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〇年日本政府对中国南方地区共产主义运动的实地调查*

2022-04-07 19:51肖远琴
中共党史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领事馆共产主义红军

潘 洵 肖远琴

1930年,为收集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相关情报,日本政府专门派人前往中国,整合驻华各领事馆力量,对华中华南地区的共产主义运动进行为期近3个月的调查。这是中共成立后日本政府组织的针对红军和苏维埃政权一次较大规模且较为系统的实地调查,具有较高研究价值。学界关于日本针对中共的情报收集以及调查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绩(1)〔日〕谷拓弥著、乔君译:《全面抗战时期日本华北方面军的对共情报活动》,《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12期;祁建民:《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前对中共的情报调查与认识》,《中共党史研究》2020年第4期;祁建民:《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对中国共产党的情报调查及对策》,《近代史研究》2021年第1期;等等。,但关于1930年日本对中共、红军和苏维埃政权的专项调查,尚未有专门的论述(2)彭程的《论红三军团一打长沙的影响——以日本馆藏档案为视角》(《中共山西省直机关党校学报》2017年第1期)、霍耀林的《土地革命初期日本对南方中国共产党的调查研究述略》(《井冈山大学学报》2020年第6期)、孙波的《日本外务省及驻华领事馆对红军的调查研究(1928—1932)》(《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22年第2期)等有简要论及。。本文拟主要根据日方资料,系统梳理和简要分析此次调查的具体情况及其影响,为中国革命的国际传播和日本侵华史、近代中日关系史研究提供另一面相。

明治维新后,日本为“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视朝鲜、中国为国家“利益线”的焦点(3)参见米庆余:《近代日本大陆政策的起源及其形成期的特征》,中国日本史学会编:《日本史论文集》,辽宁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0—224页。,将中国作为其大陆政策的重要目标。1927年,田中义一出任日本首相。面对严重的经济危机,日本确立了将满蒙从中国领土分裂出去的侵略政策(4)参见金成民主编:《日本涉华密档总目录 外务省卷(1931—1945)》第1册,线装书局,2014年,“前言”,第1—2页。,迅速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并一直将苏联视为“假想敌”和主要威胁。尤其是十月革命后,苏俄和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兴起,引起日本政府的高度警惕。一方面,日本担心苏联的共产主义运动与中国的革命势力进行联合(5)参见祁建民:《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对中国共产党的情报调查及对策》,《近代史研究》2021年第1期。,损害其在华既得利益和扩张行动。另一方面,日本还担心苏俄和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扩散到日本,引起国内政治的变化及天皇制的崩溃(6)参见彭程编:《日本馆藏涉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档案及编译(1921—1945)》第1册,(香港)蝠池书院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前言”,第1页;王美平:《日本对中国的认知演变——从甲午战争到九一八事变》,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369页。。为抵制共产主义运动的“革命输出”,日本专门制定法律,明确将共产主义定为非法(7)参见祁建民:《从日本“防共回廊”计划看中共大青山游击根据地的战略意义》,《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6期。。

