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李
如何叙述革命历史,怎样塑造革命英雄,以及怎么写出在历史褶皱里次第展开的人性内涵与革命意识结合而体现的深厚与丰富是当前文学创作中的大问题,也是考验当代写作者的重要艺术命题。
书写革命战争历史、讲述革命英雄传奇曾经建构了一批革命“正典”,也提供了以主流政治论断为认识论和“方法论”、回溯近现代历史以印证当代历史合法性、正义性的写作范式。但同时,部分书写极端凸显范式中的基本原则,甚至把范式简化为写作公式的做法对艺术来了个釜底抽薪,使文学成为公共性话语原则的附属物,难以抵达个人真切的生活体认,丧失了在人与人各美其美的生命经验层面彰显独特价值的可能。曾经形成标准范式的革命历史书写的“得”与“失”都非常明显。
随着时代发展、社会转型与现实政治命题的转换,革命历史叙述经历了“道”与“技”层面的各种“变法”——从写作理念、艺术追求、思想方法到叙事的技术与策略,为路径不一的艺术尝试保留了一定的创作空间。民间话语、地域文化、传统文化被接引至革命历史叙述中,扩开了原有革命历史小说的叙事边界;叙事技术上的综合以及化用反特、悬疑、个人生命史叙事框架的“类型杂糅”使革命历史题材创作从固有范式的裂变走向了类型小说新形态的化育繁殖;“文学是人学”作为常识、信念在新语境中得到标举,激发了革命历史写作在人性内涵书写上着力的热情,革命历史中的人得以从在特定结构中显示特定意义的符号的功能性角色挣脱,重塑“肉身”。这种变化不仅仅是写作者采取行动去救补“艺术对生活进行摹仿”时产生的缺陷的结果,也是写作曲径通幽地呼应大众心理欲求、社会诉求以及社会意识变动的表现,在某种意义上说,后者也是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在世纪之交显出复兴气象,成为影视改编热点,一时大为流行的活力之所在。
革命历史题材写作,面对旧有意识形态与现实之间的错位,主动自我更新,从历史的断裂处出发,寻找革命历史进入“新时代”并与当下有效互动的新路径;同时,又在革命现代性、历史革命化与市场经济时代大众文化逻辑之间周旋,寻求艺术表达对思想潮流、普遍社会文化心理、时代趣味的兼容。
整体而言,那些继承、保存了革命历史书写的“文学血统”,遵从了对于革命历史题材内在限定性的有严肃文学品相的写作,在确认革命历史发展逻辑的必然性的前提下,摆脱了单一的写作格套。重述的民间、地域文化、传统文化与革命历史进行了新的结合,文化变迁中斑驳的精神图谱、地域文化的风情与革命历史交织在一起,增强了革命历史叙述的文化品位、扩充了其中的精神容量。同时,由于时运迁移,文学时潮之变,关于“个人”的文化想象在与革命、历史的互动中获得了新的表意方式及合法性依据,革命历史书写也相应地组织起了围绕“个人”的复合性修辞。这样,革命历史叙述就有了多重面向和相当的艺术弹性,涵容了复杂的文化认知与现代意识、多元的价值观念、丰饶的文化想象、民间伦理、革命政治、地方性文化相混合的文化形态,以及对于历史中人性之深幽的探索。大写革命历史之“事功”及其向当下发出召唤的意义固然是叙事的重要旨归,然而地方文化、民间伦理、个人生命中的“有情”“有味”“有恒”也在讲述革命历史的故事里赢得一席之地,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也因不同写作者在后述层面上艺术情性的发挥而彰显丰厚的审美内涵。
沿波讨源,勾勒脉系,无非是为理解具体的作家作品而建立批评的坐标系。牛维佳为军人后代,成长于部队大院,对于军人生活、军人的历史记忆自有一份熟稔与亲近,而个人曾经以历史为专业的学术背景,又使得他对党史、军史、革命历史题材的写作兴趣成为情理之中。家庭出身、生活经历、专业积累是作家书写革命历史的储备,也是优势所在,同时也奠定了作家写革命历史“守正出奇”的基调。牛维佳的革命历史题材创作显露了前述写作特征,继承革命历史书写的“文学血统”,又引入多元文化认知视角,组织关于个人的复合性修辞,兼容了革命文化、民间文化、个人意识相融的混杂文化形态。
