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代表作与转折点:白居易被贬江州时期

2022-04-05 01:33刘沛璇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琵琶行白居易

摘要:纵观白居易的一生,可以说被贬江州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他由前期积极进取、直言敢谏的“兼济天下”之志向中期知足而止的“朝隐”思想和后期处事圆滑的“中隐”思想转变。《琵琶行(并序)》作为白居易被贬江州的代表作,其艺术魅力因诗人对琵琶女音乐的描写以及二人情感的共鸣而千古不衰。本文通过对《琵琶行(并序)》进行文本解读并对白居易人生的转折点进行分析,管窥白居易被贬江州后的生活状态,并了解其隐逸思想。

关键词:白居易《琵琶行》朝隐

白居易作为我国唐代现实主义的伟大诗人,有“诗魔”“诗王”之称,《长恨歌》与《琵琶行》可以说是其最成功的作品。一直以来,学界都在为白居易《琵琶行(并序)》中的琵琶女是否真实存在而争论不休。一些学者认为琵琶女与白居易的身份地位太过于悬殊,因此二人不可能互诉衷肠。宋人洪迈在《容斋五笔》中说:“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并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其认为,秉性纯良的白居易被贬官,怎么会打破世俗的偏见在夜里与琵琶女互道心肠?另一些学者则认为音乐并没有国界,尽管琵琶女与白居易身份地位悬殊,但是正因二人有着如此相同的悲凉境遇,才可以敞开心扉,倾诉衷肠。

琵琶女是否与诗人在浔阳江畔相遇,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这首诗所带来的艺术魅力已经远远超过事件本身对读者的吸引力。何况文艺创作是需要虚构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也就是说,从构思到写作,想象是一直存在的,而这里的想象,也并非凭空虚构,而是需要一定的现实生活感受为基础。可见,文学作品的生成就是既真实又虚幻。我们无须像考证历史文献一样追求细节的真实性,而是要感受诗人笔下的艺术结晶。

一、相见的铺垫:冷风萧瑟与音乐桥梁

据统计,白居易生平作诗三千多首,其中与音乐有关的诗作也有近七百首。白居易对于音乐的爱好与他对诗歌的爱好相比丝毫不逊色,他曾在《北窗三友》中写道:“欣然得三友,三友者为谁?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可见他将诗、琴、酒誉为自己的“三友”,音乐已经是白居易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被贬之后,白居易在地处荒僻的浔阳“终岁不闻丝竹声”。难道是浔阳这个地方没有音乐吗?显然不是,只不过并非白居易心中所念的“音乐”。白居易在《好听琴》中写道:“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一些悦耳、优美的音乐可以促使人们忘掉烦恼与琐碎,回归自己内心的平静与安宁。在白居易心中,浔阳的地方音乐也只不过是些“呕哑啁哳”的“山歌与村笛”罢了,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再次聆听到那些可以疗伤心灵、派遣苦闷的曲调呀!一句“举酒欲饮无管弦”,为这位琵琶女的正式登场埋下了伏笔。

《琵琶行(并序)》创作于白居易被贬江州的第二年秋日。在这之前,白居易虽被贬谪,但由于有着长兄白幼文带着各家亲戚弟妹从宿州来到江州来看望自己,暂缓了其被贬期间“往往取酒还独倾”的孤独之情。白居易与亲人们度过了一个欢快的夏天,但是再美好的相聚也是短暂的,转眼间夏去秋来,到了要分别的时刻。诗人与亲人们饯别之时,听到了枫叶与荻花在微风的拂动下发出瑟瑟的声音。枫叶与荻花都是秋天的象征,而“秋”又是古往今来众多文人墨客笔下常驻的悲凉意象。刘禹锡在《秋词》中写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杜甫在《登高》中言“万里悲秋常作客”,汉乐府《长歌行》言“常恐秋节至”。诗人“枫叶荻花秋瑟瑟”一句便已经渲染了送客的凄凉、不舍之情,为全诗奠定了凄切感伤的基调。

诗人在与亲人进行最后的分别之际,突然,扣人心弦的琵琶声触碰到了诗人的音乐神经。这是琵琶女的第一次弹奏,诗人惊喜万分,热情地邀请琵琶女“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孤舟独处的琵琶女面对诗人的美意邀请,内心犹豫不决,最终决定答应请求,故“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素不相识的诗人与琵琶女在浔阳江上因为音乐而结识,假如没有音乐的带动,诗人与琵琶女也仅仅是浔阳江上分别为友人、为自己黯然伤神的人罢了。如果说音乐是二人结识前提的话,那么白居易作为一个具有浓厚音乐修养的聆听者,其高超的音乐鉴赏能力就是二人打开心结的桥梁。

