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的危机叙事及现代启示

2022-04-07 09:54屈海燕
学术交流 2022年10期
关键词:迟子建乡土人性

屈海燕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25;黑龙江省社会科学信息中心 编辑部,哈尔滨 150001)

文学作为社会文化实践的一种形式,既是时代和环境的产物,亦能及时准确地暴露社会中的诸多问题。文学在内容上能够呈现社会意识构成的各种状况,其本身也参与和形构社会的进程。具体而言,文学在建构独特的危机观察与叙事方式时,亦可生成对危机话语的反思,提供化解危机的另一种可能。正如论者所言:“危机叙事既是围绕危机起因所讲述的故事,又是描绘人物在危机中表现的叙事,同时还是希冀对化解危机有所帮助的叙事。”[1]在此意义上,迟子建小说中的危机叙事具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效应与警示意味。作者在反思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人之间种种异化表征的同时,着力呼吁人与自然的本真和谐之境的双重复归,希翼传统文化焕发新生,通过人文生态理念的传达,为世人指出“自我救赎”的某种路径。

一、生态与文化危机叙事:对抗、反思与共生

在上古时期,人类对自然普遍具有敬畏心理,图腾神话等反映了古人对自然和生命现象的崇拜。这在很多古代文学作品中都有体现。迟子建被文学评论家方守金誉为自然孕育的“文学精灵”,曾繁仁评价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是“一部在我国当代文学领域十分少有的优秀生态文学作品”[2]。的确,自然命题是迟子建小说创作和思考的核心要素之一。

迟子建一直将自然视为成长乐园和心灵归所,并且认为自然对自己的影响很大,常常能够与它产生共鸣。[3]《北国一片苍茫》《沉睡的大固其固》《原始风景》等体现出自然生态美、精神生态美和社会生态美的和谐统一。在《草原上的云朵》《雾月牛栏》《一匹马两个人》《额尔古纳河右岸》等作品中,除了描绘大自然的纯然之美,迟子建更是大力抒写和赞美人与自然“天人合一”的和谐之美。小说中的人物皆发自内心地敬畏自然、热爱自然,每当在功利社会受到伤害,便会皈依在自然之母的怀抱中寻求抚慰、疗伤并“自我救赎”。

迟子建的小说以诗化语言和温情叙事这一审美特质而为人称道。一些研究者还将其与萧红的文体风格相提并论。但笔者更为关注的是其小说中的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危机书写。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人类以经济的快速发展和以欲望的最大满足为目的和驱动力,毫无节制地开发和掠夺自然资源,使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人与自然的对立、冲突愈发严重。这对迟子建造成了强烈的思想冲击,她深切关注现实,秉承现实主义文学的精神品格,对城乡社会中的重重危机进行了深刻反思与批判。

在《群山之巅》中,人类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砍伐原始森林,大量种植经济树木品种,松山地区(原型为大兴安岭地区)因缺乏林木多样性导致森林病虫害事件。而人类喷洒农药灭虫又杀死了其他动植物,导致生态环境的恶性循环。《候鸟的勇敢》展现了大兴安岭地区的野生动植物在消费主义文化无孔不入的情况下被人类劫掠的惊人现象。“瓦城人采达子香花快采疯了,近处的山采没,都采到庙这儿来了。说是有商家收购达子香,运到大城市高价卖掉。一束达子香七八枝,能卖二三块呢。这花儿又没成本,家家都想捞一笔,野生达子香花快被扫荡空了,看来今年的春色,不比往年好喽。”[4]除了野生植物被疯狂盗采,国家禁猎的野生动物也成为某些人餐桌上的美食,瓦城林业局局长等人就可以安心地吃到周铁牙盗捕的野鸭。《群山之巅》中也写到龙盏镇的“红日客栈有两个大冰柜,藏满了松山地区的野物,飞龙、熊掌、狍子、野鸡、犴鼻子、雪兔等,大都是国家禁猎的动物。它们从什么渠道来,食客们心照不宣,但没谁戳穿这个”[5]108。《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鄂温克最后一个酋长女人讲述了他们祖辈赖以生存的河流正在缩减、干涸,河边的森林也在消失。鄂温克人在河水暴涨、淹没营地的威胁下不断向高处搬迁,正逐渐失去“诗意栖居”的“乌托邦”式家园。

