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君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101)
自1923年顾颉刚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至今已近百年。百年来,学界相关讨论、争议、批评颇多,且这些批评的视角也随着中国古史学的发展而变化。比如,20世纪20年代,学界批评顾颉刚疑古过激、方法不当乃至“动摇国本”等,大多是围绕打破旧古史展开的。而到1930年前后,随着考古学的发展,批评他不懂考古,只能“破坏”不能“建设”的声音逐渐增多;随着社会史研究的兴起,批评他不懂社会科学,不能见古代社会真相的声音又日渐增多。这些“不能”在一定程度上虽是事实,但它们是不是顾颉刚的学术旨趣则值得思考。否则,若中国古史研究每进展一步,我们都回过头去批评顾颉刚“不能”,那这种批评的目的和价值是什么?再者,自1923年以来,学界最严厉的批评之一,是说顾颉刚抹杀“古史”,怀疑“历史本身”①这一点需略作说明,顾颉刚是否怀疑“历史本身”,有些学者的批评显得模棱两可,如徐旭生所说“我国的历史因此就被砍去一截”;不过,也有学者是明确提出这一说法的,如李济所说“中国的革新者对过去的记载和关于过去的记载全都发生怀疑,也怀疑历史本身”。见李济:《中国早期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页。;但近些年,在对顾颉刚古史观念与后现代史学的比较中,又有观点认为,他并没有否定“历史本身”,而是将传统古史的层层伪作及其构造过程,全都当作垃圾废物甩掉不要。那么,顾颉刚到底有没有怀疑“历史本身”?如果他全都怀疑、抹杀,包括传统古史的层层伪作及其构造过程,那他的“惟穷流变”又在“穷”什么的“流”和“变”?
我们并不是说这些观点全无道理,更不是说顾颉刚不可批评,但批评应以其学术旨趣为中心,不应游离其外,做一些无关宏旨的苛责。如果各种批评本身都存在冲突,那我们就有必要反思这些批评是否对顾颉刚的古史观念有所误解。因此,本文拟就学界围绕顾颉刚古史观念争议较多的几个问题,略加辨析。
一
学界相关批评来自古史、古书、考古学、社会史等方方面面,那么,如此“全面”的批评,有没有求全责备的嫌疑?顾颉刚古史考辨的主要对象、核心旨趣又是什么?对此,顾颉刚在“古史辨”之初的几乎每一篇文章中,其实都有说明。例如,1923年《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就说:“我们要辨明古史,看史迹的整理还轻,而看传说的经历却重。凡是一件史事,应当看它最先是怎样的,以后逐步逐步的变迁是怎样的。”①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 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80—181页。之后,在《答刘胡两先生书》(1923)、《我的研究古史的计划》(1924)、《答李玄伯先生》(1925)、《答柳翼谋先生》(1925)等文中,都反复强调这一理念,并提出了著名的“不立一真,惟穷流变”的说法。如果说在匆忙展开的“古史辨”中顾颉刚表述得还不够精准,那到1930年他便明确提出:我“不是一个上古史专家”,“我所自任的……乃是战国、秦、汉的思想史和学术史,要在这一时期的人们的思想和学术中寻出他们的上古史观念及其所造作的历史来。我希望真能作成一个‘中古期的上古史说’的专门家,破坏假的上古史,建设真的中古史”。②顾颉刚:《古史辨第二册自序》,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5页。很明显,顾颉刚古史考辨的主要对象是有关古史的观念,其旨趣在于透过观念的演变,揭示旧有古史系统、古史学说是如何被后人特别是战国秦汉间人不断涂饰附会而成的。因此,所谓不懂考古学、不懂社会科学、不能建设古史等批评,并不是顾颉刚懂不懂、能不能的问题,而是这本来就不是他的旨趣所在。事实上,傅斯年对此早有明确的说明,即“诚然掘地是最重要事,但这不是和你(指顾颉刚——笔者注)的古史论一个问题”③傅斯年:《谈两件〈努力周报〉上的物事》,见顾颉刚编著:《古史辨》(第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97页。。只是有些借傅斯年来贬低顾颉刚的学者,往往会有意无意地忽略这一点。
二