二、情感的共鸣:明暗交错与曲心相通

琵琶女在诗人看来显然不只是技艺平平的乐师,而是可以以“情”动人的演奏家。光是“三两声”“信手”便“未成曲调先有情”,先“似诉平生不得志”便“说尽心中无限事”,可见琵琶女在正式演奏之前的调音阶段就已经琴中带“情”,指尖诉“情”了。琵琶女“低眉”的神情也与她出场时的“千呼万唤”与“半遮面”相照应,展示出了琵琶女的内敛与羞涩。

琵琶女的第二次演奏正式开始,诗人用一句话带过“拢”“捻”“抹”“挑”这些复杂的动作和指法,看似简单的演奏实际上颇为讲究,只有合理地运用诸类指法才能够弹奏出美妙的《霓裳》和《六幺》。《霓裳》即《霓裳羽衣曲》,相传为唐玄宗所制,在唐宫中备受喜爱,是琵琶曲中的代表之作,白居易所作《霓裳羽衣舞歌》对此曲进行了细致的描述和赞誉。《六幺》也是琵琶名曲,能够如此熟练演奏,可见琵琶女技艺之高超。

(一)清脆悦耳,欢快至极

弹奏开始,大弦讲求快,其繁重粗长的声响如暴风骤雨;小弦讲究轻而缓,其轻细和缓的声音如有人耳语。大弦与小弦互为交错地弹奏就如同大大小小的珠子落在玉盘上,声音高低错落,表现出琴声的忽沉重忽柔和,可见琵琶曲的情感表现力。由“嘈嘈”“切切”的听觉之感转化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视觉之象,使得无形的琵琶曲变得有形可感。“间关莺语花底滑”表现的是琵琶声的婉转流利,灿烂的花朵下有着黄莺鸟的歌声,又是视觉的意象,表现出了欢快愉悦的气氛。联系琵琶女的经历,她师从名门,少年得志。“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是她年轻时的顶级头衔,“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是她年轻时的艳压群芳,“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紅绡不知数”是她年轻时的奢华生活。年轻时的繁华景象,让琵琶女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人生将是永不散场的盛宴。琵琶女如此欢快的音乐正是对自己“春风得意少年时”的回忆,这也不禁勾起了白居易对自己辉煌人生的回忆。

白居易是历史上有名的天才少年,他在《与元九书》中写道:“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又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可见他六七个月便开始认字。他年少时还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名动京城。自身有天赋不论,他还特别努力,加上有名师的指导,二十七岁时就高中进士。古代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五十岁考上进士都算年轻。《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五十四岁中进士都高兴得发了狂,可见白居易天才少年的名号名副其实。这之后,他便跻身清贵,过着锦衣玉食、丝竹相伴的生活。在琵琶女欢快的音乐当中,诗人好似也随着琵琶女进入到了年少时的得意风光之中。在这一时刻,琵琶女的乐声、诗人的诗歌以及二人的人生似乎融合在一起。

(二)幽咽凝绝,压抑至极

曲意已达,心意已通。然而音乐在此发生了第一层转变,“幽咽泉流冰下难”表现出琵琶声由欢快明朗转为幽咽沉郁,琴声就像冰下的泉水一样梗塞不畅。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弟走从军阿姨死”,生活的变故给予琵琶女一记重创;“暮去朝来颜色故”,容颜的衰老带来的是青春的消逝。将满心希冀托付给商人,换来的却是“门前”的冷落,琵琶女的乐曲随着内心的伤痛而愈发滞涩。但这还并未结束,琵琶声由滞涩转变为“凝绝”,继而转变为“无声”,这并不是琵琶声音的暂停,而是给听者一种欲说还休的压抑之感。琵琶女想到自己容颜衰老、门前冷落,在嫁与商人后又独守空船,内心的痛苦与压抑无法言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为琵琶曲的第二层转变埋下伏笔。

白居易感受着琵琶女内心的煎熬,想到自己在朝时尽心尽力想当一名好官,针砭时弊,与权贵的积怨就此埋下。元和十年(815),朝廷与藩镇彻底撕破了脸,双方在东方战场兵戈相向。藩镇为了逼迫朝廷让步,暗地委派杀手潜入长安,当街刺杀了主战派的宰相武元衡,一时之间,举国哗然。白居易上表缉凶却被认为是越职言事,在这之后仍旧继续写文章,终于引发权贵不满,将他排挤出京。诗人来到地处偏僻的浔阳,过着“谪居卧病”“黄芦苦竹绕宅生”的凄凉生活。听到琵琶女的乐曲,他的孤独寂寞之感与琵琶女的飘零孤寂之情相连,所以,琵琶女此曲所叹的并不只是自己的人生,同样也是诗人白居易的人生。正如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所言:“则既专为此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直将混合作此诗之人与此诗所咏之人,二者为一体。真可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

