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与火的淬炼中脱胎换骨
——袁志坚诗集《瓷爱》阅读札记

2022-04-06 11:46魏天无
长江文艺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越窑青瓷瓷器

◆魏天无

2019年前初次读到诗人袁志坚的组诗《瓷爱》(后编发于《长江文艺》,2019年10月),便揣测诗人在以瓷——越窑青瓷——为中心做集束式创作。如今,由99首诗组成的同名诗集《瓷爱》(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摆在我的案前。诗人持久的写作耐力和耐心令人钦佩,而围绕某一对象/题材/主题写作大型组诗,在我的阅读视野里并不多见,似乎也不时髦。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备受推崇的“及物”写作中,诗人们更愿意安身立命于精细描绘某个城市或乡村,甚或某座山脉、某条河流,以获取福克纳式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文学世界和接受效应。袁志坚的一意孤行,除了因为将青瓷发源地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个人的赏玩雅趣,更多的是因为在历史甬道的幽深与晦暗处,青瓷的神秘辉光仿佛只向他一人发出绵长召唤,而他必须做出回应,平复内心无法抑制的激荡。

袁志坚雄心勃勃要用诗为越窑青瓷造型画像,探幽寻微,追溯其不可破解的“秘色”之谜,可能是缘于青瓷的神秘、完美、不可言说,与诗艺的创造过程无限接近;在不可能中追求可能的极致之美,是窑工匠人和古今诗人的共同使命,闪烁于水与土与火的相生相克中。而这一切源于“狂爱”,“无时无刻的狂爱/是身体互相渴望之爱/是灵魂期许未来之爱/是世俗之爱升华的/神圣之爱”(《狂爱》);这种在眼神相触的刹那间迸发的“狂爱”,甚至有时让诗人抛却现代诗歌抑制情感、“克制陈述”的原则,有了某种宗教般的情感。诗人不只是在凭吊历史,也是在“创造此刻的爱”,那极易被侵蚀、被毁坏的爱,那爱得再多也依然不够的爱:

每一根线条都是潮起潮落

每一根线条都是你问我答

每一种图案都是精神的相认

每一种图案都是生命的游戏

我把越窑青瓷上的纹饰

读作古越语的词典

读作古越族的基因

那是难以模仿的深情

那是难以解释的敏感

那是肉身无拘无束的歌哭

那是灵魂不藏不匿的舞蹈

我不是悲悼消失的历史

而是在创造此刻的爱

我的相思是无形的丝线

交织出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

(《端午吟越人歌》)

“交织”诠释了爱的本质是触及,是辐射,是回旋,也揭示了历史从未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消失:混沌莫名的历史在其承传物中,在诗人此刻的凝视与移情中凸显;它是“过去的过去性”与“过去的现在性”(T.S.艾略特语)的并存、共生,召唤着后来者也等待着后来者的唤醒。

以瓷器为抒情载体、吟咏对象,并非袁志坚的独创,毋宁说是承传,是在承传中的再度创造,如同青瓷的制作手艺。早在1987年,诗人、作家陈应松的组诗《中国瓷器》发表于《人民文学》,风靡一时,其后出版有同名诗集;写过瓷器的诗人更是难以胜数。不过,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文化语境中,诗歌文本中的“中国瓷器”更像一个文化符码,指向的是诗人对传统文化的眷恋与回归;是一个集合名词而并不指向个体存在物,如同以“中国画”入诗一样。它的象征含义远超于作为实体的存在,发思古之幽情几乎成了这类抒情诗的共同旨归。袁志坚不可能不熟悉这些诗歌。他面临的写作情境是,一方面不可能摒除附着乃至固化在瓷器上的文化象征含义,甚至需要利用人们在提及“瓷器”一词时惯有的想象和联想;另一方面,他要在个人视域中“还原”瓷器的真身,在书写中重新调整词与物的关系,就像萨特要把玫瑰从“爱情”的刻板象征中拯救出来,让读者把目光聚焦在玫瑰的形状、色彩,醉心于只属于它的萦绕不散的香气。袁志坚择取越窑青瓷作为抒情对象,将之从“中国瓷器”的“抽象”命名中剥离出来,赋予其独立的生命,又与古越文化黏连一体,且与他出生、成长之地的楚文化相比照:

