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雷 波
关于1940年国共军事关系之演进,学界基本以中共击退国民党顽固派两次反共高潮为认知框架(1)《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下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第570—573页。。这一框架大致延续皖南事变后国共两党宣传战话语体系,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本年两党高层缓和紧张关系的共同努力,也遮蔽了两党军队在不同区域空间互动之差异。近年相关研究已较少提两次“反共高潮”说,在具体问题讨论中也逐渐突破其叙事模式,展现更加丰富的历史内容(2)杨奎松:《皖南事变前后毛泽东的形势估计和统战策略的变动》,《抗日战争研究》1993年第3期;杨奎松:《皖南事变的发生、善后及结果》,《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3期;童志强:《皖南事变发生原因新探》,《抗日战争研究》2011年第2期;罗敏:《抗战前期蒋介石对中共态度的演变——基于国际背景因素的考察》,《抗日战争研究》2013年第3期;陈默:《“弱稳定”中的两党关系:1940年国共之间缓和局面的形成和破裂》,《党史研究与教学》2018年第5期;等等。。但不少研究者仍习惯从“为皖南事变溯因”角度反观本年国共两党军事关系,在认识上就不免过于受“后见之明”影响。而脱开“重大历史事件”的认知思路,从“1940”这个自然年出发平情梳理两党军事互动的研究尚不多见。笔者试以若干未刊资料为基础,从全局与局部视角展示此种互动在不同区域空间演进的个别史事与线索,以期深化相关研究。
中国抗战是伴随国共两党不断升级的局部冲突走进1940年的。在辞旧迎新之际,关于国民党是否会全面投降的疑虑始终压在中共军事高层心间。元旦当日,八路军第115师344旅政委黄克诚致电毛泽东,建议“‘天下大雨’之时我党政治主要打击方向是日本帝国主义,军事主要打击方向是卖国贼。那时要有15万主力军队在西北出现,以迅速手段夺取甘肃、宁夏为根据地,打通国际交通。只有大块巩固的根据地与取得苏联帮助,才能团结人民与一切抗日分子的力量,继续抗战。华北在日本与国民党联合进攻下,大兵团不能存在。”(3)《黄克诚年谱》,当代中国出版社,2018年,第50页。“天下大雨”,是阎锡山在秋林会议上对国民党全面投降的一个隐喻(4)阎锡山在秋林会议上说:“在蒋先生的脑筋中,决无抗日之意”,“今天已经密云在天,要下大雨是一定的,问题是看如何准备雨伞”。薄一波:《目前危急情势与决死队整军》(1940年1月11日),《太岳抗日根据地重要文献选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66页。。黄克诚因担心此事,建议中央将主力撤出华北,重点经营西北。
稍前两日,彭德怀曾电告中央:“根据国内外情况,时局逆转甚速,投降妥协可能成为事实,我仍要坚持抗战。为巩固华北,应彻底消灭晋西反共投降势力,晋东南应消灭孙楚指挥之独八旅干部团及决死三纵队之叛军。120师及129师一部准备随时开赴陕北。”(5)王焰主编:《彭德怀年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20页。两大主力开陕北,与黄克诚经营西北之议为同一思路。1月20日,邓小平在第129师干部会议上也强调,国民党投降“有两种形式,一是‘全国下大雨’,一是部分地到来”(6)《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272—273页。。
黄克诚、彭德怀、邓小平几乎同时对华北抗战形势作出最严重的估计,这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八路军将领的一种集体心态。这种心态部分源自前一年中共中央“反投降”政策的形塑,部分激于中共在晋西事变中的意外失利。周恩来曾谈到,七七事变以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始终未能建起“合法的有形式的组织与合作”,“只有军队的改编算是具有合法的条件,同时是有形式的组织”,故国共合作“首先是军队合作”。而在军队合作中,“与我们关系最密最多的还是山西、广西”,“山西我们与他的工作关系多,与广西政治关系多”。(7)《周恩来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提纲(摘录)》(1939年8月4日),徐塞声主编:《中共中央南方局历史文献选编》(上),重庆出版社,2017年,第80、91页。相比与广西派在华中的政治合作,中共在华北与阎锡山的关系更加特殊。所以,同国民党军其他部队的磨擦,中共方面或有思想准备,但对阎锡山实行军事反共却有些始料未及(8)参见杨奎松:《晋西事变与毛泽东的应对策略》,《史学月刊》2016年第1期。。这也提示国共两党军事合作的深层危机。
另外,从华北区域形势看,倘若晋西皆为阎锡山所占,将阻断延安与华北各部间之联系,八路军亦将陷入国民党与日军的分割包围中。所以,中央军委强调:“晋西南晋西北两区为华北与西北间之枢纽,必须掌握在抗战派手里,决不能让投降派胜利,否则是很危险的”。(9)《毛泽东王稼祥关于晋西南事件与我们方针的补充指示》(1939年12月9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783页。而在晋西事变爆发同时,第二次陇东危机又起,国民党军第97师先后攻占陕甘宁边区之宁县、镇原(10)参见柳德军:《陇东事件与国共关系之演变》,《史学月刊》2019年第9期。。这正是彭德怀、黄克诚等前线将领深感形势严峻之主因。不过,此时中共中央对形势的研判又稍有不同。
1月7日,中央在给季米特洛夫的报告中说:阎锡山发动晋西事变准备妥协投降,但蒋介石“暂时还不会破坏同我们的统一战线。虽然他已派军队包围特区,并且占领了我们的两座城市——镇原和宁县,但在我们抗议之后他们撤走了”,“西北战区长官程潜也不希望在此时断绝同我们的联系”,“山西事件暂时还带有地方性质”。(11)《中共中央给季米特洛夫的电报》(1940年1月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9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第3、4页。毛泽东亦于11日电告彭德怀:“目前还不是全国下雨之时,在全国任务还是组织进步力量,力争中间阶层,击破大资产阶级的动摇与反动,这种可能性现在还未丧失”,“边区问题有好转倾向,陇东九十七师已撤走,程潜、朱绍良在蒋命令下已表示和平,我们正派谢老赴甘为谈判代表”。此外,“日本决定扶助汪精卫,日本在华军人的政策还是硬的,此事不能不影响国民党的态度”。(12)《毛泽东关于目前政治形势及对阎锡山的方针给彭德怀的电报》(1940年1月1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58页。
蒋介石对晋西、陇东两事变的态度是有区别的。因阎锡山以“讨叛”名义,表面与八路军无涉,因而支持采取军事解决办法(13)《蒋介石就所谓剿灭叛军事致程潜电》(1940年1月10日),《八路军参考资料》(2),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第185页。。但陇东两城与延安直接相关,蒋介石就倾向于以政治解决为事件降温,并于1939年12月25日令蒋鼎文把肇事之97师孔令恂部外调至固原(14)《蒋中正电蒋鼎文胡宗南陕甘各部集中训练第九十七师主力应移驻固原》(1939年12月25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20300-00006-087。。毛泽东是强调“任何一种情况我们都要有办法”的(15)《毛泽东关于目前世界形势的估计及对国民党可能进攻的对策给周恩来的电报》(1940年10月25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613页。,在晋西事变的险象环生中,他敏锐地注意到大局的两个重要变化,即陕甘宁边区形势之好转与日本决定扶植汪精卫。前者代表蒋介石军事限共的态度有所松动,后者代表日蒋难以妥协。这便是形势好转的“一线之光”。因此,中共对晋西事变的应对基本还是技术层面的,即以贺龙、关向应率第120师夺取晋西北,以第344旅巩固晋东南,然后由贺关部与晋东南各出兵一部合攻吕梁山,恢复陈士榘支队原有阵地(16)《毛泽东关于目前政治形势及对阎锡山的方针给彭德怀的电报》(1940年1月1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58页。。但考虑到国民党中央军北上联合阎锡山部共同压迫八路军的最坏情况,中共在军事上也采取了一定程度的战略收缩。
在这种综合考量之下,八路军主力逐渐从河北向晋西北、晋东南集中。国民党方面注意到,八路军为防中央军北上,已通令各部“集结主力于山川区,以保卫太行根据地”,并准备“乘国军未全部到达,联络未周之时,先分别解决各游击部队”,“逼使国军离开山川区”(17)《中央调查统计局兼局长朱家骅副局长徐恩曾呈蒋委员长报告河北共军谋阻中央军北上情形》(1940年1月12日),《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5编“中共活动真相”(2),1988年印行,第279、280页。。稍后,他们又观察到,晋西北新军约1万3千人与八路军第358旅、359旅共2万余人,“近积极向西北推进”,“欲由陕连接晋西北,再打通晋东北与河北”(18)《中央调查统计局兼局长朱家骅副局长徐恩曾呈蒋委员长报告共军积极向西北推进之企图》(1940年1月23日),《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5编“中共活动真相”(2),第364页。。