第一次国共合作失败以后,中共走上武装革命和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引起长期窥察中国动向之日本的关注。特别是在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中共领导的革命和国共斗争主要集中在华中华南地区,日本的关注也随之由过去的北京、东北等地转向华中华南(8)「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共産匪行動狀況實地調査方ニ関スル件」、『1 昭和5年7月28日から昭和5年8月14日』、1930年7月29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200。。在此阶段,日本外务省授意驻华领事馆收集并随时向国内报告中共情况(9)1928年9月11日,田中义一要求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调查中共情况(上海総領事矢田七太郎『中国共産党状況』、1928年12月1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247600);1930年4月18日,币原喜重郎要求日本驻广州、福州、汉口、汕头、九江、长沙、沙市、厦门、宜昌等地领事馆及时报告中共的行动、活动区域、中共组织及兵力情况(『支那各地共匪関係雑纂 第二巻』、1930年11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4000)。,驻华中华南领事馆提供了诸多涉及中共及红军的情况报告。例如,1928年3月至1930年12月,日本驻沙市领事馆向外务省提交多份报告,介绍湖北的红军活动,称“其状令人震惊”,国民党军不易“围剿”。这些报告内容涉及石首红军及“北伐与当地驻军的转移计划”;通过何键而获悉的彭德怀、黄公略领导的军队概况以及国共双方的战事情形;红军在当地积极推行共产主义政策情况;红军与反动派及共产国际的关系。特别是关于贺龙率领的红军,该领事馆连续报告称,公安县已经被贺龙率领的中共军队占领,该地守备薄弱,红军的活跃到了令人无法想像的地步,经常传来红军攻陷沙市的消息;贺龙与李凤山的军队占领弥陀寺并袭击了沙市洋码头对岸,部队直指沙市市区。(10)『2.在沙市領事館』、『支那各地共匪関係雑纂 第一巻』、1928年3月25日—1930年12月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2900。此外,驻宜昌领事馆也报告贺龙部红军以鹤峰为根据地进击长阳、五峰,称“此举令当地倍感不安”(11)『3.在宜昌領事館』、『支那各地共匪関係雑纂 第一巻』、1930年3月31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3000。。1930年 5月,上海总领事馆提交题为《中共军队与苏区》的报告,明确指出红军破坏旧封建秩序,将导致社会越来越不安定,最终会损害日本的国家利益(12)『1支那ニ於ケル共産軍並ニ蘇維埃区域ノ情況ニ関スル件1』、1930年8月22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1000。。11月,驻长沙领事馆强调,红军问题非常重要,倘若红军取得成功,中国将被“赤化”为与苏俄一样的共产主义国家(13)『1.在長沙領事館』、『支那各地共匪関係雑纂 第一巻』、1930年11月14日—23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2700。。显然,由驻中国各地领事馆提交的报告可以看出,日本部分驻华外交人员已观察到,红军正在华中华南地区不断壮大,中共建立的苏维埃政权推行共产主义政策,中共将是一支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

红军攻打长沙等城市武装暴动,是促成日本政府决定对华中华南地区共产主义运动开展实地调查的直接原因。1930年,趁蒋冯阎中原大战、湘桂军阀厮拼之际,中共中央提出“会师武汉、饮马长江”的军事计划,彭德怀领导的红三军团先后攻占岳州、平江,并于7月27日一举攻克湖南省省会长沙,到8月6日退出,占领长沙达11天之久。其间召开10万多人的群众大会,成立省苏维埃政府、总工会,扩大红军约七八千人,筹款40万银洋,解决了红军被服、医药困难,缴获大量枪炮弹药和军用电台,武装了主力红军和地方部队。同时还没收帝国主义和地方豪绅财产分发给贫苦民众,处决一批反革命分子,放出几千名政治犯。(14)彭德怀:《彭德怀自述》,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第156页。攻占长沙,“在红军的战争史上第一次攻占了一个省城,使中外反动派为之震惊”(15)杨尚昆:《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军团史》,国防大学出版社,1992年,“序言”。。据日本陆军调查班的观察,“日本领事馆被毁,给外国势力造成巨大的损害”(16)陸軍省調査班『支那に於ける共産党の活動』、1932年、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5120458400。。在西方列强中,日本受到的震动最大。一是日本一直视中国为“最有利害关系的国家”,对共产党在中国得势“断难袖手旁观”(17)《田中义一与蒋介石会谈记录》,《近代史资料》1981年第2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220页。;二是日本在长沙事件中遭受重大损失,“日领事署及三井洋行被烧”(18)翟学超:《红军第三军团第一次夺取长沙史料选》,《历史档案》1985年第3期。;三是日本与英美各国直接干涉中国革命,日舰“二见号”“小鹰号”等与红军发生直接军事冲突(19)“Consul Harding to Sir M.Lampson”, August 14, 1930, Foreign Office, Confidential Prints, Further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China, 1921-1930, FO 405/266, p.136; 《長沙ニ於ケル共匪暴動事件/情報関係》, 1930年8月1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B02032023000。关于长沙之战中红军与日本军舰之军事冲突,中方文献较少。《中国时局与各国舆论》一文中论及“长沙外舰日前均有向共党军开炮轰击之举动”(《国闻周报》第7卷第32期(1930年8月18日);中共湖南省委在总结退出长沙的原因时提到:“英日美帝国主义共五条兵舰和中国军阀兵舰两条,从5日半夜到翌日中午,从新河江面轰击到猴子石,再轰击打转,炮声如炸雷,离长沙六十里之靖港都可听见。长沙商店、学校与市民被大炮轰毁击毙者甚多”(《湖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1931):省委文件》,1988年印行,第219页)。,日本海军还命令佐世保镇守府所属第24驱逐队舰船紧急待命前往上海,并由上海调陆战队及军舰“浦风号”赶往武汉(20)「幣原外務大臣より在漢口坂根総領事宛 第51号」、『日本外交文書』(昭和期I第1部第4巻)、1930年8月1日、859—860頁;《各国军队种种活动》,《大公报》1930年8月2日。。日方通过对红军攻占长沙的密切观察,初步认识到中共“现有势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21)『中南支地方共産匪行動状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 4』、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6300。,“湘鄂赣苏维埃的发展真是令人刮目相看”(22)『中南支地方共産匪行動状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 3』、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6200。。

