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中共关于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应对*

2022-04-07 19:51
中共党史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区委蒋介石国民党

张 仰 亮

北伐期间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试图加强对上海的直接统治并确立自身的政治合法性,率先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极大削弱了中共在城市的革命力量,压缩了中共在城市的生存空间,对中共革命的策略转向、重心转移和白区斗争方式的改变产生了重要影响。学界对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研究较为丰富,详细论证了蒋介石发动政变的历史动因、决策经过和深远影响(1)相关研究主要有肖甡:《从“四一二”到“七一五”国民党的清党运动》,《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4期;黄金麟:《革命与反革命——“清党”再思考》,(台北)《新史学》2000年第11卷第1期;杨奎松:《蒋介石从“三二〇”到“四一二”的心路历程》,《史学月刊》2002年第6期;王奇生:《清党以后国民党的组织蜕变》,《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5期;杨奎松:《一九二七年南京国民党“清党”运动研究》,《历史研究》2005年第6期;易凤林:《“四一二”政变后武汉政府北伐东征之争及其影响》,《军事历史研究》2014年第2期;李里:《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党员组织关系的重建——以长江流域省份为中心》,《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12期;吴海勇:《中共中央在四一二政变前后的危机决策》,《上海党史与党建》2017年第6期;张文涛:《一九二七年国共分裂后国民党对党内共产党理论的清除及其影响》,《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6期;金冲及:《1927:生死转折》,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等等。,但对上海地区反革命政变这一重要个案的专门研究较少,缺乏对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演进过程和内部博弈的论述,也没有深入考察中共的应对策略以及共产国际和武汉国民政府(简称“武汉政府”)在其中的作用。而且,在一般历史叙事里,中共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过程中被简单描述成几无应对之力的“失声者”,不无偏颇。

历史认知本来就可能围绕历史本相来回摆动,很难一步到位(2)黄道炫:《苏维埃革命——抗战时期的回望》,《苏区研究》2020年第3期。。由于受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对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这段历史的认知难免存在缺位现象。本文拟以上海为中心,动态考察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的过程,并梳理中共对政变的最初因应、策略调整以及共产国际、武汉政府的态度,以期揭示中共对反革命政变的认知变化、变动时代下各方政治力量错综复杂的关系纠葛及其对中共革命的深远影响。

一、蒋介石集团实施的缴械与机关接收行动

北伐期间,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在国民党内的地位急速上升,形成“总司令的权力是高于一切”的局面,党权式微(3)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现代史料编刊社,1980年,第131页。。中共、国民党左派与蒋介石围绕中央政府驻地、对共产党政策和提高党权等问题博弈加剧。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胜利后,中共、国民党左派意在争取上海统治权,成立了代表工人和中小商人利益的上海临时市政府,且得到上海总工会工人纠察队的支持,对蒋介石集团统治上海构成很大威胁。隶属于中共的上海总工会工人纠察队有近3000人,拥有数量可观且款式多样的枪械弹药(4)参见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上海史(1920—1949)》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09页。。蒋介石集团欲除之而后快,他们认为“就作战缓急的先后讲我们当然要先消灭共产党”,否则“国民党绝不能安枕而卧”(5)遗生:《“清党”与清“清党”》,《中央半月刊》1927年第1卷第5、6期。。

蒋介石试图确立其对上海的直接统治,率先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政变是由蒋介石集团前期策划和准备而逐步实施的,并联合帮会武装暗中配合,行动比较隐蔽(6)参见杨奎松:《一九二七年南京国民党“清党”运动研究》,《历史研究》2005年第6期。。之所以采取比较隐蔽的方式,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宁汉双方尚未正式决裂,中共依然是国民革命阵营的重要合作对象,若公开缴械无异于直接破坏国共合作这一孙中山生前的既定政策;二是国民革命军内部左倾的官兵为数不少,且很多中共党员在各级军队中任职,若公开缴械极易造成国民革命军的分裂;三是蒋介石集团在上海的根基尚不稳固,其所属军队主要是刚投诚不久的周凤岐第26军和蒋介石嫡系第1军第2师,实力虽强于工人纠察队,但并非十分悬殊。蒋介石与上海帮会势力渊源颇深,帮会头目也乐于助其消除异己,且帮会势力党羽众多,有实力与工人纠察队正面对抗。黄金荣、杜月笙等领衔的中华共进会在反共过程中扮演了急先锋的角色。

闸北的湖州会馆、商务印书馆俱乐部和南市的三山会馆、华商电车公司是帮会武装进攻的重点目标。以闸北为例,4月12日凌晨4时,中华共进会的帮会武装冒充工人开始进攻上海总工会的驻地——湖州会馆。工人纠察队紧闭铁门,双方相持近20分钟后即有第26军第2师第5团团长邢霆如率部前来“调解”纠纷,其开启大门的要求遭到拒绝。此时距离湖州会馆不远的工人纠察队总指挥顾顺章听闻枪声后判断有变,从商务印书馆俱乐部赶来并通过侧门进入湖州会馆。邢霆如等一面佯装将帮会武装缴械,以示“公平”处理纠纷,一面以多种说辞对工人纠察队展开游说,使其防备意识减弱。之后工人纠察队开启大门让邢霆如等入内协商,邢霆如要求顾顺章前往第2师司令部报告纠纷原委。甫一出门,邢霆如便要求顾顺章“折回下令纠察队一律缴械”。顾顺章未允,邢霆如即令人解除其携带的枪械,并软禁在第2师司令部。稍后,第2师把湖州会馆的工人纠察队缴械,并将上海总工会的工作人员和工人纠察队队员逐出门外,占领湖州会馆。此次第2师共夺去纠察队的步枪1000余支,子弹1万余发。凌晨5时,位于宝山路商务印书馆东方图书馆底楼商务俱乐部的工人纠察队总指挥部亦遭到帮会武装的蓄意进攻。最后,商务俱乐部被第2师占领,工人纠察队又被夺去步枪等1000余支、子弹10万余发。(7)参见《蒋介石摧残江浙两省民众运动的经过——“四·一二”大屠杀的前后》(1927年4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2月):中共江浙区第一次代表大会有关文件》乙7,1990年印行,第455—457页;《工会纠察队昨日缴械》,《民国日报》1927年4月13日。

浦东、江湾、吴淞和南市等地的工人纠察队基本在同一时间被蒋介石集团用同样的方法缴械解散。据统计,政变当天反动势力联合帮会武装出动1500余人,共缴获工人纠察队步枪3000余支、手枪600余支、机枪20挺,近3000名纠察队队员被强行解散,120余人在战斗中死亡、180余人负伤(8)《中国共产党上海史(1920—1949)》上册,第409页。。缴械行动比预想的顺利很多,据指挥本次缴械行动的国民革命军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白崇禧回忆:“清党工作,我原定三日至七日完成,不料四月十二日早上,便突破了共党在上海之大本营——商务印书馆工厂”。(9)苏志荣等:《白崇禧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第45页。在较短时间内将工人纠察队缴械解散,被视为蒋介石全面“清党”的开端。此次缴械行动是蒋介石酝酿已久的政治风潮,并非“由少数人的误会而发生”的偶然事件,“一经发动便呈一泻千里的形势”(10)新:《清党运动的第一义》,《三民周报(上海)》1927年第2期。。

