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妍,赵小艳
(1.吕梁学院 中文系,山西 离石 033001,2.吕梁学院附属高级中学,山西 离石 033000)
20世纪60年代接受美学始于德国,其代表人物姚斯和伊瑟尔分别提出“期待视野”“视野交融”及“召唤结构”等理论。相较于之前的作家中心论和作品中心论,接受美学的创新在于它是从读者的角度出发而形成的文学批评新范式,肯定了读者接受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意义。80年代中期,接受美学传到中国,并引起学界的强烈反响。
明代图书出版事业是我国古代图书出版史上公认的“黄金时期”。政治格局和经济体制的变化,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以及印刷技术的突飞猛进等因素,都在客观上影响着明代出版事业的发展。尤其是天启之后,出版业更是盛极一时,冯梦龙适逢其时。以往学者研究冯梦龙多是将其视为文学家加以研究,但不容忽视的是,冯梦龙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问世,是冯梦龙应商贾之请进行编纂的结果,也就是说,冯梦龙编纂三言时,他是以一个专业编辑的身份进行创作。冯梦龙作为一个专业的编辑,他有着强烈的读者意识,比如,读者的身份定位,读者的阅读心理,读者的审美接受水平等等,冯梦龙在编纂过程中均有所考虑,这与接受美学理论高度暗合,因此,借助接受美学理论对冯梦龙的编辑思想展开研究切实可行。
程国赋先生在《明代书坊与小说研究》一书中,对当时的编辑工作进行了明确的界定:“在小说文稿付印之前,要进行大量的准备工作,包括选题策划、编辑选本、校勘选本、校勘文稿、改定题目、整饰回目、增加序跋、插图、注释、评点等等。”[1]117本文以冯梦龙“三言”的编辑出版为研究对象,尝试用接受美学理论,排除外在的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干扰因素,仅从作家与读者的单线双向关系切入,围绕程国赋先生所说的编辑的主要工作,探讨冯梦龙在“三言”中体现出的编辑思想及编辑策略。
冯梦龙长期生活在繁华的苏州,高度的职业敏感,使他认识到在整个编辑出版流程中,接受群体作为该流程的终端,他们接受与否,是图书能否进入市场的重要风向标。基于这样的认识,冯梦龙首先确定“三言”的读者群——市民读者,并充分挖掘该群体的“期待视野”。“期待视野”一词由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姚斯在《文学史作为文学理论的挑战》中首次提出,朱立元先生在其美学力作《接受美学》中,对“期待视野”从四个层次加以阐释:“世界观和人生观、一般的文化视野、艺术文化素养、文学能力因素等。”[2]201-203即人们在阅读时,往往是带着自身的经验进行阅读,读者群的身份、职业、文化程度等均会对阅读接受产生作用。在“三言”编著过程中,冯梦龙抓住市民阶层的基本特点及阅读心理,极力将“三言”打造成适合民众阅读的读物。
“三言”的三篇叙文分别托名绿天馆主人、豫章无碍居士、陇西可一居士撰写,但据目前学界相对集中的说法,认为三篇叙文均是冯梦龙化名所为,本文亦沿用此种观点。《古今小说》(《喻世明言》)是“三言”中的第一部作品,在《古今小说》中,冯梦龙的读者意识就已初步形成。《古今小说》的叙中说道:“大抵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3]1该序文旨在阐明唐人小说以进入文人之心为宗,宋代的通俗小说,也就是话本小说,才能真正进入老百姓的耳朵。毕竟天底下文人只是少数,普通老百姓的数量可观,所以,小说必须是通俗的,才能比《孝经》《论语》更便捷而深入地感育世人。《警世通言》亦有相类似的表述:“经书著其理,史传述其事,其揆一也。理著而世不皆切磋之彦,事述而世不皆博雅之儒。于是乎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道听途说为学问,而通俗演义一种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4]1这一表述,更是进一步揭示了小说在发挥社会功用方面,比经史更具有优越性,在经书史传鞭长莫及时,小说以其通俗的特点,便可发挥弘道的重要作用。又在《醒世恒言》叙文中说:“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则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四十种,所以继《明言》《通言》而刻也。”[5]3可见,冯梦龙崇俚尚俗的选题策划贯穿三言编著始终。
