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文学如何深入“人心”
——从秦岭新近的两部纪实文学说起

2022-04-06 11:46◆范
长江文艺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秦岭人心灾难

◆范 藻

灾难,人类无法愈合的永久悲伤;灾难文学,人类抗击灾难不能谢幕的伟大悲剧。

——题记(引自拙著《痛定思痛:灾难文学研究》)

2008年的“汶川特大地震”将久违了的灾难文学推到了中国文学的前台,接着玉树地震、舟曲泥石流、盈江地震、庐山地震、抚顺洪灾、鲁甸地震、九寨沟地震、盐城风灾、河南暴雨,特别是2020年初春爆发并延续至今的“新冠”疫情,中国文坛一而再地被灾难撼动,中国作家一次次地“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从纸质出版到网络热传,从文学创作到文学活动,无不呈现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动人场景,尽情表现出“众志成城,共克时艰”的无畏气概,充分展示出“大爱无疆,血浓于水”的博大胸怀。

或许血水与泪水的交融、悲痛与悲壮的交织、绝望与希望的交响、再现与表现的交汇,这些构成了灾难文学的题中应有之意,而灾难文学就仅仅满足于伦理倾诉和道义呼唤吗?为此,我们首先要思考和厘清的是灾难文学究竟是什么,即我们应当如何深刻而全面地解说“灾难文学”。著名评论家陆文虎要求它“要有很高的文化品位”,知名学者支宇提出了“命运书写”的理念,而笔者认为:

灾难文学是以语言艺术的方式,将人类在偶然的时间和偶然的地点遭受大自然以猛烈的方式,摧毁人类文明和个体生命的经历和感悟的生活事件、生存现象和生命存在,集中起来予以呈现,它要再现大自然突然爆发出来的狂风暴雨的情形、山崩地裂的形态和断壁残垣的惨状,表现人类在大自然的肆虐面前惊慌失措的迷惘心态、悲苦哀号的忧伤情绪和痛定思痛的理性精神。总之,灾难文学既是一种题材类型和创作现象,也是一次学术归纳和学理反思的概念呈现和美学提炼。[1]

由此可见,灾难文学已经超越题材含义而进入了人学领域并具备了美学价值,因而它不仅要直陈物质的损毁和身体的损伤,而且应揭示精神的伤害和心灵的伤痛。

在以灾难为叙写对象的众多作家中,成长于陇籍、成熟于津门的秦岭以他2016年出版的中篇小说集《透明的废墟》和2019年、2021年推出的两部大型纪实文学《走出“心震”带》《庚子“安心”行动》,从更深的层面和更完整的含义诠释了灾难,因迥别于其他作家而享誉文坛。

2016年结集出版的《透明的废墟》是反映“5·12”特大地震的纯虚构性小说,2019年出版的《走出“心震”带》是我国第一部反映灾后心理援助的长篇报告文学,以近十年来我国地震和泥石流、风灾和大爆炸等天灾人祸的频繁出现,如“5·12”汶川特大地震、舟曲泥石流、天津港爆炸、盐城风灾、昆明火车站暴恐袭击等一系列重大灾难事件为内容,深度揭示了灾难幸存者、死难者家属以及相关人员遭受PTSD、抑郁症等心理疾病肆扰的严峻形势,叙写了以中国科学院心理所专家为代表的心理科技工作者和志愿者,在灾后心理援助实践中取得的重大技术突破和勇于探索的时代精神,展示了他们无私奉献的精神风貌。还有2021年出版的《庚子“安心”行动》是我国第一部集中反映“新冠”疫情期间,心理援助行动的纪实作品,讴歌了全球战“疫”环境下,我国心理援助工作者在武汉抗疫期间,表现出来的科学智慧、先进理念、奉献精神和时代风采,并向全社会发出关爱心病患者和关注心理健康与精神卫生的呼唤。

对于秦岭而言,不论是小说虚构的场景,还是文学纪实的事实,不论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意义,还是史料性和科普性的价值,都充分证明了灾难文学,不应停留于现象叙事,而应该更加深刻细致地深入“人心”,不仅要“救命”,而且要“救心”,我想这才是秦岭这两部作品引起我们关注并触发思考的真正原因。

