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啊妮
杨章池是一位诚实面对自己的写作者,非虚构的“小间地带”生活轨迹和那个年代专属于知青家庭的苦乐芳华,浇灌了他童年最初的诗意成长,也成为他语言和梦想的发源地。“带着记忆写下去”,那些成为碎片化的时光在诗歌中是他的精神乌托邦,完成对诗歌时代题材的处理,对历史和当代噬心主题的介入和揭示,反观和回归是需要高度敏锐的观察力、觉醒和自省的聚合力,诚然杨章池葆有了这种诗歌情势和良好特质。时间的魔术就是找寻逝去的记忆和“自我”,与现实断裂的这些“过去的时光”,成为诗人创作的源泉和精神非虚构的“在场”。一个在内心深处“返乡”和“回归”的诗人,没有自我认同的危机感,在精神的返乡中创建它的栖息地,是怀旧者的目标,也是诗人借助语言,对已有的经验、情感不断强化和追认,语言的净化使双轨并置的思想的运行痕迹清晰又深刻,让现实和“过去”在源源不断的对抗和修复中得到某种情感的缓冲。
《小镇来信》是杨章池人生诗学的一个切面解析,也是自我定位的一个庞大体系。在城市与“童年”记忆的拉扯中,艰难的写作求生就是精神“孤独的荒原”,并且这是一个不断迁徙和成长的诗歌“荒原”,但他不是艾略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孤独”,他是收获者和持志者。
在历史变迁和时代境遇相互交织的语境中,杨章池着力地对“小间地带”地域经验的价值进行挖掘和书写。敏锐的思考和细致入微的洞察力都是高度“自我”沉淀后历练而来,然后直抵内心最柔软或最疼痛的部分,这就是“语言创造世界而非表达世界”。智性之美和沉郁诗思,交织成杨章池的诗歌语言,其创作的长镜头对准的与其说是他个人成长路上的鱼鳞般的忧伤喜乐,不如说是其作品承载了我们这一代人生命的沉重,平凡而不平凡,简洁而不简单,语言狠狠落地而思想向着纵深推进。在杨章池的“后撤”写作维度里,写作的方向不是指向激进的大众视野和时代的前卫潮流,而是指向个人的日常处境与“小间地带”,亦或过往的隐秘世界。即——不是前倾写作的姿态(带着激进的意味批判写作),而是以一种后撤的方式退回到个人私密的世界,用一种相对“纯净”的语义环境梳理纷杂的日常和情绪,并以诗歌的方式自由畅想、回忆乃至虚幻的“轮回”到过去,在他诗歌的后撤王国里自由穿梭和创作。
在“如西西弗推动石头”循环往复的宿命中,他要对枯燥桎梏的生活说“是”,对过往以局外者的身份说“不是”,这里需要他不断对语言进行修正和净化,对具象细节慎重处理,让语言细致化、立体化。“客家普通话缠绕着南五场的高八度/卷进他们一生的卑微/……麻疹变成了故人”,冷静叙事对接冷抒情,从具象到具象不断加深“在场”的体验,一个疼痛者站在30年以后的冬天追忆,直到“那时我的胃里还没有长出一副中药”情感的巧妙融入落地。顺着他的思路潜入诗歌内部,突然会遭遇语言的引用、对话、转折和置身其中的叙述,他深谙语义立体美学的构造,自由拼贴的琐事片段,有时极具戏谑性和智识思想维度。这里的立体化语言不是“高八度”,而是杨章池善用声音调色诗歌。从“筷子和碗轻轻磕碰”“为父母无边的低语”“客家普通话”到“阳光移到屁股”,语言不流俗、贴近生活的烟火气,就如客家话的生活语境是不容篡改的,保持某种后撤语言的纯净度和立体感,瞬间语言的美感就有了一种平和焦虑的力量。譬如“我在寻找这些安静的/戴老式眼镜的人/我要为自己找回一个父亲”。喜欢这种立体随意的语气、不容反驳的命名,和经常出现的思想“走神”———似乎他有意无意间不断制造语言的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暗示或者情感的深刻认同,“亲爱的/我这样/极度缺氧地/念你”,他细腻的情感在精细化的语言发酵下,对现实世界呈现出一种敞开的态度。“我一直等候着那声锐利的弦响/破空而来/瓦解我/千疮百孔的自由”,相比而言,后撤写作者的语言保持了某种理性慎思的“洁癖”,在用细致的耐心对抗和消解词语的焦虑,平静的诗行隐藏一个不易一眼看穿的“小镇乌托邦”世界。明亮而温暖,智慧而丰盈,杨章池天生具备这种语言能力。
