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街表匠

2022-04-15 13:46田宁
湖南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北门桂兰花圃

田宁

母亲从犹江北路转到北门街,没看见报刊亭边的修表摊子。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她看见报刊亭像往常一样立在街角,卖书报的年轻人手肘搭在窗口,两只手举着手机,他的书报用绳子拴成一排悬挂在窗口的正上方,旁边的巷口是一片寥落的空白。母亲心里一凉,像被蚂蚁咬开一个空洞。这是秋天,一阵风吹过北门街,卷起地上枯黄易碎的梧桐树叶。母亲站在街边,听见远处响起一首歌尖利悠长的曲调。那是一首年代久远的歌曲,歌唱宽广的草原和成群的牛羊。然后母亲看见一辆青绿色的皮卡车从犹江北路的另一头缓慢开过来,到了母亲面前,皮卡车掉转车头转向北门街。一群麻雀从梧桐树荫里穿出来,振动翅膀飞向北门街的另一头。

北门街原来叫北门巷,是城北的一条老巷子。曾经的北门巷一片青砖黑瓦,一些旧式宅院立在巷子两边,门楣高耸,门前竖着拴马石。砖砌的巷子弯曲悠长,女人扭动腰肢的身影在巷子里一闪就不见了,巷子边上的水沟一年到头水流不断。水流不断的北门巷总是令人想起阴晦多雨的南方,城北人都记得当年的北门巷到处长满绿色的青苔。

如今的北门街既没有砖墙也不长青苔,它甚至不再弯曲,从街道这一头一眼就能看到另一头。水泥街道两边种着笔直的阔叶梧桐,店铺的门脸向着街道。这个秋天的午后,很多店铺的玻璃门向外慵懒而虚弱地张开,很少有人进出。母亲不抱什么希望地往前走,边走边在心里埋怨父亲,她说,老东西,你自己看吧,现在谁还用手表看时间?这种破表扔在地上都没人捡,没人会要这种过时的东西。

皮卡车上用绳子绑着两辆摩托和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是个煎饼摊子,一摞薄饼凌乱地搁在煎饼鏊子上。皮卡车忽然一抖,车上的摩托和三轮车跟着一起摇晃,一张薄饼从鏊子上滚下来,掉进落叶堆里。母亲远远地跟在车后面,她皱着眉头把耳朵侧向一边,但乐曲还是不断地钻进她的耳朵里。等皮卡车开过报刊亭,拐向转角的春风路,乐曲不再刺耳,母亲才松开眉头穿过街道,来到报刊亭面前。她向报刊亭里张望,年轻人的眼睛从手机上移开看向母亲,见她没有进一步举动,眼睛又回到手机上。你要买打火机吗?年轻人对母亲说,很多人都来我这里买打火机,他们都不买书,你看我的书都成了摆设啦。年轻人的语气漫不经心而散淡。谁要买你的打火机?母亲不悦地说,我又不点火,买打火机做什么?年轻人睃了母亲一眼,不再说话,他的眼睛继续盯着手机,拇指在手机屏上上下滑动。

午后的北门街行人稀少,偶尔有电瓶车从街上驶过,带起地上的树叶,或者将它们压得粉碎。母亲向左右看了看,旁边的巷子没有人进出,巷口原来两个修表匠摆摊的地方,只有一个红色的消防栓立在那里。这里先前是有两个修表匠?母亲说。你问我吗?年轻人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说,这里就你一个人,我不问你问谁?年轻人的手指划着手机屏,不紧不慢地说,谁惹你了吗?火气这么大。母亲瞪了年轻人一眼,我就问你这里原来是不是有两个修表匠?年轻人说,好吧,这里原来是有两个修表摊。母亲说,现在他们去了哪里?是不摆摊了,还是换了地方?年轻人说,还摆什么摊,都被赶走啦。母亲问,谁赶他们走?为什么要赶他们走?年轻人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不是来买打火机,你是来修表的,现在戴手表的都是有钱人,我们这种没钱人看时间都用手机。我修不修表关你什么事?母亲说,我有钱没钱也不关你的事。

