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尤三姐形象管窥曹雪芹之节烈观

2022-04-05 01:33陈雨菲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贾琏曹雪芹红楼梦

摘要:在《红楼梦》这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古典小说中,曹雪芹刻画了许多发人深省的女性人物形象。尤三姐在整部《红楼梦》里着墨不多,仅在63回至69回出场,正式描写的文字甚至不足一万字 a,却在简短的故事中展现了深刻的矛盾冲突与抗争性。本文通过对尤三姐人物形象进行分析,以其“淫奔女”“情小妹”“胜利者”三重形象一窥曹雪芹之节烈观。

关键词:《红楼梦》尤三姐女性形象

尤三姐第一次出场是在《红楼梦》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至第66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以死亡退场,其后只在姐姐尤二姐吞金而死的第69回中又以灵魂状态短暂登场。曹雪芹用寥寥数笔便刻画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意的女性形象,着实令人惊叹。

关于尤三姐人物形象的分析,学界大多聚焦于其在版本流变中的改塑及对改塑优劣的探讨。在脂本系统中被评为“无耻老辣”的尤三姐,在程高本中被改塑成“出淤泥而不染”的刚烈女子,造成了许多读者对这一形象的误读。本文将回归脂本系统,探究曹雪芹借塑造尤三姐形象所传达的节烈观念。

一、从“淫奔女”到“情小妹”

尤氏双姝在第63回登场时便已暗显出二人与贾珍、贾蓉父子的不正当关系,到第64回更是直指二人与贾氏父子有“聚麀”行为,连尤三姐自己也承认“淫奔”之名(第66回“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第69回“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但她与尤二姐走上了不同的路——尤二姐经由婚姻从贾珍、贾蓉父子的玩物转为贾琏一个人的玩物;尤三姐却对淫行进行了抗争,甚至勇敢地追寻爱情。

在对《红楼梦》历代版本的考证中,有学者指出,即使在脂本系统中,尤三姐的形象塑造也存在较大的改动。如第65回庚辰本、己卯本回目作“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但戚序本、王府本回目作“膏粱子惧内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择夫”。依据考证,戚序、王府本应出自庚辰原本的某传抄本,而庚辰祖本则是作者生前的最后定稿本。 b 这就说明在曹雪芹旧稿中,对尤三姐的角色定位乃是负面的,仅有“淫奔”之行,没有其后“情小妹”的形象转变,择婿的缘由也并非出于自我意识的觉醒,而是一种见家姐已有归宿之后浅薄的“改行”。

“淫奔”在中国古代的语境中是一个带有贬斥意味的词语。上古时代除了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保留着自由恋爱、私相奔就结合的习俗。《诗经》中就保留有不少反映男女私奔的作品。如《王风·大车》一诗,毛诗小序将其主旨解释为“礼义陵迟,男女淫奔”。孔颖达在其疏中也认为:“男女淫奔,谓男淫而女奔之也。”可以看出当时对于私奔行径的认知中,贬斥女性的意味已很鲜明。

据考证,二尤故事出自曹雪芹先前所作《风月宝鉴》旧稿。《红楼梦》第12回中贾瑞得到那面“专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即可看出《风月宝鉴》旧稿以写淫事警醒世人的创作目的。然而,如果只把“邪思妄动”看作纯粹情欲失控的生理、心理行为,不揭示“妄动”的社会原因,特别是特定环境的权势压迫和性别压迫因素,所谓“戒妄动风月之情”,就很容易变成对罪错的庇护和对弱者(特别是女性)的谴责,甚或陷入“女祸论”的谬误。 c 笔者认为,原本中“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戚序本以“淫奔女”直呼尤三姐的回目,就残留着这种将淫行视为女性之罪的观念。曹雪芹其后修改的定本删去了这些回目名称,同时修改了秦可卿的死因及赋予尤三姐“情小妹”的称号,正是体现出他的观念转变——批判淫行,但不可视其为女性一人之错处。

然而,即使是转变成“情小妹”的尤三姐,曹雪芹也并未给她安排一个美好结局,而是让她在被柳湘莲拒婚时以自刎的节烈之举死去,这是为何?其一在于以激烈的自戕方式了结先前的淫奔之行,使人物内部的矛盾冲突在此刻达到顶峰,增加戏剧张力。其二则表明曹雪芹对淫乱行为的态度依然是批判的,基于朴素的命运观出发,认为淫者不得善终。究其根本,则在于曹雪芹清晰地看到了当时之世并未给予失足女性重新改过的机会,社会观念的束缚、男权思想的根深蒂固,都注定了尤三姐的悲剧是不可逆的。然而,在尤三姐的死亡情节上,曹雪芹赋予她“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的地位,说明对这个女子的逝去他抱持赞而惋的态度,而非仅以淫妇之死警醒世人。

