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冉
合肥师范学院艺术传媒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陌生化”最初由俄国形式主义创始人之一维克托·鲍里索维奇·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所谓的陌生化是一种重新唤起人们对周围世界的兴趣,不断更新人们对世界感受的方法。”[1]这一理论概念因被什克洛夫斯基用来对俄罗斯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进行解读而广受关注。“陌生化”艺术处理手法就是将人们早已熟知的事物,通过变形(变异)而使原本已熟悉的事物重新变得陌生,从而增加审美者、观赏者对观察物解读的难度,延长解读过程的手法。“艺术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是把形式变得模糊、增加感觉的困难和时间的手法,因为艺术中的感觉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应该延长”[2]。随着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加快,人们日益对生活中的事物环境、审美对象开始变得熟视无睹,但是如果人们试图在头脑中勾勒这些事物的具体细节时,却发现自己对这些习以为常的事物所知甚少。通过人们的认识规律可知,当人们初次见到新鲜事物时,必定会充满好奇心,就会试图去观赏、思考、解读,而解读的过程越长,则审美时间越长,观赏者得到的满足感就越强烈。“陌生化”手法就是将常见事物或熟悉的故事情节通过陌生化处理,为其加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从而给欣赏者以新鲜感,改变人们的认知方式,进而激起人们思索、解读的欲望。
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注重“理性”的作用,此学说在西方文艺界长期占据了统治地位。“对理性的信仰在广泛意义上说,是希腊时代以来,西方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3]西方绘画艺术在中世纪以及文艺复兴时期,受“模仿说”的影响,绘画风格都是模仿现实人或事物的写实主义,西方绘画写实主义在古典主义时几近顶峰,但摄影技术的出现却终结了写实主义风格。一种风格的消亡往往启示着另一种新风格的产生。此时,西方艺术家们求助于“陌生化”艺术处理手法,不再单一地将现实事物摹写入画,而是对摹写对象进行变形处理,从而产生了新的艺术风格,“印象派”“抽象派”“现代派”等艺术风格轮番登场,丰富了西方绘画艺术的表达方式。“陌生化形式所具有的对正常形式的‘写实性’‘规范性’‘流行图式’的这种‘解构性’特征正是对它的消解……出现了立体主义、构成主义、荷兰的‘风格派’‘达达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这样一些独特的以自我表现为中心的新派别。”[4]
在中国传统山水画中,借助笔墨所表现的山水绝不像西方绘画写实主义一样如实呈现摹写对象,而是通过笔墨表现出摹写对象的深层意境。人们如今再赏读古人的山水画作,明知其画面表现出来的与现实的山水绝不相同,但是人们却能被其创造出来的意境而深深吸引,从而调动自己的已有知识储备进行解读,这与“陌生化”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南宋时期‘马一角’‘夏半边’这类新构图视角正是与现代主义艺术理论‘陌生化’不谋而合。借用‘陌生化’反观宋代山水画时发现,宋代山水画构图同样是以‘偏离’、驱除‘刻板形象’的方式从‘全景式’到‘一角式’转变的。”[5]