母亲不想再理会年轻人,她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傲慢无礼。她转身准备离去。这时她听见巷口有个声音说,是谁要修表?修表到这边来。母亲循声看向巷口,看见两个修表匠中的瘦表匠出现在巷口的屋檐下,正向她招手。母亲丢下年轻人,向瘦表匠走过去。她说,我还以为你们不摆摊了,原来躲在这里,你们干吗躲起来?她进了巷口,看见瘦表匠的修表摊放在一辆三轮车上,一层雨布盖住三轮车,如果不仔细观察,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游动的修表摊点。

就我一个人,没有我们,瘦表匠说。母亲说,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人?他不摆摊了?瘦表匠说,他不干了,出事之后他就不干了,我也快不干了。母亲说,出了什么事?瘦表匠看了一眼自己的两只手,然后对母亲说,你是来修表的,问那么多干什么?你的表呢,拿出来我看看。母亲从手袋里掏出手表,递到瘦表匠手里。瘦表匠把手表凑近眼睛,扭动表针,又贴着耳朵听了一会,说,这是块宝石花牌手表,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牌子的手表啦,这块表怎么了?母亲说,你没看见吗,它不走了,要洗油。洗油多少钱?瘦表匠把手表从左手倒到右手,对母亲说,光洗油的话,收你两百好了。母亲立刻就尖叫起来,洗个油要两百?这块表都不值两百。母亲尖厉的声音引起一些行人的注意,有人扭头看向这个巷口。但他们除了看见秋天的午后,母亲和瘦表匠站在北门街报刊亭边的巷口,母亲的情绪稍显激动,此外什么也没看见。

你小点声,瘦表匠慌乱地看了一眼落满梧桐树叶的街道,压低声音对母亲说,你怕别人听不见?母亲说,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瘦表匠冷笑一声说,我怕什么?我在这条北门街上修了三十年的表,什么世道没见过?我凭手艺吃饭饿不死,我怕什么?母亲说,洗个油要两百块,你这是明抢,少一点。瘦表匠说,两百块,不能再少了,你知道怎么洗油?你肯定不知道,洗油要把全部零件都拆下来洗一遍,你要知道就不会这么嚷嚷了,我告诉你,一块表少说五百个零件。他伸出自己枯瘦的左手,向母亲晃动五根手指。你算算看,洗一个零件才收你四毛钱,那么多零件拆下来,还得一件件上回去,不能上错,上错了表就报废了,一分功夫一分錢,哪里会贵?母亲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不用跟我说那么多,不管怎么洗,这块表都不值一百,洗个油你倒要收两百。你说吧,是不是没生意,你就有一个宰一个?瘦表匠把手表倒腾到另一只手,说,这是块九〇年上海产的宝石花牌手表,拿到现在的市面上,最少值两千,你不识货别乱说。母亲的眼睛一抖,狐疑地看着瘦表匠,你说这块表值两千?瘦表匠说,最少也要一千五,这种表十年前就不生产了,现在有钱都买不到,到底洗不洗?母亲的眼睛看着瘦表匠,瘦表匠却没看她,他看着手里的手表。母亲想了想说,那就洗,你说它值两千,这可是你说的,你别骗我。

从北门街回来后母亲的情绪就阴晴不定。洗个油要两百,老东西你听见了吗?母亲对父亲说,我记起来了,给你买这块表花了我五十块钱,八几年的事,你还记得?我看你也是什么都忘光了,问你也是白问。五十块钱的东西,现在倒好,洗个油就要两百。父亲从一份旧报纸后面探出头说,八几年什么物价?现在什么物价?那时五十,现在起码几百上千,你都答应了人家,就认了算啦。母亲突然愤怒起来,两百块钱不是钱?我心疼钱心疼错了?父亲说,是,两百块是钱,是很多钱,你别生气,女人上了年纪最好少生气。父亲说完,收起报纸放在茶几上,像多年前从田埂上站起来那样起身拍拍自己的屁股,进了自己的房间,把母亲留在客厅。母亲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来。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母亲说。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个表匠。她想如果另一个表匠还在北门街,瘦表匠能这样漫天要价?洗个油要两百,他这是想钱想疯了。可是另一个表匠已经从北门街消失,她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五十块我都嫌贵,还要两百,这不是明抢是什么?母亲对女邻居朱桂兰说。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已是傍晚,她下楼去柴间抱柴火,和女邻居在花圃边相遇。朱桂兰在花圃里,母亲站在旁边的过道上。花圃的另一边是陡峭的山体,从上面垂下来一些叶子枯黄的藤蔓,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声响。女邻居在花圃里占了一块菜地,上面种着葱蒜和几行白菜,她这会儿正弯腰在菜地里拔草。她一把一把地扯草,顺手连泥带草甩到母亲站立的过道上。两百,女邻居的声音突然高起来,还有你这么蠢的人,你当时怎么就信了?这种人我最清楚了,专门算计老实人,换了是我,五十都嫌多。

