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达三《骨肉至亲》中家庭关系的冲突与现代转型

2022-04-07 17:57赵海涛
金华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庄家伦理子女

赵海涛,刘 莹

(1.江西师范大学,江西南昌 330022;2.山东外事职业大学,山东乳山 264504)

1962年,日本著名小说家石川达三(1905—1985)创作的家庭题材小说《骨肉至亲》(《骨肉の倫理》)由角川出版社公开发行单行本。小说以二战战败后的日本为时代背景,讲述了普通家庭中具有亲子、夫妻和兄弟关系的骨肉至亲们在面对亲情与个体利益之间有冲突时做出的抉择,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最小的结构单位——家庭中人际关系与金钱利益之间的复杂矛盾。对于这部畅销小说,日本的学界有从小说人物父亲伊之助再婚的角度讨论家庭伦理关系的变迁[1],亦有从作家的作品反观日本战后时代[2]。综观我国国内的研究,虽然有对石川这一类题材作品与日本社会现实批判意识的研究[3],或认为作家文学创作的基点为对日本政治上黑暗的揭露、对社会病弊的救治和对人类恶德的追讨[4],还未见有专文对本论要讨论的《骨肉至亲》一篇展开研究。

《骨肉至亲》于1962年一俟出版就在短时间内加印22次,是石川达三社会小说的代表作之一[5]4。与同时期出版的其他同类型作品相比,无论是描写日本某杂志社社长个人抗争史的《风中芦苇》(1951),还是讲述日本佐贺县某学校教职员工的工会斗争的《人墙》(1959),亦或者是揭露日本政坛腐朽内幕的《金环蚀》(1964),都具备暴露日本社会黑暗现实这一共同点,同时又有其独特的视角,就是将叙事镜头对准日本社会最基层的组成单位——家庭,从家庭关系的维度、以小见大的视角来透视日本资本主义社会家庭伦理关系中的虚像与实像,揭示出家庭成员间的亲情伦理在面临金钱和生存危机拷问之际爆发的矛盾冲突,以及背后隐含的社会制度性的根源。

一、叙事架构视角下家庭关系的表与里

《骨肉至亲》中描写了以木庄为姓氏的一家人在二战后日本经济发展大潮中的沉浮与悲欢。其中主要涉及三组家庭关系,分别是木庄家当家人木庄伊之助和四个子女之间的亲子关系,木庄伊之助与亡妻、现女友以及四个子女的夫妻关系,以及木庄家四个子女之间、木庄伊之助与胞姐多美子之间多重的同胞关系。

首先梳理木庄家当家人木庄伊之助和四个子女之间的亲子关系。《骨肉至亲》中的父亲木庄伊之助二战期间曾在南洋一个叫做但尼安岛的岛屿做糖厂工程师,期间和妻子生下长女悦子和长子道也,妻子回日本后,又有了次子万次郎和次女千加子。四个子女和伊之助在户籍上是父子父女关系,但实际上,最小的女儿千加子是伊之助的上司柳元芳雄与自己妻子的私生子。后来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失败,伊之助工作的岛屿被美军占领,他只好返回日本,“也许是因为长年不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的缘故,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生活之后,他仍感到和孩子们合不来”[5]58。在这里,伊之助和子女们聚少离多,在孩子们成年之后才在一起,即便是前三个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孩子们的继父。另外,由于千加子并非自己的亲生女儿,所以伊之助对名义上的次女一直报以漠不关心的态度。在小说开篇,伊之助前往长女悦子的咖啡馆,听说次女千加子正生病卧床,便赶紧找理由离开。本应是温情亲密的父女关系,却由于父亲在子女成长中长期缺席,变得隔阂疏离,伊之助和千加子之间缺乏血缘维系的关系更表现得冷漠,这也为后面千加子因生病缺乏治疗而身亡的悲剧埋下伏笔。