为维持尚不稳定的上海局势,拥护蒋介石的在沪将领白崇禧、周凤岐等有意向社会各界掩饰反革命政变的真相。12日,白崇禧、周凤岐公开解释称:“本早闸北武装工友,大肆械斗,值此戒严时期,并当前用兵之际,武装工友任意冲突,殊属妨碍地方安宁秩序”,我们“除派部队将双方工友武装一律解除外,并派员与上海总工会会商妥善办法”。(11)《国民革命军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布告》(1927年4月12日),郑灿辉等编:《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资料选编》,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41页。显然,这种言说旨在混淆视听,有意将反革命政变轻描淡写成一次普通的工人纠纷。白崇禧还以相似的说辞报告武汉政府,用“委屈”的口吻称:“崇禧为维持地方安宁秩序起见,不得不厉行制止”(12)《白崇禧电蒋中正闸北武装工友械斗甚剧经派队解除双方武装》(1927年4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20100-00010-108。。虽然国民党左、右两派斗争加剧,但双方并未公开决裂,武汉政府依然是国民革命阵营合法的中央政府,白崇禧等掩饰真相的目的在于尽量避免引发武汉政府的激烈反应。同时,此次缴械行动的直接执行者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特务处处长杨虎、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政治部主任陈群,他们将当日情况报告身在南京的蒋介石(13)《杨虎陈群电蒋中正十二日总工会与上海工会在闸北冲突》(1927年4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300-00012-233。。蒋介石同样对政变的真实目的矢口否认,称“此系阻止少数分子发生叛乱行为而已,并非变更国民党任何政策”(14)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1册,台北“国史馆”,2014年,第55—56页。。实际上,此时蒋介石对国民党左派、中共“包办”武汉政府极为不满,有意通过收缴工人纠察队枪械打压武汉政府。工人纠察队被缴械后,蒋介石难掩内心的喜悦,在13日的日记中表达了自己的真实心态:“上海工团枪械昨日已缴,颇有死伤,而浙江各处CP (共产党)皆同时驱逐,人心为之大快。”(15)《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7年4月13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

12日上午10时,听命于蒋介石的上海临时政治分会开会商议全面接管上海政权问题,秘密商定上海市区内重要政治事件由该会决议,并由各主管机关执行,“其他各机关未经本会决议,如有越权行动,一概无效”(16)民国历史文化学社编辑部编:《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记录——上海分会》,(台北)开源书局出版有限公司,2019年,第14—15页。。蒋介石很快又转向查封其他受中共、国民党左派领导的机关团体。上海临时政治分会决议由汤济沧等组成上海市内各地方机关调查委员会,准备对其进行查封和接收(17)《上海临时政治委员会第四次会议》,《民国日报》1927年4月13日。。14日,白崇禧命令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卫队、第26军第2师、帮会武装等强行接收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上海学生联合会、上海临时市政府等机关团体(18)李云汉:《从容共到清党》,1966年印行,第629页。。他们虽一再强调无意改变三大政策,实际上都将斗争矛头指向中共。比如,对于接收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原因,陈群称:“因从前市党部被共产党及跨党分子把持,吾人今作清党运动,对于共产分子当然势不两立”。(19)《白崇禧“接收”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郑灿辉等编:《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资料选编》,第249页。至此,中共、国民党左派在上海可以公开活动的机关团体基本被查封或接收。

但是,大量查封或接收上海的党政机关和民众团体,对蒋介石集团自身也造成一定的困扰。由于反革命政变需要大批党政干部接收机关团体,还要雇佣大量帮会势力协助军队行动,干部缺乏和资金窘迫成为亟须面对的问题,一度令主办此事的陈群等一筹莫展。14日,陈群致电蒋介石称:“现第一步用威吓收买手段,一面再从根本改造,惟干部人才太缺,拟设短期训练班”,此间“用费甚多,请电军需处拨款”。蒋介石回复:“应设短期训练班,款电军需处照拨数千之。”(20)《陈群电蒋中正已与潘宜之吴倚沧任上海市党部指导员并告现况及拟设干部短期训练班》(1927年4月1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022-026。蒋介石集团虽向商人多方筹措经费,但经费紧张问题始终无法得到根本解决,实际下拨的款项只是杯水车薪,不敷使用,陈群等不得不再次发电求助。15日,陈群致电蒋介石称:“工会、市党部已由职收回,现百端待举,明收暗买及宣传组织需费甚巨,恳请电令徐军需处长拨发十万元,否则无法应付”,蒋介石回复称“先拨壹万元应,有预算再拨”。(21)《陈群电蒋中正饬徐桴拨上海工会市党部宣传组织等费用》(1927年4月1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022-032。

缴械行动对本就军心动荡的驻沪国民党军队同样是一种冲击,许多官兵同情工人,对缴械行动心存不满。第26军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赵舒得知工人纠察队被缴械后,“十分愤懑,反对无效,因留书出走”,导致第26军政治部解散,数十名官兵为此裹械出走(22)《四·一二大屠杀纪实》(1927年4月15日),郑灿辉等编:《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资料选编》,第220页。。反革命政变还引发官兵的思想混乱,影响军队的稳定。比如,第1军第3师8团团长郑洞国对缴械行动感到“震惊”“迷茫”和“苦闷”,由于他平日同情工农,政变后甚至被戴上“共党嫌疑”的帽子,险些被捕入狱(23)章戈、石澧:《黄埔忠魂——郑洞国传》,团结出版社,2003年,第48页。。另据驻扎在上海城郊的第1军下级军官李默庵回忆,各种消息传来,“难辨真伪”,“有的团开始搜捕共产党员”,逮捕后立刻处决,有不少官兵主动出走(24)李默庵口述:《世纪之履:李默庵回忆录》,中国文史出版社,1995年,第52页。。为此,蒋介石只能“次第将不稳的各师调离上海,另以未经中共渗透的部队接防”(25)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李宗仁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2页。。政变后投靠蒋介石的陈铭枢回忆称:“蒋介石今天的地位是相当脆弱的。党内许多人反对他,即以他一手栽培起来的第一军,因为内部共产党人多,将领如严重、薛岳也左倾,以至于指挥不灵;连军长何应钦也想辞职”,幸得李宗仁、白崇禧支持,否则“全面清共就无法进行”(26)陈铭枢:《陈铭枢回忆录》,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第70页。,颇能反映蒋介石集团当时的窘境。

二、中共组织正面交涉与领导总同盟罢工

中共虽对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早有预判和防备,但政变发生之初在沪中共领导人并未及时洞悉缴械行动之实情,且内部分歧较大。12日上午,在沪中共领导人紧急开会商讨对策,上海区委宣传部主任尹宽等少数人认为,此次工人纠察队被缴械明显是蒋介石叛变的表征,而组织部主任赵世炎等多数人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此次事件只是一场“误会”(27)《尹宽谈赵世炎和旅欧支部》(1960年11月16日),《赵世炎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72页。。由于多数在沪中共领导人判断有误,所以初期的主要工作是通过正面交涉要求归还被缴枪械和释放被押人员。

中共中央军委书记周恩来也主张与第26军第2师正面交涉。12日凌晨,周恩来听闻枪声后立即赶往商务俱乐部,继而到位于宝山路天主教堂的第26军第2师司令部与师长斯烈进行交涉,强调工人纠察队的枪械“无论如何不能缴去”(28)《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113页。。周恩来前去交涉还有意凭藉他在黄埔军校的关系,保释被捕人员(29)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199页。。但交涉并未收到成效,周恩来本人一度还被软禁起来。中共派时任国民党闸北区分部书记、共产党员黄逸峰通过第26军党代表赵舒营救出周恩来、顾顺章等人(30)李新芝、刘晴主编:《周恩来珍闻》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97页。。同时,中共通过其外围组织或中间组织进行申诉。12日上午11时半,中共和国民党左派共同领导的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派陈泽华等赴龙华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交涉,陈泽华等质问“今晨南北市总工会纠察队被人缴械,是因何故”,负责接待的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传达队队长黄遂白以“维持地方治安”“将与总工会妥善协商”为由搪塞,会谈不欢而散(31)《市党部代表往谒白总指挥》,《民国日报》1927年4月13日。。上海总工会还准备邀请商界领袖居中调解,但他们拒不出面,采取隔岸观火的“旁观”态度。中共又令上海总工会举行工人集会以示抗议,并援助尚未被缴械的闸北其他工人纠察队。由于道路被蒋介石集团蓄意阻断,加之工人人数较少,并未起到预想的救援效果(32)参见《蒋介石摧残江浙两省民众运动的经过——“四·一二”大屠杀的前后》(1927年4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2月):中共江浙区第一次代表大会有关文件》乙7,第458—459页;李新芝、刘晴主编:《周恩来珍闻》上册,第99—100页。。