这种收缩在华中的表现,是要求新四军江南部队过江北,而以江北部队集中淮北。项英虽不同意江南主力北调,但也主张集中江南部队到皖南作基干以应对国民党全面投降的“大事变”(19)李雷波:《皖东磨擦前新四军抗战战略的调整与演变》,《抗日战争研究》2020年第3期。。从总体上看,中共为应对大局恶化作了两手准备,既集中主力以防国民党全面投降,又仍积极争取“和局”。所以,毛泽东说抗战存在“两种前途”,总方针是“力争时局好转,同时提起可能发生突然事变(在目前是局部的、地方性的突然事变)的警觉性”(20)毛泽东:《克服投降危险,力争时局好转》(1940年1月28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88、89页。。此时中共中央对新四军的战略指导就是从这“两种前途”出发的。
1月19日,中央书记处电告项英:“今后全国形势的发展,即使全国发生大事变后,新四军能否向南发展,向皖浙赣边活动,抑或应过江向北,要看今后的形势来决定。假如全国‘剿共’,则我们可以向南,假若前途是国共划界而治,则我们不宜大举向南,而宜向北,以求与蒋隔江而治,所以新四军的退路有二:一为皖北苏北,一为皖浙赣闽交界地区。现在两条退路都要准备,但最后采取哪一条路要到那时才能决定。”(21)《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新四军发展方针的指示》(1940年1月19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75页。此时从华北至江南虽局部甚为紧张,但究竟如何行动,中共中央仍在观望。
在此前后,毛泽东所期待的“一线之光”逐渐造成逆转时局的大势力。1939年12月30日,汪精卫与日本在上海秘密签订《日中新关系调整要纲》及其附件。该约后被高宗武、陶希圣携至香港,并于次年1月22日在《大公报》上以原件影印形式公开披露,一时舆论哗然(22)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部『戦史叢書·支那事変陸軍作戦』(3)、朝雲新聞社、1975年、第43頁。。24日,蒋介石发表《告全国军民书》,“严斥日汪密约为近卫声明东亚新秩序之具体化,其条件较之二十一条凶恶十倍”,“号召全国同胞抱定决心保障中华民国之独立生存”,“并不惜一切牺牲,加紧抗战”(23)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6册,台北“国史馆”,2014年,第236页。。
“日汪密约”被公开及蒋介石告国民书的发表,一扫长期以来萦绕在中共内部关于日蒋妥协的疑云。28日,中共中央分析形势认为:“自汪精卫卖国协定被公布和蒋介石发表告国人书之后,一方面和平空气必受一个打击,抗战势力必有一个发展。又一方面,则军事限共和政治限共还会继续,地方事变还会发生。”(24)《中央书记处关于目前局势的指示》(1940年1月28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1册,整理本,1964年,第9页。原南京军区档案馆藏,档案号F.2.1/53。毛泽东在31日中央政治局会议上谈到:“目前时局中的倒退、投降危险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克服,但仍是局部的现象,我们的任务是要抓住争取时局好转,同时准备应付突然事变”。(25)《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66页。
2月1日,中央电告各大战略区负责人:“如果以为时局好转的可能性已经丧失,只是一个逆转的前途,因而不去力争好转,只是消极地准备对付全国性的突然事变,这种意见显然是不正确的”(26)《中共中央关于目前时局与党的任务的决定》(1940年2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102—103页。,要求全党转变心态,更加注意争取光明的前途。扭转心态只是铺垫,更重要的是迅速调整此前日渐收缩的敌后作战线。10日,中央军委电告各部:目前日本对华方针依然强硬,国民党多数不愿进行反共战争,而安徽、湖北、山西、河北、山东、苏北及陇东等地磨擦形势都有好转。新形势下,八路军、新四军的战略任务将是在粉碎敌人“扫荡”、坚持游击战争的总任务下,扫除一切投降派的进攻,将整个华北直至皖南、江南打成一片,变为民主的抗日根据地,置于共产党进步力量的影响之下。(27)《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关于目前形势和任务的指示》(1940年2月10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126—127页。
为贯彻新战略方针,八路军总部首先着力经营晋东南。2月下旬,总部决定乘中央军北上未周之际,集中第129师等部主力解决突出于冀西的朱怀冰部。25日,该师发布“磁武涉林地域作战计划”,要求“消灭朱怀冰九十七军直属队及九十四师”(28)《邓小平年谱(1907—1974)》上卷,第281—282页。。3月5日,战斗打响。第129师在磁武涉林地区集中13个团,以数倍于朱怀冰部的兵力,分左、中、右三路突进,仅用4日即歼朱部主力及其他武装万余人(29)《八路军第一二九师战史》,解放军出版社,2017年,第94、95页。。朱怀冰残部后退回修武境内。
此战一举奠定中共在华北的主导地位。毛泽东评价说:“打朱怀冰是华北根据地的一个决战”(30)《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插话记录》(1943年9月9日),转引自《朱德传》(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576页。。不过,这场决战也真正引起国民党的警惕。军令部判定:“中共为打通其晋冀豫交通线及占据整个冀省起见,有不惜任何牺牲彻底解决冀南、豫北、晋东南国军之决心”(31)《军令部编印之一周来第十八集团军及新四军显著动态及判断》(1940年3月—8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889。。10日,何应钦急约徐永昌“讨论对中共问题”,“议定限其十五日以前停止军事行动,速返原防”(32)《徐永昌日记》第5册,1991年印行,第292页。。
3月初,蒋介石本已决定“只要共党改正其错误,服从命令,遵守纪律,则一切既往之事,不应追念,期达团结一致”。但经磁武涉林一役,态度大变,对“晋东南共党问题,决心取缔制裁”,10日决定“限令朱德部于十五日以前,撤至长治邯郸线以北地区,如其不从,必以武力制裁”。(33)《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40年3月6日、9日、10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12日,蒋介石致电卫立煌,严令八路军于15日前“撤至长治邯郸以北地区”,“如其不遵限撤去,应以违抗命令破坏抗战之叛军论罪,并用晋南中央军之全力剿除之”(34)《蒋中正电卫立煌令第十八集团军限三月十五日前撤至长治邯郸之线以北》(1940年3月12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106-00014-308。。此时毛泽东也急于扭转华北磨擦扩大化的趋势。当第129师酣战冀西之时,中央军委即致电总部:“我们觉得此时应对卫立煌有所让步”,“在此次反磨擦斗争中,我们能巩固临汾、屯留、平顺、漳河、大名之线,已算很大胜利。在此线以南,应与国民党休战,维持卫之地位。在汾离公路以南则与阎锡山休战,维持阎之地位”。(35)《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第177—178页。
在此前后,卫立煌秉蒋令调第9军、14军、27军、47军、93军集结于晋东南高平陵川地区,并拟派第41军、71军渡河,第40军由陵川开林县(36)《蒋中正电卫立煌速渡河令范汉杰等军如限接守长治至邯郸一线》(1940年3月14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106-00014-312。。13日,八路军总部致电各战略区,指出“蒋介石已准备十个师向我晋东南地区作军事压迫”,为此应一方面“加强对友军友党的争取工作,利用各种机会和一切方法来表示我们愿意团结、痛恨磨擦的诚意”,另一方面“要派出精干部队经常向长治、长子、壶关日军作有力袭击,消灭敌人一部,以提高他们的抗日情绪”。(37)《朱德年谱(1886—1976)》中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948页。彭德怀曾打算乘国民党军进迫之际,“以防御姿态还击再消灭其一两个军”。但毛泽东接电后立即阻止,表示“从大的方面看,须避免陵川、林县地域再与中央军冲突”,“否则政治上对我甚为不利”。(38)《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第180页。
关于此时华北形势,中央分析认为:“晋西北顽固势力已全部肃清,石、高已溃败,残部退山东之菏泽,朱怀冰一个师大部被消灭,鹿、朱退辉县,何绍南已逃跑,保安队被大部消灭。在华北,特别是在临汾公路、白屯公路、长治、磁县、大名之线以北,我们已占绝对优势。山东境内我顽两方尚在对峙中,惟我有政权之县份已达四十县。蒋、卫一方面威胁恐吓,一方面谈判划界,现正在商谈中,程潜已承认边区可有十二县。因此,华北西北较大的武装斗争或有可能暂告一段落。”(39)《中央书记处致胡服》(1940年3月14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1册,第90页。