在红军攻占长沙后仅2天,即7月29日,日本外务大臣币原便迫不及待地向日本驻上海代公使重光葵发出对华中华南地区共产主义运动情况进行实地调查的指示。该指示对如何开展调查作出明确安排,如拟派外务省官员前往中国,倘若因地方治安及交通原因导致派遣人员不能直接前往当地进行实地调查,可雇佣值得信任的中国人代为调查,对在各项调查中发挥作用的中国人支付必要的工资及路费,提供部分费用,同时要求驻中国各地的领事馆积极配合。该指示还特别强调开展此次调查的两个原因,一是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形势的判断。币原认为,中共此前一直在江西、福建、湖南、湖北、广东、广西以及安徽等省的穷乡僻壤进行游击活动,并推行共产主义政策。但中原大战爆发后,国民党军防备薄弱,有游击队趁机进攻大冶、城陵矶、岳州、长沙等长江沿岸城市,呈现向城市进军的态势。这些游击队之间相互联络,接受中共指挥,好像还接受共产国际的指导和援助,在其控制区内建立苏维埃政权,巧妙避开国民党政府的“取缔”,并发动极具潜力的底层农民、工人和青年学生,中共势力日渐壮大。二是对日本此前相关情报工作的不满意。币原认为,既往调查报告中的许多内容有夸大之嫌,此次调查必须查明事实,并据此采取对策。(23)『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共産匪行動狀況實地調査方ニ関スル件』、1930年7月2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200。

毫无疑问,日本政府在长沙等地被占后匆忙决定指派专人来华实地调查绝非偶然。他们从红军攻占岳州、长沙等事件中认识到,中共领导的武装力量已由偏远农村向中心城市发展,故绝不能小觑中共及其领导的共产主义运动。而且,在广大的华中华南地区,日本尚未开展对共产主义运动的大规模调查,对该地区的共产主义运动到底发展到何种程度、传言是否已成为事实尚不明确。正是在这些因素的推动下,日本政府决定采取直接调查行动。

