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晴
摘 要:《金瓶梅》和《红楼梦》是我国古代世情小说的两大巅峰之作,塑造了千姿百态的人物形象。其中,西门庆与贾琏这两个人物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他们在书中的形象虽有所差别,但他们都为淫所主,在色欲中沉沦自己,最终经历家破人亡的悲剧,是作者着力批判的对象。
关键词:《金瓶梅》 《红楼梦》 西门庆 贾琏
一、原生家庭
原生家庭是现代心理学中的一个概念,指一个人出生和成长的家庭,它是人来到这个世界最初落脚的地方,是人生的起点。在两部小说的时代背景中,我们也可以把它对应为封建大家族,即贾府和西门家。它们是人物成长的隐含背景,对人物性格中许多因素的最终定型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这一点在贾琏的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贾琏生于有“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之称的贾府,这决定了他一出生便拥有贵族公子的阶级地位,他也必然要经历贵族子弟的培养程序,沾染贵族子弟的习气。从积极的方面来说,贾琏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这从书中第六十六回尤氏姐妹和兴儿的对话里可以看出,兴儿答复尤三姐宝玉的情况时说了一句:“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此处的“他”是宝玉,而“二爷”正是贾琏,可见贾琏虽无大才,也并不是缺少教养之人,与西门庆这种市井恶霸有着本质的不同。从消极的方面来说,成日与各个家族的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也使享乐主义成为了贾琏生活的主色调,日日斗酒观花、吃喝嫖赌,无所不至。虽然书中没有明写过他是这个大环境的主使者,但他亦不能超脱于外,他的“朋友圈”中最亲近的人——族兄贾珍,比贾琏还要放荡无度,做出有违人伦之事,但因为远离贾母的视线,“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贾珍父子每有不上台面的享乐总要捎上贾琏,和尤二姐的亲事也是他们牵线搭桥之作。
西门庆的原生家庭远不如贾琏,只能算是市井中的上层。西门庆的父亲是个药材商,在县城开了一个不大的生药铺,“家中呼奴使蟀,骡马成群,虽不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的一个殷实人家”。西门庆没有兄弟,是家中独子,因此父母对他百般爱惜,缺乏管教,导致他“不甚读书,终日闯游浪荡”,还学会了许多纨绔子弟的技能,“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出身富贵给了西门庆和贾琏一样成为纨绔子弟的物质条件,而他之所以比贾琏更加放纵自己、更加没有底线,是因为他的父母早逝,直接解除了人伦关系对他的束缚,让他成为了唯我独尊的一家之主。相比之下,贾琏在家中就要谨慎得多,因为他随时可能受到来自贾母和父亲贾赦的双重管教,包括体罚。
除了人格方面的影响,一个人从他的原生家庭最直接继承而来的就是外貌。西门庆和贾琏的外貌都很出色,这成为了他们能够成功勾搭妇女的重要砝码。《金瓶梅》中第二回通过潘金莲的视角正面描写了西门庆的长相,“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西扇玄色桃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而在《紅楼梦》中,贾琏的外貌没有详细的正面描写,但通过一些细节我们还是能够推测出他相貌不俗。第四十六回贾赦要收鸳鸯入房被拒绝,发怒说道:“‘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虽然鸳鸯对贾琏并无那种意思,但贾赦的推测侧面证明了贾琏的样貌对于青春少女是有吸引力的。
二、后天发展
1.个人能力 《金瓶梅》一书不仅揭露了西门庆及其众妻妾荒淫无度的家庭败落,也描绘了西门庆从市井到官场的发迹变泰的过程。他原本出生在一个破落户财主家庭,到第一次出场时,已经成为了一个“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全县人人惧怕的西门大郎了。而根据计算,到第七十九回他临死前,他的资本达到了“八万七千七百四十两”,另外还有四处房屋:本宅、本宅对门、狮子街以及祖茔,总资产达到十万之巨。事实上,西门庆
从未停止过提升自身社会地位的努力,他凭着个人的计谋、财产和权力,投机取巧、夤缘钻营,最终完成了由“西门大郎”到“西门大官人”再到“西门大老爷”的阶级逆袭。作为一个敏锐的商人,西门庆做每件事都会挖掘出其中的经济利益,迎娶孟玉楼和李瓶儿进门便给他带来了巨额陪嫁,他的亲家陈洪转移到他家的“许多箱笼床帐家伙”也被他尽数侵吞。当上了提刑官之后,他为贪图一千两银子的贿赂放走杀人犯苗青,又私了孙文相打死人命的官司,得到贿银一百两。他还发放高利贷,借给替官府采办香蜡料的李智、黄四一千五百两银子,每月五分行利。然而,单纯的“富”并不能让西门庆满足,他继续追求着“贵”,在进入官场后有意识地向官僚集团靠拢,整日应酬交往,附庸风雅,极力模仿那些文绉绉的交际用语和举止爱好来求得官僚集团的认同。从结果来看,他的努力获得了不错的收效。