至此,中共中央开始考虑以晋东南有限让步维持华北两党合作大局,是为著名的“太南撤军”。15日,毛泽东电告朱德、彭德怀:自朱怀冰部被消灭后,蒋介石已下令庞炳勋、范汉杰、刘戡、陈铁各部主力集中于太南周围,并有加调6个师渡河的消息,“我们此时必须避免同中央军在该地域作大规模战斗,因此须准备让步,以便维持两党合作局面”(40)《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第179页。。八路军总部则致电华北各区,关于“太南军事布置,左、黄应根据本月五日朱彭电令执行,如新一旅在高平以东部署斗争,应立即向北撤至新城平顺线,陈刘支队及警备旅撤至林县东北地区。”(41)《朱德年谱(1886—1976)》中册,第950页。根据电令,3月下旬太南地区八路军第2纵队和第129师主动北撤至平顺、漳河之线。
总的看来,中共中央及八路军通过太南撤军大致稳定了国共两党在华北的军事关系大局,并通过与中央军划分晋东南防区巩固了自晋西事变以来的反磨擦成果。华北军事格局也因时势演变,呈现从战略收缩到扩张、再到主动紧缩的态势,体现了中共领导人在大变局之下高度灵活的策略运用。就在中共以有限让步巩固华北统战大局之际,皖东新四军与桂系李品仙部的磨擦则愈演愈烈。中共中央虽强调华中反磨擦“应取严格自卫原则”,又从巩固华北的角度,顺势将太南所撤之军千里转战入华中。但在调整两党军事关系方面,更值得注意的还是中共中央为巩固华北,提出“国共合作主要就是同中央军合作”的命题,并进而以“争取二百万友军继续抗战”为核心形成相持阶段的新统战方针。
胡乔木在回顾抗战时期毛泽东思想发展历程时曾指出:“在四十年代,毛主席对中国社会的阶级关系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他从地主资产阶级中分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中间又分出附属于不同帝国主义集团的”。相应地,在统战工作中“党不但把中央军同地方军加以区别,而且对不同的中央军也采取不同的政策”,“对比较能接受抗日统一战线的如卫立煌,采取的主要是联合的政策”。(42)《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5页。从具体的历史脉络看,1940年春毛泽东从巩固华北的角度提出“国共合作主要是与中央军合作”的论断,正是当年中共新统战政策的一个关键起点。
就在中共组织太南撤军之际,卫立煌通过八路军驻洛阳办事处袁晓轩表达与朱德、彭德怀进行会谈的意愿。毛泽东认为可以考虑与其择地会谈(43)《朱德年谱(1886—1976)》中册,第951—952页。。中共中央于3月14日致电八路军总部:“反磨擦斗争必须注意自卫原则,不应超出自卫的范围。如果超出这个范围,则对全国的影响和统一战线是很不利的,尤其对中央军应注意此点,因国共合作主要就是同中央军的合作。”(44)《中共中央书记处、中央军委关于反磨擦斗争必须坚持自卫原则致朱德等电》(1940年3月14日),《八路军·文献》(2),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第221页。20日,中央军委要求各部“对中央军进行有系统的团结、联络、争取、说服工作”,“表示我们愿与他们团结抗战到底,拥护蒋委员长与卫长官,此次对朱、石还击完全是迫不得已”(45)《毛泽东、王稼祥关于团结友军推动时局好转给朱德等的电报》(1940年3月20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225页。。
事实上,抗战初期国共两军在华北战场上不仅能够相互配合,而且前方战斗部队合作关系一度还相当融洽(46)参见杨奎松:《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45页。。为加深统一战线中的两军关系,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甚至专门通过不在国民党及其军队中“发展秘密组织”的决定(47)《中共扩大的六届六中全会告全国同胞、全体将士和国共两党同志书》(1938年11月6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782页。。周恩来曾表示,抗战中国共两党统战的基础“是军队合作”,在军队合作问题上“中央军最重要,但最难接近,最难工作”(48)《周恩来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提纲(摘录)》(1939年8月4日),徐塞声主编:《中共中央南方局历史文献选编》(上),第80、90页。。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共友军工作之重点是加强“非中央嫡系友军”的联络,“抵抗国民党利用这些非嫡系军队在敌后与我磨擦阴谋”(49)《国民党的防共办法与我们的对策》(1939年),《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6册,第857页。。所以,中共中央此时着重提出加强与中央军合作就有着特殊意义。
抗战时期日军行动是影响国共两党关系的最大因素,其次则是汪伪的活动。3月下旬,日军活动相对安靖,汪精卫入南京组织伪政府成为两党最大的关注点(50)《毛庆祥等电蒋中正伪中央政府成立庆祝典礼定于四月二十五日举行及陈公博赴宁参加伪中政会之原因等情报提要十二则》(1940年3月17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531-016。。此事不仅促使蒋介石对中共拟采取妥协态度,也直接影响中共在华北对国民党实行以缓和、休战、和平为中心的统战方针。在此形势下,中共中央逐渐将加强同中央军的合作从对策层面上升到政策层面。21日,中共中央通告各部:“汪精卫已于三月十七日入南京,积极组织傀儡政府,民族危机更加深重”,因此,“在一切地方,如果顽固派愿意接受我们提议,停止进攻,我应立即停止反磨擦的行动,实行休战、订立和平”。(51)《中共中央书记处、总政治部关于时局的指示》(1940年3月2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227—228页。
25日,毛泽东根据新形势再次提醒华北各部谨慎对待中央军,重申“所谓国共合作主要就是同中央军合作”,“全体干部在加强对一切军队的团结说服工作中,要特别着重对中央军的团结说服工作”。(52)《中共中央书记处、中央军委关于对顽固派斗争策略的指示》(1940年3月25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234页。基于这种认识,中共关于进步势力、中间势力与顽固势力的划分也作出重大调整。除表示“陈、罗附近之于学忠,雪枫附近之何柱国、孙桐萱,先念附近之川军、桂军、西北军,胡服附近之桂军”都属中间派外,“中央军各级官长中只有一部分军官及政训系统是顽固派,其他多是中间派,也有一部分进步派,决不能把中央军看成都是顽固派”。(53)《中央书记处及中央军委关于对待中间派方针的指示》(1940年4月12日),《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16册,1986年印行,第191页。
此处所谓中央军的“中间派”,似主要指卫立煌部。事实上,中共新统战方针正是在与卫部的互动中逐渐成型的。卫立煌是中央军内为数不多有亲共色彩的高级将领,自抗战开始就与八路军形成较为融洽的合作关系。磁武涉林战后,蒋介石虽多次命其率部北上压迫八路军,卫立煌则更希望通过谈判和平解决华北问题(54)参见杨天石:《卫立煌与中共关系之谜》(上),《世纪》2019年第2期。。为加强与卫部的联络,朱德于4月25日自潞城出发去洛阳见卫立煌,双方谈得不错。5月10日,朱德电告中央:“我们只有同卫弄好关系,注意实际配合,加强争取,同时忠告卫,我们决不与他争。”待回延安后,朱德又于29日在书记处会议上报告说:“我们和卫立煌的关系很好,使他在国共两党的磨擦中保持中立。蒋介石曾严令卫立煌向我军进攻,后来我们退出白(圭)晋(城)公路,磨擦空气便和缓了。洛阳是国民党特务机关集中的地方,但因为有卫立煌这个中间力量在,情况比西安还要好些。卫立煌表示要坚持进步。我们得到了一个大的教训,这就是争取中间力量是非常重要的,对顽固势力也要争取。”(55)《朱德年谱(1886—1976)》中册,第959、961—962、969页。毛泽东表示:“朱德报告说得很对,我们还要努力争取中间势力,对顽固势力也要争取与分化”,“目前顽固势力削弱,中间派的势力增大,国民党军队的多数军官也是中间派”,“我们要大大组织进步势力和中间势力,这就必须有统一战线的办法”,“同时在理论上也要多作说明”。(56)《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第192页。