为开展此次调查,日本外务省在短时间内制定了详尽的工作计划。外务大臣币原亲自指挥,指派外务省欧美局事务官好富正臣和参事官桑岛主计来华主持调查工作,并向驻中国各地领事馆发出调查指示。在外务省官员抵华前,由驻上海总领事馆外务事务官兼警视的赤木亲之为本次调查进行前期准备,收集中共的通告、期刊、报纸等参考资料,撰写《关于中国红军与苏区的情况报告》(24)赤木親之『1支那ニ於ケル共産軍並ニ蘇維埃区域ノ情況ニ関スル件1』、1930年8月1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1000。。从7月29日外务大臣发出实地调查指示,到8月18日好富正臣和桑岛主计抵华,为调查准备阶段;从8月18日至10月26日两人回国,为实地调查阶段。在历时近90天的调查期间,好富与桑岛先后实地调查了上海、南京、九江、汉口、长沙、大冶、芜湖、杭州、福州、基隆、厦门、汕头、潮州、香港、梧州等地,并在九江、厦门、广东派员对东固、龙岩和海陆丰等地红军和苏维埃政府情况进行调查。

关于调查的方法与途径,外务省明确规定:一是派遣调查员之事对外一律保密,调查目的不能让其他任何无关人员知晓;二是事先将调查事项通知所在地区的领事馆,做好调查准备;三是所派调查员与相关领事馆负责人根据实际情况协商最有效的调查方法;四是相关领事馆应全力协助,在调查员到达之前准备好参考资料;五是调查员必须从当地日方海军当局、特务机关、朝鲜总督府及台湾总督府特派员、日本企业家,以及工部局、国民党政府等处全面收集情报或资料;六是在调查员由于交通和政治等原因不能前往当地时,由相关领事馆雇用中国人完成调查;七是向所雇中国人逐一明示调查事项,要求其必须以实际见闻为基础完成调查报告;八是雇用中国人应考虑调查日程和调查区域的地理关系,采用最节约的方法;九是全力收集可以作为调查事项参考的资料,如出版物、印刷品、宣传资料和照片等。(25)『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ノ行動調査方法』、1930年8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300。显然,日本政府是秘密开展此次调查的,币原反复强调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让中国人发现日方调查目的(26)『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實情調査ニ関スル件』、1930年8月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200;『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共産匪行動状況実地調査ニ関スル件』、1930年8月13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200。,其调查的性质不言自明,此次调查无疑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外务省还将此次调查分为重点调查与共同调查两种类型。重点调查是指外务省根据前期情报分析,确定重点地区的调查内容。主要安排如下:在上海地区,重点调查共产国际特派员的行动;中共江苏省委的组织与活动;红军在江苏省东北部的行动与国民党军队的“围剿”;5月下旬召开的苏区代表大会;驻华日企中工人的共产主义运动;在华日侨、朝鲜人、台湾民众与中共的联系,以及租界工部局和国民党政府对共产主义运动的“取缔”。在苏州、杭州及梧州,重点调查该地区土匪的行动及其与红军的关系。在南京,重点调查国民党政府对共产党的“取缔”情况,以及中共与国民党左派的关系。在九江,重点调查南浔铁路和武昌铁路地区红军的行动及苏区情况,尤其是彭德怀的军队;江西省东部地区红军的行动及苏区情况,特别是黄公略的军队。在江西南部,重点调查朱毛红军的行动及苏区情况。在汉口,重点调查河南省商城、光山、罗山地区红军的行动及苏区情况;汉江流域红军的行动;湖北北部正在组建的红军情况。在长沙,重点调查贺龙的部队及其他红军的行动;红军占领岳州和长沙时贺龙、彭德怀及黄公略部队的联合行动以及占领后的军事、政治情况;红军占领区及苏区情况。在福州,重点调查当地红军行动及苏区情况。在厦门,重点调查福建省西南部红军行动、苏区和厦门党团组织等情况。在汕头,重点调查广东省东北部红军行动及苏区情况。在广州,重点调查广西西部红军和广东、江西、湖南各省的红军行动及苏区情况,以及1927年12月广州起义的影响。(27)「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ノ行動調査項目」、1930年8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300。

