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美学视域下《溟南诗选》中的海洋书写

2022-04-07 22:59杨陆海
吕梁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岛民涉海诗选

杨陆海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20世纪80年代以来,受西方生态美学和环境美学的影响,中国生态美学开始得到学者的关注,逐步形成有别于西方的生态美学理论。与传统生态美学“个人中心论”或“生态中心主义”为主导的审美观念不同,在“天人之际”和“致中和”等简朴、博大的中国古代哲学观念影响下,中国生态美学理论逐渐成为建立在人与自然共存基础上的动态审美观,是一种“生态存在论美学观”。正如曾繁仁所言:“人与自然在人的实际生存中结缘,自然是人的实际生存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自然包含在‘此在’之中,而不是在‘此在’之外。”[1]283

生态美学理论在我国提出时间不长,但生态学智慧已经在中国古代哲学和文学作品中充分体现。例如,儒家“天人合一”说、《周易》天地人“三才说”,均体现了古代哲人的整体生态观。在论述人与自然的动态共生思想时,儒家“和而不同”与《周易》“保合大和”的观点从“和”的角度对其进行阐述。道家则以“道法自然”“万物齐一”论为指导,表达了对构建和谐生态环境的美好愿景。受此类思想影响,文学作品中人与自然共生的描写,也体现了古人对天人关系的思考。《溟南诗选》中的涉海诗创作展现了以海南岛为中心的海洋图景,是其中生动的一例。

《溟南诗选》由明代崇祯年间进士陈是集编选,明末成书,直至民国初年历经波折才被晚清贡生王国宪刊印发行。书中选录明以前28位海南籍诗人的作品,虽然各家诗入选数目多寡不一,但基本涵盖海南重要的诗人及作品,具有一定代表性。陈是集在序言中写道:“集读礼之暇,惧奇甸文献之或遗也,因诗识其大者,广搜郡乘、家塾残编,删而选之,存诗十卷,付杀青焉。”[2]序可见,其编选此书时搜集范围之广、选择题材之丰。因海岛与大陆截然不同的海洋风貌,涉海诗成为《溟南诗选》中富有特色的一类作品。透过生态美学视角考察其中涉海诗作,可见古代海南诗人借诗歌表达对海洋的复杂情感,以及渴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心愿。

一、诗意:《溟南诗选》中涉海诗内容的生态美

海南岛四面临海。海南诗人创作的涉海诗也和以往作品有所不同。就内容来看,《溟南诗选》中的涉海诗主要从海洋风貌、百姓生活及诗人个体经历三个角度进行书写。

(一)海洋风貌:茫茫不复辨泾渭

海上天气变幻无常,海洋风貌捉摸不定。《溟南诗选》中的涉海诗对海洋风貌的描写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自然风貌,二是海洋天气。

入海口是诗人接近海洋、体验其自然风貌最为直观的地点。丘濬年少时创作的《浊海歌》描述了河流百川相汇终入海的情境。“天下百川皆清漪,一流入海便成缁。茫茫不复辨泾渭,混混孰与论渑淄。洪涛巨浪轰轰怒,不觉己身如秽瓠。”[2]35无数清澈的河流在入海口汇聚,搅起层层泥沙,奔入大海后由清转浑,不见源头、不分来路,终是“茫茫不复辨泾渭”。“轰轰”“茫茫”在听觉和视觉上展现出河流奔涌入海之浩瀚。清澈蜿蜒的河流汇入海洋,化为浑水奔鸣如雷,强烈的对比给予读者对海洋的直观体验。

丘濬的另一首诗《登高丘而望远海》记录了自己登高远眺、遥望大海时见到的雄伟海景。诗以景起,“身居嵔垒间,目极苍茫外。神游八表纵大观,气嘘千丈发长慨。直从混沌凿破初,大遍虚空无尽界。”海洋广阔无垠,仿佛陆上的“混沌”“虚空”。立于海陆之间远眺无垠的大海,诗人此刻穿越时间和空间,只见“波涛汹汹泛苍溟,沙漠茫茫连紫塞。”静谧的大陆与斑驳的海洋饱含沧桑。海浪汹涌、波涛不休是何等雄奇与壮阔?置身其间,一种孤寂感油然而。诗以情结,诗人感慨“逐日何须随夸父,步地谁云有章亥?请学尼邱古圣神,越过东山登泰岱。”引夸父逐日与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典,诉说着茫茫时空中,万千事迹随奔涌不休的波涛而去,杳无声息。这位“布衣卿相”也不禁叹息古今人与事只在一瞬之间。