第二种是木庄伊之助与亡妻、现女友的关系,四个子女的夫妻关系。父亲木庄伊之助早年和原配妻子聚少离多,导致夫妻关系破裂,妻子和伊之助的顶头上司柳元芳雄私通并生下次女千加子。在核对妻子孕生次女的时间和自己的时间表时,伊之助发现次女千加子在母胎中怀孕时间竟达到十四个月之久,但他对于这不合理结果选择缄默,既不向妻子寻求解释,也不原谅妻子临死前的忏悔,而是选择以私下吃喝玩乐的放纵方式报复妻子。发妻亡后,伊之助交往了饭田照子,并与之同居。伊之助失业丧妻,照子美貌寡居,“孤独让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他们之间是一种互助的关系”[5]58。再说伊之助的四个子女:长女悦子,丈夫重病卧床,以照顾病人和子女为累的悦子始终抱着离婚的念头,甚至把重病的丈夫送回夫家,企图独吞房屋拆迁补偿款。长子道也是一名教师,与妻子友子勤俭持家,虽然道也在品性上有些自私自利,但二人维持着比较稳定的夫妻关系。次子万次郎是个没有正当职业的画家,好逸恶劳,由于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万次郎经常让妻子百合枝去外面做人体模特以贴补家用。在万次郎眼里,妻子是自己的附属品,万次郎偶尔给妻子一些零花钱以维系百合枝对自己的依赖和顺从,后来万次郎破产,没有经济维系的夫妻关系陡然崩塌,百合枝最终选择离家出走。次女千加子没有结婚,最后因肾病香消玉殒。千加子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是她最期待的就是能有一个看得上自己的男人出现将自己领走,以摆脱不爱自己的父亲和无偿压榨她的兄姐。从这个维度上看,千加子认知中的婚姻和夫妻关系,很大程度上和父亲伊之助、长姐悦子、二哥万次郎一样,都把婚姻看作是架构于人的吃穿住行等自然属性之上的合作关系,脱离了爱情维系的男女关系一旦面临金钱和利益的考验,往往就会立刻崩盘。包括长子道也虽然和妻子友子有一定感情基础,但是面临姐姐和弟弟来找他们借钱,他们立刻会大吵一番,夫妻关系也陡然紧张。

第三种是木庄家四个子女兄弟姐妹之间、木庄伊之助与胞姐多美子之间的同胞关系。首先,木庄家四个子女之间的同胞之情耐人寻味。小说中,兄弟姐妹之间发生最多的是互相借钱并导致家庭关系有嫌隙。他们要么都向父亲伸手,要么互相处心积虑地寻求借贷。其次,长女悦子和次子万次郎多次向长子道也哭穷借钱。每当道也和妻子婉拒,悦子就会以哭诉自己家庭负担沉重来示弱,甚至以不断降低借款数额的方式让弟弟上当。万次郎亦是在借款不成的情况下惦记姐姐悦子咖啡店的酒水和饭食。另外,兄姐三人了解小妹千加子与父亲没有血缘关系,欺负其性格老实木讷。道也夫妇更是长年让小妹照料家居日常,以节省请保姆的费用。长女悦子看到好利可图,不由分说把千加子接到自己店铺做免费服务员。而当千加子重病卧床时,兄姐二人却将病死的妹妹移送到父亲的寓所。其利来则聚、利去则散的自私本性表露得一览无遗。由此看来木庄家四个子女表面上是同胞关系,实际上是一种趋利自私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木庄伊之助与其胞姐多美子之间的同胞情也值得一提。婚姻失败的多美子带着孙女玛丽子返回娘家,寄人篱下,虽然要忌惮兄弟伊之助和其女友的好恶,但在很多关键时候都是伊之助帮助了多美子,比如侄子侄女无人愿意为进入拘留所的玛丽子担保,最后是伊之助出面解决难题。小说最后,伊之助投资股票失败,瘫痪在床,其子女都退避三舍,对其不闻不问,是姐姐多美子不离不弃地照看左右,最后两人一起前往养老院。与为生计奔波劳形的子女们之间的冷漠无情相较,伊之助和姐姐多美子之间的互相扶助才是冷漠的日本二战后的普通家庭里缓慢渗入的一股暖流。

二、经济利益冲突下家庭关系的虚与实

作为人类社会最基础的细胞单位,家庭既是人类身体和心灵的栖息之所,亦是与其他家庭成员共同生活,发生各种经济、人际和道德伦理关系的场地,古人常说,人有五伦,其中就隐含家庭中亲子、夫妇、兄弟等多维的伦理关系[6]。家庭关系的和谐程度决定了其所寄居的家庭道德伦理关系、幸福指数,是社会秩序的巩固。《骨肉至亲》中亦是如此,以木庄伊之助为父亲的家庭,聚集了同居女友照子、姐姐多美子及四个子女等包含了亲子、夫妻、同胞关系,小说中的故事也是以此为基础次第展开的。众所知悉,任何的家庭关系都离不开血缘关系和婚姻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家庭伦理关系。不论是幸福的家庭关系,还是不幸的家庭关系,都与家庭伦理关系有着莫大关联。不同家庭伦理关系的形成亦会影响家庭关系中父子、夫妻、同胞兄弟关系的和谐融洽与否。通常意义上,伦理关系比较和谐的家庭往往幸福满足,而伦理关系问题较多的家庭则更容易出现家庭关系上的冲突和对立,并在精神层面上给身处这种不和谐、不融洽的家庭关系中的个人带来痛楚和刺激。