对于顾颉刚如何对待“伪史料”的问题,学界有一种说法,叫“伪史书中也有真史料,不能一概抹杀”④据论者分析,陈寅恪《梁译〈大乘起信论〉伪智恺序中之真史料》中提出的类似观点,就有针对顾颉刚之意(见王汎森:《价值与事实的分离?——民国的新史学及其批评者》,《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版,第408页)。此类批评尚多,兹不赘言。。此说看似稳健,但对顾颉刚而言,却是非常严厉、过激的批评,因为它暗含着顾颉刚主张将一切伪书、伪史“一概抹杀”的意思。事实上,这并非顾颉刚的观点。对于如何处理“伪史料”,他多有论述,如说:
许多伪材料,置于所伪的时代固不合,但置之于伪作的时代则仍是绝好的史料:我们得了这些史料,便可了解那个时代的思想和学术……伪史的出现,即是真史的反映。我们破坏它,并不是要把它销毁,只是把它的时代移后,使它脱离了所托的时代而与出现的时代相应而已……一般人以为伪的材料便可不要,这未免缺乏了历史的观念。⑤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自序》,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03—104页。
可见,将伪书、伪史“一概抹杀”并不是顾颉刚的观点,此其一。其二,持此类观点的批评者们与顾颉刚的根本差异,并不在于是否承认“伪书中也有真史料”,而在于他们对“真”的理解本就不同。批评者所说的“真”,指向的是上古历史;而顾颉刚所说的“真”,指向的是“伪史”产生的时代,即相应时代的“真”思想和“真”学术。这实际是学术观念上的差异,二者的对话并不在同一层面,亦如顾颉刚回应柳诒徵的批评时所说:“这是精神上的不一致,是无可奈何的”,但“这种狭隘的见解,我不敢领受”。①顾颉刚:《答柳翼谋先生》,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22—323页。
顾颉刚这种处理史料的方式或视角,表面上和后现代史学有某些相似性,如论者指出:他们都认为历史所呈现给我们的只是叙事的话语,至于“历史的本来面目”已经过历史学家们的过滤。②吕微:《顾颉刚:作为现象学者的神话学家》,《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2期。顾颉刚也曾明言,其旨趣是要“解释古史的构成”,“解释古代的各种史话的意义”。③顾颉刚:《我的研究古史的计划》,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94页。不过,和后现代史学相比,顾颉刚从未放弃过对历史真相的终极追求。对此,我们不应过度诠释。
三
既然顾颉刚的最终目的是求得历史真相,那我们应如何评价他对古史的“破坏”?或者说,如何看待学界对其“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批评?我们必须明确,“破坏”和“建设”并非对立不相容的关系,只是二者的对象不同,前者针对的是伪古史,后者针对的是真古史。顾颉刚破坏伪古史,并不是反对建设真古史,而是要为建设扫清尘障、奠定基础。这一点,他在第二、三、四册《古史辨》中曾反复澄清。如他在第二册的《自序》中说:我的工作“是希望替考古学家做扫除的工作,使得他们的新系统不致受旧系统的纠缠”④顾颉刚:《古史辨第二册自序》,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6页。;在第四册的《序》中也说:“破坏与建设,只是一事的两面,不是根本的歧异。”⑤顾颉刚:《古史辨第四册序》,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22页。既然顾颉刚以“破坏”自任,则批评其方法观念不敷“建设”之用,多少有求全责备的嫌疑。
顾颉刚不反对“建设”,但反对越过“破坏”或史料审查,直接从事“建设”工作。对此,他也曾反复强调,如“近来有些人主张不破坏而建设。话自然好听,但可惜只是一种空想”⑥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自序》,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8页。,“必须把古书的本身问题弄明白,始可把这一部分的材料供古史的采用而无谬误;所以这是研究古史的初步工作。我敢重言以申明之:这是研究古史的初步工作!”⑦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自序》,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00页。再如,“现代学者,无论治考古学、古文字学、社会史、民族学,皆欲跳过经学的一重关,直接从经中整理出古史来……然此不可能”⑧顾颉刚:《顾颉刚读书笔记》(第4卷),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版,第2406页。。顾颉刚这种观点的对错,无需做过多的理论争辩,1930年前后中国社会史论战所表现出的诸多弊病,已提供了现实的答案。