一、心理援助:选题的新颖性

众所周知,2003年的“非典”爆发以来,尤其是“汶川特大地震”,及至后来每逢重大灾难发生,中国文坛都是闻风而动,各路作家当即披挂上阵,或组织或自发,或纸质或网络,诗歌散文捷足先登,报告文学乘势而上,小说戏剧紧随其后,全情地再现救援现场,热情地抒发大爱情怀,尽情地讴歌抗灾精神。然而其中很大部分都是停留于事实表面浮光掠影的作品。但灾难文学不能只有及时的宣传意义和短期的励志作用,而更应该深入人心,在表现抗击灾难时,不仅要救人命,而且要救人心,在叙写灾后重建时,不仅要重建房屋,而且要重建心灵。

秦岭的灾难文学创作率先开启了深入“人心”的路径。仅就“5·12”地震灾难的文学创作而言,秦岭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即2008年5月28日就创作出了这个题材的第一部中篇小说《透明的废墟》,因而被誉为“灾难小说第一人”,以后又以这个名字命名了出版的小说集。在这部集子里,秦岭笔下的人物在生与死的选择中,在名与利的纠缠中,在情与欲的交织中,忍受进退两难的心灵困扰,在左右为难的煎熬中成为“受难的耶稣”。如《透明的废墟》的“我”是觉得年轻的母亲应该活下来,还是她的幼儿应该活下来?《心震》主人公在地震瞬间是应该保护无爱的妻子,还是有情的恋人?《阴阳界》中究竟阴间是值得向往,还是阳界应该留恋?《流淌在祖院的时光》里的“奶奶”是住在都市的别墅好,还是回到乡下的老屋好?他笔下的人物患上心理学意义上的焦虑症,对以上问题难以做出简单的取舍和进行道义的评判。

由此可见,秦岭一开始涉足灾难题材领域就表现出卓尔不群的胆识、独具慧眼的见识和文学想象的才识,进而显示了他在当代灾难文学领域进行艺术创作的功力和题材开掘独领风骚的魅力。他将这个特色和优势延伸到了纪实文学的创作,把“心理援助”从心理学的行业语转换成了文学的关键词。《走出“心震”带》和《庚子“安心”行动》都是以如何面对和处置心理危机为主题,介绍了广大心理志愿者的忘我付出,特别是心理学家在理论与实践结合上的独特贡献。《庚子“安心”行动》写道:“当时的国际社会并没有灾后心理援助这个概念,通行的提法叫灾后心理干预。2008年,中国心理学专家在汶川地震灾区开创了符合中国传统文化思维、适应中国国情的地方需求的心理援助模式,并受到了世界心理学界的首肯和认同。”这两部纪实文学就围绕“心理援助”这个话题,将中科院心理所主导并参与的心理援助视为整个中国,乃至世界抗灾行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秦岭敏锐地发现,只有通过这个题材,才能回答中国的抗震救灾和全民抗疫为何需要“心理援助”,因为“心震”比“物震”造成的危害更隐秘,更持久和更强烈而带来看不见的巨大伤害。在他的文学创作中引入了一个英文简写的专业术语“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他还从中科院心理所了解到:汶川地震后,大约300万到500万人需要心理疏导,约465万人饱受PTSD的折磨。他在《走出“心震”带》里说道:“灾难,更像对灾后心理援助者拉开的黑色帷幕。幕后的舞台上,上演的不是独幕剧,而是多幕剧。”如果没有心理援助,这些患者或许会用极端的方式提前结束自己,甚至他人的生命,其中绝大多数将背负着沉重的阴影艰难地走完悲痛的一生。他深刻揭示出了,尽管像汶川地震一样的很多“灾难大多很快就偃旗息鼓,而‘心震’却瘟疫般持续着可怕的蔓延、癫狂与躁动。这个在时空中蔓延无边的‘心震’带,比地震带更有颠覆性、辐射性、发散性和毁灭意味。它是钻进幸存者胸腔的一条冷酷锁链,对心房、心室、心灵五花大绑,让人只知所始,不知所终。”