会后毛泽东关于多数国民党军官是“中间派”的认识,很快被确立为基本统战方针。在纪念抗战爆发三周年之际,中共正式确立以“争取二百万友军继续抗战”为核心的新统战政策。7月7日,中共中央在关于形势与政策的决定中强调:“在一切友军中(包括中央军、杂牌军在内),根据六中全会决议最后无保留地确定不发展党的组织的政策,原有党员一律停止组织生活,以便建立党的信誉,扩大交朋友的工作,争取二百万友军继续抗战。”(57)《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形势与党的政策的决定》(1940年7月7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393页。为推动全党转变观念,毛泽东在高级干部会议上说:“中间势力的成分现在比前次更有了新的补充,把国民党中央军的大部分也放在里面了。中间势力观念在党内尚未普遍,这是要注意纠正的。”(58)《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第198页。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新统战政策之出台也与整个抗战大形势演变相关。1940年六七月间,国民党政府陷入内外逼迫的严重局面。先是重庆下游门户宜昌失守,陪都不仅遭受更为严重的轰炸,还面临直接军事威胁。随之,法国投降,在滇越物资输华问题上对日让步,滇越交通断绝。稍后,英国在欧陆战败后也接受日本要求,封锁滇缅路。中国赖以支持抗战的国际通道几乎全部断绝,“仅剩一条连接苏联的西北通道”(59)参见邓野:《蒋介石的战略布局(1939—1941)》,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74—88页。。
8月11日,毛泽东在给彭德怀的电报中说:“因内外逼迫国民党投降与抗战两派正在激烈斗争与分化过程中,国民党(蒋介石)亲苏、和共及初步政治改良这三个方向似已不可避免,统一投降与统一‘剿共’已不可能,我们正在力促这三件事的实现。现在国内人心日益离开国民党,日益仰望我党统一战线有广泛开展,今后应更进一步的展开,而其中心点是二百万军队如何争取,军队是我们应苦心思索的问题”(60)《毛泽东关于发展统战工作争取二百万友军给彭德怀的指示》(1940年8月11日),《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16册,第496页。按:原书时间错为1940年10月11日。。至此,中共统战工作已聚焦争取“二百万友军”。
为了解决争取国民党军队的政策性障碍,中共中央于19日发出友军工作的指示。一方面强调“争取二百万友军的继续抗战,是今天巩固与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最中心的工作,而扩大交朋友的方式,是今天友军工作最主要的方式”,另一方面又指出“中国有极多的军队,在今天和将来可能受我指挥收编去抗日”,“但他们是不愿完全变成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或新四军,而且也不可能使一切抗战友军都八路军化或新四军化”,所以今后对“这种愿意受我收编指挥去抗日的友军,应该与八路军和新四军有不同的作法,只能把他看成是环绕在八路军或新四军周围的外围军”。(61)《中央关于扩大交朋友工作的指示》(1940年8月19日),《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16册,第201—202页。
此后,“争取二百万友军继续抗战”成为中共各大战略区统战工作之基本指针。23日,彭雪枫传达中央关于“开展统一战线工作,争取二百万友军及国民党主体继续团结抗战”的指示,使豫皖苏区统战工作“获得新的转变与开展”(62)《在反共军向我进攻下仍不忘对其进行统一战线工作》(1941年3月27日),《中共商丘党史资料选》第1卷“文献”(上),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20页。。次日,八路军总部电告各兵团:“中央显明的指示,目前是反共高潮开始低落的时期,并向我全军提出加强统战工作,争取二百万友军,争取国民党全体继续团结抗战的巨大任务”,各部要教育部队“努力争取二百万友军”,“对于不执行这些办法的要开展斗争”。(63)《第十八集团军总部关于加强统战工作致各兵团电》(1940年8月24日),《八路军·文献》(2),第286—287页。
彭德怀在北方局高干会上表示:一方面,“国共合作基本上是我党与国民党军队的合作”,“中国没有民主的历史传统,军队常是决定政治力量的主要因素,因此争取二百万友军成为坚持继续抗战的中心一环”;另一方面,在统一战线中“友军是最具体的抗战力量,争取二百万友军是克服投降危险最具体的工作”。(64)《彭德怀在北方局党的高级干部会议上的报告提纲(摘录)》(1940年9月25日至10月10日),《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16册,第314页。中共陕西省委军事部部长汪锋在省委常委扩大会上表示:“我们今天应坚决地、无保留地执行中央关于友军工作的决定”,“争取二百万国民党友军与我们坚决抗战,争取他们成为八路军、新四军的外围军”。对于中央军的工作,首先是要确定在中央军中工作的信心,其次是通过西北军的桥梁与之交友,“只要我们扩大社交关系是可以找得此工作机会的”。(65)《集中力量广泛开展统战工作——汪锋同志在省委常委扩大会上的发言》(1940年9月),《陕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7年—1940年)》,1993年印行,第287—289页。
9月10日,中共中央在关于时局的指示中认为,七七宣言对形势的估计与党的政策,“经过两个月国内外事变的发展,已证明是完全正确的”,“现在日寇正准备向昆明、重庆、西安等地进攻,国民党与中央军日益处于困难地位”。(66)《中共中央关于时局趋向的指示》(1940年9月10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520、522页。为此,中央特制定关于“击敌和友”的军事行动总方针,强调“我八路军新四军全部力量在目前加强团结时期,应集中其主要注意力于打击敌人,应仿照华北百团战役先例,在山东及华中组织一次至几次有计划的大规模的对敌进攻行动,在华北则应扩大百团战役行动到那些尚未遭受打击的敌人方面去”。在山东与华中,还应“继续扩大我军之数量”,以便“给予二百万友军及国民党大后方与敌占区内千百万人民以良好之影响,给予敌人向重庆等地进攻计划以延缓的作用”。(67)《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击敌和友”的军事行动总方针的指示》(1940年9月10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528页。
为贯彻这一方针,华中的刘少奇稍后电告陈毅:“在磨擦稍许和缓,我之困难稍加克服,当即遵照中央指示组织华中大规模的对敌进攻行动,推动全国时局好转”(68)《胡服致陈粟并报毛朱王并致叶项张黄彭》(1940年10月2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3册,整理本,1964年,第571页。原南京军区档案馆藏,档案号F.2.1/55。。9月11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表示:“我们的方针,是团结与争取进步派、中间派,分化顽固派,争取可能变化的顽固派,反对投降派,以争取时局的初步好转,即亲苏、和共、政治改良的实现,再争取时局的彻底好转,即抗日统一战线政权的建立。”23日,他在关于时局的报告中指出:“我们同国民党蒋介石的关系,团结与斗争都要,但现在是以团结为主。”(69)《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第207、208页。
中共这种对国民党绝大多数“以团结为主”的政策,直到10月19日国民党发出“皓电”前基本是一贯的。10月11日,苏北在反击韩德勤部进攻的黄桥战役获得重大胜利后,刘少奇建议乘胜占兴化,“彻底消灭韩德勤部”(70)《胡服致陈粟黄罗张并报毛朱王并叶项》(1940年10月11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3册,第599页。。但中共中央表示:“估计到韩与蒋、顾之关系,他又是战区总司令及省主席,暂时不宜取彻底消灭政策”。(71)《毛泽东、朱德、王稼祥关于苏北发展方针与统一军事指挥致陈毅等电》(1940年10月14日),《新四军·文献》(3),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第123页。对被俘韩部下级官长,中央也指示“一概优待释放,不杀一人(不论如何反动)”(72)《毛朱王致陈叶项胡黄》(1940年10月12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3册,第600页。。
11月1日,毛泽东总结数月来国共关系的变化时表示:“在七八月间蒋介石确曾准备于重庆失守时迁都天水,准备亲苏和共与某些政治改良,至九月已动摇,至十月乃大变,这是德意日同盟与英美对日积极化的结果。”(73)《毛泽东关于目前时局的指示》(1940年11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626页。不过,即使到了此时中共仍然强调华中应“充分发扬历次苏北友军工作成功的经验”,“时时信使四出去广泛进行交朋友工作”(74)《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建立与巩固华中根据地的指示》(1940年11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631页。。换言之,在形势已大变之际,中共高层对国民党军队以团结争取为主的政策并无根本变化。所以次年1月25日,面对皖南事变的冲击,毛泽东才会说:“我们三个月来的让步态度(‘佳电’及皖南撤兵)取得了中间派的好感,但给了蒋以向我进攻的机会。这种态度应立即结束,转到尖锐对立与坚决斗争的立场。”(75)《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第262页。