许多在沪中共领导人对缴械一事满腔怒火,大有抵抗到底之势,例如中共中央秘书部主任王若飞认为“需要作出牺牲来证明蒋介石堕落到何等地步”(33)《曼达良、纳索诺夫和阿尔布列赫特关于蒋介石政变的书面报告》(1927年5月21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267页。。其实,除在沪中共领导人,很多受上海总工会影响的工人群众亦无法接受纠察队被缴械的事实。12日,怒不可遏的工人群众甚至从第26军第2师手中夺回湖州会馆,上海总工会随之在会馆内召开代表大会,决议全市总同盟罢工,重新组织工人纠察队(34)《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册,第113页。。驻沪共产国际代表得知工人纠察队被缴械后,建议中共停止总同盟罢工,“实行退却并隐藏好剩下的武器”(35)《曼达良、纳索诺夫和阿尔布列赫特关于蒋介石政变的书面报告》(1927年5月21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267页。。但上海区委并没有立即采纳这一意见,而是继续发动总同盟罢工,对驻沪的国民党军队施加压力,以谋求局势的转机。13日凌晨,上海区委主席团召开特别会议,决定继续扩大罢工,调集工人纠察队随同群众一起游行,试图夺回商务俱乐部(36)《蒋介石摧残江浙两省民众运动的经过——“四·一二”大屠杀的前后》(1927年4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2月):中共江浙区第一次代表大会有关文件》乙7,第459—460页。。

上午10时,上海总工会召集数万名群众在闸北青云路广场举行集会,推选顾顺章为主席,通过“今日起罢工”“要求发还被缴枪械”“即日让出商务俱乐部纠察队本部”等决议,之后游行群众蜂拥至龙华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宝山路第26军第2师司令部等驻沪国民党军队机关请愿。下午1时,游行队伍从香山路会所出发,向第2师司令部靠近。当游行队伍行至宝山路三德里附近时,双方发生对峙,相持至下午2时,随后发生激烈的武装冲突,第2师对游行队伍开枪射击,游行群众死亡30余人、受伤40余人、被捕80余人,另有过路民众伤亡10余人,直至下午五六时尚未停止(37)参见《蒋介石摧残江浙两省民众运动的经过——“四·一二”大屠杀的前后》(1927年4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2月):中共江浙区第一次代表大会有关文件》乙7,第459—460页;《工会纠察队缴械之余波》,《民国日报》1927年4月14日。。当天适逢大雨,“密雨般的枪弹从马路两旁向手无寸铁的人群射击……雨水和鲜血,变成了一条河流”(38)陈碧兰:《我的回忆——一个中国革命者的回顾》,香港十月书屋,1994年,第181页。。几乎同时,上海总工会组织的另一支游行队伍抵达龙华,要求释放被捕的纠察队队员,龙华驻军虽未直接残害游行群众,但态度同样强硬(39)苏志荣等:《白崇禧回忆录》,第45—46页。。蒋介石反动势力对游行群众的强力镇压,引发社会名流的担忧和不满。文化青年胡愈之、郑振铎等甚至联名致函上海临时政治分会委员蔡元培等人,称所谓“人民之军队”,“今乃演此绝灭人道之暴行”,对此深感震惊(40)《郑振铎等为四·一二惨案致上海临时政治分会书》(1927年4月13日),郑灿辉等编:《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资料选编》,第187—189页。。

政变第二天,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参谋长张定璠报告蒋介石:“本日工人罢工,因早有防范,未致扩大”,对被捕人员“定明日押令游街示众”,并请示“应如何处置”(41)《张定璠电蒋中正何应钦白崇禧罢工因防范未扩大被捕暴徒中有直鲁军散兵请示如何处置》(1927年4月13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300-00012-010。。其实,政变之初蒋介石的反共计划并不周延,不仅普通党政军人员对下一步的行动一知半解,就连具体指挥此次缴械行动的杨虎、陈群等亦是如此。杨虎、陈群甚至询问蒋介石“现在是否仍容纳共产党”,蒋介石回复“不能容纳共产党”(42)《杨虎陈群电蒋中正工会已缴械由政治部重组对共党阴谋捣乱是否仍容纳》(1927年4月13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20100-00025-048。。蒋介石对“清党”的态度愈加坚定,也促使沪上的国民党军队进一步扩大对中共及其外围组织的迫害。据统计,从12日至15日,上海有300多名中共党员和左倾群众被杀,500多人被捕,另有失踪者甚众(43)《中国共产党上海史(1920—1949)》上册,第412页。。中共领导的总同盟罢工并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反而使自身遭受更大的损失。13日,罗亦农建议:下一步的斗争策略是“明天收束罢工”,将工作重点放在“扩大宣传”“准备武装暴动”上。上海区委决定停止总同盟罢工,14日起一律复工。(44)《中共上海区委各部委产总会议记录——汇报罢工情况》(1927年4月14日),《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第453—455页。上海区委之所以取消总同盟罢工,既与国民党右派的强力镇压有关,也与共产国际代表和青年团上海区委的一再反对有关。共产国际代表认为“目前不得进行公开战斗”,因为“在业已形成的力量对比中,根本谈不上对蒋介石的任何军事反击”(45)《曼达良、纳索诺夫和阿尔布列赫特关于蒋介石政变的书面报告》(1927年5月21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266—267页。。

与此同时,中共利用报纸对蒋介石集团展开舆论战。政变发生之初,陈群、杨虎等并没有对沪上新闻媒体进行有效监管,中共依然可以利用中立的报纸批评蒋介石集团,甚至刊登《紧急罢工命令》,此举引起蒋介石的不安。14日,蒋介石告诉陈群:“宣传急须统一,时事及新闻二报登载总工会广告及解散纠察队记载失实,而事前并未预备,宣传事项又不留心检查,致滋笑话”(46)《蒋中正电饬陈群宣传急须统一由宣传委员会与政治部负责》(1927年4月1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10100-00007-022。。对此,陈群辩称:“报纸所载是日仍系印刷工人挟持,且事发前后党员尤多,不敢向前检查,致有失实记载,以后令特务对宣传上必先告宣传委员会,以谋统一”。(47)《陈群电蒋中正决用严厉手段继续清党运动以免后患》(1927年4月1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300-00001-056。蒋介石集团更加注意对新闻媒体的监管,以图扭转舆论劣势。之后除“宣布戒严以防总罢工外,还禁止报刊登载转入地下的上海总工会的任何通告”(48)〔苏〕A.B.巴库林著,郑厚安等译:《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43页。。