自然风貌不止是汹涌巨浪和滚滚波涛,也有静谧时的恬静、美好。宋人白玉蟾《景泰晚眺》描写夕阳时分的海景。“海岸孤绝处,清沙露远汀。潮花人鬓白,山色佛头青。夕照银黄笔,秋烟水墨屏。天空杉月冷,鹤梦几回醒。”[2]256伫立岸边,极目远眺,近有“潮花”,远向“夕照”。身在礁石绝壁处的海岸尽头,大海与大陆间只隔一片窄窄的沙滩。诗人眼中,广阔深邃的大海涌向沙滩,激起阵阵白色浪花,浪花在巍峨的山峰峭壁边消散,宛若佛祖若隐若现的斑白鬓角。以夕阳、水汽作笔墨,落日入海好似一场泼墨,静中有动、化诗为画,一场落日也活了起来。日落月上,“月冷”“鹤梦”之间,透着海边的凉意和凄清,万籁俱寂中只有海浪拍岸的余音。

相比海洋的静谧,海岛上更加常见的是突如其来的风浪。王佐在台风过后写下《知风草》,“飓母漰腾海岳移,方当寂寞未来时。高堂广厦人如醉,独有泥沙小草知。”[2]127“飓母”还未登陆就已挪腾海水、纵手狂风,似要移山劈海。登陆后风力未减,惊得茅屋在风中摇曳,人如醉酒一般稳不住脚,即便“高堂广厦”也一同摇晃,“醉”倒在台风之下。末句中的“小草”别有见地,唯有它在狂风之下依旧挺立,靠着深根大地才躲过一劫,反观世人,不禁赞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溟南诗选》中涉海诗对海洋风貌的描写虽然不乏美景,但更多的是对极端天气的描绘。风平浪静时,夕阳入海宛若泼墨一幅,令人心向往之,在画中诗意地栖居;风云变幻时,海上波澜壮阔,天气变幻无常,时而水浑如墨,风急雨骤,置身其中,渺小人类的心中更多的是对海洋的敬畏以及对自然的崇敬,也正是这样明显的力量对比,令人们渴望与自然和谐共生。

(二)百姓生活:直恐横舟堕海门

封建时代,岛民的生活与陆地男耕女织不同。沿海百姓常年同海洋打交道,很大程度上受到海洋的影响,许多作品体现了这一特点。

船是岛民出海捕鱼和前往大陆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明代诗人钟芳《棹》一诗描写了航海时船夫同海浪对峙惊心动魄场景。“烟波万丈如无有,双扶重器含枢纽。济险功高人不知,有声长作苍龙吼。”[2]162海面“烟波万丈”,水雾渺茫之间只听得海浪卷来滚滚波涛,船客心中纵然恐惧。即便如此,船夫凭借高超的驾驶技巧和过人的胆量,灵活操纵“棹”,万丈烟波也变得寻常。船夫和船靠“棹”沟通,大风大浪亦可平安度过。船客在风浪中心悬一线,却不知船夫技术高超,与“棹”的配合精妙绝伦。末句赋予“棹”强烈的生命力。波涛之中,在“棹”的指引下,船化身“苍龙”,在船夫的操控下如游龙般在大海中穿梭。诗人巧押仄韵,读之紧张急促,无形中带来一股紧张情绪,可谓妙笔。

岛民临海而居,不但要与海上恶劣天气对峙,台风、潮水也给其生活带来极大影响。白玉蟾在《疑潮》中记叙了雨季百姓的生活,“卧闻雨吼是潮奔,直恐横舟堕海门。凡百可疑多若此,万今千古共谁论。”[2]285潮涨潮落,海浪拍击沙滩发出巨响,潮水凶猛时,声响连绵不绝,震人心魄。诗人本横卧床榻,听到窗外雨声大作、海潮似吼,身卧榻、心不安,疑是潮水将至,要将海上船只卷入海中。海民疑雨为潮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可这要命的潮水曾让无数百姓出海不还,只得叹道“万今千古共谁论”。面对强大的自然力量,岛民无力还天,可他们不愿随波逐流、葬身大海。即便凶多吉少,海民仍要在夹缝中求生。这源于对生的渴望,也是千百年来中国人的生活哲学。叶朗将其解释为,“中国传统哲学是‘生’的哲学。中国古代思想家认为‘生’就是‘仁’,‘生’就是‘善’。”[3]202这种观念来自中国人好生的传统。诗人无力干预自然,无处可“论”,只盼出海的勇士能够平安归来。