2020年是一个不平凡之年,新年伊始,新冠肆虐,武汉封城,举国恐慌。危难时刻,秦岭不仅密切关注疫情,还和众多心理学专家一道,投入了全民战疫的伟大行动,于是便有了《庚子“安心”行动》的问世。他在扉页写道:“疫情对人类造成的心灵之殇,自古有之。但是,‘地球村’时代的新冠疫情给人类的心理危机、精神困顿乃至自杀现象的规模之大,亘古未有。”作者站在全球抗疫的视角揭示书名关键词“安心”的意义:“1月28日,也就是大年初四,这一天注定将被载入中国心理援助的史册。”由中国心理学会、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等国家级机构发起成立并正式启动抗击新冠疫情“安心”行动,“安心,就是让颠簸的心安顿下来,彻底消除‘心震’,目的只有一个:让广大民众的心理世界恢复正常状态。”如此深情而庄严宣告,目的只有一个,揭示出心理援助的重要性和紧迫感。这部作品以心理战“疫”为主题,通过多重视角和大量案例,真实再现了各种心理疾病给广大民众带来的巨大伤害和难言痛苦,作品收集实施“安心”行动的众多真实而生动的案例中呈现出的艰苦历程和感人事迹,集中而生动地叙写了我国心理科技工作者和大量的专业志愿者的“心战”故事。

心理援助,当代灾难文学的一个崭新话题,秦岭的这些作品通过选题的创新说明灾难文学如何超越表层现象、挣脱短期欲求、摒弃轰动效应,不拘泥表层现象,而应深入人心,帮助受灾民众走出心灵阴影。进而启迪我们,在满足时政性和新闻性要求后,在完成鼓动性和教育性后,灾难文学不仅需要现实层面的“救世”,而且应着眼未来指向的“救人”。因为,既然“大写的人”是社会和文学的主体,那么就不仅要关注人的物质需求、救治人的身体伤痛,更要关爱人的精神境遇、救治人的心理创伤。

二、田野调查:材料的鲜活性

在纪实性文学的创作过程中,如何获取材料,通常的做法是像写新闻报道一样采访。秦岭却不满足于此,而是一头扎下去,不仅深入生活当好一个“观察员”,而且融入生活做好一个“参与者”;就这个意义而言,他获取材料的方式,更像是在做文化人类学和历史考古学的“田野调查”。如果说源于商周王朝“国家行为”的“采风”带有明显的写作目的,有点“意在笔先”的嫌疑,像是“蜻蜓点水”的掠过,那么始于早期资本主义“文化殖民”的“田野调查”则是资料的收集过程,强调“事实说话”的原则,更看重“角色认同”的融入。

秦岭是如何将文化意义的田野调查用于文学创作的素材收集的呢?他在《走出“心震”带》“后记”说道:“十年里,其实不少灾区我早已去过,但为了《走出“心震”带》,我第二次、第三次走进了北川、绵竹、什邡、德阳、舟曲、盐城、天津港、沁源、大同等当年的地震、爆炸、火灾、矿难灾区,同时查阅了国内外70多种图书和资料,走访了350多位当年参与灾后心理援助的心理工作者、志愿者和死难者家属,整理采访笔记达60万字。”2020年初武汉疫情刚一爆发,秦岭被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安心”行动执行委员会特邀为观察员,并邀请前往武汉,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深入湖北、北京、天津等省市采访心理工作者、心理志愿者、心理问题人员一百二十多人,并和九百多名含采访对象在内的相关人员建立了5个微信群,查阅心理干预资料、心理问题人员档案二百二十多份。作家的这些取材方式,一方面和工作对象保持着传统田野调查的直接式、平等式和开放式的关系,表现出原始性、亲历性和资料性的特点,另一方面还借助电信、网络和手机远程性的高科技形式,具有专业性、理论性和大数据的新时代特征。这也符合走出“心震”、实施“安心”的核心理念:“用心理科技应对,用专业思想支持,用科学决策布局。”正如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说的:“一切要从已发生的事实为基础,观察和描述‘已然’。用可以观察到的事实为材料,进行比较和分析,探索在事物发展中可能发生的情况,做出设想,然后通过思考,引发出‘或然’。最后以实践去检验其正确与否,经过历史的对证,得出‘果然’或‘不然’的结论。”[2]不论得出何种结论,都一定需要材料的鲜活性,也只有鲜活的材料,才能彰显纪实文学的纪实魅力。