在反动势力的进攻下,上海的中共领导人很快洞悉了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的真实目的,开始吁请武汉政府出兵讨伐蒋介石。14日,上海区委将缴械的详细情形报告中共中央,要求武汉政府立即“明令讨伐蒋介石”(49)《中共上海区委各部委产总会议记录——汇报罢工情况》(1927年4月14日),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53—455页。,强调“苟再犹豫,图谋和缓或预备长期争斗,则蒋之东南政权将益固,与帝国主义关系将益深”(50)《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册,第115页。。上海区委还派代表王恩鲁亲赴武汉向中共中央和武汉政府“呈报此次惨变经过”,请求“迅速予以援助”(51)《四·一二大屠杀纪实》(1927年4月15日),郑灿辉等编:《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资料选编》,第246页。。对于蒋介石集团在上海的缴械接收行动,武汉政府闻讯后很快为上海总工会提供多方面的援助。13日,武汉政府农政部部长谭平山(共产党员)向武汉国民党中央报告:“上海市党部来电,报告纠察队被缴械,应如何对付?”汪精卫表示:蒋介石“已经是叛徒”,建议“用中央党部的名义电令各军”查办相关负责者(52)《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会第十二次会议速记录》(1927年4月13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下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57—1058页。。15日,武汉国民党中央通过关于惩处蒋介石的决议,对其“开除党籍,并免去本兼各职”(53)《中国国民党中执会第二届常委会第七次扩大会议速记录》(1927年4月15日),《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下册,第930页。。同时,武汉政府准备拨款8万元,其中3万元拨付工人纠察队,5万元抚恤在暴动中死伤的工人。武汉政府对外宣称:“如有人解除工人武装,即以反革命论”(54)《上海区委主席团会议记录——军政形势、工运策略及反蒋反帝宣传问题》(1927年4月16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1990年印行,第510页。。

在政变发生时,中共中央首先要求上海区委“大力开展组织工作和宣传工作”,以应对蒋介石集团的军事威胁(55)《罗易就第二次北伐给斯大林的书面报告》(1927年8月29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424页。。这一意见得到共产国际驻武汉政府最高顾问鲍罗廷的支持,他认为“我们在与蒋介石决裂时寄希望于什么呢?首先,我们寄希望于群众运动”。在武汉的中共领导人和共产国际代表就如何应对缴械问题展开讨论,特别是“除掉蒋介石的问题十分尖锐地摆在武汉中央的面前”。无疑,共产国际顾问的意见深刻影响着武汉政府的决策,原因在于其在武汉国民党中央“还享有从前那样的威信”。(56)《鲍罗廷在老布尔什维克协会会员大会上所作的〈当前中国政治经济形势〉的报告》(1927年10月23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495、501页。罗易、鲍罗廷是位高权重的两位,但他们在北伐问题上分歧较大,致使该问题一度悬而未决。14日,共产国际代表与中共中央负责人召开联席会议,瞿秋白等主张先东征讨蒋,然后北伐。谭平山、张国焘的看法是调动军队向广州出发,保卫革命后方。鲍罗廷认为“虽然上海局势严重,但是我们还是应该动员所有军事力量来对付河南的张作霖驻军”。来华不久的共产国际驻华代表团首席代表罗易则认为“现在的中心问题是武汉”,“如果不加以巩固,北伐不能向各方面进展”。由于会上出现4种不同意见,制裁蒋介石的讨论并无结果。(57)参见彭述之口述,程映湘、高达乐编撰,周任辛、叶向阳译:《彭述之回忆录:中国共产主义的起飞》下卷,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6年,第213—214页;姚守中等编著:《瞿秋白年谱长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03—204页。

15日,中共领导人和共产国际代表再次讨论北伐问题,罗易“反对立即北上”,建议“在北方采取防御措施,支援冯玉祥向东挺进,巩固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广东和广西的政权,改编和集中革命军队,然后再北上”。刚从上海抵汉的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同样反对立即北伐,理由是如果在半年或一年内能着重巩固东南省份的阵地,“建立真正的左派政权”,“革命将会非常坚强地活下来”;如果立即向北挺进,“民主力量就会变得更加虚弱”。(58)《罗易就第二次北伐给斯大林的书面报告》(1927年8月29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425—429页。中共中央接受罗易的意见,于16日通过《关于继续北伐问题的决议》,提出暂停北伐,巩固以武汉为中心的革命大本营(59)《中共中央关于继续北伐问题的决议》(1927年4月16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5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333—334页。。受此影响,武汉政府决定“取消立即北进的计划,而主张去占领南京”。以罗易为首的共产国际代表团“对于取消立即北进的计划表示满意”,认为“经南京北上”的新口号更符合当时的政治局势。(60)《共产国际驻华代表团的决议》(1927年4月18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198—199页。18日早晨,武汉国民党中央取消北伐计划(61)《罗易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电报》(1927年4月18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204页。。武汉方面的军事将领陆续“得到了相应的命令”,“做进军南京的准备”(62)《鲍罗廷在老布尔什维克协会会员大会上所作的〈当前中国政治经济形势〉的报告》(1927年10月23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504页。,东征讨蒋在武汉政府占据了上风。

三、蒋介石集团对中共迫害的加深及其困境

蒋介石在南京另立中央后,宁汉对立随之形成,其顾虑大为减少,反共态度更加坚决。16日,陈群报告蒋介石:“市党部及总工会已有头绪,所拘叛徒此间同志力主严办”,蒋介石回复“严办”(63)《陈群电蒋中正请严惩叛徒分子另请军需处长拨款》(1927年4月1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022-036。。在他看来,“非先肃清内部不能对敌”(64)《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7年4月16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一位国民党右派成员发文称:“若不将内部肃清,以后进行,必受若辈多少之牵制,不如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把信仰共产主义的党员,一律开除党籍。”(65)颂民:《清党》,《民国日报》1927年4月17日。17日,蒋介石令李济深、白崇禧、何应钦等在所辖区域“举发共产党谋叛证据”(66)《蒋中正电李济深紧急会议议决举发共产党谋叛证据并分别监管以维治安》(1927年4月1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20100-00025-054。。于是,蒋介石反动势力对中共的迫害行动由幕后移到台前,主要迫害对象由工人纠察队队员转变为跨党的中共党员,并成为东南诸省公开化的政治运动。

蒋介石集团加紧对中共和国民党左派影响下的机关团体进行整顿。15日,上海临时政治分会决议由汤济沧、杨杏佛、陈群、潘宜之、吴倚沧、罗家伦负责办理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事务(67)《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记录——上海分会》,第18页。。稍后,陈德征、潘公展、周致远等正式成立新的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领导沪区党务,负责设立各级党部以及指导民众团体。其首要任务是重新登记国民党党员,并进行政治审查,具体流程是“凡跨党分子自愿申明脱离共党者,由市党部发给证书,并由其本人填具脱离共党誓愿书存案。其经查明系共党党员而未申明脱离共党者,一律予以除名”(68)陈立夫:《成败之鉴:陈立夫回忆录》,(台北)正中书局,1994年,第99—103页。。蒋介石集团很快又把斗争对象由跨党的中共党员扩大到各类异己势力。23日,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审查委员会宣布对以下两类人员加以关注。一是“投机分子、国家主义派政客、贪官污吏、买办、洋奴、土豪劣绅在此征求时一概不准入党”;二是“已经入党之跨党分子及前条所列反动分子”(69)《中国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审查委员会启事》,《民国日报》1927年4月23日。。他们辩称:“清党”就是用“三民主义忠实信徒的力量去消灭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的一切活动势力,并肃清国民党内一切腐化恶化投机反动分子,使中国国民党脱离共产党的危害”(70)刘斌:《“清党”》,《向前进》1927年第6、7期。。不仅土豪劣绅等被纳入“清党”之列,以反共著称的西山会议派同样难以幸免。西山会议派领导的环龙路44号国民党党部被白崇禧以“破坏党纪,淆惑视听”为由强行查封(71)《白崇禧对环龙路党部之布告》,《时报》1927年4月13日。。但随着宁汉斗争的加剧,反革命政变的发生也加速了国民党新、老右派的重新整合。西山会议派领袖邹鲁认为:由于宁、沪“一致清党”,我们“与宁方的主张,已完全相同,吾党党务,不久可仍归统一”(72)邹鲁:《邹鲁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10年,第142—144页。。