纵使海浪凶猛、潮水无情,但风平浪静时的大海依旧美丽,港口仍旧繁华。丘濬在《海诗》中描写了晴空万里时的海港。“乾坤巨浸海茫茫,万斛楼船百尺樯。云脚四垂天作界,浪头双港水分洋。”[2]51茫茫大海没有了波涛汹涌,宽阔海面上停泊着高大的帆船。只见商船相拥,平静的海面托起一片繁荣。没有台风、狂潮,取而代之的是垂天之云分界海天,忙碌的港口隔断大洋,尽是海上贸易带来的平安喜乐。一幅沿海贸易繁荣昌明的美好图卷足以说明明代海上贸易的繁荣。

《疑潮》《棹》中叙写海民出海谋生时面对的无限危机,《海诗》则描绘岛民与海相伴时的平静繁华,二者是海民生活的极与极,海民并未因此消极厌世,他们敢于适应自然,与未知的力量博弈,体现出海岛先民渴望认知自然力量的积极心态。相比以往涉海诗,对求“生”的描写充分展现了先民“生生为易”的生态智慧。

(三)诗人个体经历:今日飘零到海边

随着海运日益便利,港口日渐增加,出海远行的频率不断增加,渡海、赠别的诗作也占到一定比重。

《博浦开船》一诗记叙出海前港口话别的情景。“平生不省出门前,今日飘零到海边。同驾木兰从此别,鹤归华表是何年。”[2]309明清之际,航海技术已经非常发达,即便如此,出海仍然是一场生死未卜的远行。诗以事起,写博浦港口送行,望向远海时心中自然生出“飘零”之感。后两句转而抒情,借“鹤归华表”之典表达诗人对时光易逝、人世变迁的感慨。岛民出海实为生计,可是漂泊海上不见前路,不免令人心悸。诗人借“话别”这一镜头写出沿海人民对于海洋予取予求又心存恐惧的复杂情感。

渡海诗作也并非都是悲情主题。钟芳《渡海和韵》诗描写了渡海归来的和美场景。“长年舣棹仆夫催,报道祥风习习来。地脉不缘沧海断,蜃楼端为使君开。舟从织女机边过,人自蓬莱鹤背回。万顷玻璃天混漾,固应坡老羡奇哉。”[2]159前三联叙事,尾联抒情。此番渡海没有滔天巨浪,海面平静、海风轻柔,一切都显得平和恬美。这样的海面才会出现“蓬莱鹤背”送船客,“织女”身边可过舟的场景。平日变幻莫测的大海能如此祥和平澹实属不易。作者此刻不禁沟通神思,想来这难得的海天一色之景即便东坡先生看到也会羡慕不已。

相比渡海类作品,赠别类作品的数量明显增多。丘濬、陈繗、郑廷鹄都有此类作品。

丘濬《送陈缉熙修撰使高丽》开篇点题,“海上天风吹节旄,玉堂仙子锦宫袍。”诗人以“节旄”象征友人即将出使别国,“玉堂”则源自汉代“玉堂署”,宋后常以其代指翰林院,此处指代即将出使高丽的陈缉熙。明代使臣出访高丽备受高丽人瞩目。丘濬便以“鳌金”“朝凤”喻友人,直言他作为翰林鳌头,定将展现明朝威严和翰林才气。陈繗《琼台胜览送江右蒋举人还乡》则于平易之中见真情。前两联记叙游览琼台所见风景,其中谈及观海之景时写道:“观海回头总末流”,一语双关,点出入海口处已然是河流之尾,也提醒友人不可做末流。尾联点题,“射策推君第一筹”,不仅是对友人已有成就的肯定,更包含着对他的期望与祝福。作品在朴素的语言中蕴含着真挚纯洁的情感,足见二人情深谊厚。