母亲皱了皱眉头,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母亲其实对朱桂兰她们在花圃里种菜的做法十分不满,有一次,她亲眼看见朱桂兰抡起砍刀,把花圃里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从根部砍断,好让阳光照进她的菜地。大家的地方,她凭什么拿来种菜?母亲对我说,这种人,就喜欢占个小便宜,吃一点亏都会死。其实在花圃里种菜的不止朱桂兰一个,楼下的这块花圃多年前就已经被居民楼里的女人们分割成小块菜地,种上各种菜蔬,我不确定母亲是否为自己没能抢占到一块地迁怒于朱桂兰。但整个居民楼里母亲也就和朱桂兰稍微说得来。母亲是个略显孤僻的人,交往圈子非常狭窄。她和朱桂兰住上下楼,两人有时会一起去逛傍晚的菜市场,买回价格低廉的猪肉。在省钱这件事情上,母亲和朱桂兰之间有微弱的情感纽带。

这几天到处拆拆拆,搞得人心惶惶的,现在又说要拔菜,我看谁敢拔我的菜,谁敢动我的菜,我会拿刀向着他,我的刀可不是吃素的。朱桂兰直起腰,把另一把草扔到过道。谁要拔你的菜?母亲心里一阵欣喜,嘴上却漫不经心,谁有那么闲?朱桂兰说,还不是那些吃饱了撑的?管得比太平洋还宽。女邻居忽然眼睛一亮,对母亲说,小林妈,我有个办法,兴许能帮你省下那两百块钱,你要不要听?母亲说,有这么好的事?朱桂兰说,你信不信?信我就没错。母亲说,大家那么多年的邻居,我还信不过你?什么办法你说。朱桂兰一只脚踏出菜地,把嘴凑近母亲的耳朵。母亲立刻向后挪了一步,她嫌恶女人之间这样咬耳朵,但母亲隐藏起嫌恶的表情,笑着说,桂兰你不用靠那么近,我怕痒,有话你说,我听着呢。朱桂兰说,那我说了,这几天,不是正在赶那些摆摊的?见一个收一个,那人躲在巷子里,就是怕收了摊子,所以呢,你明天去拿表,找准时间去,拿到表,先不要给钱,想办法拖,一直拖到抓摆摊的人来,我保证那个人什么钱都不要,自己先赶紧跑了,你说你是不是一分钱都不用出?母亲没听到一半,脸已经沉下来,等女邻居把话说完,母亲说,桂兰,想不到你有这么毒,这种办法我就想不出来。朱桂兰说,我就问你,是想吃冤枉,还是想省这笔钱?母亲说,当然想省钱,两百块也是钱。朱桂兰说,想省钱就要下得去手,听我的不会错。母亲想了想说,不行,这种事我还是做不来。朱桂兰说,嘁,那我不管你了,我是好心帮你,你喜欢上当我还死拦着你?我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秋雨说下就下,后半夜的雨打在窗外的花木上,发出绵密的淅淅沥沥的声响。秋风拍打窗帘,让窗帘飘起又落下,发出噗噗的声响。隔壁父亲的房间里隐隐传来电视的声音,看来父亲和往常一样忘了关电视,让电视开着就睡着了。母亲不想起身去关电视,她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雨。母亲就是在听雨的时候发现,她没听见雨打在锌皮飘窗上发出的那种响亮的像是放大了几倍的滴答声。她想起来,附近居民楼里的所有飘窗都已被拆除,那种雨打锌皮飘窗的声响在这座南方小城眼看就要绝迹。