杨章池的诗可解读为内心深处的审视与灵魂的救赎(低语),独立、反抗、拒绝诗歌时代同化、语言思想指向清晰、叙事稳健有宿命般的质地。这些与娴熟的诗艺契合到思考的高地,就是杨章池诗歌与自我“命与命的相惜”,显示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可贵精神。
“精神只有在不成为支撑物时,它才会自由”。杨章池小镇既抒写滚烫的当下,也吞吐着无数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悲伤,小镇的角落不是“父亲”“母亲”,就是“美术教师朱大平”“盲人理疗师”和“第七套广播体操”,非虚构体验是鲜活的,蒙太奇手法交替或者“轮回”,都在不断反刍现代诗歌技巧,确认和构架诗人独立的诗歌理念及走向。
代表性作品《盲人理疗师》中可窥见其诗歌理论思想中“非虚构”的深度与新变。借用“理疗师”与自我“身体”的虚拟对话映射“现实”中真实的疼痛,这样的“非虚构”从“脉络”到“肌肉”,出神入化地点睛到“残损青春”,最终构筑了精神的落脚点。几个不同的意象之间紧密贴合,言在此,意在彼,虚实相生,烘托出感同身受的“我的痛”,引人入胜,耐人寻味,节奏紧凑,语言干净利落,直抵诗意内核。
单刀直入的“这里/这里”的疼痛催生困境中的语言,思想和精神维度的逼仄交汇,临界点便是诗歌思考的新变和觉醒。“他一伸手/就握住我的痛”,非虚构地围绕“理疗师”真实性建构的“点燃病灶”作为伏笔,又以“他比我自己/更像这副躯体的主人”为意象象征对话,渲染某种隐秘的体痛,以身体内部的激烈疼痛抗衡“理疗师”手法和语言的消解,向内扩展的“否定之否定”落在了身体和精神的对抗之间,又落在“博弈”的思考中,经验、细节瞬间都在“非虚构”的体验中鲜活起来。所谓动静一体,在诗中就是最具震撼力量的精神层面剖析“对话”,亦或是诗意延展的“远胜于虚无”留白,也是激情与理性的辩证关系,即便疼痛是感受,也是那一刻理性克制下的慎思与觉醒。如果画家写生需要着色搭配,需要特定的画布背景,那么“理疗师”就是一个暗示和隐喻具象的“在场背景”,亦或诗人“自我”的另一个化身,自我灵魂和精神的对话,诗人这样的行文构思,对精神角色的刻画是犀利和老辣的,语言的张力让诗意的弹性和空间瞬间化为一种精神维度的聚合绽放,也延伸和拓展了“第三性”的阅读思考,首先诗思的创新性和建设性是不断加固的,二者亦或会在精神上产生某种默契和同一。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是中医理疗的精髓理念,在这里就是一个意念思维的虚拟意象,落实到“肌肉”的唤醒,“病灶”的指穴却是真实的,诗人的高明之处是打开“身体”的具象呈现另外一个具象的非虚构的“疼痛”,语言直接切入正题干练率性,并以之串联探索生命意味的某种“真实”的残败本相。特定的诗歌背景使他的写作成为思想性写作,惯于趋向“另一个”自我的反观———修辞于他或许是第二位的,尽管也十分重要。一些我们日常司空见惯的现象都带有公共属性,在“个人宇宙”中并不属于虚构的意象,他却能将其“私有化”,使诗歌的着力点更加生动有趣。写诗就是把它写真实、写“活”,感同身受地去“在场”、去体验,去做“疼痛的哲学家/悲悯的窥探者”,杨章池这部作品带给我们更多先锋“非虚构”创作建设性的启迪。
“他卷入我/疲沓的/难以启齿的每一天”,诗人是智慧词语的提炼者,“卷”“疲沓”都匠心独具,贴切形象地抵近我们熟知的公共“感受”,懂得运用鲜热的生命语言,而非普通陈铺行文。不反叛,不抵抗,只有接纳、消解和自省,诗人的所想所思才一一落到了精神的维度,亦或成为他继续觉醒的难题。困惑可以成就最好的诗意,带着疼痛与反思写作,或许会给我们带来更多困惑和隐喻的疼痛。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那感同身受的阅读体验是可获得救赎和领悟性的。甚至我想它的有解和无解都是杨章池诗歌惯用的成熟逻辑,充满诗思的突变,从真实事件、真实经历到真实体验,非虚构的诗歌背景写作为《盲人理疗师》注入新鲜的实验性“非虚构”诗思理念,最终形成一种独创的诗歌话语气象,“诚则形,形则著”,诗人不仅突出体现了本体的觉醒,也成功打通了本体到意识形态专属于他的诗歌精神面孔的“非虚构”秘径。