而共同调查是指此次调查涉及的所有区域均需调查的内容。主要有12项:中共情况,包括中共组织、系统团体、主要人物、宣传及工作方法、实力、与苏联的关系等;红军部队的名称、指挥官、编制、兵种及兵力、武器弹药的种类和数量,特别是要对步枪、机关枪、迫击炮、野炮等加以区别;红军部队的构成及训练,特别是由散兵、工人、贫农、土匪组成的军队素质及控制情况;红军的行动,特别是其对城市或者农村的进攻;红军各部之间的联系及策应;红军与中共、苏联的关系,尤其是中共或共产国际的指导以及军费、枪支弹药的供给;苏维埃政权的组成及其施政;苏区民众在思想、生活上受新政权的影响;赤卫队的组织与行动;因共产主义运动而导致土地、资本和财产的没收,债权放弃,以及对大商店、银行及外国企业的影响;国民党政府对共产主义运动的“取缔”及其对红军的“围剿”。(28)「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ノ行動調査項目」、1930年8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300;霍耀林:《土地革命初期日本对南方中国共产党的调查研究述略》,《井冈山大学学报》2020年第6期。

此次调查分为重点调查和共同调查,除表明外务省对此次调查的高度重视,还反映了此次调查鲜明的目的性和针对性。共同调查注重面面俱到,聚焦总体把握,而重点调查则强调对重点内容的深入挖掘。事实上,这种调查任务的划分,既是对华中华南地区共产主义运动日益高涨的直接回应,也是日本企图深入了解真相,寻求现实对策的具体体现。

由外务省主持的此次调查,主要调查力量由3个部分组成:一是参事官桑岛主计和事务官好富正臣由日本赴华主持调查;二是日本驻华中华南的各领事馆配合调查;三是在日本人无法前往的地区雇佣值得信任的中国人完成调查。

调查阵容看似不大,其实不然。参与调查的人员不仅范围广且极为复杂。据不完全统计,除外务省所派人员外,有超过15个领事馆的人员参与此次调查。例如,上海总领事馆代公使重光葵、厦门领事馆领事寺岛广文、南京总领事馆领事上村伸一、广州总领事馆代理领事须磨弥吉郎、九江领事馆代理领事河野清、宜昌领事馆代理领事浦川昌义、长沙领事馆领事糟谷廉二、杭州领事馆代理领事米内山庸夫、香港总领事馆代理领事吉田丹一郎、南浔铁道顾问高比良胜、广东实业公司社长涩谷刚等,以及雇用的中国调查人员周乘龙、陈祖贻、江文祉等(29)『中南支地方共產黨及共産匪行動状況調査日記』、桑島主計、好富正臣『6 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共産匪行動状況調査方ニ関スル復命書提出ノ件2』、1930年11月1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700。。调查还涉及一些国民党政府官员,如上海市公安局局长袁良、汉口市政府卫生局局长李博仁、湖南省政府主席兼清乡司令何键、国民政府军政部部长何应钦等。他们虽然不是日方雇用的调查人员,但间接帮助了此次秘密调查。

综上,无论是调查计划的制定、调查方法的设计、调查范围和调查内容的确定以及调查力量的组织,外务省都作了周密的部署和安排。毋庸置疑,这是日本政府精心策划的一次专项调查行动。

此次调查行动的成果,主要体现在调查人员提交外务省的《关于华中华南地区中共及其军队行动的调查复命书》和《关于华中华南地区中共及其军队行动的调查报告书》。通过调查,日方对于中共及其领导的红军、苏维埃政权、中共与苏联(共产国际)的关系以及国共关系等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并在此基础上对中国未来的共产主义运动作出分析和判断。