具体而言,它从以下三个方面体现在秦岭的这两部作品里。

一是取材的广泛性。《走出“心震”带》开篇前两章回顾了人类从远古到现代的各种自然灾难,说明“心灵最容易用灾难之‘茧’作茧自缚,而破茧成蝶走出‘心震’谈何容易!”作品既有对地震、泥石流、龙卷风、大爆炸等国内灾难现场的考察,也有关于非洲心理援助的记录,同欧美、日本等国交流合作的事例,还有作者与著名媒体人白岩松、心理干预专家刘正奎和日本学者高桥哲等的对话。《庚子“安心”行动》前两章的题目是《瘟疫,人类的头号杀手》《中外重大疫情大盘点》,又通过多种途径了解到了刘正奎、史占彪、陈雪峰、吴坎坎、樊富岷、白学军、傅小兰、傅春胜、张萍、姜辣、钟年等几十位心理学专家和志愿者采取线上线下方式开展心理援助的情况,还介绍了隐身在互联网背后一大批既懂高科技又有领导力的“无名英雄”,如Zoom视频通讯、中国联通、宝马中国、北京六合心理研究院等23家机构的老总们,搭建起了一个互联互通、及时即用的“千家机构”,充分体现了全民战疫人民战争性质的中国特色。

二是真实的情境性。田野调查法注重考察者在真实的环境中开展对话访谈、录音拍照的资料搜集,当今还可以用电话、视频进行线上远程交流,进入对方原生态的生活环境,互动式地营造零距离的交流氛围。《走出“心震”带》中,作者记录了2008年5月12日那天晚上,中科院心理所“几位所领导、部分专家心情紧张而沉重,谁也没有提出回家。……这是心理所的不眠之夜,几位心理专家立即行动,给中央起草《关于四川汶川抗震救灾工作的心理学建议》。”由此拉开了中国灾后心理援助的大幕,2008年成了中国灾后心理援助的元年。在《庚子“安心”行动》里,有一章的题目是《或邻居,或同事,或微信朋友圈》,给我们讲了几个他亲自经历,也是参与“‘安心’行动”的故事,如北京一位张先生由于紧邻传出新冠疫情的新发地市场,终日寝食难安,于是他的邻居从网上给张先生购买了加缪的《鼠疫》和秦岭的《走出“心震”带》,一周后,张先生打电话告诉邻居“我走出恐惧了!”

三是必要的隐秘性。要保证考察资料的真实性,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做到在和被调查对象交流接触时,尊重对方的文化习俗、现实境遇、个性特征、隐私秘密等,使得田野资料具有鲜活的特色,从而保证心理援助的有效性。在《走出“心震”带》里,作者给我们介绍了汶川地震两个月后出现在灾区的一条标语:防火、防盗、防心理咨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是蜂拥进入灾区的心理援助志愿者,有的仅凭一腔热情而缺乏专业知识,不会尊重对方,也不顾及人家的感受,一厢情愿的心理援助变成了伤口撒盐。到了《庚子“安心”行动》里心理患者的书信、日记和访谈都隐逸了真实身份,很多使用的是化名,如第五章《“心震”讲述者:那血,那泪,那千千结》里13个访谈者和第六章《心灵的呼唤与回应》里的6个心理创伤的案例,真实而典型,发人深省,但作者秦岭特地说明:“为保护个人隐私,案例中的当事人均已做化名处理。”

区别于走马观花的“采风”,尤其是针对纪实文学而言,如果做到并保证创作材料的真实和鲜活、丰富和多样,并且充满认知性和思辨性,田野调查的运用得当能促使灾难文学超越表层而深入人心,正如《北平抗战秘闻》的作者孙晶岩所说的,“田野调查让报告文学放射生命之光,田野调查是报告文学的生命。”[3]正是借助这种方式,秦岭这两部纪实文学的材料才富有鲜活的气息。