曾经那种高度革命化的历史叙述从对历史的理解当中生发出对于现在、未来的革命化的认知逻辑,并将之化为普遍的意义结构时,历史书写实际上是对整个社会生活高度政治伦理化的现实书写的“镜像”。尽管这样的革命历史书写范式在“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的世情、文变相伴而生的格局下,从意义询唤与文学活力保持的两个层面上都表现出技术失灵与功能失调,然而,这并不等于说历史革命化与革命历史化的内在逻辑无效,或者说对于叙述革命历史的解释性逻辑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新历史主义的写法热衷于拆解原有革命历史书写的因果链条与必然逻辑,以颠覆求得叙事与观念的突围。牛维佳因其专业的背景、身份经历的特殊,难以在写法上完全趋随解构的策略,用小春秋、不确定性、偶然性取代革命历史发展之大势的必然,而是坚持“守正”之道,肯定革命历史的“正典”地位、革命历史的基本发展逻辑的合法性、革命历史的“事功”以及从对革命历史的认知里发展出的普遍意义、价值认定。
在革命历史叙述中,以政治意识作为支配性的叙述原则,把人抽象为完美的符号嵌合于历史巨幅之上,损失掉多少人性的真实与历史的丰厚已是过往文学昭示的教训,有志气的写作者就必然要恢复革命历史叙述中人的“血气”与须目皆活的面貌,让革命历史的多重叠影、跌宕多姿、深厚恢宏通过人的行动和情性得以显露———革命历史毕竟是革命中的人创造的历史。这是牛维佳在“守正”之外的着力之处,也是他的革命历史书写挥洒个人才华,融革命历史之史识、史见与个人生命故事而“出奇”“出彩”之处。
牛维佳在革命历史书写上的“守正出奇”,是面对历史车轮隆隆向前而留下的辙印,采集历史记忆的思缕,摭拾个人生命的片段,将之编织为有关一个人的庄严的生命诗句,还原到历史褶皱的细缝与层叠处。用叙事织就的革命历史长卷上,个人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相似的、平滑的纹路,而是兼具革命战士身份与民间文化色彩的个体,其生命的凹凸以各异的形态昭然于世,革命历史的发展由此在人事交错、个人命运起伏的细节里超出革命政治的观念演绎,获得人性依据、情理支撑。《褐纸鸢》与《天下母亲》把革命历史的“事功”作为大写个人传奇的背景和肯定性前提,通过“出奇”的叙述凸显个人的“异质性”,而人也正因为性情、才能、人格上“异质”的部分成为不能被抹煞的存在。革命历史因为对于人身上的“异质”部分的容留,而赋予了个人以尊严,从而成全了历史中的“有情”。在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作家面对如何叙述革命历史、如何叙述革命历史中的人,写出超越性的精神境界这样的当代艺术命题做出的努力。
《褐纸鸢》《天下母亲》写革命历史中的人与事都带有一定的传奇色彩。革命历史背景下的个人传奇不仅在于个人具有传奇性——比如奇特的能力,《褐纸鸢》中的侦察兵高飞善做纸鸢、琢磨标体信息传递法,发明纸鸢系列通讯法,在八路军遭遇敌人的“铁壁合围”与置身不利地理环境的情况下,出奇计传递消息,攻坚克敌;《天下母亲》里被红军收留,加入革命队伍的老哑巴善治军马,具有与乌鸦沟通的神奇能力。比如奇特的经历,高飞由土匪而成为革命战士乃至最后以革命烈士的形象定格在历史之中,老哑巴从逃出家庭的“逆子”到长征队伍中的一员,又在革命胜利以后身冒奇险,逆走长征路,踏上归家寻母的漫漫路途,又终于在清醒的“误认”中扎根出了红军战士的另一村庄,葬在他人之母的“盼子台”边,以天下母亲为己之母亲,安顿心魂,完成生命的皈依。同时,这两个传奇还具有个人性,两位革命战士的成长与生命轨迹,与十七年经典革命历史书写当中以个人的成长道路、生活经历与革命历史形成内在的同构逻辑,个人的特殊性实质上通过革命的锤炼炼化为革命历史发展逻辑的普遍性不太一样,仍然保留了个人层面的具体特质。虽然这两个作品里个人传奇的精神指向中关于牺牲、英雄主义、孝爱、爱军爱国的内容无疑具有普遍意义,但是作品的写法并不是把个人完全作为历史显影的“场域”,或者满足于革命历史对于个人的“功能性借代”。高飞的性格、他的智计以及老哑巴的与众不同和难以消弭的内在创痛都是具体的人在生活当中的殊异之处,他们活在革命历史之中,但仍然是具有特殊情性与生活选择的个人。