关于中共领导的红军,调查人员初步估算了红军的力量。调查报告称,根据中共发布的信息,被视作正规红军的只有10支部队和独立第一团,总兵力约有78860人,枪约55700支。另有情报显示红军总人数已达10万、枪5万多支。但经过分析,日方认为,上述数字源自中共或与之关系密切的苏联情报,多少带有宣传的目的,数字有所夸张。红军有六七万人、四五万支枪是适当的。(30)桑島主計、好富正臣『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ヒ共産匪行動状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分割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196100。事实上,1930年初,红军已有13个军,62700多人,38900多支枪(31)周恩来:《红军数目与区域》(1930年3月),记工编著:《历史年鉴 1930》,吉林文史出版社, 2006年,第81页。;到同年夏,全国红军发展到约7万人,连同地方革命武装共约10万人。(32)《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上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第280、314页。由此可以看出,日方关于红军人数和武器数量的调查与分析基本准确。

调查报告将中国武装力量分为彻底的土匪、单纯的军阀、纯粹的红军(共产主义者组织的以实现共产主义为目的的军队)三类,但红军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调查人员认为,朱毛红军及其他正规红军具有一定的训练和组织水平,并实施一些共产主义政策。红军占领长沙、景德镇等地后,维持当地治安并建立政权,与普通的流寇大相径庭;对无产阶级和普通百姓秋毫无犯,红军打倒军阀和国民党、反对帝国主义、严惩土豪劣绅,完全不是土匪的行径。红军也不同于一般军阀,他们在根据地实行的各种社会政策与普通军阀完全不一样。但是,日方人员并不认为红军是正规的共产主义队伍,尽管红军是根据共产党的指示组建的,行动也具有共产主义色彩。这是因为红军并不完全由共产主义者构成,红军军官大多是共产主义者或其追随者,但多数士兵出身贫农。报告称,较为接近事实的是,“实际上共产党希望在革命运动中发挥红军的实力,通过派遣党代表及政治委员,指导红军进行游击运动,宣传并推行共产主义”(33)桑島主計、好富正臣『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ヒ共産匪行動状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分割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196100。。

通过对红军控制区的调查,报告认为,红军的革命内容十分丰富,大体包括“反对帝国主义,打倒军阀,严惩土豪劣绅,破坏国民党政府机构、银行、军阀府邸、大商店等;没收土地分给贫农,豁免债务,烧毁地契,崇尚自由结婚,禁止聘礼,增加无产者结婚的机会;降低米、盐、油等生活必需品的价格,或改变铜币和银币的兑换率,提高铜币的价值;维护无产阶级的利益,设立农会、工会,将工人和农民组织起来;设立平民学校、信用合作社,消费合作社、公共药店等,实施社会救济”(34)桑島主計、好富正臣『1.一般/3中南支地方共産匪行動状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6000。。总体而言,日方对红军革命斗争内容的调查是比较全面和符合实际的。但关于红军性质的认识,由于受意识形态的限制,无疑是片面和错误的。

对于中共领导的苏维埃政权及其施政情况,报告认为,1927年11月8日中共在广东省海丰县海城镇建立中国第一个苏维埃政权,之后在江西、福建、湖北、湖南、广东、广西、河南、四川、安徽、江苏、浙江等地建立的苏维埃政权达200余个,但这些苏维埃政权大多存续时间很短。只有江西省南部、东部、西部,福建省的西南部、广东省东部等地的苏维埃政权,存在时间比较久,且基础牢固,实施了共产主义政策,可称之为真正的苏区,其他基本可以忽略。他们甚至认为大多数苏维埃政权并未施政,徒有其名。各地苏维埃政权的组织形式也各不相同,并非整齐划一。(35)桑島主計、好富正臣『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ヒ共産匪行動状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分割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196100。此次调查正是苏维埃政权初创时期,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苏维埃政权机构不健全、制度不规范的情况在所难免。日方调查人员不可能认识到苏维埃政权建设的重大价值和战略构想,也未观察到乡、区、县、省多层级的苏维埃政权建设(36)例如,1929年11月,中共闽西特委统计,闽西地区6个县中建立了4个县苏维埃政府、50多个区苏维埃政府、400多个乡苏维埃政府。《中共闽西特委通告第十四号——中共闽西特委第一次扩大会关于苏维埃工作问题的决议》(1929年11月2日),中共龙岩地委党史资料征集领导小组等编:《闽西革命史文献资料》第2辑,1982年,第289页。,更遑论准确把握苏区发展的可能趋势,他们看到的只是苏维埃政权和苏区的若干表象。