由此可见,直到皖南事变发生前后,中共很多时候还是延续对国民党取缓和与团结为主的新统战思路。事实上,在中共不断推动新统战政策以团结多数国民党军继续抗战之时,国民党面对内外交迫也在思考以“妥协”“让步”解决两党磨擦的新思路,并于年中推出“中央提示案”。这一新思路对1940年国共军事关系的走向同样具有重大影响。
晋西事变爆发后,当中共担心国民党全面投降时,蒋介石则在忧虑共产党何时会“叛变”。1939年12月30日,蒋介石接到朱德、彭德怀关于“惩办肇事祸首”的通电后,认为“中共乱迹已显”,但又感觉“其无力叛变”。对中共在华北的各种活动强调以防御为主,是此期蒋介石处理双方磨擦的主基调。磁武涉林一役中央军虽损兵折将,但蒋介石仍主要从消极方面逼中共撤出太南。在得知八路军在晋东南撤退后,又立即考虑“对共妥协”问题。(76)《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9年12月30日、1940年4月7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这一妥协态度逐步发展为以划设作战区域为核心的“中央提示案”,构成本年最具系统性的解决磨擦新思路。
此思路最先由桂系白崇禧明白破题。1940年4月16日,白崇禧上书蒋介石称:“当抗战将启,吾党即开诚布公,许各党派以报国之路,而向与吾党为敌之共产党,亦本共赴国难之义,宣言接受本党及领袖之领导,放弃其政治成见,集中于三民主义旗帜之下,致力于抗战建国之大业”,“不期该党,包藏祸心”,“不特积极宣传其主义,诋毁吾党之设施,且袭击友军,制造内战,扩张势力。然而在抗战之现阶段中,若断然处置,则投鼠忌器,若听其演变,则滋蔓难图……窃意以为可于适当地带,划定第十八集团军作战之区域,同时令新四军编入十八集团军战斗序列,一律集结于此区域之内,授以攻敌任务,指定攻击目标,如此既可限制其活动之范围,复可免除滋生事端之口实。”具体办法主要有:(一)在漳河以北划定第十八集团军作战区域,并明确规定中共活动范围,只限于此区域,不得有所逾越。(二)将黄河以南豫鲁皖鄂苏等省之新四军或与该军有关之游击部队,一并集中于指定区域内,彼此既有明确界域,可免相互磨擦,减少祸端。(77)《副参谋总长白崇禧上书蒋委员长请于漳河以北划定第十八集团军作战区域之建议》(1940年4月16日),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5编“中共活动真相”(4),1981年印行,第224—225页。
相对于晋东南以汾离、临屯、漳河一线划设防区,白崇禧此案则尝试在全国范围为中共军队划设作战区。虽范围不同,但以划设防区来消弭磨擦维持抗战大局的思路则是一贯的,且“漳河以北”的表述亦可见其内在关联。毛泽东后曾分析国民党“对敌对我没有防线”,“是其外部不稳固”之根源(78)《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第233页。,故白崇禧此议也可谓切中抗战中国共军事关系要害。在此议通过正式途径上报前,白崇禧已与多人进行过私下沟通。3月25日,他即向徐永昌提及对中共划界事,“颇主驱新四军往河北,使与八路军合,以免其在江南、江北到处滋扰”(79)《徐永昌日记》第5册,第301页。。
此事由白崇禧首先发起,主要也因中共此时正努力从战略上沟通南北,其在华中最直接的对手就是留驻皖鄂两省的桂系军队。江北新四军第4、第5支队还在皖东定远、半塔集与李品仙、韩德勤等部连续发生大规模局部冲突,史称“皖东大磨擦”。另一方面又如周恩来所言,在两党军队合作中“与我们关系最密最多的还是山西、广西”,因而同桂系高层的政治互动也是畅通的。3月23日,中央书记处指示李克农立即去“见广西当局”,“说明我们极不愿意同五路军发生磨擦,请李、白劝告李品仙停止军事行动”(80)《中央书记处致重庆桂林胡项》(1940年3月23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方针》第1册,第242页。。仅仅两日后,白崇禧即见徐永昌谈对中共划界谈判事,似表明李克农的活动发生了某种作用。
不过,白崇禧是从根本解决国共磨擦的角度进行设想的。4月初,东南亚华侨领袖陈嘉庚到访重庆,曾闻白崇禧谈“中央政府与共产党磨擦严重一事”。白崇禧说:“余平素对共产党无恶感,彼所行为是者,多表同情,故拟作中间人调解”,“兹思一调解办法,即划定界线,以彼此均属对外行动勿复相犯。拟将此事征求蒋委员长同意”。数日后,叶剑英等拜访陈嘉庚。陈嘉庚以“划界”事相询,叶剑英回答:“白君经有提出,我等万分赞成,第不知中央有无诚意,若我等绝对无问题,但求能一致对外,中央勿存消灭我等之意,白君能主持公道,则均可接受矣。”(81)陈嘉庚:《南侨回忆录》,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113、116页。
所以,白崇禧在向蒋介石提议前至少通过陈嘉庚向中共驻渝代表透露过相关情况。不过,因蒋介石对划界态度不明,叶剑英等似未很快通报延安。4月25日,中共驻渝办事处举行茶会欢迎陈嘉庚等,叶剑英将接待情形报知延安时,未说“划界”之事(82)《重庆办事处关于欢迎陈嘉庚等致中共中央书记处电》(1940年4月25日),《八路军新四军驻各地办事机构》(2),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第64页。。事实上,国民党此时解决华中磨擦的基本思路仍是以文武两手压迫江北新四军南调(83)《项英报中央并叶叶博》(1940年4月18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1册,第148页。。
白崇禧正式提交划界新方案后,蒋介石始重视此事。4月18日上午,蒋介石“与健生等谈话研究共党问题”,晚又与何应钦、白崇禧“谈调整军事机构与战区划分问题”。其对划界方案的认可大约在此前后作出。(84)4月27日,蒋介石在其“上星期反省录”中写道:“撤销两行营与整编各军,及核定作战计划与对共作战地境等事,皆为重要之决定也”。《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40年4月18日、27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19日,军令部开始拟制第一次划界方案,要点为“八路军新四军应在‘确定之战斗地区内作战’,其在第一、第五及鲁苏战区内之部队限期撤出”(85)韩信夫、姜立夫主编:《中华民国史大事记》第9卷,中华书局,2011年,第6273—6274页。。21日,军令部重拟4种方案:第一案,“变更战斗序列,将该集团军编划为冀察战区,委朱德为冀察战区总司令,彭德怀为副总司令。冀察战区南部之地境,改为齐河—馆陶—邯郸各北端相连之线(线上属该集团军)”,八路军各部“均开入冀察战区作战”。“新四军仍遵前令,开回江南京、芜附近地区作战,或均开入冀察战区作战”。第二案,“迁就事实”,划分冀中、冀北、晋东南、晋北、晋察冀、京芜6个作战区域。第三案,与第二案旨趣相同,惟所划区域稍小。第四案,“不变更战斗序列,明确律定第十八集团军及新四军之作战区域”,“第十八集团军应在旧黄河—齐河县—馆陶—邯郸(新律定)—长治—太谷—介休(已经律定)各北端相连之线以北地区,服行作战任务。新四军应俟第十八集团军已全数撤至该地境线以北地区后,亦开入该地区内,或仍遵前令开回江南京芜附近地区,服行作战任务”。这已是比较完备的预制方案,目标很清晰,就是要解决中共军队“与国军防地错杂”问题。(86)《军令部关于限制八路军新四军作战区域的签呈》(1940年4月21日),《八路军参考资料》(2),第200—202页。
不过,直至5月初国民党仍在讨论是否变更第十八集团军战斗序列、如何划分作战区域等问题(87)军令部在5月2日关于新四军作战任务的一份签呈中说:“本部对第十八集团军及新四军之作战地境,前已签呈四案,尚未决定”。《国民党限制第十八集团军活动范围的文电》(1940年3月、5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853。。因作为一种新思路,不论何种方案都需与中共协商。于是,蒋介石电召周恩来来渝。4月25日,毛泽东电告彭德怀:“恩来月初去渝推动时局,蒋邀周去颇迫切”,并谓“彼方财政经济问题甚严重,军队战斗力大减,人民离心力日增,蒋的文章并不好做,周去将给以团结抗战之助力”。(88)《毛泽东关于目前形势估计及对策给彭德怀的电报》(1940年4月25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290—291页。可见直到4月下旬,延安似仍不知重庆正在酝酿的全国划界新思路,至少不清楚蒋介石对于划界的真正态度。中央获知新情况似是通过月底驻渝代表发回的电文。30日,叶剑英、博古电告中央:“重庆方面正候周来谈判,重新划分八路军新四军作战地区,何应钦白崇禧提出在华北划一战线,以便八路军新四军集中作战的问题”(89)《叶博报中央》(1940年4月30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1册,第159页。。
5月5日,毛泽东将最新情况电告彭德怀并分析:“三四四旅及彭吴支队仍应乘此时机南下,因蒋有划区之意,蒋召周、朱谈话,主要将是华中问题,彼现梦想将新四军调至黄河以北,划黄河以北给我,把我送入敌人手上,堵塞归路,困死饿死,我决不能上他们的当。故黄克诚及彭吴支队仍应迅速南下,在周、朱谈判以前到达盐城、宝应、蚌埠之线。”(90)《毛主席致彭德怀》(1940年5月5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2册,整理本,1964年,第343页。原南京军区档案馆藏,档案号F.2.1/54。毛泽东对国民党全国总划区方案几乎立即表示反对,因“华北敌占区日益扩大,我之斗争日益艰苦,不入华中不能生存”,“故华中为我最重要的生命线”。(91)《毛泽东、王稼祥关于三四四旅与彭吴支队应继续南下致彭德怀等电》(1940年5月5日),《新四军·文献》(2),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第294页。既判断蒋的“文章不好做”,中共中央便决心先推动八路军主力南下造成华中既成事实,为周恩来到渝后的划区谈判占得先机。