接受理论认为,文艺作品是为读者创作的,只有被读者接受了的作品,才能实现其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同时,读者不是被动消极地接受作品,而是积极主动地参与作品的解读与建构过程,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其实都是一个“召唤结构”,均留有足够的空白点等待读者去参与补充。冯梦龙确定了“三言”的市民阶层受众群体,抓住市民阅读的基本特点,以俚俗作为编撰的思想内核,并采用多种编辑策略来实现大众阅读的崇俚尚俗的阅读特点。
“三言”是明代通俗小说的杰出代表,语言的特点及风格是冯梦龙编辑思想最直接的反映。首先,“三言”摒除了文言语体的使用,转而以白话作为语言载体,这就充分说明,冯梦龙创作“三言”的初衷,以普通民众作为最基本的接受群体。早在明代中前期,就有关于底层民众阅读小说的史料记载,明代叶盛的《水东日记》的卷二十一《小说戏文》说:“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农工商贩,钞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6]213-214但彼时普通民众阅读小说还未形成规模,明代中后期市民阶层阅读才如火如荼,蔚为大观。其次,在白话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口语化、俚俗化,甚至用当时当地的方言土语入文,刻意为读者营造一种面向大众读者现身说事的感觉,读作品如听故事,如话家常,读者只要略识几字便可尽解尽读。另外,“三言”作为话本小说集,不可避免地也要加入诗词,但其诗词以浅显简明为主,借以讲述市民阶层耳熟能详的故事、接受无碍的道理。相关研究对这类小说语言特点做了如下分析:“由于市民阶层的特殊性,活跃于商业市场的市民阶层有其独有的文学需求:一方面他们的文化水平和阅读需求不同于官宦仕人,决定了‘阳春白雪’的文字表达并不适合他们;另一方面,由于市民阶层不从事农业劳动,他们大多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身上或多或少承载了一些民族文化传统,因而又有别于目不识丁的农民。因此,拟话本小说的语言以通俗浅白的口语为主,同时将浅显易懂的诗词等韵文运用到通俗的语言中。”[7]“三言”由于读者群自身的特殊性,所以,总体上语言浅显通俗,明白晓畅,即使是作为话本小说基本构成要素的诗词,同样也以通俗为主,尽可能适应市民阶层的审美接受水平,这也可以视为读者接受水平对冯梦龙创作的反作用。
“三言”为市民阶层而写,写的是市井小民身边的事情,讲的是符合市民阶层人情交往的道理。屠夫妓女、贩夫走卒、和尚尼姑成了“三言”的主人公。冯梦龙集中笔力去描写底层人民的百味人生,使名不见经传的愚夫愚妇也都有了名字,有市井叫卖的商家女子黄善聪,有秀外慧中、至情至性的青楼女子杜十娘,有情利实难全的小商人蒋兴哥,也有耐不住寂寞的王三巧儿等等。冯梦龙深谙市民阶层以情为宗的处世哲学,以情来结构全篇,以情驭事,借情施教,通过“情教”的手段达到对受众的化育目的。当然,“三言”中也不乏对理的抒写,但这里的理都是符合市民阶层评判标准的理。他选取市井细民作为主人公,势必就要认可底层人民的价值体系和生活法则,市民生活圈子的情是人之常情,理是人功道理,所以“三言”里的情和理都需从世俗层面出发,在世俗层面解读。即使前代的一些历史人物进入“三言”,其妍蚩好恶、功过是非也都交给底层民众去评判。
梁启超先生在他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说道:“小说作品因其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塑造、新奇曲折的情节、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而使读者往往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让读者“常若自化其身”[8]8-9。三言编撰过程中,选择市民阶层作为形象塑造的主体,使得市民读者阅读时,能产生更强的代入感与参与感,更加有助于发挥其劝惩作用。同时,底层民众通俗化的阅读需求,客观上影响了冯梦龙的编辑创作,也加速了以“三言”为代表的该类小说创作的通俗化进程。