与家庭伦理道德同处于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理论体系逻辑原点的经济基础[7],是基于唯物论中物质决定意识的另一主要体现。家庭伦理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家庭中个体、家庭等主体的经济行为和经济关系的客观反映,其中隐含个体和家庭之间既相互依存又对立冲突的多重关系。《骨肉至亲》中,表面上父子、夫妻、同胞兄弟等关系被维系了下来,比如伊之助炒股结束后走至长女悦子的咖啡店,悦子发现父亲眼睛直盯盯地瞅着放在架子上的洋酒瓶,马上就给父亲端上水和威士忌。这种没有语言交流却能通过对伊之助动作的理解来会意父亲想喝酒的意图是家人才能做到的。小说中长子道也和友子之间的夫妻关系亦是如此。小说第九回开篇写道友子等待丈夫回家的心理感受:“傍晚,道也和往常一样准时回家。不论冬夏春秋,前后相差不过五分钟。论安稳,世上没有别的男人比他更安稳;论没有发展,世上也很少有别的男人比他更没有发展了。弟弟万次郎正好相反,每天变换着生活方式。这并非是评价谁好或者谁坏,但在友子看来,道也这种丈夫虽然让人放心,但却一点意思也没有。”[5]84这段中既包含了木庄家儿女们的夫妻关系,也包含了同胞兄弟关系。友子对丈夫的感情是安稳和信任,这与道也的兄弟万次郎动辄把离婚挂在嘴上是不一样的。万次郎和道也在生活方式上的差异说明了家庭关系中个体之间差异性的存在,这种差异性有时甚至是相反的,但是又各有差异、和而不同地被统合在同一组家庭关系当中。

这种表面上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的家庭成员关系在《骨肉至亲》中也并非一成不变。人物之间出现频率最高的行为是金钱借贷关系。由于家庭中的每个成员并非身处真空之中,除了维系各种交叉存在的家庭关系,还要应对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社会发生交集之时而产生的各种经济行为,由此频频出现人物之间的借贷关系。借贷是基于借方和贷方的约定俗成,在资金层面形成借入和贷出的增减关系。借贷在经济关系上表现为资金增减,但是在家庭关系上是检测成员间融洽和谐与否的试金石。小说中记述的第一个事件是玛丽子因为偷盗需要保释。玛丽子自幼父母离异,跟随奶奶多美子回到木庄娘家,本就寄人篱下,玛丽子又身陷囹圄,需要保释金。多美子先去找在学校任职的侄子道也夫妇借三万日元。刚进门,友子就猜到了大姑的来意,马上说:“这点钱求爸爸出算了。大姑,爸爸一定会体谅你的。要是真坐了牢,那真是一辈子的事。大姑你亲自去求他,爸爸一定会答应的。你是他唯一的亲姐妹呀!这么点钱,他不会在乎的。”[5]12友子马上将上门借钱的多美子的话头挡住,在多美子表明实在是没办法向伊之助开口之后,友子立马改变思路,先发制人再劝多美子找自己的兄弟伊之助去借。她说道:“大姑,这可不行。我们手里哪有三万元的存款呀。道也也是个穷教员,工资很低,按理说我们应该帮您的忙。玛丽子怎么说也是大姑唯一的孙女,再说她也有很多好的地方,我可喜欢她了。可为什么偏偏手脚不干净呢?也许是一种病吧!真可怜哪!我叫道也去求求爸爸。你也去说说看,怎么样?大姑。”[5]13此处友子的话语可谓是高明。一方面巧妙地阻止了多美子求贷的请求,一方面示弱收入不佳,又表明喜欢玛丽子和多美子以表态自己与她们站在同一条战线,怂恿多美子向兄弟伸手借钱。实际上,最后解决这件事情的还是伊之助,又是借钱又是担任担保人,才将玛丽子保释出来。