至此,周恩来的南方之行为各方所重。周恩来于5月10日前后离开延安,31日抵达重庆(92)《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465、466页。。6月3日见蒋介石,表示中共诚意抗战,拥蒋反汪,愿合作到底。蒋介石说:抗战团结都是有决心的,国共间的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但军事必须服从命令。会面后周恩来报告延安,蒋介石对国共破裂尚未下最后决心,但投降危险日重(93)《周恩来致毛泽东的电报》(1940年6月4日),转引自《周恩来传》(2),中央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521页。。蒋介石则认为:“中共不敢明叛,而欲逞其阴谋之心甚显也”(94)《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40年6月3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具体谈判由何应钦与周恩来进行。19日,周恩来根据中央意见把划界条件说贴十条正式提交国民党。其中,关于陕甘宁边区、第十八集团军及新四军问题,中共要求划定延安等23县为陕甘宁边区,组织边区政府;扩编第十八集团军为三军九师,其所属游击部队按各战区所属游击部队同等待遇;增编新四军至7个支队;为确定战争职责及避免误会和冲突计,规定第十八集团军新四军与友军之作战分界线(95)《周恩来关于向国民党提出十项要求致毛泽东及中央书记处电》(1940年6月19日),《新四军第五师、鄂豫边区和八路军新四军中原军区历史资料丛书:电报类》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231—232页。按:原书时间错为1938年6月19日。。因此,划定作战区域及明确分界也是中共方面的基本诉求,问题是如何划界。
中共条件提交之日,蒋介石正处其所谓“最大最危之关键期”。面对10项条件,蒋介石既感慨“中共乘机要求一切”,又不得不以缓和方针处理之(96)《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40年6月21日、22日、7月2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针对中共说贴,国民党于7月2日提出复案,边区给15县但改名“陕北行政区”,以朱德为冀察战区副司令,将八路军新四军全部调河北省境内,仍“极力在谈判条件上做文章”(97)《中国国民党第一复案》(1940年7月2日),转引自杨奎松:《失去的机会?抗战前后国共谈判实录》,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142页。。但国民党此时内忧外患,乃决心对中共实行“让步”,遂于16日正式批准由白崇禧等起草的“中央提示案”,表明最后态度。新案边区增至18县,取消冀察战区,并将两省及鲁省黄河以北地区归入第二战区,朱德以战区副司令长官名义直接负责冀察、鲁北及晋北一部(98)《廿九年七月十六日中央提示案》,《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5编“中共活动真相”(4),第227—230页。。
“中央提示案”后来被认为是国共谈判“陷入僵局”的标志(99)参见《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下册,第571页。。然而,在当时该案不仅被看作国民党的巨大让步,还被中共解读为寓有亲苏、和共的政治意涵。7月17日,徐永昌在其日记中写道:“健生为防共军在苏皖扩大(近日共军与李德邻、李鹤龄军磨擦特甚)愈多内忧起见,力主调所谓新四军往黄河北,不惜将冀省及鲁北划与共军。蒋先生已允其议,令何白与周叶秦等(共产党代表)协议,已有决定即陕北政治区略为扩大,其作战区(事实上等于政治区)则定为晋北一部及冀察战区与鲁北。余以为如此迁就,未必能得半年相安。”(100)《徐永昌日记》第5册,第369页。
22日,周恩来带着“中央提示案”乘飞机返回延安。次日,中共中央在给季米特洛夫的报告中说:“由于英日、法日签署协定,中国西南对外联系中断”,“在国民党进步人士中,在国民党军队的指挥官中,以及在抗日党派和民众的队伍中,对同苏联接近的必要性的认识在异乎寻常地迅速提高,这种情况也促使蒋介石实行同苏联接近的政策”。所以,“蒋介石急于解决国共关系问题,从而便于实行同苏联的外交政策”。国民党“中央提示案”在边区合法化等问题上“能作出的让步还是有限的”,但“这只是蒋介石向我们让步的开始,以后他有可能作出更大的让步”。(101)《中共中央给季米特洛夫的电报》(1940年8月3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9卷,第77、78页。根据文中“周恩来于昨天7月22日飞抵延安”判断,该电似应发于7月23日。
中共中央政治局随后分别于7月30日,8月1日、4日、7日、8日连续开会对该案进行研究(102)参见《周恩来年谱(1898—1949)》,第470页。。毛泽东对“提示案”大体是满意的。他表示,在新形势下,“亲苏、和共、改良是国民党今后的可能发展方向,但需要一个斗争过程”,“亲苏可能首先实现,和共问题今后可能出现‘大和小战’的局面”,中共要促使国民党向着这个方向转变(103)《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第201页。。周恩来表示,国民党既已有不少让步,在将来谈判时我方可“在小问题上让点步,而在大的问题上求得有利的解决,以和缓反苏反共的危险”。如边区“按现在地区不变,名义上可以让点步,改为陕北行政区”,“关于划分作战区域,可以同意,但河北、察哈尔两省政府主席要由中共保荐,要保证八路军、新四军的作战权,对八路军、新四军要与国军同等待遇,并允许补充”。毛泽东表示同意。(104)《周恩来年谱(1898—1949)》,第472—473页。
通过对“中央提示案”的研究及分析,中共中央判断蒋介石和国民党已决定实行以下三个方面的政策,即同苏联接近、同中共和解和实行政治改革。换言之,全国政治形势已有向好的端倪,“我们将继续执行把国内各种力量向进步方面推进的政策,以争取中国政治形势有进一步的好转”(105)《中共中央给季米特洛夫的电报》(1940年8月3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9卷,第79页。。这也正是中共开展新统战策略的关键印证。因而,8月12日中央书记处指出:当前形势下的国共谈判,“我们利于解决某些局部问题(如边区扩军等),以促进变化,而国民党则企图以局部让步换取我方大让步”,是以“在国内争取中间势力,特别是争取二百万友军,反对‘剿共’,至少是对‘剿共’消极,以孤立和分化顽固势力,仍成为推动时局的中心一环”。(106)《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国共谈判情况给彭德怀等的电报》(1940年8月12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460页。据此,毛泽东要求全党都要努力实施新统战方针,争取国民党的进一步转变。
综合而言,1940年七八月间,面对内外交困的抗战局势,国民党通过“中央提示案”正式确立对中共的让步政策,希望以将冀察、晋北、鲁北地区划为八路军新四军正式防区为条件,换取中共军队全部撤至老黄河之北,根本解决双方在华中地区的磨擦。中共方面也逐渐形成以“争取二百万友军继续抗战”为核心的新统战方针。国共军事关系大局至少在中央层面确立起团结缓和的主基调,两党合作出现新契机。然而,在这种日趋和缓大局之下亦隐伏着两军不绝如缕的局部冲突,并伺机向全局突破。
发展华中是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作出的重大战略决策,因考虑到八路军南下对国共关系的影响,始以新四军江北部队在与桂系合作的框架逐次推进。及至1940年2月10日,中共新战略方针提出“将整个华北直至皖南、江南打成一片”后,华中的战略定位开始不断升格。随着太南撤军及华北军事磨擦告一段落,中共乃转以全力经略华中(107)李雷波:《一九四〇年八路军南下华中战略行动及其影响》,《中共党史研究》2021年第4期。。
当年春间,国民党注意到“新四军近公然压迫皖东、皖中各县武装”,“该军分布于皖境大江南北,中央曾电令其全部移江南,迄未遵命,近并将第三支队全部开到江北,第四支队由皖中向淮南路东移,一部已过津浦路”,彭雪枫部由亳县涡阳向怀远五河推进,而八路军南进支队也由徐州向灵璧泗县洪泽湖推进。因而,“窥其动态对皖东似有整个计划,欲会各方兵力占据皖东各县劫夺政权,建立起所谓东南模范抗日根据地,再进而占取大别山脉”。(108)《一周来第十八集团军及新四军显著动态及判断》(1940年3月12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787-1889。
这一观察基本准确,此时中共正加速推进八路军主力一部南下。3月29日,中共中央指出:“顽方在华北磨擦受到严重失败后,加之我又增兵陇海路南,磨擦中心将移至华中”,而“华中之皖东、淮北、苏北成为顽方必争之地,目的在隔断我八路军新四军之联络,陷新四军于危境”。因此,八路军有南下援助新四军之绝对必要,华中暂以淮河、淮南铁路为界,此线以西避免武装斗争,“此线以东地区则应坚决控制在我手中”,待八路军到华中后,再集中全力争取整个苏北。(109)《军委关于目前华中军事策略给朱德等的指示》(1940年3月29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247—248页。