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时候,对贾琏的情况做了一个总体的介绍,“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由于上一代的贾政、贾敬、贾赦都不过问家中事务,荣国府实际上的主事就是贾琏夫妻,一内一外负责整个家族的日常开销。贾府的消费模式是典型的贵族式消费,讲究体面和排场,要求规格符合大家族的身份。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为了元妃省亲修建大观园,囊括天上人间诸景,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在富贵乡中生活惯了的老爷小姐们只顾花钱,却没一个操心如何挣钱,以至到了这一代终于露出颓势。冷子兴就批评道,“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负责理家的贾琏也是个只会享受的少爷,“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既没有正当的生财之道,也不像西门庆那样善于钻营谋划,反而在周转不开的时候找鸳鸯借贾母的私房钱,尚且不如会拿银子放贷生钱的王熙凤。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贾琏和贾家的这一代男性主子们对贾府最终的败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从起点来说,贾琏要远高于西门庆,但在个人能力方面的巨大差距使得西门庆步步高升、实现了人生价值的飞跃,而贾琏只能高开低走,最终以完全的衰败收场,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在明清时期的社会变革中,新兴商人阶级对传统封建贵族的地位冲击。
2.道德水平 前文我们已经分析过,原生家庭对于贾琏和西门庆人格的塑造有着巨大的影响,这其中就包括道德观的形成。贾琏的道德水平和他的个人能力一样平庸,他既达不到圣人的高度,也绝非大奸大恶之徒。正义、善良这样的词放在他的身上过于理想,但他的言行举止也时刻显示着自己做人的底线,勉强对得起“诗礼簪缨之族”的教育质量。贾琏难得的几次人性闪光都是和他人对比产生的,首先就是他的妻子王熙凤。在《红楼梦》第四十四回王熙凤的生日宴上,贾琏在房里和鲍二媳妇偷情,被王熙凤撞了个正着大闹了一场。当贾母解决了贾琏和凤姐的纠纷时,传来了鲍二媳妇吊死的消息,凤姐不仅拒绝赔偿还威胁要跟鲍二打官司,贾琏却偷偷许了二百两发送,找人帮着办丧事,又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妥善解决了此事。第七十二回来旺媳妇找凤姐给儿子说亲要娶彩霞,凤姐只一味顾着脸面恃强揽事,还拉着贾琏给人家做媒。贾琏得知旺儿的小儿子“吃酒赌钱,无所不至”之后,不愿见彩霞被糟蹋,吩咐林之孝“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
其次是他的父亲贾赦。贾赦看中了石呆子的扇子让贾琏给弄来,但贾琏不愿因为一把扇子害人性命,顶撞贾赦说“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因而遭了贾赦一顿打;而贾赦为了得到鸳鸯使出强迫威胁的手段,贾琏也是做不出来的。由此可见,与凤姐和贾赦相比,贾琏的道德水平要高出一筹,不愿因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伤害他人。
而西门庆的手段则要比贾琏狠辣得多,小到作奸犯科,大到图财害命,只要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几乎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情。作为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和恶霸,他的心中根本没有任何的道德约束。他成日里与一群无赖帮闲为伍,专干欺男霸女之事;进入官场之后,又贪污受贿、颠倒黑白,向上巴结逢迎,对下作威作福,不仅不为百姓做好事,反而把权力完全当成为自己谋私利的工具。他的一桩桩风流案都是沾染着人血的官司:为了得到潘金莲,他二人和王婆串通一气毒死武大郎又害武松流放;得知李瓶儿与蒋竹山成亲之后,打走蒋竹山,霸占李瓶儿;看上宋蕙莲后,又在潘金莲的怂恿下对来旺痛下毒手,导致宋蕙莲自缢身亡,并买通衙门害死了他的父亲宋仁。光是为了满足淫欲,西门庆就背上了数条人命,可谓是恶贯满盈,无法无天。此外,西门庆对待女性的态度也极其恶劣。同样是追求色欲,贾琏对待女性非常温柔,也尊重她们的个人意愿,甚至会拿出钱财去讨人欢心;西门庆则要求女性对自己绝对服从,当潘金莲和李瓶儿等背着他与其他男人有染的时候,他甚至动用私刑来树立自己的威严,让她们死心塌地地臣服在自己脚下。
综合各方面的表现,贾琏的道德水准都要高出西门庆一截;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贾琏的“中庸”也呈现出封建贵族子弟的懦弱与保守,而西门庆的“极端”则昭示着商业新贵狂飙突进的巨大力量。
三、情与淫