如果说保释玛丽子而引起的波动是金钱带给木庄家庭关系的第一丝涟漪,那么小说中另一个事件——千加子患病身亡,在木庄家庭中掀起轩然大波。千加子作为木庄家一个独特的存在是贯穿《骨肉至亲》全篇的重要线索。千加子是木庄家亡妻和伊之助上司柳元芳雄的私生女,她的身世是木庄家人人皆知却从未拿上台面来讲的秘密。千加子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一直寄居在道也夫妇家中充当仆人角色,这也成为后来木庄家长女悦子要把千加子接至咖啡店做服务员的借口。不料千加子去悦子店里不足半月,因身患肾病而卧床不起。康复无望的千加子随后被悦子强硬遣送回道也的家。道也夫妻斗不过悦子,于是产生把千加子送到旁边居住的父亲伊之助居所的念头。而父亲伊之助对千加子前来养病立刻反对,理由是没有人能够照顾病人。当伊之助的同居女友照子有意申请照顾病人时,道也等兄弟们又担心照子会借此稳固在木庄家继母的位置,成为分领父亲遗产的隐患,于是又横加阻拦。名义上是木庄家庭成员的千加子被其他家庭成员当累赘一样来回推诿,期间悦子甚至以此为借口找道也骗贷。最后,没有及时获得治疗的千加子身亡,道也夫妇担心花销就用门扇把尸体抬到伊之助的家里,而伊之助在千加子葬礼仪式之际跑去这位名义女儿的生父那里索取丧葬费用。从这个维度上看,木庄家各个成员之间的家庭关系,起始于血缘伦理,却崩坏于金钱利益的得失计较。当血浓于水的家庭亲缘关系遭遇个体的经济利益冲突之际,这种家庭伦理就遇到前所未有的考验。实际上,对于处身家庭关系中的每一个成员而言,享受家庭伦理的幸福和谐是权利,维护家庭伦理也是每个成员必须承担的义务。家庭伦理不仅仅体现在血脉延续、敬爱孝悌、男女感情等层面,当这种传统的家庭关系邂逅现代工业社会带来的商品经济冲击之后,更需要与新时代需求相适应的现代家庭伦理来补救。

《骨肉至亲》中的家庭关系涵盖了亲子关系、法定亲子关系和婚姻关系等多个层面。以子女的成年时间点为界限,亲子关系(含法定亲子关系)又可划分为子女成年前的父母对子女的监护抚养义务和子女成年后对父母承担赡养义务的两个阶段,其间亲子之间承担相互义务的同时也会建立相应的亲情关系,且基于前者的义务是否完成会影响二者感情的亲疏程度,甚至影响亲子之间家庭价值观念的形成。在第二种婚姻关系中,男女双方由之前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战后日本自主择偶观所影响,诸如性格、爱情、收入、健康、兴趣、年龄、容貌、学历、房产、职业等也成为了新一代日本年轻人择偶综合考虑的要素,这也成为小说《骨肉至亲》中木庄家四组儿女婚姻关系波折不断的重要根源。自不待言,《骨肉至亲》中所呈现的多维家庭关系不仅是传统家庭观念与现代家庭伦理之间冲突的体现,也是家庭关系中精神层面和物质经济层面相遇而产生的难以调和的必然矛盾,亦是以木庄家为代表的二战后日本普通家庭成员们在社会转型之际的特定时代背景下无力解决个人经济利益和以亲子、婚姻关系为主的家庭伦理关系之间迸发的冲突,进而导致传统的封建家长制的核心——父权地位的根基被渐次摧垮,这也直接导致传统父权制度在现实生活和精神认识的两个层面被全面瓦解。体现在小说中就是木庄家的子女们根本无心关注父亲的婚姻生活是否幸福,而只是一心觊觎父亲名下财产的继承和分配份额的多寡。

三、新旧社会转型背景下家庭关系的瓦解与重建

《骨肉至亲》于1960年代创作出版,日本社会经历了二战战败后的经济凋敝期以及之后的经济高速成长期,但是依然存在很多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所难以克服的矛盾,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财富向日本政府高层高度集中,而普通民众依然在收入低下和生计困难当中挣扎。石川达三创作的《人墙》(1959)、《我们的失败》(1962)等是反映这场由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在带给亚洲邻国人民灾难的同时亦给日本民众在社会生活等领域所带来的深重后果的作品。《骨肉至亲》更是将这场不义战争所带来的恶果从人类社会最基础的单位——家庭的视角来进行展示和省思。经济利益在被日本政府和资本家过度攫取之后,《骨肉至亲》中的长辈伊之助只能靠投机股票生活,而木庄家的子女们除了长子担任教员有稳定收入来源外,其他人不得不靠各种投机算计、借钱赖账和互相倾轧来维持各自的生活开销。尤其是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玛丽子和千加子,一个沦落到偷盗他人钱财,一个像工具人一样被兄姐抢夺或者抛弃。由此来看,1960年代日本社会的普通家庭是日本二战后承受经济凋敝所带来的苦果的最基层体验者,挣扎其中的人们无力对抗日本政府和资本家的严酷剥削,便自发形成了同一阶层,具有血缘和亲缘关系的家庭成员之间出现了赤裸裸的盘剥与算计。