在此期间,新四军在皖东的反磨擦斗争取得重大进展。不仅津浦路西“定远、凤阳、滁县之反共武装已完全被肃清”(110)《胡服报中央书记处并项彭》(1940年3月29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1册,第225页。,路东半塔集守备战也获得重大胜利,从战略上隔断了李品仙部与韩德勤部的联系(111)陈毅:《半塔集战斗总结》(1942年),《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1册,第240—241页。。需要指出的是,新四军虽在东线获得大胜利,但在西线(即淮南铁路两侧)则因国民党不断增兵而陷入困局。4月8日,中原局通告各部指出,西线桂军乘新四军第4、第5支队东移之机,以地方武装为前驱,“于五日、六日占领我青龙厂(合肥西北)及八斗岭、张桥、高塘西之线,有进占定远公署模样,另保安团占领无为东部之三官殿”,“西线军事现正紧张”(112)《胡张彭邓郑致李陈任陶并项彭并报中央》(1940年4月8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1册,第229页。。
作为沟通新四军皖南与江北联系之关键枢纽,无为被占直接阻断大江南北的战略连接线。因此,当中共中央询问新四军军部在受到国民党袭击时能否渡江北上时,项英表示,向北渡江“绝对不可能,敌在长江封锁更严,江北桂军已密布江边”(113)《项英关于皖南部队应付突然事变的准备情况致毛泽东电》(1940年4月9日),《新四军·文献》(2),第257页。。军部也表示:“无为沿江有安徽保安团与桂军共三个团,对沿江封锁,交通当不易过”(114)《新四军报中央转重庆西安》(1940年4月),《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1册,第141页。。为化解军部的孤立,项英要求江北第4、第5支队尽力“解决无为顽军”,为北渡做好准备(115)《项英报中央》(1940年4月10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1册,第143页。。然而,占领无为、隔断新四军大江南北联系已是桂军主要战略目标。此时非但不会轻易放弃,还不断强化其军事存在。4月21日,安徽保安第8团等配合第21集团军一部4000余人,兵分三路,向驻无为附近之新四军江北游击纵队发起进攻。双方激战6小时,游击纵队伤亡百余人,“参谋长桂逢洲阵亡”(116)《桂军分三路进攻我驻无为之游击纵队》(1940年4月28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2册,第249页。。战后该部主力退和县、含山一带,无为通道被彻底阻断。
5月5日,为解决无为通道问题,中央军委确定了应对西线军事危机的基本方略,即“李品仙的反动不加以打击是不会回头的,李如愿和,可与谈判撤兵、释人、停捉、停杀等条件,我军事上亦可不打桂军,但凤阳、定远、合肥、无为一带之地方反动武装及顽固势力必须肃清干净,即用以孤立桂军。四、五支队主力宜向西调,完成此任务。”(117)《毛王致胡并项陈》(1940年5月5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2册,第260页。三日后,刘少奇制定收复无为以“恢复与江南交通”的战斗部署:第4支队首先以两个主力团配合游击纵队,由谭友林率领消灭增援无为之皖省第4、第8保安团,完成任务后乘胜向无为县城攻击,“确实占领并控制无为全境”。(118)《胡服致张邓赖郑戴并项彭李并报毛王》(1940年5月8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2册,第252页。
不过,此后不论是旨在恢复无为的战斗,还是与桂系的谈判均未取得突破性进展,中原局最终不得不放弃无为。7月5日,刘少奇电告中央表示,攻取无为面临四大难题:一是“深入无为部队有被顽军隔断之危险”;二是“占领无为不见得有完全的把握,桂军必来增援”;三是占领无为虽对江南部队有益,“但如不再向庐江、桐城行动,则对皖东之战略意义并不大”;四是会使“我兵力更加分散”(119)《胡张邓报中央并致彭李》(1940年7月5日),《中原局进入华中敌后,贯彻执行中央发展华中的方针》第2册,第260—261页。。江北新四军放弃无为的决定影响深远。一方面皖南新四军与江北无法形成战略互动,军部及皖南部队陷入孤立;另一方面皖东西线自此陷入被动,在与桂系的攻守中始终落于下风。此种不利态势与中共在华中实行“东攻西守”策略也是密切相关的。就在西线防御态势捉襟见肘、皖南陷入孤立之际,东线以发展苏北为中心的战略行动取得重大进展。
6月底,曾奉命增援半塔集的新四军江北挺进纵队叶飞部在转回泰州郭村时,受到该区李明扬部13个团的围攻。叶部在缺乏主力增援的形势下坚守5日,然后集中3个团防守反击,终获郭村保卫战胜利。同时,陈毅命粟裕率苏南主力渡江北上,与叶部合兵一处,实行“击敌、联李、孤韩”方针,“在苏北站稳了脚跟”。在国民党“中央提示案”正式出台前,八路军第344旅等部经长途行军亦于6月底到达豫皖苏边,苏鲁豫支队主力也于7月初转至皖东北。中共中央自3月下旬即大力推动的八路军主力南下计划基本完成,大体上沟通了华北与华中。(120)参见《新四军战史》,解放军出版社,2017年,第108—111、116页。
抗战前期在中共高层内部大致存在一个基本共识,即蒋介石是相信实力的,在实力面前也是能够承认现实的。周恩来曾表示:“蒋的思想基本上是反共的”,但“蒋也有另一特点,即是承认现实,只要现实与他有利,现实也能影响他改变一些办法”。(121)《周恩来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提纲(摘录)》(1939年8月4日),徐塞声主编:《中共中央南方局历史文献选编》(上),第82页。陈毅也指出:国民党“是承认事实而不讲道理,事实就是道理”,在反磨擦中“一般有把握的局部进攻,是不会影响大局的”。(122)《陈毅关于贯彻五四指示发展苏南的布置致中共中央电》(1940年5月19日),《新四军·文献》(2),第303页。正是在这种思想主导下,毛泽东坚持在两党谈判有成前将八路军部分主力部署到华中,造成中共在华中军事存在之既成事实,然后以“事实”逼国民党“承认”。
所以,当时中共调兵遣将推进华中军政之不断扩展,并在皖东、苏北等地开展反磨擦斗争,与中共中央同期出台的以“争取二百万友军继续抗战”为核心的新统战政策是相辅相成的。在中共看来,类似半塔集、郭村等“有把握的局部进攻”,“是不会影响大局的”。这也是1940年国共两党军事关系最重要的区域差别之思想基础。因此,在国民党“中央提示案”正式发出后,中共既欢迎国民党的“进步”,又对华中有理、有利、“有把握的局部进攻”持积极态度。
9月10日,中共在郑重发布关于“击敌和友”军事行动总方针之同时,又在苏北塑造三面围困韩德勤的形势。韩部为打通与江南联络,乃向新四军陈毅部发起猛烈进攻。陈部则以退为进、后发制人,在黄桥决战中一举歼灭韩部主力第89军及独立保安旅等1万1千余人,俘第33师师长以下3800余人,彻底改变了苏北地区的政治形势与力量对比(123)参见《新四军战史》,第123—126页。。黄桥战役的规模与战果都堪比此前华北的磁武涉林战役,影响则更甚于前,但此战也直接将苏北问题推向国共关系最前台。
事后国民党以此为借口于10月19日发出“皓电”,指责黄桥事件“使袍泽寒心”“为敌寇张目”,称磨擦发生之根源在中共军队:一是不守战区范围自由行动;二是不遵编制数量自由扩充;三是不服从中央命令破坏行政系统;四是不打敌人专事吞并友军。最后限令八路军、新四军在电到后一个月内全部开赴老黄河以北。(124)《何应钦、白崇禧关于限令八路军新四军开到黄河以北致朱德、彭德怀、叶挺代电》(1940年10月19日),《新四军·参考资料》(5),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第136—138页。
国民党当然不指望靠一纸电令就能将八路军、新四军限至黄河以北。在以“皓电”展开政治攻势之同时,又令汤恩伯、李品仙、霍守义等部以实力压迫华中新四军各部,增援韩德勤。10月19日,蒋介石电召汤恩伯到渝,“谈对中共方略”(125)《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40年10月19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中共方面获悉:“(汤)来重庆奉令立开豫皖准备剿共,汤集团共有四个军九个师,估计汤有从彭雪枫处攻入(之可能)”。白崇禧当日电告李宗仁:“国共问题严重,中央已电令八路军新四军限期调往华北,恐中共不肯就范中央不得不加以压力,故国共不幸事件可能发生”。(126)《确悉蒋介石已在积极准备于十一月中旬开始剿共》(1940年10月24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变》,整理本,1964年,第3页。原南京军区档案馆藏,档案号F.2.1/56。
为应对局势之变,周恩来于11月1日指出:“(目前对策)还是用朱彭叶项名义通电答复何白,并呈蒋,要求解决悬案(边区、扩军、补给、冀察政权、党案等),表示在充分保障(政、军、经)下,可北调,特别要保证在移动中不受友军袭击。此通电准备公开,实际上只是放弃江南,以便集中兵力到江北布置良好阵势,到那时再□□停止,应付事变,使我能为主动,不论分合和战都利。”(127)《周恩来关于目前形势的分析和对策致毛泽东电》(1940年11月1日),《新四军·文献》(3),第160页。