在对生态危机进行直观叙述之外,迟子建还擅长运用生态人格和动物叙事来影射大自然遭难的生态悲剧。《群山之巅》中从小与大自然生息相通,甚至能够预卜人的死期的“精灵”安雪儿在被辛欣来强奸后丧失了与大自然的通灵之感,彻底坠入凡尘俗世,然而到土地祠去寻求神灵的庇佑却被单夏强奸。“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到谁的呼唤。”[5]323迟子建为这样一位生态精灵的沦落而心中滴血,肝肠寸断。被龙盏镇人视为神灵的白蛇却被辛欣来杀死吃掉,隐喻了大自然惨遭杀伐的生态灾难。另外,《空色林澡屋》中皂娘屡遭不幸的命运隐喻了大自然的精灵被时代大潮所吞噬。《候鸟的勇敢》中一对相亲相爱的东方白鹳因雄白鹳被偷猎者弄伤而双双冻毙于风雪中,所揭示的仍是大自然遭难的生态悲剧。

“现代自然观、现代人类中心主义和现代文明的世俗化方向”[6]是导致现代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其具体表征就是:原有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关系被割裂,现代人类自视为地球主宰,而将自然界作为奴役对象。人们在欲望的驱使下,开始对有限的自然资源疯狂攫取,由此引发了一系列严重的后果。正如费孝通所言,现代人类中心主义“曾在西方文化取得世界文化领先地位的事业中立过功,在许多非西方民族的现代化建设中也曾起推动作用。但是到了目前,我担心它走上了另外一个方向,如导致生态问题和文化关系的紧张等”[7]。事实上,生态危机的背后还往往隐藏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传统文化观念正在被“现代文明”所扼杀,一些优秀的民族传统文化、地域文明正随着现代城市文明的扩张和挤压而走向衰亡。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鄂温克族文化的衰落与溃败,体现的正是现代文化与自然生态、地方传统、民族文化之间的紧张对抗关系。

灿烂的文化才是民族文化的真正内核,一个民族不能没有灵魂,不能没有文化,文化的遗失注定是民族的没落。迟子建说:“开发是没有过错的,上帝把人抛在凡尘,不就是让他们从大自然中寻求生存的答案吗?问题是,上帝让我们寻求的是和谐生存,而不是攫取式的破坏性的生存。”[8]人的生产实践活动具有满足物欲的功能,但人应该时刻警惕甚至防止物欲过度膨胀。马克思认为人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社会属性包涵实践性和价值性。如果以社会属性否定自然属性,或以实践性来替代价值性,都会造成人性的失衡,引发生态危机。所以,在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统一的基础上,要树立正确的自然观,重新建立起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二、乡土社会危机叙事:挤压、碰撞与新生

新世纪以来,现代化、城市化进程全面推进,城乡二元对立结构逐渐被打破并开始多维互动与融合,传统意义上的“乡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社会文化的变迁,深刻影响着文学的发展。当然,文学也以其敏锐的捕捉力直击社会转型中的各种矛盾危机,迟子建作品中有悲悼与谴责,也有反思与建构。具体来讲,一方面是以现代意识观照传统乡土,展现了乡土社会在市场经济冲击下逐渐走向衰颓的图景。对乡土文明停滞落后的批判,无疑具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而另一方面则是以城乡互文的视角揭示以城市文明为代表的“现代性”的病态丑陋,展现了农民在时代洪流中的焦虑失落、精神冲突和价值归皈的迷茫,从中流露出作者对乡土文明的某种怀恋。贾平凹的《秦腔》、刘庆邦的《遍地白花》《黄花绣》、郭文斌的《吉祥如意》、红柯的《大漠人家》等都颇具代表性。生于中国北极村的“逆行精灵”迟子建,虽然身居城市,但她的内心一直深深地眷恋着哺育她成长的家乡故土,美丽的自然风光、淳朴温厚的乡土人情,因此便成为了她小说创作表现的重心。[9]无疑,家乡的自然山水与地域风情为迟子建小说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资源。

城市与乡村、现代与传统之间的剧烈冲突,同样发生在东北这片土地上,现代化、城市化如同一把双刃剑,在促进城乡经济发展的同时,也使原有的乡土文化于无形中渐渐被摧毁。“一个作家不应该回避他每天所生存的这个变化的空间。”[10]迟子建作为一位有着强烈故土情结的作家,也敏锐地捕捉到社会发展与变革中的任何微小变化,并深切地感受到其中的问题。乡土社会在市场经济冲击下逐渐走向解体,承载乡土文化的农村人口越来越多地涌向城市,传统乡土文化的生存空间受到严重挤压。迟子建说:“如果现代化是让人过同一种模式的生活,如果现代化是让人远离对人的心灵有抚慰的生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这是真正的野蛮!”[11]《采浆果的人》《芳草在沼泽中》《烟火漫卷》等作品呈现了现代化和城市化的侵入和挤压以及在金钱的诱惑下,农民纷纷离开世代生存的土地而投身入城市的浪潮,人口的大量流失使得农村变得空壳化,破败凋敝。