另外,寄寓在家庭之上的日本封建家长制的崩溃是《骨肉至亲》中家庭悲剧的重要根源。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认为封建家长制的崩溃是由于日本社会从传统型向非传统型过渡完成之后,由于原先祖业的共同、家族姓氏的共同、家庭住房的共同、家庭财产的共同和家庭生计的共同等有限制性的物质基础都随着这种过度的推陈出新而带来家庭自我认同意识根本性动摇的结果[8]。《骨肉至亲》中的木庄家正是如此,随着四个子女成年,传统的大家庭随之解体为新的小家庭,除了千加子以外,道也、悦子和万次郎都组建了新的家庭。为了维持各自的小家庭,这三个血亲子女合谋以给千加子治病的名义,在伊之助尚在人世之际就意图提前继承父亲的遗产。伊之助和三个子女之间生前继承的“遗产”纠纷表面上是经济利益的觊觎与争夺,实质上是木庄家之前传统意义上的“大家庭”在转型破裂为多个小家庭之后面临的原有物质基础的重新分配问题。小说中木庄家的子女们顾虑父亲的现任女友的“合法性问题”,这样写道:“饭田照子带来的孩子作为正式的后妻来到木庄家,那么父亲的财产就得为她母子俩所用。其结果在分配遗产时增加了两人,道也和万次郎应分的一份也相应地就得减少,这种傻事谁也不会干的。”[5]167在这里,木庄家的子女们表面上维系着父亲和子女之间因为血缘客观存在的家庭关系,比如接受饭田照子作为后妻的事实来照顾他们的父亲,但是实际上却一直顾虑这位客观存在的继母会继承父亲的财产,不希望自己的那一份被减少。表面上这是家庭财产的纠纷问题,实质上则是木庄家的子女们在打碎传统封建家长制权威性之后,意欲确立一种新型的夫权制的家庭模式。这也正是木庄家三个子女为何在接下来万次郎提议预先继承父亲“遗产”后马上会意达成共识的根源性症结之所在,其实本质上是新型夫权制小家庭向传统的父权制大家庭发起的一次孤注一掷的具有“弑父”意味的经济冲锋。

毋庸置疑的是,日本资本主义制度其发展本身自带的诸多弊病以及普通市民家庭面临的客观矛盾问题,是导致《骨肉至亲》中父亲伊之助老无所养、子女们陷入经济困境无力自拔、千加子有病难得医治、玛丽子离家出走等系列问题的根源,也是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在普通家庭关系中的投射。石川达三对之有着深刻的认识,并通过小说给出自己的认知和判断,即木庄大家庭最终必然会在日本经济高度成长期的大背景中被瓦解,成为时代车轮中被无情碾过的一粒尘埃。与此同时,小说的题名《骨肉至亲》(日文原题直译为《骨肉的伦理》)亦耐人寻味。这里的“伦理”指的是家庭关系中的伦理问题。传统的家庭伦理中,由于男性在家庭分工中占主导地位,并由此确立了以父权为首的封建家长承担家庭伦理的主体责任,但是到了现代,社会化生产取代了传统的家庭生产,家庭在丧失生产功能的同时只剩余血缘上的生育繁衍和经济消费的功能,因此植根其中的经济利益也逐步取代了传统的家庭道德伦理,成为家庭关系的新核心。由于利益贯穿家庭生产、交换、分配、消费等全部过程,因此日本现代家庭关系的本质已然是以经济利益为主的利益分配问题。当同胞亲子之间亲情、婚姻关系一旦与经济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往往是精神层面的亲情和爱情被弃置一旁,“骨肉的伦理”成为利益角逐路上的绊脚石。这既是日本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过程中无法避免的恶果,也是日本社会人与人之间家庭关系最终走向式微的必然结局。

在小说结尾,伊之助因为炒股负债将木庄家房屋和土地抵押拍卖,半身不遂的伊之助去家族陵墓扫墓,意在与地下恩怨深重的魂灵进行告别。伊之助在精神深处与祖先和自我进行一番告白,在姐姐多美子的搀扶和万次郎的注目下,“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情复杂的笑容”[5]198。木庄家族崩溃后,植根其中的父子、夫妻、兄弟同胞关系在经济利益的争夺之后也变得名存实亡。小说结尾处这一悲凉中略含亲情的场景或可让每一位家庭成员意识到,被碾压于时代发展潮流中的自己虽然不得不与昔日的传统封建大家庭进行最后的诀别,但是家庭成员之间本应存在的相亲相爱和善良信任依然应该被唤起,用于修复和弥补之前所有人因为争斗龃龉而带来的各种伤害与亲情上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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