送行、赠别的作品旨在送别,就内容而言,借景抒情必不可少。正如李宪乔在《凝寒阁诗话》中总结到:“送行诗,将以道彼美而乐乎往也。虽题类不一,要以此意为主。”[4]422郑廷鹄《海天胜游歌赠金台田卫使》诗与前两首不同,是游览海天盛景后创作的赠诗,正合此意。诗中不但描写海景,回忆与友人的所见所闻和所识所感,也对海边风光、物产有所记载。“榔酒”“椰浆”等意象多为海南岛常见的物产。作者在诗中反复提及,寄托着诗人希望友人不忘宝岛风物、铭记故土风光的不舍情怀,平凡中蕴含着深厚情谊。

明人的航海技术得到极大发展,渡海诗体现出人们对海洋的接纳与亲和,但面对未知仍令人不安。诗中对个体经历的书写,尤其是借海岛意象表达内心情思,多在传递诗人期盼亲友平安出行、顺利归来的朴素愿望,也是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心中的“家园情怀”,人与自然时刻共存,但能够寄托心中美好情思的唯有“家园”。无论是渡海远行还是赠别亲友,不管岸边一别是主是客,“家园”永远都是双方的精神寄托。可见,这类作品在记录个体经历的同时也在唤醒不同个体内心的“家园情怀”。

二、诗法:《溟南诗选》中涉海诗意象构建体现的生态美学意蕴

诗歌最大的特点是将声律与意象相结合,融会贯通后产生独特的表达效果。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说到:“是以陶钧文思……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5]493刘勰将诗人比作木匠,又将测定墨线、使用斧头、创作诗歌时运用声律和选取意象作比,十分贴切地说明二者的关系,也强调了意象构建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作用。受海南岛独特的生活环境和地理环境的双重影响,《溟南诗选》中的涉海诗创作在意象构建上与以往涉海作品相比更富有海岛生态特色。

(一)独具特色的海岛风物

海南诗人在海边成长,与风浪同行。《溟南诗选》中的涉海诗选取意象时注重凸显海南特色,弥补了大陆涉海诗作品中意象构建的不足。诗人选取涉海意象时不局限于常见的海上风景,而是将其对海岛风物拥有独特体验以及海岛物产和人文风光纳入其中。这些意象的巧妙运用丰富了涉海诗的意象内涵。

海岛物产在这些意象中最具特点。海南岛四面环海,地理位置特殊,许多物产为其独有。千年间,这些物产逐步被赋予独特含义,成为地方文化符号,化作诗歌中的亮点。在《海天胜游歌赠金台田卫使》一诗中,作者忆起与生活在海南岛的友人的相遇,看其行动、衣冠神似仙人,不禁叹道“十载逢君琼海上,衣冠扮作神仙相。”[2]177一同上岛时惊呼“此行真入蓬莱岛。”可诗人不知这海岛物产非同凡响,大为惊奇,至于惊在何处?诗人言“云边筇竹面似人,石上胡麻大如枣。莫道长安繁且华,海上奇怪尤堪夸。冬飧不必黄芽菜,寒具何须白贝花。嗟君遨游七十载,榔酒椰浆君自解。”诗中分别提到“筇竹”“胡麻”“榔酒”等海南特色物产,这些物产在岛民今天的生活中依旧常见。

“筇竹”是我国南方特有的竹种,因其“竹节高且突出,凸显了竹的特殊美感,古入常用筇竹的高节比喻人高风亮节的精神品质”[6]。古时它常被文人雅士制作手杖和盆景赏玩。此外,筇竹竹身宽大,生长时会形成形态各异的图案,呈现不同形状,制成工艺品、赋予其独特含义,在古代士大夫中流行。诗中“筇竹”的图案被作者比喻为人脸,可见海南岛上生长的“筇竹”不仅舒展宽大,图案也别具特色,为诗人赞叹。

“胡麻”汉代就已经引入中国,随着种植范围不断扩大,它在百姓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因其价格低廉而且可入药为百姓喜爱,尤其是道家理论中认为服食胡麻可以长生,所以便成为代表性的仙家饮食。王昌龄《题朱炼师山房》有,“百花仙酝能留客,一饭胡麻度几春。”[7]217可知胡麻为饭的现象在古代非常普遍。海南气候温润、水土丰沛,诗人见到的胡麻形态“大如枣”,夸张的手法说明“仙岛”之上胡麻不仅品质优良,还可以恣意生长。