蒋介石有重新改造国民党的想法,认为“清党”可以“巩固党的基础”,并“划一党内的分子”,即“肃清党内的不忠、不良、无能的分子”,同时“吸收青年的党员而加以严格的训练”(73)寄公:《清党运动》,《现代评论》1927年第5卷第126期。。他们对跨党党员并非一味开除,也尝试对普通的跨党党员进行感化教育。潘宜之指出:对跨党的“重要的几个人,是要处以极刑的”,对跨党的“不重要的人,叫他们自己觉悟,把总理的主义和一切遗教叫他们自己去研究阅读,希望他们清醒以后,再来共同工作”(74)潘宜之:《中国国民党为什么要取缔跨党分子》,《民国日报》1927年5月25日。。为此,蒋介石在上海专门成立国民党上海党务人员养成所(后称国民党上海党务训练所),隶属于上海临时政治分会,由潘宜之任所长,目的是“养成深明三民主义了解革命方略之人才,以供党务工作之用”(75)《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记录——上海分会》,第116、204页。。此外,南京国民党当局有意将自身势力延伸至各民众团体之中,一方面清除中共对这些团体的影响,消解中共的群众基础;一方面加强蒋介石集团对这些团体的管控,增强其统治根基。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致函各团体,“凡关于市民运动事,宜须先得本党部同意后,始有本党部发起或必要时共同发起”(76)《大革命期间有关各商业团体组织上海商民后援会举行庆祝等》(1927年3月—9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S173-1-208。。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并非简单地清除中共势力,而是与其尝试建立新的政治和文化领导权有关(77)参见王奇生:《清党以后国民党的组织蜕变》,《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5期;黄金麟:《革命与反革命——“清党”再思考》,(台北)《新史学》2000年第11卷第1期。,并努力增加统治基础和扩大财政来源,成为一场涉及多个层面的政治运动。

打入工人内部是蒋介石分化中共的关键一环。13日下午3时,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再次接收湖州会馆后,宣布同时取消上海总工会和工界联合总会,成立新的上海工联总会,宣称该会奉行“国民党自有三民主义,与共产党此种主张既绝对不同”(78)《东路军总指挥部政治部委员会昨至湖州会馆情形》,《民国日报》1927年4月14日。。稍后,上海工会组织统一委员会(简称“上海工统会”)取代上海工联总会,其首要工作是在工会内部进行审查和整顿,即“对共产党所组织之工会采取根本推翻之策略,各个击破,完全加以解剖,重新改组”。上海工统会组织工厂演讲队、化妆演讲队、星期演讲队,到工厂、码头和居住区等地宣传蒋介石集团的政策,并向各地方工会委派常驻指导员一人。截至7月前后,上海工统会通过新建、改造或合并之前的工会组织,发展工会分会290个、职工分会122个、业务工会14个,会员总数306942人(79)《上海工会组织统一委员会工作计划》(1927年),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Q6-31-627-1。。虽然该统计数据未必准确,但上海工统会的影响力得到迅速扩大应是不争的事实。

是故,后被蒋介石任命为上海清党委员会委员的费公侠对政变后的工会工作颇为自得,认为“清党”运动开始后,“积极从工人待遇、工人知识上痛做功夫,半年以来各业工友的待遇敢说是比以前改善多了”(80)费公侠:《发刊词:中国工人向处于重重压迫之下每日除手胼足胝以外无论待遇是怎样》,《半月刊》1927年第1期。。费公侠所言有夸大之嫌,因为上海工统会的许多组织条例和工作方法直接照搬中共的做法,且执行得不彻底,导致问题不断(81)《职工运动议决案》(1927年4月27日—5月9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中共党史出版社,2015年,第13页。。上海工统会的事务由蒋介石集团掌管,但其工会工作存在重上层轻下层、重表面轻实质的弊端,并未真正深入到工人中去。南京国民党高层对上海工统会的工作难言满意。29日,蒋介石告诉陈群、杨虎:“我方组织工会多非工人,仅找其工头是无济于事。务望派员到各工厂,多做下层工作,且须选青年入厂,与工人实行工作,而工会必须找真正工人为领袖为要”(82)《蒋中正致陈群等电》(1927年4月29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20100-00025-061。。其实,由国民党党员直接代管工会事务,与南京国民党努力建构“以党治国”的新政治体制有关。对此,上海工统会组织部部长李子峰解释称:“鄙人等虽非工人,然亦一国民党之党人,本以党治国之主义,弥恐工人智识太浅,组织不能臻于完善,且动辄为人利用,故即以党人资格来指导一班工人,组织一真实之工会。”(83)《上海商业联合会与工会组织统一委员会讨论“调解劳资纠纷”问题有关文件》(1927年6月),上海市档案馆编:《一九二七年的上海商业联合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56页。

长期以来困扰资本家的难题是劳资纠纷问题。曾任上海总商会会长的虞洽卿于3月22日联合上海工商业60多个团体组成新的上海商业联合会,希望国民党解决上海工潮问题,得到蒋介石的允诺(84)《上海商业联合会听取虞洽卿会见蒋介石等情议事录》(1927年3月27日),《一九二七年的上海商业联合会》,第46—47页。。政变发生后,上海商业联合会发表宣言支持蒋介石的行动,“反对共产党,愿与三民主义相始终”(85)《商业联合会等电蒋中正反对共产党并愿与三民主义相始终》(1927年4月16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300-00001-070。。上海资本家希冀解决劳资纠纷问题,获得稳定的生产秩序和社会环境。而南京国民党也有通过与资本家建立政治联盟获取资金支持的诉求。政变发生后的三个月,蒋介石集团通过上海银行机构筹集的2000万元基本来自中小商人(86)《罗易就中国形势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政治书记处和斯大林的书面报告》(1927年5月28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278页。。资方的贷款在一定程度上纾解了蒋介石资金紧张的难题,但其过度摊派亦遭到资本家的抵制。4月下旬,上海总商会会长傅筱庵就因拒绝向南京政府提供1000万元的贷款而选择出逃(87)〔美〕帕克斯·M.小科布尔著,蔡静仪译:《上海资本家与国民政府(1927—1937)》,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5年,第19—21页。。蒋介石集团与上海资本家的矛盾若隐若现。其实,中共的工会政策对上海工人的影响一时难以彻底消除,也制约了蒋介石集团工会工作的开展。上海工统会调解部部长吴苍认为:工人之前以上海总工会为护身符,工人提出的条件在期限内皆能得到满意答复,而上海工统会对工人所提条件均居中调解,往往导致工人不满,“谓我辈勾结资本家压迫工友”,但若劝说资方答应工人要求,商人则认为他们只是改头换面后的上海总工会,“故调解之困难可谓至矣极矣”。换言之,上海工统会在工人中间并未迅速建立起组织权威。对此,李子峰无奈地表示:“现在之统一工会非比从前之总工会,威权毫无,全凭劝化。故欲打消其余毒,困苦异常”。(88)《上海商业联合会与工会组织统一委员会讨论“调解劳资纠纷”问题有关文件》(1927年6月),《一九二七年的上海商业联合会》,第255、257页。

