我真的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我说,这次可能不是幻觉,也许他真的在那里撒尿——我并无意折磨你。
这么久了,我也想要好起来。我在努力……
这些年我多多少少都能知道你在干吗,换了几个女朋友——总有人告诉我,罗马其实不大,留学圈更小,拐着弯很快就会知道那些事。所以有时候——只是最初那些时候,我觉得你没有心。你怎么可以交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呢?我想。而我自己……我好像很绝望,我丧失了一种能力,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了。而且我明白有一种欲望有时比爱情还要强烈,就是,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想要脱离地球的欲望……
我至今能够记得很多的,不是你,而是子健,他好像蚀刻刻板一样压在我心底。可能,我们后来又住在一起,我常常能想起来很多很多他的模样……但是好糟糕,都是很忧伤的那种。比如说现在,我想起来有一晚他蜷起身体,肘部的颜色很白,他瘦了很多,车祸之后就再也没有胖起来过。我甚至觉得,在锡耶纳的他像是我做的另外一个时空里的梦……
我很难熬。南德打断了我的话。
他接着说,我很难熬,全都怪我,不用你来指责我,我也这么想。说真的我觉得自那之后我丧失了活下去的资格,但我无法去死——我没有勇气,也舍不得。这让我更厌恶我自己。有时候我吃饭开心,和朋友聚会开心,挣了钱开心,和女人做爱开心,都会悚然一惊——你有什么资格开心?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可我还是会开心,还是会有食欲,性欲,贪欲。而且,我还会这么为自己辩解——怎么就是我的错呢?我有何错?难道我一定得满足他么?凭什么?
出了车祸之后,我很是痛苦过一阵子,也很纠结,觉得烦躁,觉得复杂。你知道的,男人都是怕麻烦的——这句话很渣吗?可这是事实。我怕麻烦,我觉得乱。所以我逃避。
不要告诉我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也许这时候的我有,但那时候我没有。更何况,更何况我对你始终有好感。我觉得你知道的。可是你很绿茶,享受在两个男人之间的周旋。是的,我明知道你贪心,却也甘心由着你。
我欲为自己辩解,却被他阻拦:你不是想要听我说说心里话吗?那么就耐心听下去。
我不是很喜欢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所有这种都会叫我感到费力。其实,自打我们从锡耶纳分开,我就不大想和你们待在一起,我有了自己的生活圈,是你们紧紧抓着我不放手——我那时有一阵子为这个感到苦恼。
我是喜欢你,但不妨碍我跟别人谈恋爱,在佛罗伦萨我甚至还遇到过更喜欢的女生,这些我都没对你们提起过。为什么?因为复杂。就那么稀里糊涂混下去不好吗?等时间冲淡一切,所有该解决的都无需解决了……在这一点上,我比你们成熟。
那次去皮亚诺我是硬着头皮去的。也过去一段时间了,我想我们是不是就像朋友一样相处呢?日后在罗马,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是后悔的,我就不该提那个建议,就不该在语言班认识你们,更不该搬到一起去住。鸡兔同笼能有什么好事?
这些话在我心底翻搅成一团,并不是我愿意听到的,但也是南德罕见地吐露心声,我只有强忍着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说这些话让你觉得痛苦又恶心吗?其实我也是的,我也恶心我自己。今天我就说这么一次,往后,咱们可能真的就断了。
我的心脏挛缩起来,知道他此刻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头顶的云层又厚重了几分,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我们一起爬上了山坡,可可已经走远,那个女孩子也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南德与她疏远了。
我告诉他们我和你一起。他把手伸出来,将我拽上一个土坡,之后就再没有放开。
眼眶一直都是湿润的,世界在我的面前就像一场迷雾,微渺,广袤,模糊。潮汐在心中起了又落,我以为我平静了,至少是快要平静了。
我快结婚了,片刻之后我说,再有两个月我就回国,我们打算年初办婚事。
我知道。可可跟我提过。
还是那个学长。你不是说我们长久不了?
我没有那么说。
你是那么说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
你在皮亚诺时说的。
没有。你记错了。
一根树枝勾住了我的头发,他停下来,慢慢帮我解开。现在我留短发,这样做并不复杂。头发比以前要稀疏一些,他把它们拂到一边,发梢又掉回了颈前。他用手捋了捋,似乎想要它们臣服。
你打算和郑艾妍交往吗?我把散落的那边撩向耳后问。
不打算。但也不好说。她和你刚来意大利时的年纪差不多,毛病也差不多,但是不夠可爱。也许现在的我对这样的女孩已经失去兴趣了。明年我就奔三,也算是这些小留学生嘴里的大叔。
你博士还有多久?