从后新时期到新世纪之初,将个人传奇置于革命历史背景之下的书写通常有两种模式。一是新历史主义式的用个人的传奇消解革命历史之宏大和必然逻辑,传奇构成了对于革命历史的确定性和必然规律性的某种“反拨”。像热火一样燃烧的个人的欲望冲动、在各种偶然和命运的机巧里奔突的个人行为拨动了历史的轮盘。另一种则是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一部分新世纪之初出现的新革命历史小说在形式的营构上贴合革命历史的走向,也部分地承认革命价值内涵的神圣性,但又同时在情节组织的内在价值逻辑上陷入“后革命时代”的价值困境,书写革命历史时,以普泛的人性品质、世俗性的自我实现的价值追求以及对于紧张激烈的情节冲突的专注,抽空了革命历史中历史与社会理想当中的政治内涵,悬置革命的政治性因素和革命关于人的理想化的政治想象,使革命历史“非历史化”与“去政治化”了。革命历史书写的“当代性”被处理为表征了市场经济、个人主义与世俗主义相媾和的时代症候的个人寓言。
有了这两重参照,就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褐纸鸢》《天下母亲》把人与事的传奇放置于革命历史之大框架下进行叙述,与前面两种路数有别。两个作品的传奇都借助了寻找和回忆的叙事结构展开———《褐纸鸢》中方老对于当年高飞牺牲之地的寻找与对高飞的回忆、《天下母亲》中王斌对于老哑巴之下落的寻找以及王斌、金三平对老哑巴早期生活的回忆。寻找是为了记起,也是为回忆提供契机,而回忆则使寻找有了更明确的现实意义,就是将逝去人、事与凝结在其中的精神重新召回到生活现场,确证其存在的价值。寻找与回忆的共同旨归就是铭记革命历史、历史之中的人以及继承精神遗产,就是绝不忘记。《天下母亲》里这样描写王斌作为“红二代”,在退休以后和战友重走长征路的目的——“此一行与好奇时尚无关,也不仅仅是为了父辈的自豪感而来。只是想把当年那个壮举所经过的路线再看看,那可是一部史诗,也是一笔和他们息息相关的精神遗产”。
虽然从本质上看,所有的回忆都带有重构的性质,但是在叙事中,有的回忆主要是从当下出发,要以大幅度、大比例的变形、扭曲、移位来对既有的历史判断和现实观念进行颠覆,甚至形成断裂。还有一种回忆,则是坚定地召唤时间之河中逝去的细节、场景和具体的生命景观,来对当下关于历史的总体理解提供更为明确的印证,形成增强效应,要把历史进程中人显示的精神气象作为“现在”的一种精神起源加以确认,并肯定其值得被传承的价值。牛维佳这两篇小说中回忆性的叙事内容很明显属于后者。
对过去进行召唤和寻找的动机、怎样回忆以及如何讲述回忆在特定的艺术组织形式中不完全是随机性的,而是装置性的,特定的认识论策略在背后发挥作用。如何回忆、怎样讲述过去显示了叙述者、讲述者自身的位置与立场,显示了他们在社会历史发展大势中的历史感、方位感、身份意识和基本的价值态度。实际上,回忆是个人乃至集团建立身份认同的重要方式——“回忆成为建立个人和集团身份认同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为认同也为冲突提供表现的场所”。两篇小说里方老和王斌的寻找、回忆以及通过访求而得到的回忆都不是诉诸中断——对当下对革命历史的评价的中断,而是继承、传扬,强调连贯性。在这个过程中,个人对自我的认知、身份判断和立身价值包括革命父辈的价值进行肯定,并且力求保持“认同”的连续性,“我今天的身份很明显是来自于我昨天的经历,以及它在我身体和意识中留下的痕迹,大大小小的‘我想起’都是‘我’的建构部分”。比起作为一个在和平岁月安享晚年、偶尔与孙子斗智斗勇的离休老人,方老通过重回战友牺牲之地,旧事重提,凸显了暮年之人对个人身份的根本认同——一个战士、一个英雄的战友、一个革命历史的见证者,一个力图将对这段革命历史的体验从口述历史、交往记忆向可储存的长时段文化记忆、进入公共文化空间的记忆转化的责任承担者。王斌在退休以后重走长征路以及对老哑巴下落的寻找和对老哑巴生平经历的回忆性发掘则是确认了作为一个“红二代”,一个革命血脉继承者的身份和意义。寻找是对自己年少时的叛逆、鲁莽的反省,一个当年捉弄老哑巴的少年怀着愧悔之情追寻其下落,在叙述、追忆里拼全老战士的一生,恰恰是要实现价值的回归、对革命历史大框架下精神遗产的认定。