值得注意的是,在脂本系统中,曹雪芹正面描写的淫妇形象共有三位,分别是秦可卿(以秦可卿的判词设定为基准)、尤二姐、尤三姐 d,三人的死亡皆是自戕。这或许又一次佐证了“淫”只是针对女性的道德批判,女性被声讨、被羞辱的时候,男性只视作轻飘飘的“风月谜事”;女性会“知耻”而寻死,男性却只是背了几笔“情债”。曹雪芹叙写这些女性的死亡,不仅是对淫行的批判,更是暗含对社会在男女贞节问题上的双重评判标准的嘲弄与讽刺。

二、“胜利者”

尤三姐在故事中历来为人称道的片段便是第65回的闹宴行为,其放浪作风令曹雪芹在书中直呼“无耻老辣”: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吓得贾琏酒都醒了。 e

尤三姐為何爆发?作为姐姐婚姻的旁观者,她早已看透了其与贾琏婚姻的实质是“偷的锣儿敲不得”,表面的琴瑟和鸣之下暗藏着巨大的危机;同时又在贾珍与贾琏的对话中识破了他们故技重施的意图,积压的怨愤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她的自我意识冲破男性话语的束缚,无情地撕下兄弟俩道貌岸然的面皮。

有读者对尤三姐此时的行为持质疑态度,认为这样的情节设计很是突兀,前情还与贾珍“百般轻薄”的人,怎么一翻脸便大骂起来,大有“当婊子还立牌坊”的架势。笔者却认为,尤三姐此举有迹可循。早在第63回二尤来到宁府中时,贾蓉与她们玩闹,她便做出撕嘴的姿势,看似亲近,却是要阻止贾蓉胡说;到第64回贾琏与尤氏双姝传情,尤三姐也只“淡淡相对”,甚至在贾蓉提及贾琏与尤二姐婚事时“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骂道”,都显示出她对于贾氏父子兄弟继续纠缠的反感。只是此前的她仍处在一种寄人篱下须仰人鼻息的境地,顾及母亲与姐姐的生活,并不能真正地抵抗贾氏的欺辱。

直到贾珍与贾琏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来处置她的归属问题,她终于不愿再被视作纯粹的玩物,站起来破口大骂,而后极尽淫态地诱惑二人,弄得贾珍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这一段描写呈现出了诡异的性别倒置感,通常被视作承受者的女性突然占据了情事的主导权,高举情欲,肆意地显露自己的美与妖艳,让一向久经风月的男性也“矮小”起来,被动地成为她取乐的对象。自此之后,尤三姐彻底显出了她的泼辣性情,不仅是唬得贾珍、贾琏不敢造次,还获得了有求必应的特权,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尤三姐独特的对抗方式,源于她出身的市民阶层。市民阶层的产生依托于城市手工业的扩展和商业的扩张。明中叶以后,在经济恢复的基础上,手工业发展迅速,商业空前繁荣,商品经济在广度和深度上都得到了迅速拓展。在市民的观念里,女性的贞操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它无法增值财富;然而女人又是值钱的,因为她可以成为商品,且是可以多次进入市场而不损其值的商品。正是基于这样的市民观念,男女之间都把彼此作为玩物,所以在被柳湘莲拒婚之前,尤三姐从未以淫行为耻,反倒会宽慰姐姐尤二姐:“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

曹雪芹如此塑造尤三姐,一方面是在《红楼梦》群像的整体上填补了市民阶层女性形象这一空缺,丰富了小说人物的多样性;另一方面则表现出他对女性悲剧命运的透彻认识。尤三姐此举,看似是“胜利”了,甚至争取到了自己在婚姻上的自主权,然而细究下去,仍是透着一层悲剧底色——女性要反抗,竟要先行“自堕”吗?在男性主导的价值判断体系中,“泼妇”“悍妇”皆为他们所排斥的对象,对待“淫妇”虽有亲近狎昵之意,但对公然的“淫妇”却是绝对鄙夷的。这些女性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之中,因为这样的女性超出了他们的掌控,他们无法在这些女性身上获取夫权的确认,于是愈加贬损、打压、惩治。尤三姐同时将自己化为“淫妇”与“泼妇”,背离了美好顺遂的可能性,才得以远离男性的桎梏,着实可悲可叹。