“榔酒”即由桄榔果酿造而成的美酒,在岭南地区历史悠久,十分盛行。桄榔一类作物在岭南十分常见,因桄榔果淀粉含量高,也被百姓当作食物或用于酿酒。桄榔在海南还被赋予不同的含义。苏轼流放儋州后,其后学继承东坡遗风,组建“桄榔诗社”,足以说明桄榔这个文化符号在岭南文人心中分量颇重。诗中重写离别,一杯“榔酒”赠友人。借此海岛风俗说明二人情深意浓。

诗人在作品中提及的物产是海民的常见用具和食材,记录海南岛民俗风情的同时,还为读者铺开一幅别样的海洋物产图景。意象的确立和构建不是一时一人可以完成的,诗人不断赋予这些物产属于海岛的生态文化意义,才令其逐步纳入涉海诗意象中,是诗人在海岛生活过程中的亲身体验,也是诗人生存状态的真实反映。诗人已去,风物仍存。这些意象在其中或作比、或起兴,耐人寻味处又令人兴致盎然。如此审美体验正源自我们所处的生态环境,今日读来恍若续接前世。

除了海岛物产沟通古今,《溟南诗选》中涉海诗描绘的人文风光同样丰富多彩。《感遇》中提到“开洋”风俗,“才喜开洋便,俄惊阁浅愁。风云多变态,波浪少安流。”[2]47“开洋”是中国南方沿海地区的传统习俗。每到渔汛来临之际,举行盛大的祭海活动,为妈祖、龙王奉上神圣的祭品,企盼着能够换来丰厚的渔获,这样的习俗一直流传至今。诗人既为“开洋”之际岛民赶海而喜悦,同时又为海上气象变幻莫测、海中礁石分布不明带来的危险而忧愁。“开洋”风俗的背后诉说着岛民面临着渔获和危机并存的挑战,读来百感交织。

和赶海捕鱼一样,港口贸易也是岛民生活中的重要一环。《海诗》描写了繁盛的港口贸易。茫茫大海托起成队的商船和战船驻留于此,观之“乾坤巨浸海茫茫,万斛楼船百尺樯。”天海相比,悬天垂云为天空和海洋标出边界,拍岸浪花为海洋和港口划出分界,自是“云脚四垂天作界,浪头双港水分洋。”海南岛作为重要的物流港口有着这样繁荣的景象令岛民无比自豪。结尾处丘濬希望吞吐江河的大海能够庇佑靠海而生的岛民平安富足,表达了古代海民的美好愿景。

《溟南诗选》中涉海诗描绘的人文风光体现了岛民与海洋共生的片段,体现了人与海洋环境的交互,是一种双向动态平衡中的和谐。古代农业社会生产力低下,岛民只能靠海吃海,海洋给予先民的馈赠中也充满危机。“开洋”仪式正是出于先民对海洋的敬畏。他们将命运寄托在海神的保佑之上。港口的繁荣同样短暂,一旦台风骤起,一切贸易活动都将停止,下南洋的货船又有多少可以顺利返航?“开洋”表现的是海民局限于时代和技术的“天命观”,今人看来似乎愚昧。事实上,正是出于对自然的敬畏,岛民才能顺应“天命”,不违背自然规律。即便岛上的生活充满艰险,世世代代的岛民也可以生活得更加美好。这才是构建海岛风物作为意象的生态意义所在。

(二)想象丰富的神仙意象

海洋迷人的魅力展现在动静之间,静时习习海风、浪花拍岸,动时波涛击浪、瑰姿谲起。加之海民对未知领域的无限遐想,变幻莫测的海洋天气和海边独有的神怪文化令诗人在创作中可以大胆想象、尽情抒写。

诗人的想象源自海岛生活。《家居琼山之下田村,七月二十四夜梦头童子问子以村之所以名,梦中作此诗答之,觉而呼灯,疾书于都城东之远游轩》一诗中,丘濬以梦为创作动机,虚构出仙界童子下凡问路,借答神仙童子之问讲述下田村(即今海口市金花村)村名的来历。诗中化用明太祖朱元璋《劳海南卫指挥敕》中“南溟之浩瀚,中有奇甸,方数千里。”[8]185,称海岛为“瀛海中间别有天”。海岛生于何时?在世何久?丘濬道“请言六合虚空外,曾见三皇混沌前。玄圃麟洲非远景,延康龙汉未多年。”原来,诗人眼中的海岛居于大海中央,“六合”之外、“虚空”之中,出现于“三皇”前,与“混沌”共生,好似传说中神仙居住的“玄圃鳞洲”,和元始天尊号“延康、龙汉”同时存在。此诗为海南岛写下一段传奇“身世”,极富奇幻的神话色彩,读来饶有趣味。诗中不见丘濬“儒臣”形象,而是在奇幻、浪漫中表达他对家乡的自豪与喜爱。