母亲从犹江北路转到北门街,看见一夜秋雨过后,街面上比昨天落下更多的树叶。一名环卫女工正在清扫落叶,她的扫把擦过街面,发出单调的唰唰声。母亲透过梧桐树荫,看见报刊亭边停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是瘦表匠修表的摊子,瘦表匠站在摊子后面,半边脸被前面的玻璃隔板挡住。母亲想起从前经过北门街,看到的就是眼前的情形。但目前的情形其实和从前已经大不一样:从前是两个修表摊子,一左一右并排,中间隔开一定的距离,现在只剩一个;从前瘦表匠坐在摊子后面,现在站着;从前两个表匠在玻璃隔板后面各自守着自己的工作台,低头忙着手里的活,现在瘦表匠靠在摊子上,伸出自己的双手。他在看自己枯瘦的手指。这样看来,现在的情形和从前的确有所不同,不过母亲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瘦表匠看见母亲,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对母亲说,来啦?母亲板着脸点点头。瘦表匠侧身拉开工作台下的小抽屉,抽屉里码放着七八块新旧不一的手表,母亲一眼看见父亲的手表放在最上面。瘦表匠把表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手表,翻来覆去看过一遍,发现手表果然干净多了,表背上先前几处黄色的锈迹都被清除干净,露出银色的光泽。表盘上指针走动,缓慢而均匀。她把手表贴近耳朵,听见从前那种细密的滴答声一丝丝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母親看了一下表上的指针。两点过二十。母亲的脸上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如果瘦表匠注意到母亲脸色的变化,会发现那是一种混合了愤怒与嘲讽的复杂表情。你洗完油,调了时间吧?母亲说。瘦表匠说,这还用问,我当然调了时间,每个修表人修完一块表,都会调准时间,这是我们的行规。母亲冷笑一声说,你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瘦表匠说,你这人问得真奇怪,你自己不会看?现在是上午八点多。母亲说,那你看看表上是几点。

瘦表匠从母亲手中接过手表,凑到眼前看上面的时间。我忘了告诉你,瘦表匠突然有点手忙脚乱,他用食指点着手表对母亲说,这块表有根摆断了,你把表放平,它就会走。母亲笑了起来,她笑着说,你给表洗了油,可这表还是不走。瘦表匠说,表会走,我跟你说了把它放平,它就会走。母亲说,放平了才走,那我拿这块表来洗油有什么用?手表手表,手表不戴在手上,我还把它供起来?你洗油的时候,没发现摆断了?瘦表匠说,我发现了,它有一根摆断了。母亲说,你明知道这表就算洗了油也走不准,还是洗了?瘦表匠说是的,是你叫我洗的,我洗得很干净。母亲说,你想收多少钱?瘦表匠说,两百,我们不是说好了两百吗?我不会多要你的钱。母亲厉声说,我花两百块钱,从你这里拿回一块没用的表,我是不是傻?瘦表匠把表握在手里说,是摆断了。母亲说,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瘦表匠说,我是想钱,可我没疯,你叫我洗油,我把它洗干净了,你就得给钱,摆断了可不关我的事。

母亲站在北门街,突然就陷入了两难的处境。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母亲承认把表交给瘦表匠之前,表针已经停了很久,但她忘了让瘦表匠拧开手表后盖,确定里面的零件全都完好无损,只是太久没洗油锈住了。可这怎么可能?母亲不懂一只表的构造,她根本想不到洗油之前先要确认零件没问题,说到底,她只是个普通女人,没办法用表的逻辑思考问题。母亲同时无比愤怒,她想这个人想钱简直想疯了,他明知道一根摆断了,表就已经废了,洗油根本不管用,却还想着要赚这两百块钱,不是想钱想疯了又是什么?你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你以为我的钱好赚?我看你是动错了脑筋。

我一分钱都不会给,母亲说,你疯了我可没疯,我不能花了钱拿回一只没用的表。瘦表匠看着母亲说,你怎么能这样?你讲不讲道理?母亲说,谁不讲道理?我花钱来修表,你没修好我能给你钱?瘦表匠说,那表只好先放我这里,你什么时候给钱,我就什么时候把表还给你。母亲厉声说,这是我的手表,凭什么放在你那里?瘦表匠说,哪里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女人,道理我已经和你讲得很清楚,我看你才是疯了。母亲指着瘦表匠说,你说谁疯了?你再说一遍试试!报刊亭的年轻人探出头看着母亲和瘦表匠,大声说,你们争什么呢,吵得那么大声,我都看不了视频啦,你们不要争了,有话好好说,和气生财嘛。母亲觉得自己已经被气疯了,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母亲愤怒的时候,女邻居朱桂兰说的话突然在耳边尖利地响起。