“陌生化”手法在环境艺术设计中也有所运用。以苏州园林为例,“漏窗”的处理即是“陌生化”手法在环境艺术设计中的具体运用。“漏窗”是苏州园林艺术中窗户处理的一种常用的手法,即把窗户以花纹的形状出之,达到似露还掩的效果。而这一手法的运用恰恰体现了“陌生化”手法的运用。“凡是被封闭的面都容易被看成‘图’,而封闭这个面的另一个面总是被看成‘基底’。”[6]311漏窗与透过此窗的景观就是基底与图的关系,透过漏窗,似隔非隔,似露非漏。漏窗的作用是既不让观赏者一进入园林即通过窗户把园内景色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而又不使色调单一的墙壁让人感到压抑,透过漏窗,可以使人产生空间无限延伸之感。透过漏窗,园内景色被分割成一幅幅小品。透过漏窗看到一方独立的小景,进入所看的景观园内以后又是另一番景色。漏窗的运用一方面防止了景色被一览无余,一方面增加了观赏者认知的难度,延长了审美过程,而且使景外有景,意境深邃,从而体现了“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三昧,倚声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此外,苏州园林中假山、廊屋、院墙、敞轩、洞门、花草、树木等的布局皆能用“陌生化”手法分析之,这里不再展开讨论。
综上所述,“陌生化”手法无论在西方或是中国文艺领域都有所体现。
维克托·鲍里索维奇·什克洛夫斯基公开发表“陌生化”这一理论概念后约20年前后,德国戏剧家、诗人贝尔托·布莱希特将“陌生化效果”引入戏剧领域,“把一段普通的时间或者一个平凡的人物性格进行陌生化处理,首先意味着简单地剥去这一事件或人物性格中的理所当然的、已经被人们熟知的东西,从而制造出对它的陌生和新奇感。”[7]但学界对于贝尔托·布莱希特是在何种情形下在戏剧理论领域提出“陌生化”尚存争议。有学者认为,布莱希特是受在观看了中国戏曲表演艺术家梅兰芳演出后而得到了启发,发表了《中国戏剧表演艺术中的陌生化效果》,首次将“陌生化”理论引入戏剧理论领域。还有学者说,布莱希特虽是在莫斯科观看了梅兰芳的演出,写下了中国戏曲艺术中陌生化效果的文章,但认为布莱希特的“陌生化”概念,是他在莫斯科接触了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的“异化程序”的见解,从而有了自己的学术观点。
综上所述,“不能简单地将布莱希特的陌生化理论视为俄国形式主义或中国戏曲表演艺术的衍生物,而必须看到这一概念来源的复杂性,将其放到一个比较宽广的理论视域中,才能准确、全面地把握这一概念的真正内涵。”[6]311虽然存在学术上的论点争议,但不能否认“陌生化”手法十分适合用于戏剧的表演,同样也适用于影视动画设计制作。“陌生化”手法在影视动画设计中的运用,能够使得熟悉的故事情节、熟悉的人物形象、熟悉的场景等,再次变得有陌生感,从而再次激发人们的解读欲望,进而增强影视动画作品的艺术价值。
随着教育越发普及和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人们的精神追求有了较大的提高,审美水平较之前有了大幅度的提升,这就要求审美对象要有较强的艺术性。因此“陌生化”手法在当代艺术领域显得尤为重要,“陌生化”手法使得艺术的创作过程和鉴赏过程成为“构思”和“解构”“加密”和“解密”的过程。“陌生化”手法可以增加感知的难度,延长解读过程,使审美主体不能越过感知阶段而直接进入认知阶段,“陌生化”手法就是增长了审美主体的体验与领悟过程,创造一定的思考空间,为更深入地品味与鉴赏创造了条件,是给观赏者提供发现深层意义的一条有效途径。在现代,动画设计是一门综合性的艺术,在影视动画作品多如牛毛的今天,人们对影视动画的要求亦因眼界的开阔而有了更高的艺术要求,因此影视动画设计制作艺术理念及手段的涉入在当代显得尤为重要,“陌生化”手法无疑能增强影视动画设计制作的艺术性。
“陌生化”手法用于影视动画设计制作中能够将人们熟悉的剧情主题、场景和已经熟知的人物形象进行“陌生化”手法的处理,给人们以陌生感、新鲜感,从而重新调动好奇心,调动人们解读的欲望,从而加强了影视动画设计制作的艺术性。“当我们站在‘陌生化’的立场上重新进行审视,这种闭锁在既定思维中的可然性便有可能被重新发掘,带给我们陌生而又熟悉的惊异。‘陌生化’的脱局旁观,在电影中则分别表现在角色的陌生化、情节的陌生化和叙事的开放化中。”[8]
4.1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剧情主题、场景的“陌生化”手法处理