毛泽东同日将自己对时局的判断电示各负责人,认为英美与日德意在中国的斗争“已到白热化,蒋介石态度也因之大变”,蒋介石是“待价而沽”,但联合英美是宣传,“投降日本是实际”。此次以“皓电”为标志的反共高潮,是“准备投降日本与德意的步骤”。(128)《毛泽东关于时局的指示》(1940年11月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625、626页。此电从国际形势分析“皓电”之出台,避开了黄桥战役引发的政治波澜,辞意坚决。但具体到“皓电”的对策,仍不免犹豫。次日,毛泽东对周恩来说:“中央几次会议都觉此次反共与上次不同,如处理不慎,则影响前途甚大。故宣言与指示拟好又停。今日会议讨论你东日来电,仍主表面和缓,实际抵抗。”(129)《毛泽东关于蒋介石反共形势及其对策致周恩来电》(1940年11月2日),《新四军·文献》(3),第164页。
11月3日,毛泽东再次向周恩来解释,不管形势如何发展,“我们应做得仁至义尽,目前极力延缓汤恩伯、李品仙的行动,答应皖南部队北开,答应和平解决,呼吁避免内战,采取缓和态度”(130)《毛泽东关于国内形势和应付投降、力争时局好转致周恩来电》(1940年11月3日),《皖南资料(资料选辑)》,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39页。。关于汤恩伯部9个师、李品仙部4个师对皖东淮北的进攻,中央一面表示“只能就(华中)现有力量加以配置”,一面又透露“蒋介石为牵制我苏北计,已命东北军霍守义师南下”(131)《毛朱王致胡服》(1940年11月3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变》,第66、68页。。如何应对汤恩伯、李品仙、霍守义三部对华中的攻势,成为此时中共各方关注之重点。
在国民党三支援军中,汤恩伯部实力最强,但距离最远,李品仙部与苏北隔着皖东,霍守义部最弱但威胁最直接。在各方关于如何化解华中军事危机的往复讨论中,中共中央最终在应对霍守义师南下事上突破“缓和”界限,决定发起旨在隔断国民党苏鲁韩霍两军的“一个局部战斗”,“打通皖东苏北联系”,即曹甸战役(132)《毛朱王致胡陈黄》(1940年11月19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变》,第97页。。该战11月29日打响,12月16日八路军因伤亡太大撤出。战况虽惨烈异常,却未能攻下曹甸,也未实现作战目标(133)参见《新四军战史》,第128—129页。。
中共发起曹甸战役,是基于对国民党不可能大举“剿共”的判断。毛泽东曾于11月21日告诉周恩来等:“只要蒋介石未与日本妥协,大举剿共是不可能的,他的一切做法都是吓我让步,发表皓电是吓,何之纪念周演说是吓,汤李东进也是吓”,“此外再无其他可靠办法”(134)《毛主席致周李项胡彭》(1940年11月21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变》,第25页。。30日又谓,“蒋现在的特点是内外不稳固”,对内“在他统治下军政、财经、文化、人心一概不稳固”,“对敌对我没有防线,这是其外部不稳固”。(135)《毛主席致周叶并彭项胡》(1940年11月30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变》,第31页。针对皖南军部对于攻打曹甸的顾虑,毛泽东认为“苏北动作不碍大局”,且“日蒋决裂,日汪拉拢,大局从此有转机,蒋对我更加无办法,你们北移又让他一步,以大势判断,蒋顾是不会为难你们的”。(136)《毛泽东、朱德同意新四军皖南部队行动布置致叶挺等电》(1940年11月30日),《新四军·文献》(3),第221页。
因而,中共中央根本不认为曹甸战事会影响大局,也不担心皖南部队遵令北渡的安全问题。这种大势判断有其道理,蒋介石的确无意也无计划留新四军在皖南,国民党军在江南的所有军事布置均出于防御目的。但曹甸战役加剧了皖东西线及皖南的军事紧张局势,两军中下层官兵间的紧张与猜忌空前增强。当时皖南部队北上主要有两条路线,一是由铜陵繁昌渡江经无为直接北上皖东,二是经芜湖东进苏南再由扬中渡江至苏北。军部原拟走东线,并得到国民党的同意。但曹甸战役爆发,顾祝同担心皖南部队到苏北后加入对韩德勤部的进攻,否定东线方案,仅令其直接北上(137)参见童志强:《皖南事变发生原因新探》,《抗日战争研究》2013年第3期。。此时皖东桂军第172师已过淮南路,皖东新四军主力第7、第8、第9团“因几次作战不利”,“已失去胜利信心”,准备“放弃路西确保路东”(138)《胡服报毛朱王并致叶项并陈黄彭》(1940年12月13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变》,第176—177页。。
而大江南北的战略枢纽无为又在敌手,新四军全军北渡确实困难重重。12月13日,项英电告中央:“到皖北道路,敌与顽均在沿江增兵筑工事,大部渡江困难,仅可偷渡一部”(139)《项英关于北移消息泄露难求迅速北渡致毛泽东等电》(1940年12月13日),《新四军·文献》(3),第239页。。刘少奇也对北渡表示疑虑,“桂军已在对岸之一口岸筑工事,抢夺我收集之一部分船只,故此种情形如继续发展,实有碍我军之转移”,“全军向江北转移,据各方考查恐难做到”(140)《刘少奇、陈毅关于国民党顽固派故意宣传新四军北上增加北渡困难致项英等电》(1940年12月14日),《新四军·文献》(3),第242页。。中共中央虽然多次强调国民党对北渡不会阻碍,但军部领导人基于长期局部冲突的惯性思维对国民党军各部充满疑惧,导致其对渡江北上犹豫不决。
此时国共两军在华中彼此戒惧防备的实况,导致新四军军部一直延至1940年底还未拿出行动方案,遭到中央严厉批评,“似此毫无定见,毫无方向,将来你们要吃大亏的”,并要其立即拿出办法(141)《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克服动摇犹豫坚决执行北移方针致项英等电》(1940年12月26日),《新四军·文献》(3),第267页。。皖南军部只得加紧决策北上路线。如此,在两党中央层面对大局都相对乐观而华中各部基层又彼此紧张戒惧的形势下,国共两党军事关系走过复杂多变而又充满希望的“1940”,走进未知的“1941”。
历史当事者大多是在不确定状况下面对多种可能展开分析、研判与决策的,且常因遭遇“意料之外”而转换策略。1940年12月31日,毛泽东分析国共军事关系走向时指出:“蒋介石派遣李仙洲、汤恩伯、李品仙向华中、山东我军的进攻的决心已经下了”,“虽然其势汹汹”,但“很怕内战,很怕根本破裂国共合作”,两党仍将是“长期斗争”(142)《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坚持抗日根据地打破顽固派进攻的指示》(1940年12月3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718—720页。。此言至少包含当时国共关系三项基本事实,也提示三种可能走向,必须灵活应对。所以,本年中共应对两党关系变化最基本的思路,就是“力争时局好转,同时提起可能发生突然事变的警觉性”(143)毛泽东:《克服投降危险,力争时局好转》(1940年1月28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第89页。。
考虑到此时毛泽东关注的重点是华中、山东的长期斗争,则稍后事变突起于皖南就属意料之外。事变后国共双方都将关注点转向皖南,并随即大幅调整此前各种政策及表述。因此,皖南事变突起引发抗战时期国共关系的剧变,对此后抗战大局影响深远。这是基本事实,但不宜循着当年两党宣传战的话语笼统说1940年两党关系演变导致事变发生。这是因为本年国共军事关系演进有其自身的独特逻辑。
事实上,引发本年两党军事关系持续深刻调整的核心驱动,是中共敌后抗战军事实力之发展壮大。尤其是到8月份,中共军队已从最初的不到5万人发展至50万正规军,导致华北、华中的国共力量对比发生重大变化,这是区别于此前数年两党军事关系的根本所在(144)参见李雷波:《立足敌后:抗日战争与中共军事力量的成长》,《抗日战争研究》2021年第3期。。1940年国共军事关系的缓和与冲突基本围绕这一新形势展开。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的两党合作并未形成合法有效的沟通协调机制,所以实力变化引发两党军队在各地磨擦不断。但全民族抗战的总体形势,又要求两党必须维护合作抗战大局,这是两党高层在本年面对各地磨擦先后出台新政策缓和紧张关系的政治逻辑。
因此,对于1940年国共军事关系之演进,除应注意局部地区此起彼伏的磨擦冲突外,还应特别关注两党中央决策层缓和彼此紧张关系的各种努力。这些努力不仅包括中共制定的以“争取二百万友军继续抗战”为核心的新统战方针,也包括国民党通过“中央提示案”缓和两党竞争的新思路。尤其后者划设作战区域及作战分界线的思路,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国民党对中共敌后抗战力量增强的认可。而双方共同努力的结果,促使两党军事关系大局在本年夏秋之际呈现良性互动,中共甚至准备扩大百团大战范围,在华北华中地区实施大规模对日作战行动,以增强国民党的抗战信心,推动其走上亲苏、和共及政治改良之路。虽然后来国民党发出“皓电”导致形势逆转,但总体上经过一年的不断探索和多重互动,两党大致构建起基于抗战实力地位的敌后动态军事平衡体系,并试以明确的区划界线加以固定。即使在皖南事变后,国民党仍明确将之定性为整顿军纪的个别技术性问题,中共也在事实上将反制措施局限在政治解决范围内。这些情况与两党高层在战略层面努力构建的平衡体系都是有内在关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