从非虚构与后撤双轨并置的角度剖析杨章池诗歌的精神维度和深意是一种诗性的阅读体验。语言是思想和情感的容器,是叙述向抒情的攀升阶梯,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杨章池是清醒的诗人。《骆驼走在民主路》《出生地》《手写的1987》都在衍生一种与时代紧密贴合又负重前行的精神力量。他的诗,对生活有深情的回忆和向往,是苦难之后的美丽觉醒与呼唤,虔诚与信仰,敬畏与相遇,一次次打开他专属的感觉闸门。他用智性与灵魂,赎回逝去的“童年”“少年”乃至“青春”,亦或亲情、友情和爱情,赎回“小镇”角角落落里的对种种放牧的期许,点诗如灯,照亮一代人的“路程”与“归途”。
“有时雾沉沉/化得掉生铁/它没给父亲带回青春/我没能甩开衰老”。“为自我的内心而诗”是后撤诗歌的语言与艺术自律,日渐退回个人内心的诗歌书写无疑是每一个诗人最大的追求,写诗其实就是一种净化与提升,也是一种对人生减法的自省。后撤诗歌并非毫无现世的焦虑、困惑与反抗,只是在精神与灵魂的某一处永远有一个纯净的诗歌“小镇”。过滤和筛选不仅仅是听从诗歌内心的召唤,也是诗人觉醒的维度与对和解的领悟。这样自带时代滤镜的诗歌不仅很有“嚼劲”而且富有后劲,回环起伏的场景仿佛一幕幕微缩电影,不断把“我们”倒带进入“回忆”,并强行渗入日常生活。或许,90岁时他依旧葆有这样的说辞:“到了这种年纪,我仍然在寻求一种方式、一种语言来形容这个世界”。
诗歌的现实书写需要找回的是时代的立场,这不仅是新时代对诗人创作方向的定位,更是现实社会对新时代的诗歌要求和价值期待。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特征、特质和精神,时代的现实生活就是历史背景。杨章池密切关注自身生存及衍生的周遭现状,用“非虚构”的小镇在场揭示现实生活本相和时代特质,书写人类丰富饱满的情感世界,并完成了后撤语境与信息化现实纯粹性的契合,这样并轨而行的诗歌就有了新生的动力血液。《小镇来信》中的“言志传情”“故土乡愁”“一直在路上”“守望回归”完成了诗人的精神反刍,把空间位移和“时空错置”的精神家园融为一体。这样的“地域性”抒写是理性的,作品有着试验性诗歌对结构“即视”性的阅读体验贡献,兼具诗与思的深度挑战。这样近乎“出神”的后撤思维定势是普通诗人很难做到的,而其作品中最“出神”的是思维构架的“出戏”,在诗歌的布局中善于陈铺“陷阱”,使文本在变奏、延展甚至“毁行”中加深结尾的出彩,这种“出神”是话语对诗人强迫的过程,不是思想凸现,就是语言凸现,也赋予他的文本词语与物象一种特殊的交锋,投射到诗歌精神价值取向,杨章池的诗歌就有了自我特立独行的“精神大势”。
需要调色的地方是思想。不同的思想质地有不同的“显影”效果,一个沉思者不是对抗就是消解。在不断地翻越“小镇”的疏离中,又不断对折词语,它们和我有着相通的呼吸和语速。我承认某些困境是思绪磨合和迟顿,就像坦诚阅读中的“困难”远远大于写作体验,就像这本《小镇来信》诗集的折痕在触目惊心地“游离”故地,不断飞生更多源于“自我”的苦难和自觉中感同身受的部分。“时空移置”让某些固定的居所成为失去边界感的“小镇”,并产生某种情感的认同,戏谑与解构都是精致的思想“折痕”和精致的“现在进行”时后撤写作,某些语言于杨章池而言不是理性的介入,就是感性的归类,即使有否定的力量,先锋热烈、自由“出神”、特异质后撤思维造就他就是“诗歌小镇”独立的言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