秋天的阳光渐渐从北门街东侧的建筑后面照射过来。阳光照在西侧店铺的玻璃门上,母亲的眼前就有一片光影在闪动。但阳光还照不到修表摊,就算照得到,你知道深秋的阳光也已经变得清凉而柔软。但母亲站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却感觉每一道反射过来的光线都炙热无比。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像风箱一样呼呼直响。有人注意到母亲这是第二次在这里和瘦表匠面对面站立,他们也许也注意到了母亲脸上愤怒的表情,也注意到了瘦表匠脸上相对平静而淡漠的表情,但他们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到底,谁会真正去关心一座城市里某个微不足道的表情呢?

这是个周六的上午。周六很多人都不上班,他们有时间出来闲逛,因此你会看见,北门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母亲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总是让她觉得不舒服。她伸手在空中用力扇了两下,像要赶走什么东西。环卫工人已经把落叶清扫干净并装进垃圾车。母亲看着环卫工人推着垃圾车拐进了春风路,耳边突然响起一首歌熟悉的曲调。她用耳朵细听,发现曲调来自街道转角的一家理发店,店门口的转灯正转个不停。

你把表打开,让我看看那根摆,母亲终于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去。不能这么耗着,没意思,母亲想她应该一直把表拿在手里,可是如果拿在手里的依旧是一块不能用的表,又有什么用呢?瘦表匠说,你这么想就对了,我没想要你的表,我赚钱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要你的表有什么用呢?真的有一根摆断了。瘦表匠有点语无伦次。母亲不说话。瘦表匠从工作台上拿起开表器扭开手表后盖,表里面层叠的零部件立刻呈现在母亲面前。母亲惊讶地发现,这么小的手表里竟然有这么多细密的零件。每个小零件都抽风似的轻轻颤动。母亲想,稍微出点差错,这表就真的报废了呢。母亲这么想的时候,差一点就原谅了瘦表匠,但她立刻就把这个念头从头脑里赶了出去。

这就是那根断了的摆,瘦表匠指着一个圆环状的零件对母亲说。我不懂,母亲把眼睛从零件上移开,冷冷地说道,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你只要告诉我这块表要怎样才能修好。瘦表匠说,换掉这根摆,表就修好了。母亲说,换一根摆多少钱?瘦表匠说,一百五十块,这样加起来,总共就是三百五。母亲的嘴唇跳了跳,但她没说话。她看向街对面的玻璃门反射过来的白光,眼睛眯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母亲说,修吧修吧,你最好睁大眼睛看清楚,看还有什么地方要修。

一连两天,母亲没有再去北门街,也不提修表的事。母亲沉着脸进出,做饭睡觉。母亲的阴沉不语让父亲坐立不安,父亲几次想开口对母亲说,这么多天没手表看时间,真是好不方便,但到了母亲面前,看见她板着的脸,父亲又把话咽了回去。父亲干脆让房间里的电视整天开着,他渐渐习惯了通过电视看时间。

桂兰我要早听你的话就好了,母亲说,现在不是两百,是三百五了,让他去做梦,我想好了,这钱我是不会给的,我的钱也是辛苦赚来的,没那么好骗。女邻居朱桂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热烈地回应母亲,她蹲在她的菜地上,脸侧对着母亲,母亲看不见女邻居脸上具体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垂在脑后的发髻。这时花圃上所有的菜都已经被拔光,只剩下一片凌乱的泥土和菜叶。女邻居用手在菜地上扒拉,她捡起一颗土块,用力捏碎,又捡起另一块,土块在女邻居手里发出干燥的闷响。这时母亲听见有砂石从花圃上方的山体往下滚落发出的细小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一只毛色灰黑的野猫正向上攀爬,爪子扒拉下一些砂石。猫扭头看向花圃,嘴里发出低声的叫唤。母亲发现猫眼在秋天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深绿。朱桂兰突然直起腰,把手里的土块对准野猫砸了过去。在这里叫什么骚,滚到别的地方去。女邻居的声音在深秋清冷的空气里显得薄脆而锋利。野猫哀婉地叫了一声,扭身迅速钻进那片枯黄的藤蔓里。母亲说,桂兰你就别气了,大家的菜都没了,也不只你一家。女邻居说,别人我才懒得管,我种的菜,要拔也得我自己来,才一转身的工夫,好好的菜就没了,这么急,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妈?拔了就走,也不先说一声,我要知道是谁拔的我的菜,我不会放过他。母亲说菜没了就没了,你还省得去打理,少了一桩事。朱桂兰说,我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菜,怎么能没了就没了?就像你,平白无故被人骗了两三百块钱,你能就这么算了?母亲说,这是两码事。朱桂兰说,都是一回事,我知道有人看我不顺眼,巴不得有人拔光我的菜,老天爷有眼睛,都看着呢,我不好,谁也别想好。母亲想,这叫什么话?但母亲没把话说出來,她站在花圃边,低下头看自己的影子。母亲看见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正一点点暗淡下去。