肯定革命历史的“事功”——它本身所具有的解放意义和对个体的改变与尊严的赋予——把高飞由土匪变为了革命英雄,把流浪儿变为了战士;以回忆、寻找的叙事框架把革命历史召回当下的生活之中,肯定其合法性以及理应传承下去的精神价值,并确证回忆者、寻找者在革命历史延长线上的身份意识,这些都充分显示了作者承续革命历史的“历史传统”与革命历史题材“文学血统”的“守正之道”。
“守正”并不意味着要复制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创作老路,服从固化的美学程式以实现强意识形态语法的高显示度。牛维佳在这两篇小说里的笔墨是“守正出奇”。所谓“出奇”,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在革命历史中融入具有个人色彩的传奇性因素。这似乎是作者这类创作的一个基本叙事倾向。方老参与收编土匪的工作,一句话救了高飞的命,两人不打不相识,结为好友,高飞从土匪成长为反应机敏,应对危机有方,富有智计最终为革命而献身的英雄,这不可谓不奇;而老哑巴与乌鸦灵性相通,不知从哪儿习得奇技,擅长驯马养马,又决绝地孤身逆走长征路,九死一生,最后埋骨盼子台,这也是“异人轶事”。而且在两篇小说中,作者还借助“历险”“寻人奇遇记”式的结构与悬念的设置来突出“传奇性”,避免叙述的呆板与机械。《褐纸鸢》当中方老同孙子牛仔、保姆以及小狗北上沂蒙扫墓的经历几乎是“公路历险”的结构,一路上方老一边智斗孙子,不顾高龄,时时抢夺方向盘的掌握权——我的行程我做主;一边要“率领同伙”与抓“交通违规”的交警周旋,重振侦察兵的风采,发挥抗战老兵的军事能力,躲避交警的追查、反追堵,直奔战友牺牲之地祭扫。当“历史”的回溯嵌合进现实的“历险”,“寻路”的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就渲染出“革命历史”的扣人心弦,也引读者由方老九十高龄仍壮心不已、豪情恣肆、放达不羁、倔强顽固的姿态里想象革命岁月里迎着战场而行的战士的无畏、豪迈、热烈与刚强。《天下母亲》里老哑巴从稳定的生活里出走,九死不悔地单枪匹马反向走长征路,只为寻母,这是“历险”;王斌沿着老哑巴可能走过的路线一路寻找其下落,经过巧遇而终于了却心愿,有了答案,这是“寻人奇遇”。“历险”“奇遇”的结构、情节与“传奇”的故事、特异的人物相适配,酝酿成特殊的美学情调,革命历史摆脱了僵硬的面目,在严密的历史逻辑、政治逻辑之外打开了一个可以寄寓超越凡常与历史规律、具有奇异色彩的文化想象的空间,对革命历史的讲述有了通向大众、通向通俗性审美期待的可能。不过,这种文化想象也不可能完全定格为革命历史之中的“异度空间”,因为和平年代沂蒙山区蓝天飘扬的纸鸢、老哑巴埋骨之处的盼子台飞掠的群鸦,不单是小说以对意象的“造型”升华出诗意,作品还力图通过深沉的诗性抒发使历史与现实交织、人与历史相联,从而标示叙述的主调。
两篇小说里革命历史叙述的传奇性来自于民间文化与革命文化、革命历史价值逻辑之间的反差、落差向同构、同化之间的转变。高飞本是游离于革命秩序之外的小土匪,在革命历史的发展进程中被“同化”为革命队伍的有机部分———主动设法克敌,为国牺牲的战士。纸鸢是民间文化中游戏娱乐之物,它本身的存在价值、功用与热兵器时代的战争需求、现代战争的军事组织形式格格不入,呈现出“价值”层面的反差。然而随着高飞被革命“吸收”,民间游戏之物被重新赋予作用,切入到现代反侵略战争的历史局部当中,发挥“导航”作用,具有了“革命价值”。带有民间色彩的人与物都从革命历史逻辑之外散落的非价值化的存在,被重新赋义,被进行有效的“价值转化”,从而获得革命历史发展秩序中的新的位置,同化为革命历史之中的“有机组成”。