三、散点聚焦:行文的艺术性

秦岭的灾难文学创作获得好评,是因为他独辟蹊径,深入“人心”,不但呈现了由于灾难导致的一系列心理疾病,而且再现了走出“心震”的感人场景和生动情境,更是表现出“安心”行动的艰难复杂和居功至伟。如此灾后重建心理家园的浩大工程,是对作家艺术功力的考验、审美能力的检验和文学笔力的核验,为此作者没有重走传统报告文学的老路,而是充分发扬了纪实文学的优势,通过散点聚焦,展示出行文的艺术魅力。

这里涉及到一个由于灾难文学勃兴而重新认识报告文学或报告文学与纪实文学关系的话题。这两部作品的封面上写的是“报告文学”,其实更符合“纪实文学”的概念,著名学者李辉是这样解释的:“纪实文学,是指借助个人体验方式(亲历、采访等)或使用历史文献(日记、书信、档案、新闻报道等),以非虚构方式反映现实生活或历史中的真实人物与真实事件的文学作品,其中包括报告文学、历史纪实、回忆录、传记等多种文体。”[4]最能彰显文学性的是表达方式,如何将众多的材料经过取舍和剪裁熔于一炉,作家在视角的选择和内容的展开上,体现出谋篇布局、叙事写景和抒情言志的艺术性。对于秦岭而言,散点聚焦是这两部纪实文学行文艺术性的体现,也是传统散文“形散而神不散”核心理念在灾难文学创作上的最新实践。

所谓“散点聚焦”,先要明白所聚之焦即是作品的主题,秦岭聚焦的是灾后的心理疾病、抗灾的心战话题,揭示心理科学的重要作用,彰显万众一心的积极意义,相对于物质的重建,他记叙的“另一类也是重建者,但后者重建的对象,是心灵的废墟。这样的‘援建’,在心理学范畴叫灾后心理援助,他们是由中科院心理所、中国心理学会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动员起来的心理专家和志愿者。”[5]那么,作者围绕这个聚焦的中心或主题,从哪些“散点”来展示行文的艺术性的呢?正如作者在《庚子“安心”行动》“后记”中所说:“在坚持史料性、文学性,特别是科普性的大前提下,让所有的故事通透一些、实在一些。”那就让我们看看作家是怎样从这“三性”的散点上实现聚焦的。

首先,建立在史料性基础上的深刻反思。在这两部纪实文学里,秦岭分别用两章比较详实地梳理了古今中外曾经发生过的重大的自然灾难、事故灾难和疫情灾难,突出了这些灾难给人类心灵造成的无形而难以愈合的创伤。在《走出“心震”带》里作者说道:“毋庸讳言,无论天灾还是人祸,对人类心理的巨大冲击和损害,在于它们都会在第一时间席卷幸存者的精神家园,造成大量包括PTSD在内的心理危机和心理疾病。”这种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常常被很多人忽略了,作者在向心理专家咨询后,“我顿悟,信息时代强大的信息传播力和辐射力,客观上服务于人类的发展和进步,但它有时也会助纣为虐,传播恐惧与绝望。”特别是新冠疫情在全球的加速蔓延,“更是让民众忧心忡忡,心悬一线,难以安心。……疫情时期的身和心,已天各一方。”(《庚子“安心”行动》)

其次,立足于文学性笔法中的生动呈现。不论是报告文学,还是纪实文学,行文的艺术性首先是要体现在文学性的语言魅力上。起步于散文、成名于小说的秦岭有着比较深厚的文笔功底。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12年了,作者随中国作家采访团再一次来到断壁残垣的北川中学地震遗址,“透过悄然而生的荒草和苔藓,隐隐还能看到预制板上斑驳的暗红色,那是一道道青春的血迹。”(见《走出“心震”带》,241页)阅读至此读者不由得一阵揪心般地疼痛。被赞为“‘安心’一哥”的刘正奎是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研究员,还兼任中国心理学会心理危机干预工作委员会主任,作者是这样描写这位在《庚子“安心”行动》中出现率最高的人物:“武汉优抚医院睡眠心理科主任吴江,讲述了他第一次见到国内顶级心理危机干预专家:没想到刘正奎一亮相,首先对医生们抱拳行礼,并谦称:‘我们拜码头来了。’”一个机敏睿智又平易近人的心理学家形象跃然纸上。(《庚子“安心”行动》)