那天傍晚,朱桂兰下楼去逛菜市时没叫上母亲,母亲在厨房里停止切菜,竖起耳朵听着朱桂兰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朱桂兰的脚步在母亲门口停了一下,母亲想如果她敲了门,就和她一起去吧,谁让我们是邻居呢。但朱桂兰的脚步声接着就下了楼梯,出了楼梯口,消失在秋天的黄昏里。

母亲再次来到北门街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那天母亲午睡后起来,看见深秋的阳光无力地从窗口照进房间,她靠坐在床头,北门街那片刺眼的反光突然出现在面前。她坐着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提着手袋出了门。她选择从文明路拐向锦绣街,穿过锦绣街,拐进犹江北路再到北门街。这条路线稍微远一点,但相对人少。我说过母亲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总是让她感觉不舒服,这也是她坚持不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原因。锦绣街和北门街一样,到处都是秋天掉落的树叶,母亲的脚踩在落叶上,踩出一路细密的声响。

穿过锦绣街的时候,母亲惊讶地发现,才几天时间,锦绣街就变了样子。街道两边的飘窗已经全都拆除,换上了隐形防盗网;那些伸出店面的雨篷也已经拆除,堆在店铺外面的货物都收进了店里。早餐店门口的煤炉和冒热气的蒸笼,躺在摩托车上等候载客的司机,坐在矮凳上卖鞋垫的老太太,在树下支起桌子打麻将的人们,街道边补鞋或者算命的摊子,那些母亲熟悉的场景和人物,仿佛一阵秋风就将他们吹扫得干干净净,一眼看过去,街道像是突然加宽了几分,远处的天空明净而阔远。

母亲就在这片突然生出来的宽敞明净里踽踽独行。她走得很慢,穿过锦绣街就几乎用了半个钟头。等她走到北门街,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

她站在犹江北路和北门街交叉的路口看向报刊亭,没看见瘦表匠的修表摊子。卖书报的年轻人两手向上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把挂在窗口的书报取下来收进报刊亭。母亲想,再过一会儿,他就该把窗口关上回家吃饭去了。一阵风吹过北门街,将梧桐树上已经不多的几片叶子吹落街心,这时母亲看见瘦表匠把他的三轮车推出了巷口,准备往春风路那边去。母亲看见瘦表匠推车的背影,迟疑了一下,但接着就加快脚步,向瘦表匠走过去。

等一下,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母亲边走边喊。瘦表匠听见呼喊,回头看见母亲,说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以为你不要你的手表了呢,我等了你五六天。瘦表匠把车停在街边,把手刹拉上。家里有事,母亲走到瘦表匠的三轮车边上,长吁了一口气说,谁家里没个事?我的表呢?瘦表匠说,在这里。他拉开抽屉,把手表拎出来递到母亲手里。母亲说,这次没问题了吧?瘦表匠说,我给你换了新的摆,还能有什么问题?母亲说,这个说不定,世上骗子多的是,我现在谁都不信。瘦表匠说,那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看还有什么问题。母亲冷笑了一声说,不用你说,我当然要看。她先从表盘看起,看见短针指向五点多的方向。母亲把手表前后检查了一遍,对瘦表匠说,现在看起来是没问题,难保它不会走着又不走了,如果还像上次那样,我找谁去?瘦表匠说,如果还有问题,你尽管来找我,我天天都在这里。母亲说,我懒得走,你以为我走一趟很容易?瘦表匠说,好好,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你好好看,不过我要收摊了,你快一点。母亲说,你收摊关我什么事?这种事不能快,快能看出问题来?这时报刊亭的年轻人关好窗口走出报刊亭,向母亲和瘦表匠看过来。瘦表匠对年轻人摇了摇头,谁都能看出这时瘦表匠的脸上写满了烦躁和无奈。