《天下母亲》当中老哑巴首先是从民间伦理层面“脱落”的个体,一个不幸而叛逆的儿子,抛下母亲,离家出走。民间家庭伦理中的孝亲与革命理想追求的施大爱于民众、解放人民的伦理内涵显然有落差。老哑巴在穷途命蹇之际被另一个母亲——革命军队以博大的革命伦理所接纳。民间的叛逆者皈依于革命伦理秩序,在革命大家庭里贡献自己的力量,成为“忠实的儿子”,得到了新的温暖怀抱和庇护。革命成功以后,老哑巴再次出走,踏上寻母之路,希望重新寻回失落的民间伦理。山水遥遥、长路漫漫,旧日不可重来,他终究以在革命队伍当中炼成的胸怀主动误认另一红军之母为母,竭力奉献于一方乡土,以天下母亲为母,甘当人民的儿子。老哑巴的选择从被动地被革命队伍拯救到二次出走以后,在寻亲不得的遗憾里主动将个人孝亲爱母的伦理追求向革命伦理“泛爱众”的价值追求升华,实现在个人价值世界里二者的同构。传奇性也就在由落差到同化的转换里产生。
民间文化在对于人的世俗性生活欲求的表达、情感宣泄、群体心灵领地的构筑以及日常生活世界中人的目标、情感、态度的协调上自有其功用与价值,但,民间文化所负载的落后性、狭隘性也是“理之固然”。像高飞、老哑巴这样来自民间的边缘人物身上民间文化可能的落后性被剥离了,作者保留的那些民间文化因子是能够被升华的部分,比如特殊的技艺、比如爱亲孝母的人伦价值。民间人物从自在的形态向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在革命历史的教化中成长的个人转化,具备了一定的“自为”意识(比如老哑巴主动错认母亲、比如高飞主动为胶着的战况设法破局)。作品处理得比较自然,主要寻求革命文化与民间文化对接的可能,开掘可兼容的部分,革命历史对于民间文化的强制性改造不为作家所取。“转化”一方面造成了人的生命过程的曲折性和革命历史展开的多义性,另一方面,又使得“民间性”在革命历史创造的契机里超出了凡庸和平常,而所谓“奇”,不正在于曲折性与超拔于庸常之上吗?
十七年红色经典提供的典范意义上的革命历史叙述里,个人常常是历史的道具和为政治意识填充的容器,同时,革命历史又对真正的个人进行强排异——不能被完全整合到革命意识形态之中、不能作为整体在“个”的层面的完全“现身”的个人不具备合法意义,只能是历史沟壑里徘徊的幽灵。从这个角度说,个人身上不能被彻底规训的民间文化因子和民间精神气息都使个体具有“脱嵌”的危险,是其游荡在革命历史边缘处的不确定性——这也是幽灵的来源之一。文本的暧昧地带、历史中的幽灵在典范性的叙述当中也不能完全清除的事实折射出红色年代革命历史题材文本仍然存在反映人的多层次“内容”的内部张力,当然这也带来叙事焦虑。在叙事焦虑支配下不断发起的“清除”行动与文本结构深处不能完全被“归化”的潜意识、文化心理,表现了时代叙述的文化症候。新时代的革命历史叙述在很大程度上挣脱了前述叙事焦虑的绑缚,无论怎样向经典性叙述致敬或靠拢,解放曾经的“历史沟壑中的幽灵”,重新用文字铸就他们的血肉,把革命历史真正落实到文学之中,是作家们继承上个世纪思想解放、艺术本体论回归的文化成就的自觉。因此,民间、神秘文化、乡野恰恰能够作为保留革命历史之中个人的生命气息、个性色彩、丰富的人性层次的“方法”。
两篇小说的革命历史书写对民间文化既有提升,也有适度的涵容。这种涵容使个人身上的民间情性和异质性的部分得以保留,避免了个人沦为表征总体的符号且面目模糊。关心人在历史中的具体存在样貌与存在细节是文学的本分,让个人成为历史洪流中无法被淹没的“摩崖石刻”是小说注定的命运。《褐纸鸢》《天下母亲》的叙事线索都不止一条,但从主线来看,小说根本上写的还是革命历史当中及其历史延长线上的个人生命故事。两篇小说的好处也就在这儿,叙事不是单单追随历史的车辙蜿蜒的方向,而是从旁观者、回忆者、参与者、讲述者的交相互照里刻印一个人的生命记忆和生命图景,“还原”历史中“个人”的位置、生动的情性、面貌,这样的个人不是复刻的,而是独特的——作者允许他们携带民间文化因子、精神气息和心理创伤、情感黑洞、伦理情结进入革命历史当中显示各自的异质性。所谓的“出奇”也与人物身上的异质性有关。