1.皮肤淫滥 在《红楼梦》的第五回里,警幻为贾宝玉解说“淫”时对两种“淫”做出了区分,“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其中,“意淫”为曹雪芹所推崇,而“皮肤淫滥”则是他大力批判的对象,贾琏就是此类人的主要代表,《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亦属于同类。在追求淫欲的过程中,贾琏和西门庆展现出了一些共同的特点:首先,他们风流的对象不一定是美女,贾母就斥责过贾琏“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潘金莲、李瓶儿、尤二姐固然容貌出众,但王六儿、鲍二媳妇等人都姿色平平,却丝毫不影响贾琏和西门庆对她们的喜爱。而且这些女性通常都是已婚少妇,比那些未出阁的少女更加妩媚放荡,容易勾搭上手。其次,贾琏和西门庆为了满足色欲都做出过违反伦理道德之事,贾琏因贪图尤二姐美色,“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而且尤二姐之前已经与贾珍、贾蓉有染,秋桐与他搭上关系时还是他父親贾赦的房中人。西门庆为了得到美色不择手段谋财害命的行为更加令人发指。另外,二人除了勾搭妇女,均有同性恋行为,贾琏在巧姐出天花时与凤姐分房而睡,“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金瓶梅》中更是对西门庆与书童的关系做了比较细致的描写。不论是《红楼梦》隐晦的笔法,还是《金瓶梅》直观的揭露,我们都能看到贾琏和西门庆二人在追求肉体欢愉上的极致,他们看到心仪的女性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脱掉她的衣服。与之相对的精神快乐则是一片空白,他们和自己喜欢的人从来也没有过精神上的交流,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对性的疯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本身就非常贫瘠,这种贫瘠无疑又反过来加深了他们对于性欲的饥渴。
2.真情流露
好的文学作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们所展现的人性不是单一的、片面的,而是丰富的、真实的,正如西门庆和贾琏,他们虽然沉沦在皮肤淫滥的乐趣中,却并没有丧失对女性动“心”的可能,那一瞬间的真情流露成为了他们晦暗人生的一点微光,展现了他们内心世界的复杂与动人之处。
动情的起点当然也是因为欲望的驱使。贾琏在宁国府见到尤二姐,便觉她标致大方,言语温柔,凤姐尚不及她“一零儿”。因贪图二姐美色,贾琏甚至不惜违背礼法娶她过门,“是夜颠鸾倒凤,百般恩爱”,可见肉欲之强。西门庆最初也是看上了李瓶儿的美貌与淫荡,待与其通奸之后,还在潘金莲面前夸赞她“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棉花,瓜子一般。好风月,又善饮……”,使潘金莲好不嫉妒。
而后来,贾琏和西门庆对尤二姐和李瓶儿就渐渐超过了单纯的色欲需求,萌发了真心的爱意,这是因为二人不仅具有能够征服男性感官的美貌,还有温婉柔顺的性格,而最重要的是,在所有的妻妾丫环中,只有尤二姐和李瓶儿全心倚靠着贾琏和西门庆,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丈夫去爱。在贾琏身边,凤姐凡事掐尖要强,又是个醋缸,平儿虽美却忠于凤姐,让他可望不可即,秋桐的容貌性格更是远远不及。而尤二姐过门后,一直安分守己,对贾琏体贴有加,又不与凤姐争强,受了委屈也不挑唆是非,堪称封建价值观下“贤妻”的典范。李瓶儿在这方面比尤二姐做得还要到位,因为她本身家资丰厚,经常拿出自己的东西分给西门庆的其他妻妾,还关照下人、帮衬亲戚,没有一人说她的不是。更何况,二人一进门,就都怀上了子嗣,这不可不谓是大功一件。如果尤二姐的孩子顺利生下来,母凭子贵动摇凤姐的权威也大有可能。因此,尤二姐和李瓶儿与周围其他的女性是如此不同,她们的美貌和品行都打动了原本无情的浪子之心,致使贾琏爱到将凤姐一笔勾倒,“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也使争宠不成的潘金莲愤愤不平,“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如意儿)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第六十七回)。如此一来,也不难理解尤二姐和李瓶儿死的时候,贾琏和西门庆都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二人的离去相当于挖去了他们本就未发育健全的一颗真心,从此以后,“情”的快乐再无一点希望,他们只能回到那无心无情的欲海中漂泊沉沦了。
一个是平庸无能、被斥为“皮肤淫滥”的纨绔公子,一个是钻营取巧、坏事做绝的官商恶霸,贾琏和西门庆在书中都不是作者正面歌颂的形象,但他们却又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与精彩生动之处。他们的人格缺陷既有来自原生家庭的必然性因素,也有其后天发展的自主性因素。他们的“淫”固然为人不耻,他们的“情”却也让人动容。在那样一个时代里,“贾琏”和“西门庆”绝对不会是个例,是时代造就了这样匆匆而来又奔向毁灭的一群人,而他们的悲剧也浓缩了整个社会局势的风云变幻。他们的生命如流星一般划过沧桑历史,他们的形象却被镌刻在传世的名著中实现了永恒流传。
参考文献:
[1]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 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 曹炳建.明代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封建商人的典型——《金瓶梅》西门庆形象新论[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1):2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