《西游记》作为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在中国下到学龄儿童上到耄耋老人对《西游记》的相关情节都有所记忆,特别是86版《西游记》每年都在电视台播放,《西游记》衍生品更是不胜其数,根据《西游记》相关情节改编的电影、电视剧、动画片目不暇接,借用《西游记》素材讲述新故事的影视作品更是不计其数。《西游记》动画影视作品则以20世纪60年代《大闹天宫》最为深入人心,此作故事情节较贴近原著。2015年三维电脑动画《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下简称《大圣归来》)的上映,不但取得了票房上的成功,更是获誉无数,《人民日报》作为官方媒体,多次称赞《大圣归来》。《大圣归来》中所呈现出的艺术理念、艺术手法十分广泛,在此,只对其运用的“陌生化”艺术处理手法进行较为详尽的解读。
《大圣归来》虽是以《西游记》的素材为基础,但是剧情主题确实经过了“陌生化”手法的处理,给人们讲述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对于《西游记》的故事情节,大家熟知的是大唐时期唐三藏带领四个徒弟(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白龙马)前往天竺求取真经,经受了种种磨难并最终取得真经的神话历险故事。《大圣归来》的剧情出自吴承恩《西游记》中,孙悟空在大闹天宫被如来镇压在五行山之后的这一段故事,但是《大圣归来》剧情通过 “陌生化”手法的处理,全新演绎了孙悟空被镇压在五行山下这一阶段发生的事情,给观众讲述了未曾品鉴过的故事,带来了全新的体验。在《大圣归来》片头,剧情以讲述故事的方式将孙悟空形象塑造为人们熟知的上天入地、法力无边、无所不能的英雄形象,但随着剧情的推进,当江流儿误打误撞解开了封印之后,遇到的孙悟空却并不是人们熟知的英雄形象,而是法力被束缚、一心想回家的普通青年人形象。在陪伴江流儿找师傅的路上被山妖们布局,并因法力被困而被妖王打败,女童被抓走,江流儿求助于孙悟空去救女童,而此时刚刚受到挫败的孙悟空因自我怀疑而拒绝去救女童,江流儿只得只身去救女童。孙悟空在水中回忆起过往以及江流儿对自己的崇拜,终于勇敢地前往妖山拯救江流儿等人,并终于解开了封印、法力回归,战胜了妖王拯救了江流儿等人。此影视动画作品“陌生化”手法处理,以全新的视角讲述了一个英雄自我救赎的故事,带给观众全新的感觉,观影过程中调动了观众们的好奇心,进而带着解读的心理需求去求证自己的所思所想。
影视动画作品在场景上施以“陌生化”手法处理,可以更加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引起情感共鸣,特别是影视动画作品,更容易借助技术手段,对场景进行“陌生化”的处理。《大圣归来》的场景也进行了“陌生化”的处理。在《西游记》中经常出现的场景是花果山、水帘洞、天庭等场景,而《大圣归来》的主要场景则是在孙悟空被如来佛祖镇压的五行山,但与原著或常见影视改编中孙悟空被镇压在山下不能动弹不同,在《大圣归来》中孙悟空有一定的行动空间,只是法力被困。《大圣归来》的场景包含了山水、丛林、古建筑物以及妖怪所在的巢穴等,场景的不断变化,都给观众带来了熟悉的陌生感。
4.2 《大圣归来》人物形象的“陌生化”手法处理
在影视动画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影视主题的表达、剧情的推动需要借助人物形象,观影结束之后除了故事情节可能观众记忆深刻,另外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否成功亦决定了动画作品是否成功。对于大家熟悉的影视人物形象,能否调动观众的好奇心、解读欲望十分关键,这时就需要“陌生化”手法的介入了。《大圣归来》的角色设计虽然进行“陌生化”手法的处理,但是仍然符合中国传统民族化的相关元素,在造型上江流儿依然是和尚的造型,白龙马依旧是中国龙的形象,猪悟能依旧是肥头大耳的形象,孙悟空的整体形象虽有变化但依然能够让观众一眼便知其是孙悟空,给观众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大圣归来》中孙悟空的形象,无论是其外貌形象、举止行为、内在个性都在以往孙悟空形象的基础上进行了“陌生化”手法的处理。在孙悟空形象上,“倒栽桃勾脸、绿桃叶眉、雷公嘴”的京剧脸谱式的模样一直被沿用,在动画作品中孙悟空的经典形象则为20世纪60年代严定宪先生在《大闹天宫》中设计的“桃心脸”孙悟空形象,在其之后无论是影视作品还是漫画、平面设计等领域中,都明显地借鉴了严定宪先生的设计,“桃心脸”的孙悟空形象已为观众所接受。