此外,蒋介石集团在上海新成立的各类党政机关职权叠加,缺乏必要的协调,也潜伏着危机。上海临时政治分会“以会议方式决定上海市一切军事、政治、财政”,其专权行为引起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不满。比如,两者都成立了职权相近的党化教育机构,令市党部党化教育的政令推行受阻。5月初,市党部致函上海临时政治分会,称为“维护党部威信”,建议上海临时政治分会教育委员会与市党部党化教育委员会“会商合并”,但此议被上海临时政治分会以“二会性质之不同”为由拒绝(89)《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记录——上海分会》,第71—72、145页。。市党部不仅与上海临时政治分会职权重叠,还与上海清党委员会存在职权纠葛。上海清党委员会由陈群、杨虎具体负责,其在日常工作中凌驾于市党部之上。他们曾擅自将市党部工农部秘书张君毅逮捕,市党部要求立即释放,陈群、杨虎对此“不予理会”。市党部“无计可施”,只能经过陈果夫找到蒋介石解决此事,但蒋介石亲自过问时张君毅已被枪决,这让市党部倍感无奈。由于上海清党委员会任意逮捕“可疑”人员,以致因“错划”而遭逮捕甚至杀害的情形频频发生(90)陈立夫:《成败之鉴:陈立夫回忆录》,第104页。。杨虎领导的国民革命军司令部特务处大肆捕杀“可疑”人员同样为社会各界所不满,最后蒋介石不得不把特务处召回南京,原因是“特务处在沪声名狼藉”(91)《蒋中正致杨虎等电》(1927年5月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10100-00008-015。。不仅社会各界对国民党右派的过于严酷心生不满,就连蒋介石集团驻沪高级将领对此亦颇有微词。5月22日,白崇禧、周凤岐联名致电蒋介石表达对国民党特务机关的不满,认为从统一事权和尊重生命的角度来考虑,应该派遣专员秉公办理,“以后不得任意拘人”,即使理应逮捕的人,若与军事无关,也应该在24小时之内送至军法处办理(92)《白崇禧、周凤岐等电蒋中正清党运动任意拘审人犯组临时军法处专人统一办理》(1927年5月2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20100-00025-074。。国民党老党员陈维俭等表示:“在肃清党部之时,慎勿过事株连”,“对于中坚同志,急宜竭诚团结,以求完成国民革命,对于取缔共产党一事,虽可出以非常之举,尤宜以光明之度待之,以息谣言”。(93)《陈维俭等对于肃清党部之意见》,《申报》1927年4月21日。

实际上,蒋介石集团内部对反革命政变后的政治局势难言满意,批评声音不断。5月16日,广州中山大学教授朱家骅、傅斯年致信南京国民党主要成员李石曾、吴稚晖称:“国民党在组织上,颇有些应当改善的地方,如果照现在的样子下去,待‘四万万同胞’都进了国民党,恐怕党就亡了”,“今若组织涣散,训练不周,则其腐化可立而待”。(94)《致李石曾、吴稚晖》(1927年5月16日),欧阳哲生编:《傅斯年文集》第7卷,中华书局,2017年,第72—73页。就连之前积极策划反共的吴稚晖也承认:“共产党是恶化,除了他们,以外皆是腐化。恶化要不得,腐化更要不得。”(95)《弱者结语》(1927年),《吴稚晖全集》第7卷,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50页。国民党内态度左倾的领导人对政局更感绝望。杨杏佛在《烦闷与觉悟》一文中提到:“现在的革命前途仍然很黑暗,中国民众仍在水深火热之中”(96)江西省政协、樟树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杨杏佛》,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69页。。8月22日,拥护联共政策的宋庆龄在赴莫斯科前对外声明:共产党员“被残酷无情地、狂滥地杀害了”,“国民政府的盛名,现在已经一落千丈,与北方的半封建余孽不相上下”(97)《赴莫斯科前的声明》(1927年8月22日),《宋庆龄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1页。。宁汉合流后蒋介石被迫下野,其发动的“清党”运动遭遇重挫。9月21日,上海清党委员会在结束宣言中坦承,“回顾三月来之工作,因种种障碍,进行艰难”,“在本会以外,借清党之名,行勒索之实,一时市民咸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即忠厚同志亦皆兢兢然,以明哲保身为戒”(98)《上海特别市清党委员会结束之宣言》,《益世报(天津版)》1927年9月21日。。即便如此,国民党内部要求继续“清党”的声音仍不绝于耳。支持蒋介石的江苏省政府委员何民魂呼吁党内同志主动担负起“进一步彻底清党工作”,理由是“其关系本党前途”(99)《何云魂主张进一步彻底清党——在江苏省政府十二次总理纪念周演讲》,《民国日报》1927年9月9日。。但也有人对“清党”运动的前景产生悲观情绪,并将问题根源指向国民党自身。上海清党委员会委员黄惠平表示:“够得上喊清党和做清党的工作的,着实不少,但是够不上做国民党员的尚且很多”,“若是我们清党的目标中,将这些牛头马面、狐颜狸貌的妖类,竟大意的闲却了,那么,所谓党清之日,即党亡之日”。(100)黄惠平:《如何才可突破清党运动中的危机》,《向前进》1927年第6、7期。

不难发现,蒋介石虽然在上海迅速构建起一党专政的政权体系,但其增加政治基础和扩大财政来源的实践并不顺利。其与上海资本家建立的政治联盟亦不稳固,由于对资方过度摊派,逐渐引发资方的反感乃至抵制,其财政紧张的难题依然存在。蒋介石集团在上海对中共党员和左倾群众的滥捕滥杀行为,与民众期待的纪律严明、为民伸张正义的“国民革命军”形象尚有较大落差,甚至引起上海市民的悲观失望,其增加统治基础的努力面临诸多困难。但总的来说,蒋介石通过“清党”运动基本达到了加强对上海直接统治的目的。在反动势力对中共迫害日益加深的形势下,中共继续调整应对策略,开始安排上海党组织及其外围组织逐步转入地下。

四、中共及其外围组织全面转入地下

武汉政府虽一度决定东征讨蒋,但执行起来并不容易。这是因为其实际管辖区域只有两湖和江西大部地区,根基并不稳固,外部又面临列强的军事威胁。后来由于北方局势升级,加之蒋介石加强对南京的戒备,武汉政府失去了进攻南京的最佳时机,最终放弃东征讨蒋的计划(101)《罗易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电报》(1927年4月18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202页。。5月中旬,宁汉双方选择各自北伐,在沪中共领导人东征讨蒋的愿望就此落空。尽管如此,武汉政府还是继续为中共领导的上海总工会提供了一些政治支持和经济援助。政变发生后,中共党员和国民党左派在东南各省的革命活动几乎陷入停滞状态。4月19日前后,据忠于武汉的国民党江浙执行委员会报告:“浙江、福建、上海、广东等处都被反革命分子占据,对于革命的党员不是逮捕,就是屠杀,使得革命的人受种种压迫,简直无工作可能”(102)《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会第十四次会议速记录》(1927年4月20日),《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下册,第1066页。。为应对蒋介石集团的迫害行动,国民党左派在武汉成立国民党苏浙沪三党部驻汉办事处,以解决三省(市)党部被解散后党员干部无处立足的难题。武汉政府还断断续续为上海总工会工人纠察队提供了一些经费。(103)《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委员会第十六次会议速记录》(1927年4月27日),《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下册,第1096—1097、1100页。当然,武汉政府对上海总工会工人纠察队的支持力度也随着国共关系的恶化而减弱。他们担心工人纠察队实力增强后“存在着很大的危险”,认为“他们会向帝国主义者开枪,可能也会向汪精卫开枪”,并抱怨“工农运动不属于国民党,而属于共产党和红色工会国际”(104)《中共中央执行委员会中央局会议记录》(1927年4月20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207—209页。。