诗人还引神话形象入诗。《溟南诗选》中的涉海诗常涉及“龙王”与“鹤”。前者是掌管海事的神仙,后者是象征长寿的仙鸟。其中多借“龙王”意象传达对渡海人的美好祝愿,希望唤来“龙王”护航行船,遥看“仙鹤”万里送客,旨在为行人祈福。《和顾兵宪》一诗即有“双龙护舟楫,鲴鳄伏以降”句。“鲴鳄”凶猛异常,古时行船与其相遇必是凶多吉少。诗人盼龙王可以双双出现为友人搭乘的航船护卫,友人可以顺利航行。祈愿神祇是古人希望在精神上对现实进行控制的一种渴望。正如叶舒宪在《中国神话哲学》中谈到:“神话是人类把握外部世界的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精神状态。”[9]7《溟南诗选》中出现的这些神话形象寄托了诗人的美好愿望,表达了海南籍诗人渴望与多变的海洋和谐相处的心愿,也反映了古代人民渴望与自然共生、互利共赢的自然观。

海洋无际,除了海事,缥渺的景色也引发诗人无尽的想象。海南岛多山且海岸线曲折,加之四周岛屿众多,令诗人在脑海中幻化出许多神仙图景。《登高丘而望远海》一诗在描写山海风光时将现实和想象有机地穿插在一起,虚实相杂中突出海岛景色的奇崛、伟丽。开篇“身居嵔垒间,目极苍茫外。”直抒胸臆,感慨身在眼前壮景,心在缥渺之间。随后神游仙境,由“七圣”“六鳌”之典和“瑶池”“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等神仙意象跨越空间,由实入虚,畅游在神话世界中,与仙人相遇、在仙境遨游。诗人还穿越时间,神游华夏,寻迹“汉武”“元结”,慨叹“钓台”“赤壁”,追思季札“挂剑”,同时心念人间,再由虚入实,回归现世。诗人广阔的想象力和博大的胸襟令人震撼,大开大合,将现实同想象相连,宏大而又直观。

纵观这些神仙意象,以其宏大、雄奇入诗,增强了诗作的表现力,诗人运用联想和想象的将意象系统串联,读之酣畅淋漓。由此可见,诗人对于海洋的想象虽然落脚在对海洋的赞美,但往往萌芽自一种矛盾的心理状态,即对宜居环境的渴望和对海洋未知领域的恐惧。在“天人合一”观念和宗教思想带来的心理暗示下,面对难以征服的海洋力量,岛民对其展示出一种因敬畏和无力带来的崇高感。这种崇高感驱使诗人展开想象的同时也节制了先民对海洋的开发,达成了一种和谐共生的发展模式。

三、诗情:《溟南诗选》涉海诗生态美学的现世意义

刘勰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5]494美感的产生离不开审美情感。得益于海南岛独特的景观和风物,以生态美学视角对其进行观照可以发现,古代海南诗人对人与海洋关系有独到的体会与认知。这些经验也对今人构建人与海洋和谐关系有所启发。

(一)接纳中认知,品海洋之美

海民的生活与海洋相伴,海岛景色常对诗人有所启发。不少诗作来自于对山海景观的感悟、接纳和认知。丘濬《浊海歌》一诗,将视野聚焦在入海口,仰望山泉,探寻河流之清源,俯观海潮,感慨黑波入海,最终“愿言上帝檄天吴,一夜黑波便成碧。”希望上天将浊海涤净,还泉水永清,诉说自己渴望天下清平,自勉浊中独清的志向。此诗虽是丘濬少时所作,但其源于刹那间的感怀的深刻思考,令人叹服。正是这样敏锐的洞察力,加之丰富的情绪表达才使诗歌的内涵更加深刻。