四
即便就顾颉刚所自任的“破坏”工作而言,长期以来也存在一种批评,即1925年张荫麟提出的“顾氏之论证法几尽用默证,而什九皆违反其适用之限度”⑨张荫麟:《评近人对于中国古史之讨论》,见《张荫麟全集》(中卷),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01页。问题。由于顾颉刚当时未作及时、明确的回应,所以,学界多倾向于认为他默认了这一批评,而违反“默证”适用限度的说法,也几乎成了定论。直至近年,才有学者提出质疑,此不赘言。⑩参见乔治忠:《张荫麟诘难顾颉刚“默证”问题之研判》,《史学月刊》2013年第8期;彭国良:《一个流行了八十余年的伪命题——对张荫麟“默证”说的重新审视》,《文史哲》2007年第1期。这里要说明的是,顾颉刚对“默证”问题是有回应的,他并未默认这一批评。1929年他在《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中提出,《易经》作于西周,但《易传》最早不过战国,而至迟在西汉中叶。然后,他专门做了一个设问:
也许读者不以为然,起来驳道:“《易经》中不说伏羲、神农,不说黄帝、尧、舜,不说禹、汤、文、武,只是不说而已,并不是当时没有这些古史。《易传》中说伏羲、神农……也许和《易经》的作者一样,只是他们说了出来而已,并不是他们把新发生的传说插进去的。你看了《易经》没有讲这些,就以为《易经》的作者不知道,看《易传》讲了这些就以为《易传》的作者有意改变《易经》的面目,然则汤和文王是《易经》中所没有讲的,难道我们可以说作者不知道有这两个人吗?难道我们可以说这两个人不是真实的人吗?”
很明显,顾颉刚所假设的反驳,就是有关“默证”的批评。对此,他回答说:
凡是一种事实成为一时代的共同的知识时,纵有或言或不言,而其运用此事实的意识自必相同。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历史观念相同之故。现在《易经》中的历史观念和《易传》中的历史观念处于绝对相反的地位:《易经》中的断片的故事,是近时代的几件故事;而《易传》中的故事却是有系统的……和战国、秦、汉以来所承认的系统,所承认的这几个古人在历史中所占有的地位完全一致。所以我们可以知道:这些历史事实的异同是它们的著作时代有与没有的问题,而不是它们的作者说与不说的问题。①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1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4页。
可见,顾颉刚对于所谓“默证”,有自己的“限定条件”,并非如张荫麟所批评的“完全违背默证适用之限度”,当然,更非“论证法几尽用默证”。同时,顾颉刚并未默认张荫麟的批评,只是回应中没有明确提他的名字而已。在这一问题上,只有少数学者为顾颉刚澄清,更多的则是替他承认错误,认为他默认了批评,这多少也有些“默证”的嫌疑。
总之,反思或批评顾颉刚的古史考辨,值得提倡,但反思和批评应以其学术旨趣为中心,不应游离其外,做一些“求全之毁”。然而,至少在民国时期,顾颉刚确实成了不少古史研究者的“箭垛”,无论彼此探究的问题同质与否,都要加以批评。更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批评者后来改变了对顾颉刚的态度,如郭沫若就曾坦言:“‘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确是个卓识。从前因为嗜好不同,并多少夹有感情作用,凡在《努力报》上所发表的文章,差不多都不曾读过……耳食之余,还曾加以讥笑。到现在自己研究了一番过来,觉得他的识见是有先见之明。”②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23页。再如,曾多次批评顾颉刚的张荫麟,在后来的《中国史纲》中同样对顾颉刚的古史观念表现出了认同。③参见乔治忠:《张荫麟诘难顾颉刚“默证”问题之研判》,《史学月刊》2013年第8期。但是,他们后来的认同没有得到学界的重视,而他们当年提出的批评,却被延续了下来。这一现象,同样值得我们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