关于中共与苏联(共产国际)的关系,报告称,“中共与苏联关系密切”,中共成立、1924年国共合作与此后的中共革命都是在苏联直接指导下进行的。苏联通过共产国际、红色工会国际、对华不干涉协会以及驻华外交机构,对中共下达指令并提供活动资金。此外,苏联还创办中国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招收中国的共产主义者和左派分子进行共产主义教育。同时,报告认为,在指导中共革命时,共产国际的方针朝令夕改,甚至关于中国革命性质的认识也前后不一,暴露了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缺乏定见,中国大革命的失败虽然是中共在革命中所犯过失所致,但根本原因在于共产国际屡屡不合时宜的指导方针。(37)桑島主計、好富正臣『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ヒ共産匪行動状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分割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196100。不可否认的是,日方长期关注中共与共产国际的关系,调查报告对二者关系的认知和判断,尤其是对共产国际指导因素对大革命失败影响的分析,是切中要害的。但需要指出的是,日方的调查只是观察到共产国际对中共影响的一面,而没有注意到中共开始尝试独立自主探索革命道路的努力。

关于国共关系,报告指出,国民党政府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取缔”非常严厉,制定了“取缔”共产党的方针和专门法律。1927年2月国民党召开的宁汉联席会议决定“清党”,随即公布《惩治反革命条例》,翌年又公布《暂行反革命处罚法》。此后,国民党还先后实施《共产党人自首法》《反革命案件陪审暂行法》等规定。另外,国民党在“取缔”南京等重要城市的共产主义运动时,采取较为系统的措施,如户口调查、邻里连坐、旅客及货物检查、旅馆检查及电报检举等。(38)桑島主計、好富正臣『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ヒ共産匪行動状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分割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196100。报告还认为,在革命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红军,状态、兵力及武器都比较差,而且除苏联之外的其他国家和中国所有有产阶级都反对红军,其军费及武器的供给补充十分困难,根本不是国民党的对手。同时,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工业发展尚不成熟,实现共产主义革命的绝对条件不如苏联。中国主要开放口岸都在外国军队及其军舰的防卫之下,中共依靠占领重要城市一举实现全国革命是极其困难的。因此,在不久的将来,中共及红军实现赤化全中国基本上是不可能的。(39)桑島主計、好富正臣『5 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共産匪行動状況調査方ニ関スル復命書提出ノ件1』、1930年11月1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600。虽然日方调查人员看到了国民党政府与中国革命势不两立的现实,观察到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不利的外部条件,但由于缺乏对中国社会矛盾和阶级矛盾的基本把握,以及对国共两党性质和路线方针政策的深入理解,必然低估中国革命的发展前景,也就不可能准确预测国共关系的未来趋势与变化。

此外,调查报告还认为,中国的共产主义是在自由平等的基础上实现共同富裕,现实化的共产主义运动并不是乌托邦。如果现实中因财产分配不均衡,那么心怀不平的无产阶级将会打倒有产阶级,实现自己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愿望。因此,该运动的消长与消除不平等息息相关。日方调查人员按照对待共产主义运动的不同态度,区分上层、下层两类人群。上层是“有产阶级”,下层是“无产阶级”。“有产阶级”在“利己心”的驱使下会捍卫上层利益而阻碍代表“无产者”的共产主义运动。但是,尽管“无产阶级”不懂“主义”是什么,但同样在“利己心”的驱使下,更多的下层人士加入到共产主义运动中来,有助于共产主义运动的成功。因此,中国未来的共产主义运动会继续呈现一进一退的态势,日本政府不能隔岸观火,必须密切关注。(40)桑島主計、好富正臣『5 中南支地方共産党及共産匪行動状況調査方ニ関スル復命書提出ノ件1』、1930年11月1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600。