那首歌的曲调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响起。母亲听见那首歌婉转悠长的旋律夹在傍晚渺远稀薄的市声里,一开始不是很明显,但她还是立刻就捕捉到了属于那首歌的声线。母亲突然握紧手中的表。又过了片刻,那首歌的曲调逐渐变得清晰,只要你的耳朵没问题,你就能听见歌里那片草原慢慢覆盖上了整个街区。瘦表匠突然伸出手,想从母亲手里夺过手表。你想干什么?母亲的手迅速向后缩,这是我的东西,你抢我的东西干什么?瘦表匠的手在空气里急速地摆动,说不是的,我不是要抢你的东西,你还没给钱呢,你该付钱了。母亲说,我会付钱,你急什么?多少钱?瘦表匠说,我们说好的,洗油,换一根摆,三百五十块钱。母亲说,少一点。瘦表匠说,说好的价钱怎么能少呢?三百五十块,已经很少了。母亲说,我说少一点。母亲看见瘦表匠的脸开始皱缩起来,在深秋傍晚渐凉的空气里,一层细密的汗珠出现在瘦表匠的额头。瘦表匠说,不能少了,但他接着又说,好好,让你十块,三百四,不能再少了,你快点付钱,我要收摊了。

母亲往后退了一步,不说话。瘦表匠再次伸出手,想从母亲手里取回手表。但这怎么可能呢,母亲把手表牢牢抓在手里并且藏到身后,瘦表匠隔着三轮车,就算手伸得再长,也够不到母亲。你这个女人!瘦表匠喊道。他缩回伸长的手,握拳砸在三轮车的把手上,三轮车立刻发出一声锈迹斑斑的声响。母亲看见瘦表匠的额头上有汗滴流下来,一滴汗进入他的眼睛。他伸手擦了一下眼睛。三百,不能再少了。两百,一百五,那就一百五,算我白给你洗了油,一根摆至少一百五,这个不能少,我不能白给你换根摆。那首歌的曲调突然变得尖利刺耳,母亲转过头,看见那辆皮卡车已经从犹江北路转到北门街,正向这边驶过来。

一百,母亲冷静地说,我只给一百。瘦表匠看了母亲一眼,咬紧嘴唇,没说话。他没时间说话。母亲看见瘦表匠手忙脚乱地骑上三轮车,松开手刹,他的腰身弓起,用力将三轮车踩动。三轮车骑动的那一刻,母亲看见整个修表摊子颤抖了一下。母亲这时突然喊道,算了算了,我给你钱,三百五就三百五,都给你。瘦表匠转过头,母亲看见在傍晚逐渐昏暗的光线里,瘦表匠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泪水。

秋分过后白天变得更短,等母亲从北门街回到家里,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她掏出钥匙开了门,发现客厅里一片黑暗,父亲房门口有一团亮光,电视的声音正从那里传出来。母亲摸索着换鞋进了客厅,在黑暗中坐下来。父亲听见响动,从房间出来,拉开客厅的大灯,看见母亲坐在窗下的竹椅上一动不动,父亲吓了一跳。你坐在那里干什么?没声没息的,你吓了我一跳,父亲说,你怎么回事?母亲神色不动地看了父亲一眼,从手袋里拿出手表拍在茶几上。给你手表!母亲说,管好你的表,告诉你老东西,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去給你修表,要修自己去修!父亲看着母亲,再一次觉得母亲真是不可理喻。

除了报刊亭里的年轻人,没有人发现北门街最后一个修表匠消失在这个秋天,他像一片枯黄的树叶飘坠在地。而这个秋天,有无数片叶子从栖身的枝头随风飘落,它们在秋日清冷的阳光里闪动着最后的光泽。

责任编辑:胡汀潞

实习编辑:石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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