鲁迅先生曾说:“俗文之兴,当兴二端,一为娱心,一为劝善……”[9]92娱心与劝善是市民文学的两大必备要素,即通俗文学常常是借娱乐的手段,最终达到教化的目的。这一点,冯梦龙编辑《古今小说》时已然自觉。他说:“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可见,冯梦龙认为市民文学的娱乐功能与教化作用不可偏废,娱乐是赢得市场的必然手段,复归于教化,才能在市场上站稳脚跟。“三言”的娱乐性与教化意义绝非后人研究所得,与其年代相近的且作为“三言”“二拍”优秀选本的《今古奇观》中就曾有过这样的论断,托名为姑苏笑花主人在《今古奇观》序中就说道:”(墨憨斋)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恫心骇目,而曲终奏雅,归于厚俗。”[10]4在这种编辑思想之下,“三言”的一百二十卷,冯梦龙主要通过选编市民阶层喜闻乐见的题材内容,最终达到他的劝善目的。
《中国小说史稿》曾这样论及“三言”:“三言部分‘拟话本’作品,更明确、更系统、更自觉地宣扬封建伦理观念、迷信宿命论思想,充满对功名的艳羡,庸俗的色情描写。”[11]事实上,色情的选材内容与垂训的编选目的是“三言”不得不面对的创作与接受之间的冲突与尴尬。追求声色娱乐,本是市民阶层最为真实的原始冲动,靠色情内容切入无疑是从话题层面打开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通道。按照接受美学的“召唤结构”理论,在作者与读者的互通过程中,文学文本只是给读者提供一个“图式化的框架结构”,其蕴含的更深层次的内容,需要受众的参与解读,最终赋予文学文本更多的解读空间。色情选材的巨大魅力即在于此,冯梦龙显然已将其作为重要的编辑策略并运用到“三言”的编纂中,利用色情题材的隐晦表现或者欲言又止造成文学文本的“空白”,从而使读者被文本所“召唤”,以达到吸引读者的目的。
在“三言”中,有许多篇目是关乎佛法道义的,这些作品有些取材前代,唐人传奇、宋元的话本、戏曲等等,均是其重要的素材来源,也有一些佛道作品是冯梦龙首创。总之,佛道作品在“三言”中占比较大,比如《沈小官一鸟害七命》《闹阴司司马貌断狱》《庄子鼓盆成大道》《拗相公饮恨半山堂》《裴晋公义还原配》等等。众多的佛道作品,一方面可以满足民众好怪喜新的心理,另一方面,旨在向民众宣扬长生不死、扬善除恶、轮回果报、清静自然、尊道贵德等观念。不仅如此,“三言”还常常运用谶语预言的形式,增加文本自身的趣味性与可读性,进而配合佛道思想,起到宣扬道义的作用。用天命难违与善恶果报的观念交互来调适作品对读者内心的冲击,按照接受美学“期待视野”理论,这两者可以视为底层民众最重要的阅读经验,因而最容易达到劝惩的目的。
接受美学理论认为,读者在整个阅读过程中,其主体性应得到认可,并引起足够的重视。即读者的审美趣味、审美水平会直接反作用于作家的创作,影响着作家的题材选择、情节安排、主题立意等多个方面。鲁迅先生曾说: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所以必至于如此,大概人生现实底缺陷,中国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说出来……所以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12]225-226这是鲁迅先生对中国小说的趣味性总结,冯梦龙笔下作为市民消费对象的“三言”更是如此。按照接受美学的相关理论,冯梦龙其实是站在读者中心的角度进行创作,这也恰恰突显了冯梦龙的编辑思想中对市民的文化审美心理和审美趣味的充分尊重。读者的好恶反作用于冯梦龙的创作,使得大团圆结局成了“三言”基本的结构模式。
总之,将“三言”的一百二十卷置于接受美学视域下重新观照,不难发现,冯梦龙在编纂“三言”过程中,以读者为中心,多方取材,精心编纂,并通过叙文的形式,不断地去强化自己的撰作目的,旨在借助通俗的“三言”,最终达到化育人性的目的。因为面向市民读者所以要通俗,因为通俗所以被接受,因为接受所以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教化作用。在“三言”中,冯梦龙的编辑思想和编纂策略得到了集中展现。诚如,他本人在《醒世恒言》的叙文中所言:“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5]3在文本中,他亦有过近乎相同的表述,《警世通言》卷十二《范鳅儿双镜重圆》中诗云:“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4]106这些表述,无一例外地体现了冯梦龙编辑思想的内核——通俗与教化。正是基于这样的编辑思想,冯梦龙运用了多种编辑策略,比如,语言以明白晓畅为主,内容上选择市民阶层喜闻乐见又具有劝善作用的题材,在情节安排上,有意设计大团圆的结局以满足读者的审美期待等等。“三言”是一个统一体,不可分割,通俗与教化作为冯梦龙编辑思想的内核,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