怀有深厚乡土情结的迟子建彰显出作家的道德良知与社会责任感,她苦苦思索造成这种危机背后的复杂动因,其早期乡土书写范式也开始发生转变,由对故乡的赞美与怀念而转为对这些社会现象的揭示和深刻反思。《黄鸡白酒》中郑二楞一家、《酒鬼的鱼鹰》中的刘年,正是时代洪流中农民进城的缩影,他们离开世代生存的土地来到城市苦苦打拼,却发现巨大的城乡时空差异让他们很难适应城市生活,自身的乡土意识和乡土价值观亦与城市的消费主义等价值观产生错位。而他们的孩子不是成为留守儿童再重蹈家长“进城”的覆辙,就是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迷失自我。迟子建用作品讲述了物欲化的城市生活如何挤压乡土社会和异化人的故事,为进城的乡下人的未来感到担忧。农民进城后,在身体和心理上都无法融入城市生活,充满了“进不去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的隔膜感和矛盾感。迟子建虽然久居城市,但她的内心从未离开生养自己的“北极村”。“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阳光空气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我十分恐惧那些我熟悉的景色……会有一天远远脱离我的记忆,而真的成为我身后的背景,成为死灭的图案,成为没有声音的语言,那时或许我连哭声也不会有了,一切会在静无声息的死亡中隐遁踪迹。”[12]这段文字恰是迟子建的生活心境与创作心态生动而真实的诠释。

在《烟火漫卷》中,作者借黄娥之口表达了对城市化进程负效应的深深隐忧,“为何有些在她眼里好的东西,突然就给变没影了”[13]106。事实上,这些表象背后无形中都牵涉到城市化进程冲击下区域发展不平衡所引发的诸多社会问题。不可否认,中国城市化发展显著加剧了区域差异,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直接促发了就业环境、生活环境、法制环境、医疗水平差异以及人口流动。据统计,2013年至2019年,东北地区(黑龙江、吉林、辽宁)常住人口净流出164万,人口流动表现在从北向南、从农村向城市的流动。迟子建对此也进行了辩证与延伸思考,《候鸟的勇敢》中的“候鸟”意象被扩充和指涉为那些为躲避严寒酷暑而随季节更替往返于南北方的“候鸟人”,瓦城内部“候鸟人”与“留守人”微妙的阶级分层,直击东北地区人口流动/迁徙的世态。

需要强调的是,新世纪以来,迟子建对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文化的态度是不断变化和调整的。她最初是以乡土文化立场审视城市文化的弊病,批判城市人情冷漠和利己主义,将大量的乡土自然意象嵌入城市生活书写之中,努力以乡村文化改造或者说重塑城市文化,以抵抗城市的异化,实现城市人的精神救赎,颇有田园牧歌情调。然而,如巴赫金对田园诗的无时间性特点所指摘的那样,似乎意味着“在这里生长就变成了生活毫无意义地在一处原地踏步,在历史的某一点上、在历史发展的某一水平上原地踏步”[14]。而迟子建在之后陆续创作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烟火漫卷》等作品中,已有意识地对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冲突进行思辨性审视。譬如,迟子建于《烟火漫卷》后记中赞扬哈尔滨中华巴洛克建筑“固守传统,又不甘于落伍”[13]304,从中不难看出迟子建对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冲突的辩证态度。她认为传统文化需要改变、进步,但不应武断地采取一蹴而就甚至全盘抛弃的方式。因此,对于传统文化,既要守住根本、留住精华,又要与时代发展保持同步,不断创新融合,使在与现代文化的碰撞中获得新生。

三、精神危机叙事:异化、救赎与重生

迟子建在生态危机、乡土社会危机书写的同时,也看到诸多异化现象与文化冲突。因此,她往往在揭示批判社会中诸种问题的同时,还尝试以温情的审美表达与心灵救赎去化解种种危机。