(三)高亢激越,悲愤至极

突然间,“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琵琶声像是银瓶突然破碎开的“水浆迸”一样激越奔涌地爆发出来,乐声由开始的细致转变为粗犷。“铁骑突出”更是宛如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一般将琵琶曲推向高潮,声音高亢而雄厚。乐曲终了,四弦齐发如帛裂般凄厉干脆之音划破天际,这是琵琶女深恶痛绝的控诉与撕心裂肺的呐喊。她痛恨世人重色轻才,痛恨丈夫重利轻义。到此,音乐戛然而止,琵琶女的悲愤之情已经达到顶点,无法继续演奏,只能够“梦啼妆泪红阑干”。

若问此曲演奏的效果,诗人并没有用听众激烈的叫好声和喝彩声结尾,而是用“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来形容。所有的人、事、物都沉浸在琵琶女的乐音之中,营造了余音绕梁之感。音乐虽然结束,但是情感仍在蔓延,只看见一轮秋月倒映在水中,仿佛江中秋月也被琵琶女的琴声所打动,令人回味无穷。这种景与情的融合,体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处。虽然琵琶女与白居易的身份地位截然不同,但是二人均有过令人艳羡、无比风光的少年生活,又同样因为某些原因流落他乡,过上飘零、凄凉的生活。诗人面对与自己有着如此相似经历的琵琶女,道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千古名句。这句话突破了时代、阶层的限制,成为后代饱经风霜之人共同的心声。

(四)忽明忽暗,交光互影

琵琶女的第二次演奏,明写琵琶女通过音乐诉说自己的凄苦生活,暗写白居易在政治上的失意与坎坷。明暗线相互交错,层层铺垫,鲜明地刻画出了两个“天涯沦落人”的形象。诗歌最后将琵琶女的沦落之苦与诗人的贬谪之怨融为一体,将其感时伤事表现得淋漓尽致。

琵琶女的最后一次演奏,是在诗人真诚的邀请下而“莫辞更坐弹一曲”。琵琶女十分感激诗人的邀请,即兴发挥,演奏出了更为激越的音乐,使得满座为之动容。诗人自问自答:“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诗人并没有着重描绘琵琶女此次的弹奏,而是写了琵琶女受邀后外表镇静、内心激动的情态和演奏的效果。这一次演奏比之前的演奏影响范围更广,“满座重闻皆掩泣”。诗人也将自己置身于听众之中,但是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在感动琵琶女凄苦身世的同时,也在为自己身处被贬时期的无奈、孤寂而痛心。

三、人生的转折:儒释道相调和,朝隐思想初现

白居易出生于中唐时期,正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时期。在“世敦儒业”的家庭成长的白居易,从小就树立了儒教的观念,强调诗歌要为政治服务,提出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其诗歌也多反映民间疾苦,《孟子》中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他终身遵循的信条。在前期,他有着“兼济天下”的壮志,写下了不少的讽喻诗。被贬江州可以说是他由“兼济天下”之志转为“独善其身”之行的重要转折点,这种转变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在被贬江州期间,白居易形成了对官场、世事的超然态度,并逐渐形成了一种可以自我平衡的调节机制。

元和十二年(817)初,被贬江州的白居易再一次来到魂牵梦萦的庐山,只不过这次不同于一年前,除了游览山中风景外,他还同东林寺方丈智满法师学习佛法。沉浸于佛法的日子让白居易感到舒适和宁静,他渴望能够更深地参悟佛法,于是邀请智满大师一起到香炉峰的遗爱寺。在那里,他建了一座草堂进行清修,并写了《庐山草堂记》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字里行间充盈着满满的知足感。诗人在这一时期也与道士、炼师来往密切,在《提别遗爱草堂兼呈李十使君》中写道:“曾住庐峰下,书堂对药台。”可见,诗人自己也在草堂中学习炼丹。诗人正是受着释道思想中委顺无为、静处不争等思想的影响,所以选择以“朝隐”的方式来面对政治的打击。这时期的白居易还未想就此结束自己的仕宦生涯,而是用明哲保身、知足而止的原则来代替直言敢谏的处事风格。可见这一时期的白居易已经有了“中隐”思想的萌芽,为其后退居洛阳,以“中隐”身份结束一生奠定了基础。

四、结语

《琵琶行(并序)》作为白居易被贬江州时期的代表性作品,真实而深刻地反映了白居易内心复杂而丰富的思想感情。诗人对横遭贬谪的愤懑之情、对京都生活怀念之情、对琵琶女惺惺相惜之情和自己谪居卧病的孤独、伤感之情都蕴含在这首诗歌当中,都随着那晶莹的泪珠挂满青衫。除此之外,最不可言说却又不得不说的,是诗人饱含热情、直言敢谏、积极进取的一腔热血渐渐地被掏空。结尾的那一滴泪珠,也代表了诗人对有着大济苍生理想的自己挥别,转身走向“独善”之路。

参考文献:

[1] 蹇长春.白居易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 朱丹红.孤负青山心共知——白居易[M].北京: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3.

[3]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22.

[4] 刑朔平.白居易:诗若珠玉,情怀苍生[M].哈尔滨:北方文藝出版社,2019:6,136.

作    者:刘沛璇,哈尔滨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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