在此期间中共还曾考虑开展“红色恐怖”活动,即组织工人纠察队对国民党右派分子实施报复性打击。4月15日,罗亦农对共产国际驻沪代表表示:“群众被镇压下去了,为了唤起他们的情绪,需要开展大规模的红色恐怖,并准备新的起义”。(105)《曼达良、纳索诺夫和阿尔布列赫特关于蒋介石政变的书面报告》(1927年5月21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267页。共产国际驻沪代表“对红色恐怖不赞成,恐愈引起压迫,牺牲了我们自己的同志”,最后“讨论后只赞成防御的红色恐怖”(106)《上海区委主席团会议记录——讨论军政情形、统战联络及策略问题》(1927年4月15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502页。。但在沪的中共领导人对是否扩大“红色恐怖”的讨论并未就此中止。20日,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沪西部委书记佘立亚强调开展“红色恐怖的工作非常紧急”。但此议一出,即遭到赵世炎的反对,他认为“因现在白色恐怖势力极大,我们如实行将受极大损失”。(107)《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汇报工作、区委传达中央决议案及讨论上海的工作方针》(1927年4月20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551页。所以“红色恐怖”在上海并没有得到大规模的实施。为应对上海的新形势,中共中央对上海区委主要领导人进行了改组,指派李立三、陈延年等到上海工作(108)参见《中共中央委员会会议记录(草稿)》(1927年4月10日),《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第187页;《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册,第113页。。16日,根据中央要求,在沪中共领导人重新改组中共中央和中共上海区委联合组成的特委会(109)中共中央和中共上海区委早在1927年2月就已联合成立特委会,共同领导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和推进上海临时市政府的成立,4月前后中共中央迁往武汉后,留沪中共中央领导人和中共上海区委又重新改组了特委会。,由陈延年、赵世炎、罗亦农、李立三、周恩来及三位共产国际代表组成,其中陈延年代替罗亦农担任中共上海区委书记(110)《特委会议记录——传达中央对上海问题的决定及讨论致电武汉反蒋问题》(1927年4月16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516—517页。。

18日,蒋介石在南京另立中央后进一步加强对上海党组织及其外围组织的迫害。他们在帮会武装的配合下四处殴打、逮捕和杀害中共党员及左倾群众,制造“白色恐怖”。上海青帮头目杜月笙甚至建议蒋介石集团将被捕中共党员“主要的绞死,次要的面刺共字,送到广东开垦”(111)《上海区委主席团会议记录——军政消息、“五一”工作及职工运动等问题》(1927年4月27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 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599页。。中共浦东部委反映国民党驻沪军队“态度已渐坏,压迫较前大,开会很困难”(112)《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汇报工作和区委布置纪念“五一”集会、工作人员调配等问题》(1927年4月29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601页。。虽然法租界当局表面上保持“中立”,不允许国民党军队在法租界公开逮捕共产党员,但并未有效制止中华共进会这一灰色团体的秘密恐怖活动。中华共进会派出大批流氓四处活动,分段在租界的每条马路布置十人以至数十人专事迫害中共党员和左倾群众(113)《江浙区委一周来工作报告——政治军事近况及党的各项工作》(1927年4月25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2月):中共江浙区第一次代表大会有关文件》乙7,第441页。。

上海总工会被查封后失去了公开活动的机会,上海工统会乘机对其进行分化和打击,直接占领上海总工会的场所。据中共沪东部委报告:上海工统会“对工会进攻亦积极,跑到工会内去搬东西”,“占据房屋”(114)《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汇报工作及区委谈反动派捕人、宣传和工会等问题》(1927年5月6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633页。。在沪中共领导人对上海总工会问题进行了讨论。16日,上海区委召开主席团会议讨论两种策略:一是坚决反对上海工联总会(即上海工统会的前身);二是加入上海工联总会,争取群众。负责工会工作的赵世炎表示:“群众仍然是好的”,上海总工会领导的“十万以上的群众仍然可靠。其余四十万工联总会亦未拉去,还在愤激之中”,力主“仍取第一策略,保持现在的群众,再去影响其他群众”。罗亦农表示赞同,认为“第二策略反能送群众给他们”。(115)《上海区委主席团会议记录——军政形势、工运策略及反蒋反帝宣传问题》(1927年4月16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511—512页。所以,起初中共对蒋介石集团组织的黄色工会持抵制态度,无意派人加入。

中共上海区委下属的部委机关接连遭到蒋介石反动势力的破坏,一些干部出现思想混乱、不管不问的情况。22日,中共沪东部委反映:“流氓捣乱,非常厉害”,“党的情形,部委因机关被强盗抢劫,致被巡捕来查,工作上发生很多窒碍。交通三人,一人被捕,一病,一失踪。部委委员一部分不负责,甚至打麻将”(116)《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汇报工作、区委传达中央决议案及讨论上海的工作方针》(1927年4月20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544—545页。。中共沪西部委也表示:“同志表现害怕,支书联席会不能召集,只分别谈话,流氓活动很厉害,主席团只剩下一人,余均被捕。”(117)《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汇报工作和区委布置纪念“五一”集会、工作人员调配等问题》(1927年4月29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603页,同时,上海基层党组织亦出现党员干部思想动摇、支部瘫痪和组织活动停滞的情形。中共吴淞部委报告:“党的方面,支部书记联席会议,因支部书记找不到,同志都已跑掉。”随着白色恐怖的加剧和党员干部思想动摇情形的增多,各部委实际可以领导的支部数量和党员人数大幅减少。截至4月20日,中共沪中部委表示:“过去有十八支部,二百五十余同志……现只有十三支部可以按期开会……同志数量现约一百八十人”。(118)《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汇报工作、区委传达中央决议案及讨论上海的工作方针》(1927年4月20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542—543、550页。不仅上海基层党组织陷入瘫痪,上海区委机关也运转困难。25日,帮会武装在清查中共秘密机关时查获上海区委宣传部,使区委机关的安全受到严重威胁(119)《上海区委主席团会议记录——军政形势、五月纪念及工会问题》(1927年4月25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582页。。为保证安全只能保留极少数工作人员处理日常事务,具体是陈延年负责每天上午、下午接洽相关办事人员,尹宽负责“出外考察”,周恩来“分一半时间代理宣传部”工作(120)《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汇报工作、区委传达中央决议案及讨论上海的工作方针》(1927年4月20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552页。。相较之下,政治色彩较轻且地处法租界的青年团组织处境要好一些。团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表示:“‘四一二’以后,蒋介石制造白色恐怖,到处逮捕共产党人和工会干部,几乎天天都有人被捕被杀。我住在租界里,共青团没有暴露,处境稍微好些。”(121)陆定一:《回忆大革命前后——陆定一谈中共党史》(2000年3月),《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第277页。此外,深受中共影响的上海大学也未能幸免。5月2日,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派人将上海大学“各办事室一律封锁并限学生于最短期内迁出校外”(122)《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记录——上海分会》,第89、137页。。

由于白色恐怖进一步加剧,上海区委原有的干部几乎无法在沪立足。中共中央建议动员一部分党员干部参加蒋介石集团领导的上海工统会,“在合法工会里致力工作”(123)〔苏〕A.B.巴库林著,郑厚安等译:《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第173—174页。。为应对复杂多变的形势,上海区委决定:“调动一大部分上海活动分子到别区工作,同时调别区活动分子在上海工作”,“从别区调动数十个共产党员,派送他们到工会统一委员会及其各部组织作工”(124)《上海区委关于我们在上海的任务和策略的指示》(1927年4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1927年):中共上海区委文件》甲2,1986年印行,第441页。。显然,此时中共改变了斗争策略,开始动员一部分外地干部到黄色工会工作,并转移一部分本地干部到外地活动,实现本地干部与外地干部的双向流动,尽量避免被国民党侦探辨认而遭逮捕。同时,鉴于斗争形势紧迫,上海区委不得不对各级机关办事人员进行整顿和裁减,并转入地下工作。5月2日,上海区委要求各级党组织“销毁文件,布置机关,必要时将工作人员大加调动”,其中“工会方面要彻底整理,因一部分的工作人员确对革命认识不清楚,要加淘汰、换人、裁人、减薪,宁可范围缩小,实际作地下工作”。上海总工会尚有一定数量的工人纠察队队员面临无事可做的尴尬境地。法租界部委表示:“纠察队的问题,现既决定解散,亦无别法。”(125)《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五一”工作的检查及今后工作》(1927年5月2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622、624页。周恩来在聂荣臻的协助下,处理了工人纠察队的善后工作,“把大批同志转入地下”,并安排一部分人到江浙一带开展地下武装斗争。此时周恩来已成为南京国民党通缉的重要目标,不得不于5月中下旬离沪赴汉。(126)参见《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册,第116页;聂荣臻:《聂荣臻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84年,第56页。