楚之漆器

火红,玄黑

浴火的凤凰冲破幽玄的天幕

楚人的意识空间俱是动感

越之瓷器

淡青,匀翠

湖光山色在如洗天空下显现

越人的意识空间充满安宁

从楚地到越地,我的人生

经历了两种浪漫

仿佛昼与夜一来一往

仿佛动与静一隐一显

热烈地爱着,含蓄地爱着

形而下爱着,形而上爱着

我在众生之路行走

我在光阴之路行走

我因此遇见你

是你,让我相信永恒之美

让我相信死而复生

(《两种浪漫》)

诗人定位青瓷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写作定位,为自己的人生定位。他不是要划定地盘;他坦承自己的有限,但并不妨碍他在有限中追寻“永恒之美”,接近永远无法接近的“完美”:

我无限接近一只完美的瓷瓶

我看见它,我的目光消融于它的

弧线、光泽、调性和气息

它是我最终的处所

一个不可穷尽的梦境

它是我永远的誓言

一个反复对话的星座

我看见它,我的双手仿佛触摸过它

它让我确认愈合的伤口和返回的时光

我在黑暗中看见它

接受它的引领

(《接近》)

诗中“完美的瓷瓶”既是真实存在,如同越窑中“似冰类玉”的“秘色瓷”,又惝恍迷离,恍若只现身于梦境中——真实与虚幻、有限与无限、虚空与饱满在诗人手中契合无间。瓷瓶并不只是纯粹的被观照、被触摸的客观物象,它是一位对话者、引领者、疗伤者,最终促使诗人反躬自省,去体悟另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自我”:“……它一直保持着同我的距离/这难以越过的距离,这神秘的虚空/让我痛苦于世俗之爱的界限/独处时,我无限接近另一个自我/其实我并没有完全抵达孤独”。而“孤独”的内蕴,已经由首行“一只完美的瓷瓶”得到近似完美的解答。

越窑青瓷被誉为“母亲瓷”,东汉时期中国最早的瓷器就在曹娥江一带烧制成功,其持续烧制时间长达千余年。越窑的历史可追溯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唐代明州慈溪县(今浙江宁波慈溪市)上林湖一带(五代时划归越州)是主要产地之一。袁志坚的诗集即以《上林湖之梦》开篇,复以《上林湖越窑遗址》表达身临其境时的慨叹与迷思:

我常常抓不住轻柔的流水

又常常抛卸重如铁石的事物

流水不是有情物

晚岁难存铁石心

上林湖的微波荡开一圈圈涟漪

一个个问题扩散,无始无终

铁石内质的秘色瓷

终究留下湖畔的一枚枚残片

……

云在青天水在瓶

那天青秘色为何难以复原

那流水光阴为何难以倒流

万物各有去处

深爱何必占有

任何记忆都是欲望的遗址

我无边的幻想啊

是无缺的晴天,是无瑕的青瓷

越窑在唐代中后期达到极盛,瓷器的烧制技艺臻于纯熟,肧胎减薄,胎质细腻,釉色晶莹,尤以“秘色窑瓷器”——青瓷——最为人称道。晚唐诗人陆龟蒙曾情不自禁地赞叹:“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诗人袁志坚置身于“欲望的遗址”,徒剩“无边的幻想”,然而这欲望、幻想同时开启了在历史与现实、外物与自我、神秘与实存、完美与残缺之间的,超时空的情感与理智的对流与互通。“万物各有去处/深爱何必占有”两句,或可视为整本诗集的抒情主旨与线索。托物言志——古典诗歌的基本抒情方式——成为袁志坚诗集的抒情手段,“有我之诗”成为其主导类型,是极其自然的选择,但又在诗人情感炉火的“窑变”之中,显现出不完全一样的特质。