20世纪30年代前后,正是中共及其领导的共产主义运动发生重大转折,不断扩大和巩固农村革命根据地,开创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革命新道路的重要时期。彼时,由日本外务省主持的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实地调查,是日本政府对正在日益壮大的中共进行的一次较为系统的摸底,是发动九一八事变前夕对中国进行的一次较大规模的调查。此次调查得以顺利实施,除了日本外务省的强力推动外,更得力于近代以来日本在中国建立的以驻华领事馆为桥头堡、“官民一体”的情报调查网络。

外务省是日本官、军、民、学等一体化对华情报调查体制的重要组成,而驻华领事馆则是开展具体调查和收集、接收、整理涉华情报的主要据点,在近代日本对华调查活动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据日本政府公布的《在外公馆一览表》显示,截至1931年3月,日本在华共设有51个领事机构(41)『1.本省』、『支那各地共匪関係雑纂 第六巻』、1931年3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91600。,遍布中国沿海、沿江和内陆主要通商口岸, 利用其领事特权,形成一个庞大而互联的网络。翻检各领事馆呈送的报告,其所调查的中国情报,涉及面之广和程度之深令人震惊。在此次调查中,外务省不仅专门派出得力“钦差大臣”好富正臣和桑岛主计到中国主持调查,而且还向领事馆发出明确的任务指示和工作要求。而各地领事馆更是“功不可没”,无论是调查前的资料和人员准备,还是调查方案的制定与实施,都扮演了特殊而关键的桥头堡角色。

从表面看,日本其他在华官方和民间情报机构并未参加此次调查,但鉴于红军活动多处于几省交界的偏远山区,加之不断被国民党军队“围剿”,获取情报面临诸多困难,外务省仍然要求调查员须从日方海军当局、特务机关、朝鲜总督府及台湾总督府特派员、日本企业家等各种可能的官方和民间渠道获取情报。而此次调查所获取的情报,既有源自国民党政府发布的“围剿”公文公告,国民党党部、行政部门和军队的往来电报,也有来自于中共的通告、军事通讯、布告、告示、通电及传单、宣传册及出版物等,还有取之于各国使领馆和报刊的信息。而且,在实际调查中,各领事馆也按照外务省要求选派合适的、日语良好的南方人协助调查,如汉口的沈染春、九江的周乘龙、厦门的江文祉和广东的吕伟东。不仅如此,桑岛主计和好富正臣还到访过正在与红军作战的何键司令部,并与何应钦面谈,就中共情况听取意见。因此,日本“官民一体”的情报调查体制,不仅体现在情报调查主体的“官民一体”,情报调查客体的“官民一体”也是其显著特征。

正是在强有力的情报调查体制的保障下,此次调查能够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内顺利完成。通过调查,日方判断,中共和红军既不可能被消灭,短时间内也不太可能扩张至全国。日本与中国利益攸关,共产主义运动作为中国的重大问题之一,日本不可能隔岸观火,更不能忽视,必须密切关注中共力量的消长,适时推出适当的应对政策。此次调查发生在九一八事变前夕,不仅暴露了日本政府“反共反苏”的本性,其刺探中国情报并干涉、影响和控制中国内政的企图也昭然若揭。事实上,九一八事变后,在应对国联调查团的调查中,中国共产主义发展及其所造成的中国内政事实,也成为日本解释其侵略“合理性”的重要因素(42)参见陈海懿、郭昭昭:《九一八事变中的“共产主义”因素研究——基于李顿调查团的视角》,《中共党史研究》2021年第4期。。随着日本国内军国主义势力的崛起,“侵略”与“反共”成为日本对华政策的主基调,并贯穿于14年侵华战争之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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