最后,着眼于科普性视域下的准确说明。的确,地震和泥石流、新冠和大爆炸,还有心理学和PTSD,从知识层面看涉及到的是一般人都很陌生的领域,如何将它们既准确专业,又深入浅出,还形象生动地予以说明,是科普文学的基本要求,更是灾难文学的创新企求。秦岭无疑是这方面的先行者。这两部作品在叙事技巧上,作者以走出“心震”和“安心”行动的脉络为主线,从历史到现实,分设很多章节,把从机关、企业、医院、学校、社区、村镇、家庭生活中搜集到的非常典型的心理问题案例融入其中,运用专业的知识和理性的反思进行梳理和剖析,有生动的故事性和强烈的现场感,而没有深奥的学究性。

这两部作品从文学写作的角度看,驾驭如此主题深刻、事件复杂、人物众多的创作对象,作者驾轻就熟地运用散点聚焦行文的艺术性,从而做到了史料性是基础、文学性是根本和科普性是特色的有机结合。

结语:灾难文学,还需深刻的生命叙事

就像灾后重建仅有房屋的建造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心理的救援一样,灾难文学仅有众志成城的现象叙事也是不够的,还必须有深入人心的生命叙事。而秦岭鞭辟入里地创新了走出“心震”和“安心”行动的灾难文学,毫无疑问属于生命叙事的范畴。

什么是生命叙事呢?“生命叙事即是叙事主体借助生命故事来表达自己对生命的体验和感悟,传递生命信念,促使自我和倾听对象更好地理解生命意义和价值的一种重要方式。”[6]由于灾难涉及到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因此更要讲述刻骨铭心的惨痛经历、感同身受的伤痛体验和没齿不忘的苦难记忆。作家通过重返悲情故事的场景,讲述者与倾听者感同身受,通过创作和阅读悲情故事的文学,写作者与接受者同频共振。像秦岭这样基于生命叙事而深入“人心”的灾难文学,不但舒缓和疗治了讲述者的心理压力和病症,而且防范和预警了接受者的心理恐惧和心病蔓延,进而启示我们:当今灾难文学更需要深刻而深入人心的生命叙事。那么,如何才能做到生命叙事,并最大化地实现其叙事效果,这也是秦岭在中篇小说集《透明的废墟》“代序”里提出的问题:“我们该以怎样的文学形式抵达灾难的彼岸?”[7]这就是心灵的深处。

1.创作主体的全身心投入

在灾难文学的创作上,作家不论是亲历者还是感受者,都属于灾难文学的创作主体,亲历者的全身心投入自不待言,但像李西闽在汶川地震中被埋76个小时候后获救,并以此创作长篇小说《我们为什么要呼救》,这样的作家毕竟有限,而更多的是后来通过组织安排、资料阅读,乃至个人想象等途径的创作。秦岭的创作则不一样了,不但他的家乡陇南是地震灾区,他现在居住的天津2015年发生了大爆炸,而且他还多次深入包括陇南的文县、天津的滨海新区和北川、舟曲、玉树、盐城、鲁甸、武汉等灾区,亲自参与抗震抗疫的救灾行动。此时作家的身份暂时隐去了,而救援者的使命凸显了。在《走出“心震”带》的“后记”里,作者说十年里,他穿梭行走在国内的地震、风灾、泥石流和大爆炸的灾区,还“走访了350多位当年参与灾后心理援助的心理工作者、志愿者和死难者家属,整理采访笔记达60万字。”常年深入灾区,接触受灾群众,常年跟随专家,旁观心理治理,秦岭似乎也历练成了半个心理专家了。

2.作品人物的原生态呈现

在文学人物的塑造上,小说戏剧讲究的是典型化的艺术创造,而传统的报告文学在保证真人真事的前提下,也允许一定的艺术加工,如细节刻画的合理想象,人物关系的适当调整,人物语言的必要处理。而秦岭的这两部作品,其文学的艺术性如上所述。为了更好地体现生命叙事的魅力,作家对事件中的当事人,既没有人为拔高的立意,也没有笔下生花的技巧,而是原汁原味地呈现。鉴于作品的主题是心理援助,作家给我们呈现了两类当事人的心理状况。一类是灾难人物的焦虑和苦恼、不安和烦躁、臆想和幻觉,甚至阴暗和自杀等心理疾症,如此呈现既能保证心理援助的对症下药,也能展现对象本身的真实特性,这样的案例不胜枚举。还有一类是“救心”人物的心理问题,作家不仅写了心理学专家和心理志愿者的高尚品德、热忱服务和精湛技能,还叙写了他们如何战胜自己的心理弱点,在救助他人的同时,自己也成长了。《走出“心震”带》就转述了一个心理工作者胡宇晖的自述:“其实我们这些身在一线的人,和被我们照顾服务的人群一样,也深陷哀伤与痛苦,也同样需要照顾。”“不是我们成就了灾后心理重建,而是这份工作,这种经历,铸就了今天的我们。”