首先,在不同的语境、情境中,青瓷并非作为纯粹物象而存在,诗人也并非将一己情感寓托或寄意于物象;青瓷作为“你”而不是“它”出没于诗篇,是独立自足的生命,拥有自己的情感、意识以及秘不示人的本性。如《对视》:

我坐在你的对面

仿佛面对另一个我

桌子的木纹犹如上林湖的波纹

传递着我微微颤抖的声音

我的孤独对视你的孤独

我的孤独熟悉你的孤独

有距离,又有尺度

时光就这么静静流淌

变浓,变淡

时晴,时雨

形色游移的倒影一帧帧回放

我的身心反复往返

在对你的亲近与疏远之间

我要看着你,见证这不解之缘

又如《平静的爱》:

我珍惜这样的时刻:

平静是最高的欢愉

没有倦怠,没有焦渴,没有纠结

我成为了你,你成为了我

我是全新的,你也是全新的

世界上有了两个我、两个你

也可以说,你和我成为了一个整体

经过了长久的陪伴,我们的心

终于平静下来

不再孤单,爱意弥散

或许像庄子所说的

日夜无欲,与物为春

在平静中,身体的细胞悄悄更换

在平静中,大地的怀抱接受落叶

古老的瓷瓶永远耐看

霜飞的季节也是晴天

现代德国哲学家马丁·布伯在《我与你》中说:“人生不是及物动词的囚徒。那种需事物为对象的活动并非人生之全部内容。我感觉某物,我知觉某物,我想象某物,我意欲某物,我体味某物,我思想某物——凡此种种绝对构不成人生。凡此种种皆是‘它’之国度的根基。”“凡称述‘你’的人都不以事物为对象。……而诵出‘你’之时,事物、对象皆不复存在。‘你’无待无限。言及‘你’之人不据有物。他一无所待。然他处于关系之中。”(陈维刚译)“不据有物”就是袁志坚所言“万物各有去处/深爱何必占有”,“我”与“你”同在万物之中,彼此相连。无论诗中的“你”是确指青瓷,还是暗喻另一个全新的人(如《平静的爱》所隐约透露的),都有如“我”一样的独立生命,其能量和激情历经千年而不衰,被“我”所吸收和转化。在其他诗篇如《拥抱》中,可以清楚看到诗人如何将“它”转换为“你”:

在风的拥抱中

一面旗

招展,内卷

它的力量:潮涌大海

在火的拥抱中

一具泥胎

炼就玉骨

它的颜色:如洗天空

旗抓不住风,又自由如风

瓷抓不住火,又高贵如火

我期待拥抱你的躯体

我在你如火的目光里爱着

我在你如风的身影里爱着

举你为旗

尊你为瓷

风——旗——大海,火——泥胎——玉骨——天空:诗人在万物的多层关系中腾挪想象,倾诉情感,又以想象中的“拥抱”将彼此勾连;而旗与瓷之间看似怪异的隐喻(旗即瓷或瓷即瓷),其契合点正是生命的勃勃生机和无穷变幻。

袁志坚对托物言志抒情方式的另一重改造是,他并不习惯在物与志之间做单线式推进(基于某种相似点),也不粘滞于精细描摹物象外表,往往从他所品味的青瓷特性中摄取一点,敷陈于人,获得人与物相互玉成的美妙意境。如《微凉》:

你的目光总是微凉如瓷

你对世界的态度也是如此

秋天来了

成熟的季节,有了更多的放弃

你是那么远,仿佛总是

在我的对岸

你是那么近,我们抱着一片

微凉的心湖

互相认可,却不期待更多

激情。互相保护,一个

秘密的领地,一个最小的现实

却愈见世界的扩大

你轻声提醒我季节的变化

往事微凉,来事亦微凉

诗中的“你”指的是“我”所爱之人,并非与“我”对话、予“我”启迪和抚慰的青瓷。全诗仅有“微凉如瓷”的比喻暗示青瓷的存在,但是,“对岸”“心湖”“秘密的领地”都在提示读者,这是一处为青瓷环绕的世界(青瓷的主要产地在上林湖,今日越窑遗址所在地)。尤为奇妙的是,“你”与“我”、“你”与世界关系的微妙,仿若是“我”与青瓷之间更其微妙难言的关系的折射或投影:“互相认可,却不期待更多/激情。互相保护,一个/秘密的领地/一个最小的现实”。这个“最小的现实”里映现着愈见扩大的世界,但在“微凉”一词的反复渲染下,世界仿佛有着掩饰不住的孤独,就像里尔克《秋日》一诗所营造的“微凉”意境:“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诗集中类似的诗还有《生日》《示爱》《留言》《超越》《通透》《知止》等。这种写法虽不能说脱离了中国诗歌托物言志的抒情传统,依然可以“瓷爱”视之,但已转向现代诗歌对人与物、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世界关系的复杂构建,具有复义的审美效果。

“我将灵魂安放在这里/在千峰翠色的环抱之中/我从未与你分离/在这个不分昼夜的梦境里/在这个无关别人的世界里”(《守口如瓶》)。把袁志坚《瓷爱》的艺术风格称为新浪漫主义是恰切的。一方面,作为楚人后裔的他,浸淫在楚辞上天入地、抚今追昔、穷极万物的诗学传统中;他是一位强力型抒情诗人,他对青瓷的狂爱之情犹如烧窑中的炉火达至极点,但也深知恰当的火候对于瓷器完美成型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他并未墨守传统,而是化用现代诗歌中“物诗”的写作技法,在“最小的现实”里揭橥最广大世界的万物的真实存在。他的《双耳瓶》只能是越窑青瓷里的那只双耳瓶,“我没有拔高它/也没有搁置它/我试着理解它热烈的启示、你安静的馈赠”;他的《冰纹碗》只能是出自越窑卓越匠人之手的,那只犹如神赐的“天空之碗”,“其中盛满点点星光/每一点星光都是爱的爆炸”。整本《瓷爱》所传递的,是诗人融会古典诗歌抒情传统与现代诗歌写作技法的艺术自觉。这一切既与诗人选择越窑青瓷作为书写对象有关,也得之于以下事实:一首诗凝结于诗人对物象的持久凝视与澎湃激情,对完美事物与境界的迷醉与不离不弃。故此,新浪漫主义者同时是一位新理想主义者:历史无法重现,但精神可以重生,“为什么不相信奇迹中的必然性呢”(《重生》)。袁志坚并没有将目光锁定在流传于世的青瓷成品上,静态的描摹与吟咏从来不是他的首选。他倾心于描述青瓷“流动的美”(《流动》),那种自然的生命的律动与悸动;他的诗几乎覆盖青瓷制作的全过程:取土、拉坯、修坯、刻坯、窑火、出窑……以此隐喻诗艺创造的艰辛过程。《土》中的窑工何妨视为诗人的化身,他手中淘洗的瓷土仿若词语的运作:

必须反复淘洗瓷土

必须感受其中的对立与和谐

必须让它做梦,让它醒来

必须给它足够的时间

让它失去假想,排除肉体的障碍

让它不留罅隙,让它不垢不净

一个窑工必须化身泥土

才能拒斥痛苦而喜悦

才能把枯燥的劳作当作爱的游戏

而诗人对上林湖瓷滩上层层叠叠“青瓷尸骨”的凝视与质询,表达出艺术创造中虔诚与敬畏的不可或缺:“瓷滩上的碎瓷片,是肉体的献祭/是灵魂的死,是忏悔的一再泣血”(《瓷滩》)。

“爱可看见不可见的东西。”(西蒙娜·薇依语)完美是不可见的东西之一。“瓷爱”可理解为对完美之爱,亦即对不可见之爱。这种爱如同诗人所言,是“无止境”的:

重新把器皿投入窑炉吧

充分燃烧的火

升起了无声的舞蹈

当我们听见彼此的寂静

心中不再有任何怨言

尽管每一次烧制都不完美

但是出窑时的万千差异

恰如爱

无止境的幻变

(《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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