诗人对海洋的认知不止于片段,他们善于利用小事物来表现大主题。《知风草》《棹》两首即由具体意象切入,间接描绘海洋风貌,利用整体与局部的对比达到极佳的表现效果。《知风草》一诗的视角落在一株小草上,将台风登陆时行人、建筑摇曳不止与小草立于风暴而不倒作比,生动还原台风场景的同时也衬出小草顽强的生命力。写台风处可谓是“大景”,转换视角时逐渐进入“小景”。“小景”同“大景”的互动,不但使“大景”更加生动,也兼顾了“小景”的刻画,这样的画面组成别有深意。《棹》一诗从“棹”意象切入,画面集中在船夫操控船桨迎击风浪上。全诗没有出现一个“棹”字,着重笔墨在船夫与海上巨浪搏斗的场景,凸显船夫不屈于危机的勇气,非常精彩。聚焦海洋生活图景中的一个“小处”,发掘其背后所蕴含的海民独有的无畏艰险、敢于同自然斗争的精神,令人钦佩。

不论是入海口的波涛还是台风中的小草,这些作品都是一首首生命之歌。古人认识海洋的过程中,一株草、一根棹都富有其生命力。这种力量源于自然,更依赖与自然共存的人类去发现。万物皆有灵,秉持“天人合一”观念的古代诗人在接纳海洋的同时也对海岛风貌中的生态之美有所认知,正是这种审美的互动才令海洋文学的精神内核得到阐发。

(二)敬畏中博弈,同海洋共生

大海茫茫,海事多无常。当丘濬喜于“开洋”之际可以出海经营时,也在担心气候多变,船只往来时常搁浅岸边带来的巨大风险,即便如此,航海者也要冒着风浪危险谋生。相比风里来浪里去的赶海生活,“却羡垂纶者,年年守步头。”[2]47可现实总是残酷的。尽管丘濬关切海民疾苦,可他无力回天,言语中流露出的无奈更加婉转动人。诗人兼述喜忧,借助不同的景象来表达复杂且矛盾的内心活动,将细腻的心理斗争展现给读者。这样的情绪同样存在于丘濬的其他作品中。

在《夜泊近渔舟有感》一诗里,丘濬叙写了海民靠海吃海、以海为生的生活场景。“渔舟何处泊,浅水荻花边。风月全家乐,江湖到处田。烹鱼邀买客,乞火与邻船。自笑谋生拙,临渊却尔怜。”[2]42渔民以渔船为家,大海为田,捕鱼归来便在船上烹鱼揽客,将捕来的海产卖出个好价钱。渔人生活淳朴、自然,虽然清贫,却是与自然最真实的互动。

透过这些生活片段反观人与海洋,两者共处不是人类的予取予求,而是人与自然共生的动态平衡,有时更是勇者的博弈。“生”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也是生态美学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溟南诗选》中涉海诗描写的海洋图景正是人与海洋在博弈中寻求平衡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岛民勇敢、坚毅的性格品质令人钦佩,对待海洋和自然万物的包容与接纳令人动容。人与海洋的关系正是在敬畏中的接纳和博弈间不断拉近,这种相处模式同样值得今人借鉴。

《溟南诗选》中的涉海诗由海南诗人创作。相比以往作品,丰富多彩的意象构建和多层次的情感表达传递了更加深刻的精神特质。从诗意角度看,《溟南诗选》中的涉海诗以“天人合一”为主旨,记录人与海洋之间的多重互动,突出海民对“生”的渴望和厚重的“家园情怀”。从诗法角度看,诗人选取富有海岛特色的意象入诗,开拓诗境的同时也带来不同以往的新鲜感,同时,兼用比兴与想象,把与自然为友的愿望和敬畏神秘海洋的双重情感融入诗中,诉说着复杂、矛盾的心理。从诗情角度看,《溟南诗选》中的涉海诗作具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止是与海洋博弈时的勇气,更是诗人接纳海洋、融入海洋时与之共生的力量,是“生生为易”审美观的体现。曾繁仁将“生生为易”定义为“活生生的个体生命的成长与生存发展之理。”[1]220作品中所体现的正是这样的道理。个体的完满生存、整体的和谐共生以及在博弈中寻求平衡,既是“生态存在论美学观”的表现,也是人文精神的阐扬。受制于时代,《溟南诗选》中体现的生态美学观念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其中也蕴含着重要价值,相信《溟南诗选》中涉海诗带给我们的感悟和启示同样对思考如何构建当代人与海洋、人与自然的关系有所启发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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