无疑,灾难是人性的试金石,当战争、瘟疫、饥荒等强大到无可破解与逃遁之时,人的思想言行在极端情况下会出现迷失。此时,人不仅要面对现实生存危机的剧烈冲击,人性与道德沉沦堕落之下的精神危机和信仰危机更是让人难以承受。迟子建擅于运用散点透视和“拼图式结构”的叙事方式,将特定的历史为舞台布景,将宏大的叙事主题融入小人物丰富微妙的各色遭际中,对极端压力下的人性进行审视。《白雪乌鸦》展示了20世纪初在哈尔滨鼠疫大爆发中老城傅家甸在鼠疫的侵袭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瞬间消逝,死亡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当个体身处“绝境”时,人性中的兽性、自私虚伪、报复心理等种种阴暗残忍的一面便会突破理性和文明的规约而暴露出来。纪永和、翟役生、周耀庭等人物借鼠疫之灾大发横财的卑劣行径即是例证。《伪满洲国》展示了20世纪30年代日本占据中国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政权那个令中国人刻骨铭心的时代,写足了当时东北地区人民的苦难与屈辱的生活。在沦陷时期,刘麻子等一类人甘当侵略者的走狗,对威权主义的暧昧也在人性的危机叙事中表现出来,他们的行为处于法律和道德底线之下,人已经异化成非人的物种。灾难是一种极端的生存环境,可以把人类的阴暗面放到最大,是人性危机的淋漓展示,更是对人性的审视和拷问。从反思现代性角度看,现代性很大程度上使人逐渐丧失对自然的完整性,人的主体欲望被无限释放,并最终将欲望视为人的惟一本质,把欲望的满足视为人生的惟一目的,人性危机由此产生。人对自然疯狂掠夺和破坏,自然界成为被人奴役的对象,人类作为“经济共同体”意识强化,“道德共同体”意识淡漠。在迟子建笔下,《候鸟的勇敢》中的周铁牙集中体现了人性之“恶”,他作为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站长,却执法犯法,偷猎野生动物以中饱私囊,候鸟管护站成了候鸟屠宰场。

人性是非常复杂的,往往令人匪夷所思。舍勒说:“人的本质之一正是不可定义性。”[15]社会人性论将人界定为动态的、变化过程中的关系存在物,迟子建在质询和拷问人性之“恶”时,也意识到未来的不可预知性会使人性显露出莫测的多棱与变数。迟子建在作品中更多地呈现了人性的善恶难辨、多因纠结的复杂状态。她说:“善良与丑恶,纯洁与污秽,不是人性天空的两极,它们常常相伴相绕。就像环绕我们生活的,既有山间清澈的河流,也有居民区纵横的污水沟。写出人性的复杂,才是写出了世界。”[16]《群山之巅》中的唐眉正是挣扎于圣洁与卑污两极间的人物,她最初给人的印象是矢志不嫁、坚持照顾呆傻大学好友陈媛的圣母形象,而背后的真相却是因对爱的渴求而引发的人性卑恶,是嫉妒好友陈媛的爱情而向其投毒,她从选择报复爱情那刻起,人性已经泯灭,最终使自己和陈媛都陷入“牢笼”而无法解脱。再如,《烟火漫卷》中的刘建国四十年如一日地寻找丢失的铜锤,年近七十仍孑然一身。但从“善”的“表象”向“真相”刺探后发现,持久和强大的心理压力已呼唤出他的心理阴暗面。他曾经在压抑情绪几近崩溃时猥亵了一个六岁男孩,使他如今不敢带杂拌儿去洗澡。迟子建逐渐倒叙出人物隐晦的心底秘密,无情地揭开了好人、完人形象背后的罪恶。

同时,迟子建亦追溯了反面人物之所以为恶的内在动因及其形成过程,探讨宽恕与救赎因人性之恶犯下的罪过的可能性。《白雪乌鸦》中的太监翟役生体现了灾难中人性的多面性,他在鼠疫之初企图用囤棺材的方式发财,最后却害得情人死去、王春申家破人亡,他却开始奉行无赖哲学:“想活下去,就轻贱这个世界吧。”翟役生的人性之恶源于他特殊的身世背景和人生遭遇,他因出身贫苦而不幸入宫当太监,出宫后与王春申的丑女人金兰之间的爱情却被鼠疫无情地剥夺,让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无赖,一个内心永远装着隐痛的无赖。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中说:“人之为人的特性就在于他的本性的丰富性、微妙性、多样性和多面性。”[17]现代人性论对人性定义的开放式思维认为人性是历史的生成与发展的结果。人不仅是社会中的人更是自然界中的人,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共同作用于人性的生成和显现。