但在《大圣归来》中孙悟空的面貌进行了艺术化处理,由人们经常见到的圆脸处理成了具有棱角的长方脸,外貌较为贴合孙悟空在本剧中的性格,其形象也更加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在举止行为方面,较为人熟知的是孙悟空的“猴性”,在较多的影视作品中其行为举止介于猴子与人之间,在“猴性”举止行为方面如抓耳挠腮、手舞足蹈,走路边蹦边跳,几乎很少直腰走路等等,在《大圣归来》中孙悟空的举止行为更像人的行为。在孙悟空的内在个性方面此剧也进行了“陌生化”手法的处理,之前的动画、影视作品中孙悟空内在个性的关键词为正直、率性、急躁、斩妖除魔、疾恶如仇。在此剧中的孙悟空的个性并非人们熟知的那样,此剧中其个性处理更像在成长中的年轻人,而非一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就是英雄该具有的个性,其有犹豫不决、较为自我、寻求自我的个性,在与江流儿相处的这段时间更像孙悟空找回自我的过程,直到剧中的高潮,孙悟空法力恢复之后,披上盔甲以及标志性的羽翎,终于成为人们熟悉的“齐天大圣”,最终孙悟空冲破了封印的束缚,本领得以施展,打败了妖王,拯救了江流儿和儿童们,实现了孙悟空在此动画作品中的自我价值,找回了自我,迎合了“归来”的主题。
《大圣归来》中的唐三藏姓名、形象也进行了“陌生化”手法的处理。众所周知,唐三藏的经典形象首先是和尚,被称为“唐僧”或“金蝉子”,此动画作品将唐三藏称为人们并不熟悉的名字“江流儿”,这即是进行了“陌生化”手法的处理。据笔者了解,很多观众并不知道江流儿为唐三藏的别名,这就调动了人们的好奇心,继而思索“江流儿”是否为唐三藏,进而带着验证的心态继续观看,充分调动了人们的认知欲。在外在形象上,《大圣归来》中的唐僧形象不再是大家熟知的成人形象,而是眼大有神、红脸、虎头虎脑的男孩儿形象。在之前的影视、动画作品中,唐僧的形象几乎都是善良仁慈、执着,但同时也存在胆小怕事、黑白不分、不明事理的弱点,《大圣归来》中的唐僧——江流儿虽是小孩儿形象,但是其善良仁慈、执着的内里与经典唐僧形象一致,且极为勇敢,为了拯救小女孩只身前往悬空寺,并最终感动了孙悟空,成功使得大圣归来,拯救了被妖王抓走的女童们。
综上所述,“陌生化”艺术手法在《大圣归来》中成功运用,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性,使其成为一部成功的影视动画作品。《大圣归来》中“陌生化”艺术手法的运用,将剧情主题设定为孙悟空自我救赎的过程,作品中场景的“陌生化”手法处理亦加强了作品的艺术美感,对孙悟空、江流儿等角色也重新塑造演绎,为原本习以为常的事物蒙上了一层纱,重新给予人们陌生感、新鲜感,从而重新调动人们的好奇心、解读欲望,使得《大圣归来》不断吸引人们去解读。
艺术理念或创作手法对动画设计具有巨大的指导作用是不可否认的;反之,经实践检验成功的理论则更能指导实践。实践证明“陌生化”手法在动画设计中的运用,增加了动画设计的艺术性,因此,有必要深化对“陌生化”手法在动画设计中的运用。动画设计要实现陌生化的效果,最关键的一点在于要不断创新,而新的意识形态、创作理念、新技术的运用都为动画设计注入了新鲜血液,从而不断扩充着动画设计的内涵与深度。对艺术创作理论的探究是十分有必要的。“陌生化”手法是众多艺术创作理念中的一种,通过对“陌生化”手法在动画设计中的运用的具体分析可知,“陌生化”手法对动画设计是十分具有理论指导意义的。影视动画作品是一门较为综合性的艺术,需要不断汲取其他艺术理论的营养,“陌生化”艺术手法即是影视动画作品需要借鉴的艺术手法,此艺术手法对影视动画中主题、人物形象塑造、艺术场景设计有着化“熟知”为“陌生”的效果,运用“陌生化”艺术手法,能够使得影视动画作品主题得到提升,满足观众的心理期待,从而获得艺术上的成功。在影视动画作品制作过程中,“陌生化”手法需要融合其他艺术理念、手法、技术,一个成功的影视动画作品不可能只通过运用一种艺术处理手法便可获得成功,如果一味地为追求“陌生化”而滥用此艺术手法,无疑就走向了偏执,“陌生化”手法在影视动画作品中还须融合其他艺术手法才能增强作品的艺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