3.读者主动的共鸣性效果

文学作品的阅读,是借助作为中介的文本,实现作家的创作意图与读者的期待视野的不谋而合,进而产生强烈的共鸣性效果,即孔子所谓的“三月不知肉味”。如果说现象叙事灾难文学的阅读效果多半是被动式,因为叙事主体是宏大的“我们”,读者的个体感受常常被民族和国家的集体诉求淹没,而像秦岭这样的生命叙事的灾难文学,由于叙事主体是一个个鲜活真实而有名有姓的普通人,仿佛和读者促膝交谈,并且常常在阅读时,会令读者不由自主地产生切肤之感和锥心之痛,因为这类作品不仅具有心理治理的效果,而且充满了情绪感染的效应,更能满足读者深层次和隐秘性的心理欲求,通过泪水实现了亚里士多德揭示的悲剧的“净化”效果。作家在这两部作品里多次讲述了他的《透明的废墟》和《走出“心震”带》受到了灾民的欢迎和得到专家的好评,它们在化解悲痛和战胜灾情方面发挥了独特作用。

秦岭在这两部走出“心震”和“安心”行动的纪实文学中,正如著名美学家潘知常所说的:“他们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对生命的体验之中。生命的魅力,生命的快乐,生命的起伏,生命的忧伤,生命的节奏,生命的短暂……它们纠缠着、碰撞着,融贯着。”[8]

秦岭的灾难文学创作揭示了新世纪中国文学面对灾难的三个重大变化:灾难的社会性问题转化灾民的心理性难题,灾难的局部性爆发转向灾情的普遍性话题,灾难的地方性特征转变为灾害的人类性议题,特别是《庚子“安心”行动》的“生命叙事实践不仅反映了近两年来人类在抗击新冠疫情方面的生命历程与集体记忆,更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国际传播提供了具备共通性的叙事文本与叙事基底。”[9]从而在生命不断向意义的生成过程中,启示我们战胜“天灾”尤其是战胜“心灾”,激励我们努力建构起“后灾难”时代人类的经历互补与成长互鉴、情感共享与心理共鸣、意义认同与价值同构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秦岭的灾难文学创作独具慧眼而另辟蹊径,和现象叙事的灾难文学相比,他从“头”开始,进入人的大脑世界,从“心”做起,深入人的心灵天地,不论是运用尖端的脑科学,还是引进复杂的心理学;不论是抗震救灾,还是抗击新冠,他创作的心理救援文学,都是“真心”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更是“全心”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诚如在《庚子“安心”行动》结尾唱响的: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注释:

[1]范藻,范潇兮:《痛定思痛》,《灾难文学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页。

[2]费孝通:《村·小城镇·区域发展——我的社区研究历程的再回顾》,《费孝通全集》第15卷,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22页。

[3]孙晶岩:《田野调查让报告文学放射生命之光》,《学习时报》,2022年10月25日。

[4]李辉:《纪实文学:直面现实,追寻历史——关于〈中国新文学大系〉纪实卷(1977—2000)》,《南方文坛》,2009年第1期。

[5]秦岭:《再次寻找透明》,《青年报》,2020年 10月18日。

[6]梅萍,吴芍炎:《后疫情时代生命叙事在生命教育中的价值及应用》,《思想政治教育研究》,2020年第6期。

[7]秦岭:《透明的废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页。

[8]潘知常:《众妙之门——中国美感心态的深层结构》,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85页。

[9]张卓,李晨:《意义、情感与认同:疫情纪录片的生命叙事研究》,《云南社会科学》,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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