16日,中共中央开会讨论上海问题,认为上海的“工会,学校,两处进攻很凶”,并督促上海区委进一步“改组工会学生会”(127)《中共中央常委会第四次会议记录(节录)》(1927年5月16日),《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第231页。。这时中共影响下的外围组织遭到很大破坏,上海总工会、上海学生联合会、中国济难会等均被查封。以上海总工会为例,在反动势力的打压和分化下,总工会已很难有效领导各级工会组织。工人主动加入黄色工会的情形增多,这是因为工人若长久不工作,温饱已然成为问题。有不少工厂拒绝工人复工,要求白崇禧担保,并由上海工统会出面才肯复工,导致不少工人被迫加入黄色工会(128)《上海区委召开各部委书记会议记录——汇报工作和区委关于宣传、工会、纠察队、国民党等工作的指示》(1927年4月),《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3月—5月):上海区委会议记录》乙6,第610—611页。。6月9日,联共(布)中央表示:中共在上海建立秘密工会愈加困难,有近“7万名工人转向黄色工会”(129)《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会议第110号(特字第88号)记录(摘录)》(1927年6月9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311—312页。。据统计,从4月12日到6月初,上海工人被杀者“近200人,被捕1200多人,失业者达5000余人”(130)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国工人运动史研究室编:《中国工会历次代表大会文献》第1卷,工人出版社,1984年,第204—206页。。

中共中央计划调整斗争策略,把工作重心从国内阶级斗争转向反帝斗争,广泛动员“上海无产阶级着手没收外国财产和占领外国租界开展宣传鼓动工作”,以引导列强对蒋介石集团开展斗争(131)《罗易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政治书记处的电报》(1927年6月28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371页。。但共产国际和联共(布)中央主张中共在蒋介石集团统治区加强统一战线工作,特别是开展“对蒋介石部队的瓦解工作”,争取更多军队归附武汉政府(132)《联共(布)中央政治局秘密会议第102号(特字第80号)记录》(1927年5月13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253页。。共产国际代表给上海党组织发电称“最高领导机构主张加强瓦解军队的工作”,“让他们携带武器单独地和成群结队地转到起义的工人和农民方面”,同时明确“反对立即起义和挑动帝国主义者占领城市的方针”(133)《联共(布)中央政治局秘密会议第114号(特字第92号)记录》(1927年6月30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375页。。为此,上海区委通过成立五人军事小组的形式向反动势力军队进行渗透,甚至准备与第26军军长周凤岐直接谈判,将其部队归附于武汉政府。但上海党组织只有4名军事人员可以正常工作,导致“五人工作小组的组建进展得相当缓慢”,在军队中“建立军事组织几乎是不可能的”(134)《希塔罗夫关于中共中央政治局与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代表联席会议的报告》(1927年6月26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361页。。斯大林对此十分不满,认为“蒋介石的代理人在瓦解共产党人‘军队’方面取得的成功要比共产党人在瓦解蒋介石后方方面取得的成功要多”,“许多工会脱离了中共,而蒋介石继续稳坐宝座”(135)《斯大林给莫洛托夫和布哈林的信》(1927年7月9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册,第407页。。

上海的斗争环境要比共产国际和联共(布)中央想像的更加困难,上海党组织遭到更大的破坏,不得不全面转入地下。6月26日,中共江苏省委在上海施高塔路恒丰里104号(今山阴路恒丰里90号)秘密成立,陈延年、郭伯和、韩步先等30余人当选为委员,陈延年为书记,郭伯和为组织部部长,韩步先为秘书长(136)中共上海市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编:《中共上海党史大事记(1919—1949)》,知识出版社,1989年,第145—146页。。但此时上海的党员干部时刻面临被捕杀的危险,据赵世炎的妻子夏之栩回忆:“几乎每天都有警报,同志们不断地被捕或牺牲”。6月下旬,新成立的中共江苏省委机关被国民党特务破坏,陈延年、郭伯和、韩步先被捕,陈延年、郭伯和分别于7月4日和31日被害。因韩步先供出了江苏省委代理书记赵世炎的住址,赵世炎也很快被捕入狱,并于19日被害。(137)夏之栩:《片段的回忆——忆赵世炎》,《赵世炎选集》,第533—534页。“大批同志和革命群众被敌人逮捕杀害了。许多不坚定的分子跑的跑,叛变的叛变。那时报纸的广告栏里,常常登载着一排排退出共产党的声明”(138)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册,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第168页。。时至7月,上海的党员人数由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胜利后的8000多人骤降至1220人(139)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等编:《中国共产党上海市组织史资料(1920.8—1987.10)》,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6—37页。。从反革命政变发生到12月,上海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被杀害的有2000人以上,被捕、遭监禁和除名的多达1万人(140)贫秋:《上海工会组织统一委员会与上海工人总会之内幕》,《布尔塞维克》1927年第1卷第8期。。上海党组织在沪生存环境急剧恶化,不得不全面转入地下。即使宁汉合流后蒋介石被迫下野,致使“清党”运动难以为继,但蒋介石发动的白色恐怖并未消减,其对中共的迫害进入常态化阶段。

五、结 语

综上,中共对于突如其来的缴械行动多少有些措手不及。起初中共组织正面交涉和总同盟罢工对蒋介石集团施加压力,成效甚微,甚至遭其强力镇压。稍后,上海的中共领导人将注意力放在吁请武汉政府东征讨蒋上。身在武汉的国民党左派、中共中央虽对政变义愤填膺,甚至一度决定诉诸武力东征讨蒋,但最终囿于政治局势的演变和自身实力的限制,只能给予上海总工会有限的政治支持和资金援助,无法帮助上海党组织挽回危局。在蒋介石反动势力的进攻下,大批党员干部和左倾群众遭到逮捕或杀害,上海基层党组织和外围组织很快陷入瘫痪状态。为此,上海的中共领导人不得不变得更加冷静和理性,采取以退为进、全面转入地下的斗争策略。在此过程中,共产国际和联共(布)中央的指导意见无疑发挥了重要作用,主要体现在深刻影响了中共中央和武汉政府的重大决策。

在蒋介石制造的白色恐怖中,不仅有大批中共党员被残忍杀害,还有一些党员消极脱党。但应该看到的是,中共在应对蒋介石集团迫害的过程中亦实现了自身组织的锤炼和升华,最优秀的党员干部仍留在党内继续革命事业,为党的发展保存了革命火种。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对中共白区斗争方式的变化产生了重要影响,上海党组织转入地下斗争成为常态,也促使中共在白区采取更为隐蔽、精干、灵活和高效的方式开展斗争,并利用大城市信息、物资、人员、交通等优势开展有别于苏区的情报战、舆论战、文化战、经济战等,成为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重要的第二条战线,其发挥的作用依然不容小觑。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发生极大削弱了中共在城市的革命力量,压缩了中共在城市的生存空间,对中共革命的策略转变、重心转移产生重要影响。随着七一五反革命政变的发生,国共两党正式决裂,中共也开始了一场“被动”的革命转型,逐步进入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被迫转入农村(141)参见张永:《一九二七年中共在武装暴动中的组织转型》,《党史研究与教学》2019年第5期。。中共转入农村是在城市革命遭受严重挫折的情况下进行的,中心城市的组织困境是其转向农村的重要推动力。由于蒋介石集团在上海统治力量的加强,中共在上海的生存空间大为减少,这种危机促使中共寻找新的生机。此后,更多的中共领导人开始意识到国民党统治基础较为薄弱的农村更有利于革命的落地生根、发展壮大,进而实现了革命重心的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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