如何化解人类的生态危机与精神危机?马克思认为,“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18]。将人的本性与自然目的紧密结合,实现人与自然的本质统一,这种统一是在社会的价值体系和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上达成某种平衡状态,以解决精神危机与人性危机。迟子建小说正是以自然生命意识摈除物欲异化人性:人在秉持与自然相互作用而共生的生态公平基础上,获得热爱自然、促进自然发展最终达到人类行为与自然目的相一致的人性。在实践中将自然界的繁荣与稳定纳入人类社会的组织关系、机构关系、阶层关系、群体关系、个人关系等发展中,并内化为坚定的人文价值观,实现人类善与“大爱”的人性张扬,努力化解一系列生态危机和社会问题,使社会系统良性运行,人的本质最终实现。迟子建在善恶交织的人性描写中展现了自尊、隐忍、善良、温情等“人性”内涵。“我对人性从来没有失望过,所以才写了李素珍的‘认罪’、写了唐眉的‘忏悔’,写了辛七杂摸着父亲身体烧出的弹片后,悲痛欲绝的呼喊。”[19]在人性“恶”里寻找救赎的方向和人性复归的微光,最终指向人性复归的主旨。

四、危机叙事的现代启示

生态与文化危机、乡土社会危机背后往往是人与自然的对抗、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其更深层次乃是精神危机或者说人性危机的某种表征。迟子建的危机叙事不仅激活了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使其在当时与现代文化的碰撞中获得新生,更是凝聚了深刻忧思与批判精神,以自然生命意识摈弃物欲异化人性,重新建立起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从而为化解生态与文化危机和乡土社会危机提供现代启示。

在谈及《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创作价值取向时,迟子建表达了她明确的批判态度:“我们为了心目中理想的文明生活,对我们认为落伍的生活方式大加鞭挞。”“好像不这样的话,就是不进步、不文明的表现,这种共性的心理定势和思维是非常可怕的。”“诚然,一些古老的生活方式需要改变,但我们在付诸行动的时候,一定不要采取连根拔起、生拉硬拽的方式。我们不要以‘大众’力量,把某一类人给‘边缘化’,并且做出要挽救人于危崖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摆布他们的生活。”“我不理解,他们保存的文化,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文明的,唯美的,我们为什么自以为是地把‘落后’这样一顶帽子扣到他们头上? ”“我们把所有的跟我们不同的,所有的异类,全都同化成和我们一样的,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少了很多个性化的人、灵性的人;而生活呢,看似丰富多彩,五光十色的,其实非常的贫血和单一。”“我们用所谓的‘文明’形式,做了一次现代社会的野蛮人! ”“我向往‘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因为那才是真正的文明之境。”[20]随着现代化进程或者说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广袤的中国城乡大地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迟子建置身于现代性进程冲击之下的社会现实中,正亲历着现代人的某种精神荒芜与心灵异化之痛。因此,迟子建虽身居现代化大都市,却一次次地重返故乡,深切体察和关注乡土社会的世道变迁,尤其是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与命运沉浮。[21]

迟子建在对异化现象表达批判态度的同时,并未陷入绝望,而是试图通过高扬人性中的真善美来引导那些价值迷失、深陷精神危机中的人们,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共存,达成对自我的“救赎”。在迟子建眼中,人就同一粒尘埃,人世间也充满了种种偶然性,这便注定了“人肯定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苍凉感”。她坦言道:“我作品的底色其实是忧伤的、苍凉的。我骨子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因为万事万物,终将不再。但我眼里还是有不朽的事物,比如变幻的大自然,比如艺术。也许是生长在极寒之地的缘故,我特别喜欢炉火,喜欢它面对寒冬燃烧时的灿烂和不屈,虽然这样的火也会寂灭。作品苍凉背后的一缕温暖,在我眼里就是这样的炉火。”[22]

需要指出的是,有论者认为迟子建小说中“太过温情的笔触遮蔽了人生某些残酷世相,阻碍了对人性恶的一面更深层的探究和揭示”[23]。然而,迟子建则解释道:“我喜欢挖掘人‘作恶’的根源,探究他们作恶后的自我救赎。”在某种意义上,迟子建小说的创作价值取向同沈从文的湘西小说有几分类似。沈从文一面在批判现代文明种种病态异化现象的同时,一面又在试图通过对本真古朴、充满原始强力的湘西世界的大量抒写,进而重塑中华民族的道德与文化品格。

不过,相比较而言,迟子建的小说创作更加充满思想张力与审美张力的美学特质。对现实世界中异化现象的冷静谛视乃至批判,弥漫着“忧伤”与“苍凉”的情绪,但她并未让人因此而彻底陷入绝望。迟子建试图通过她营构的文学世界——她笔下的“北极村”为人们探寻一条充溢着温暖和力量,引领世人达成自我救赎的路径。可以说,迟子建的危机叙事,在现代性视角下进行反思,更有拓展与建构,是一种既破又立的书写,这在当代文学生态意识觉醒、文学现实主义批判传统回归以及“忧伤而不绝望”的审美追求等方面具有独特而又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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