三、曹雪芹之节烈观

尤三姐其人其事,蕴含着曹雪芹对封建节烈观的深刻思考。

首先,曹雪芹肯定人们对“贞”这一美好品质和纯粹感情的追求,并对“不贞”行为持有批判态度。这一思想贯穿全篇,在宝黛不掺杂情欲的爱情中更是体现了对纯粹感情的尊崇,秦可卿、二尤的死亡结局也体现了他对“淫者不得善终”命运观的坚定。然而,曹雪芹对于以“贞操”“贞节”来束缚女性的话语,却是持有一种批判态度。在他眼中,“淫”不是女性一个人的过错,命运的报应为何只被呈现在女性身上——他看到了隐匿在淫行背后的男性,看到了社会追求“贞”的呼声之下被压抑、被剥夺、被损害的仅仅是女性而已。社会对男女贞节的双重评判标准明显是不公正的,却在千百年的礼教教化中被一再强调,异化了人本身对于“感情纯洁”的追求,成为女性身上的沉重枷锁。

其次,尤三姐由“不节”到“节烈”的行为转变,是曹雪芹对失足女性能否重新站立的探讨。在第65 回中他借尤二姐的例子道出:“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在封建社会,纵然尤三姐有心改过,以“胜利者”的姿态反抗贾氏兄弟的欺辱,每日吃斋念佛只待情郎归,却依然没有拥有新生活的可能,唯有用一死以报之,才能断绝自己前半生“误被情惑”所犯下的淫行。女性的“节烈”传统,实际上是自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之后才被民间所推崇。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中指出:“中国从来不许忏悔,女子做事一错,补过无及,只好任其羞杀。”正是这份压抑进一步破坏了女性的生存可能性,徒留一条死路可走。

最后,尤三姐的死也包含着曹雪芹对“为情而死”主流观念的反思。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推崇的至情“为情而死,死可以生”供养了一代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故事,然而在這些故事的背后隐藏着危险的爱情主义霸权。若失去了爱人,便要以死来突出爱的坚贞和伟大,这不正是裹上了爱情糖衣的节烈观吗?曹雪芹本人在《红楼梦》中从未要求任何人要做到“为情而死”,因为他深知“死可以生”的故事是虚假的。《红楼梦》中不乏寡妇形象,史老太君、李纨、刘姥姥,他们都在丈夫离去后好好活着支撑家庭,可谁又能说他们没有真情?人即使失去了最重要的挚爱,仍然应该好好活着,这就是至情和痴理的最高境界。 f 故笔者认为,曹雪芹设置尤三姐的死亡,目的不在于展现其对柳湘莲爱得深沉,而是突出了她的清醒——她看透了在那个时代并没有容许她改过的机会,这个污浊的尘世已然不适合她生存,于是她要彻底地与尘世割裂开,去寻求灵魂的解脱。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曹雪芹早已看透那吃人的礼教与社会无法让女性获得真正的幸福,一个女子哪怕做出了所有的反抗与努力,也仍是逃不出家庭与社会的伦理纲常,逃不开身上背负的道德要求和行为准则。在他的世界里,或许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可能性,一个打破男性话语、让女性获得新生的可能性。

幸而他没等到的,我们正在撕开一角。

a  笔者按:本文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修订的庚辰本为研究材料,仅探讨脂本系统中的尤三姐形象,特此说明。

b  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23—330页。

c  刘上生:《试论曹雪芹的尤三姐形象构思——兼解“误被情惑”“耻情而觉”》,《曹雪芹研究》2019年第3期,第67—79页。

d  笔者按:此处之“淫妇形象”仅指有淫乱行为且为人妻室的女性,并不将私相授受行为纳入“淫妇”之列。

e〔清〕曹雪芹:《红楼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08页。

f欧丽娟:《大观红楼1》,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50页。

参考文献:

[1] 曹雪芹.红楼梦[M].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 欧丽娟.大观红楼1[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3] 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M].王兰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

[4]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上海:同心出版社,2014. [5] 陈毓飞.从脂本尤三姐形象看曹雪芹的创作心理[J].名作欣赏,2014(8).

[6] 刘上生.试论曹雪芹的尤三姐形象构思——兼解“误被情惑”“耻情而觉”[J].曹雪芹研究,2019(3).

[7] 杨光汉.曹雪芹原著中的尤三姐[J].红楼梦学刊,1980(2).

[8] 关四平.从尤三姐的改塑管窥脂评本与程高本的价值[J].红楼梦学刊,2009(4).

[9] 蒋艳丽.出淤泥而不染求真爱终幻灭——《红楼梦》尤三姐性格与悲剧解析[J].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研究丛刊,2008(2).

[10] 张星.脂本系统中尤三姐形象的细微变化——以第63回回末一段文字为例[J].红楼梦学刊,2008(4).

[11] 邓卓.叛逆者的呐喊——浅析尤三姐艺术形象[J].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6).

[12] 白盾.“淫奔女”与“精神上的女神”——论程、脂两本两个尤三姐[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2).

作    者:陈雨菲,山西大学初民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曹晓花E-mail :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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