可快可慢。
我想要休息,这条缓坡太长了,我喘不过气。我松开了他的手,在一个树墩上坐了下来。
他看看天色,说,好。但我们最好不要停留太久,现在大家应该都在等我们,而且最好快点到车站,看样子似乎要下雨。
那天我打包行李……我没理会他的催促,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带走。你知道,我现在和子健一样,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
你和他不一样,你在这里住了快十年,东西多是自然的。
我好像有些不应该扔的东西却扔得很快。
什么?
包包衣服首饰,家具家电。
哦。
有些应该扔的却总也舍不得。
那又是些什么?
一些破纸。
文件之类的?
不是,我摇了摇头,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威尼斯?
我没有忘。你们到哪儿都在睡觉。
还记得点别的什么?
我知道那时你喜欢子健。
我轻笑了一声,但我知道这笑与喜悦无关,饱含无限凄凉。我继续说,我们从锡耶纳搬家那会儿,你送子健去威尼斯,你们房间乱糟糟的,我进去收拾过几次。
是吗?
嗯。那时候我拿走了你一样东西,但是你一直没发现。
南德有些讶异地看着我,是什么?我确实没发现。
我拿走了你一张速写稿。老实说,我认为你的绘画能力很差,几乎没什么基本功。
这个就不用再拿来说了。我当时不就是因为考不上正经大学才走了美术生才来了意大利的吗,我和你们不一样……所以有一阵子自卑得要死……
我从来没看到你自卑……
我努力不让你们看见。好了不说这个,你到底拿走了什么画?
我拿了你在威尼斯给我们画的速写。我和子健都睡着了,你给我们画了速写。
哦,那个啊,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没发现。你怎么会拿那个,也不告诉我……
我记得我当时问过你画了些什么,你说你画的马屁股。
我都忘记了。
嗯。也许你都忘记了。可那时候我不知为何,我以为你喜欢我。
我是很喜欢你,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收藏起那张难看的画的时候,以为是那样的,但后来我就不那么认为了。所以,现在我要为你之前抨击我的话辩白。我抬眼看他,斩钉截铁地说。他却回避了我的眼神,有一丝不自在笼罩了他的全身,但我不管不顾,径自往下说着:
你知道的,对吧?一直都知道。我小时候是有很多天然的坏毛病,比如想要你们都爱我,想要成为世界的中心,想要一切玛丽苏的故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我知道了真相。比如我知道了对松节油气味无法接受的人是谁。因为他从未碰过一张油画,有时候走进画廊,会情不自禁地掩鼻。
从我知道开始,就一直很怜惜子健。回想起来,那时候他常常在阳台作画,哪怕冬天时也是。我问他不冷么,他总说不冷,在户外更有氛围。他说,他喜欢那个大教堂——其实,我至今也相信他說的这些话。他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只不过他会掩藏另一半不想被了解的心情。后来出了那件事,一开始我想,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想要的,也都有权利拒绝不想要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一直没能真正明白你。包括此刻。我不舍那张速写,是因为……
因为什么?南德的喉咙艰涩地打开。
风刮过我们的面颊,我发现我们在寒冷中都枯萎了,比实际年龄恐怕还要老好几岁。南德已经略略发福,不再是一个青涩的少年。如今回首往事,显得有些可笑,像是在讲什么中二故事。我想,恐怕我这张脸在南德那里也是一样的。潮汐退去,数百万的沙砾显露出来,黑色,白色,黄褐色,灰色,我们回望的一切,都不过是建筑在大海中央的海市蜃楼。只是幻觉,真实存在的幻觉。
没有什么。我迟疑了,最终只摇摇头。
就这样吧,我说,我们都知道这和取向无关。既然我平白取走了那张画,现在,我要和你交换礼物。
什么礼物?
告别礼物。
是什么?
是我第一张教堂建筑图,没有画完的那张。
无价之宝吗?南德试着调侃,看得出来想要缓和气氛。
那上面有子健的起稿……我没理会他的语调,径自缓缓说,没有错,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现在我要回国了,你想必不打算回去,我们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那张残次品上至少有我有他。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他再次沉默,没说需要,也没说不要。
直到我们快要走出树林时,他才缓缓开口:我不要了。再过一些年,这些事都会显得很幼稚。你留着吧,如果对你来说是无价之宝的话。
我们从蓬松的落叶上踩过,地面湿滑,这让我走得很慢。尽管并不是我预期听到的答案,但我能够接受。快要三十岁了,我已经迟钝了很多,一些痛已经微不足道。
我确实没想到你会和那个人结婚。没想到你们因子健结缘,还是正缘。不过,祝福你。他说。
谢谢。我望向前方,客气而疏远。
可可、阿超和郑艾妍坐在远处山谷的瞭望台前休憩,看到我们从密林里走出来,就挥手示意,说些什么,我不大听得清——他们似乎离我千里之遥。我回头看向来路,那里曾有一个男子,像一座雕塑,背向而立。我以为是他,却不是他。不过,真的是他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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