王安忆在《小说课堂》里指出“小说中的人与现实生活中的人是不同的,是异质的人”。生活中其实不乏有特殊性格的人,或者常态的人身上偶尔也有零散的特殊性,但是缺乏形式将东鳞西爪式散乱存在的特殊性组织起来,使之产生意义。小说则不同,它创造形式将个人身上的异质性进行了“有组织”的表现,人的异质性被凸显并具备意义,同时又是可理解的。塑造烈士高飞、红军战士老哑巴,民间文化形态、民间伦理是作家调动的形式依据。高飞身上有民间巧手能人、胆小的土匪、勇敢机智的革命战士多重形象的叠影。当土匪成长为战士,富有民间气息的巧技就转化为战争中的战斗优势,在现代战争里,有着民间气质的巧匠似的战士用土方法干掉长枪大炮,这是奇计,也是奇技,当然也是战争中的奇迹,于是就有了在民间流传至今的革命队伍有“千里眼”“顺风耳”的传说。老百姓把不能用战斗力量对比优势说明的胜利附会上神秘色彩,表达对于正义必胜的坚信。三重形象的交叠,以富有民间文化气息的土法贡献于现代反侵略战争的胜利是高飞的异质性所在。
《天下母亲》当中老哑巴的异质性更为突出。他早年遭遇不幸,受虐待而失声失家,离母之后又为“代母”——革命军队所救并备受庇护的奇遇,他古怪的脾气,亲近乌鸦、视乌鸦为亲人的怪癖,凡此种种,都是异质性的体现。而其异质性的核心在于:人终其一生不能摆脱伦理情结的支配并因此采取行动和体验生命内在的不安、缺憾,以及以异乎寻常的举动和孤勇来对伦理性创伤进行补救与疗愈。革命伦理虽然可以一定程度上替代家庭伦理、民间伦理为人提供身心的安顿,却并不能完全压抑、取消后者对于个人的意义,以及个人对于家庭伦理的渴望。这与上世纪中叶革命历史书写当中“去家庭化”“去亲缘伦理化”的写法大异其趣。在《天下母亲》当中,革命伦理与民间伦理、家庭伦理、个人的伦理情结并不以对立的结构出现从而展示剧烈的现代性冲突,反而是革命历史中的革命文化、革命伦理提供代偿机制来庇护“少失怙恃”的个体并容留其伦理渴望,也给予人身上的异质性得以保存的生活空间,成全了个人的尊严。失母、得母(革命军队)、顺走长征路此为“正”;二次离母(离开部队)、寻母、逆走长征路,此为“反”;扎根盼子台村、认另一红军之母为母、以天下母亲为母,埋骨盼子台是“合”。作品采取“正—反—合”的结构,把主要人物的异质性贯彻始终,又在结尾处通过民间伦理与革命伦理融和而完成人物精神境界的升华。从喂养陪在自己身边的一只乌鸦到喂食盼子台成群的乌鸦,并与之通灵通情,老哑巴与乌鸦的缘分或许就是报偿“一个人的母亲”到认定“天下母亲”的隐喻。
“守正出奇”,写出革命历史之中个人的异质性,到底有什么意义?即使革命被历史化、历史被革命化,即使现实的意识形态需求总在询唤一种充满秩序感、逻辑演进清晰的历史叙述来为建设中的现实提供精神导引和价值指南,个人也不应以历史之名被湮灭,而应该以具体的方式被铭记。一旦回到个人,恢复他们身上多元的文化气息,革命历史中的生命运动就会以丰富的人性内涵增加历史的景深。当个人身上的异质性被容纳,我们就看到了革命历史中的有情天地———人的尊严在以革命为形式的社会运动对于特殊性的肯定、接纳、提升中被赋予,人的生命“活性”成就历史的丰饶。
《褐纸鸢》《天下母亲》篇幅不长,但特色鲜明,可读性强。作者在处理革命历史题材时形成了成熟的写作策略,得心应手。“小说是难的”,尤其中篇和短篇的篇幅有限,要在叙事的精巧、精炼与内容的充实、情思的丰沛之间取得平衡实有难度。但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对难度的挑战让人心怀期待,毕竟他已经用文本证明了高完成度与有风格的革命历史题材创作的现实意义,毕竟我们已然在这些情性鲜明的个人生命故事里体会到了革命历史的伟大与“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