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峰
四川外国语大学/河南理工大学
【提 要】本文认为符号观、网络观和用法观在语言历时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它们构成了认知构式语法和历时构式语法的共同核心理论基础。从构式、动词与构式的互动和构式之间的联接等三个方面出发,本文对认知构式语法和历时构式语法进行了比较,研究结果显示两者的关注点不同:前者关注体验性、情景识解和理据性,而后者关注图式性、能产性和类推机制。最后,本文认为两者具有较强的互补性:前者强调解释的充分性,凸显差异性,重视认知性承诺;后者强调描写的充分性,凸显相似性,重视类推的作用。
构式主义方法(constructionist approaches)(Goldberg 2003)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包括各种类型的构式语法,其主要差异在于是否坚持用法观、分解观和/或使用严格的形式化方法(Barðdal &Gildea 2015:11)。Langacker(1987)的认知语法、Goldberg(1995,2006)的认知构式语法和Croft(2001)的激进构式语法,都坚持基于用法的模型(usage-based model),强调语言的动态性(dynamics),主张语言的产生、发展和变化与语言使用紧密相关。Goldberg(1995,2006)的认知构式语法把“构式”的研究对象从特殊的“习语”转向了常规的“论元结构构式”(argument structure constructions),扩大了“构式”的研究范围,提升了“构式”的描写广度和解释深度,影响甚远,国内构式语法研究多以其为理论基础(张娟2013:65;施春宏2018:11;约翰·泰勒2019:146)。历时构式语法基本上以基于用法的构式语法为理论基础。其中,认知构式语法的地位最为关键,这在历时构式语法的重要文献中得到了体现(Bergs &Diewald 2008;Hilpert 2013;Traugott &Trousdale 2013;Barðdal &Gildea 2015;Coussé,Anderson &Olofsson 2018;Smirnova &Sommerer 2020)。
自从20 世纪90 年代中期以来,学界对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经历了“极大的兴趣爆发”(a dramatic explosion of interest)(Traugott &Trousdale 2013:39),也受到了国内学者的关注(文旭、杨坤2015,2016;彭睿2016)。历时构式语法从构式的视角出发,运用构式语法理论分析语言变化,实现了对语言形式变化和意义变化的同等关注。Smirnova &Sommerer(2020:2)认为,坚持基于用法观的构式语法非常适合描述形态句法变化,因为它把语言变化看作一个自下而上的渐进过程,在这个变化过程中,频率、固化(entrenchment)以及诸如类推(analogy)、范畴化(categorization)、图式化(schematization)等认知机制都得到了重视。然而,作为新兴的语言学理论,历时构式语法的许多方面都没有得到澄清,一些概念或理论问题尚需进一步讨论(Hilpert 2018;Smirnova &Sommerer 2020;徐峰2021:952)。
认知构式语法和历时构式语法的对比研究源于以下目的:分析两者的相同点,探讨它们的共同核心理论基础,期望说明两者融合的理论兼容性和实践可行性;分析两者的不同点,揭示它们彼此之间的互补性,期望促进认知构式语法研究方法的扩展和历时构式语法研究理论的澄清;本对比研究还可望为认知构式语法和历时构式语法的理论研究、方法扩展和实践应用等提供有价值的指导作用;本对比研究可望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共时研究和历时研究的关系,从而避免它们在研究理论、研究方法及其具体应用等方面的“两张皮现象”。
本研究拟回答两组问题:
1)两者共享哪些最为核心的、保证两者融合的理论原则?这些理论原则是否具有一定的历时意义?
2)在研究构式、动词与构式的关系和构式之间的联接时,两者的研究关注点是否存在不同?如果存在不同,它们是否具有互补性?
坚持基于用法观的构式语法大多具有以下共识:构式是形义配对的符号;构式是从词汇到句法的连续体;构式是从具体构例(construct)到抽象构式的连续体;坚持表层概括假说,否认深层到表层句法转换;构式不具有转换性但具有能产性(productivity);构式的语义和语用不存在明确界限;构式以一个结构性仓库(a structured inventory)、构式库(construct-i-con)或语法网络(grammar networks)的形式存在;坚持基于用法的模型,认同“所见即所得”(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get);认为存在跨语言的变异和概括(crosslinguistic variability and generalization)等。笔者认为符号观(构式是形义配对体)、网络观(构式以有组织的清单、构式库或语法网络的形式存在)、用法观(坚持基于用法的模型)等概念在语言历时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它们构成了认知构式语法和历时构式语法的共同核心理论基础,现依次简述。
构式是形式和意义(功能)的配对体(Goldberg 1995,2006),它是索绪尔符号概念的扩展,包括语素、词、习语、半图式性结构式和完全图式性结构式等不同层级的语言单位。相比索绪尔的“符号”,作为形义配对体的构式,其“形式”和“意义”的概念外延更加宽泛。“形式”包括句法、形态和音位特征,“意义”包括语义、语用和话语—功能特征(Croft 2001:18)。构式语法倡导整体观,它把构式形式和意义看作独立的符号单位,认为它们之间存在联接。构式语法认为存在两类符号联接:构式句法成分(elements)与构式意义成分(components)之间的符号联接、构式形式与构式意义之间的符号联接(Croft &Cruse 2004:260-261)。由此,构式符号观的核心内容是形式、意义、形式与意义之间的联接或映射关系等。
Barðdal &Gildea(2015:14-17)认为把构式看作形义配对体具有诸多历时意义。首先,语言变化的主要研究内容得到明确,即包括形式、意义和形义映射关系的变化。其次,形式变化包括音位变化、形态变化和句法变化(Hilpert 2013:13-15)。意义变化包括构式内部特定词汇的词义变化、构式命题语义(propositional semantics)变化,后者往往导致新的构式从旧的构式中衍生。最后,形义映射关系的变化更是历时研究的重点。Traugott &Trousdale(2013)对构式演变(constructional changes)和构式化(constructionalization)的区分,是以形式和意义是否同变为判断标准,其关注点就是形式与意义之间的映射关系。构式的能产经历了三个阶段,伴随有不同的形义映射关系的变化。新意义的出现创建了“旧形式—新意义”的新映射关系或配对;新意义在重新分析(reanalysis)的作用下对旧形式产生了影响;伴随“旧形式—旧意义”和“旧形式—新意义”的映射关系,出现了“新形式—新意义”的新映射关系或配对,新构式形成。
大多数构式语法学家以及坚持基于用法观的语言学家都认为语法或构式是以一个有组织的清单、构式库或语法网络的方式存在(Bybee 1985;Langacker 1987,1988;Goldberg 1995;Beckner et al.2009;Barðdal & Gildea 2015;Hilpert 2018;Diessel 2019;Smirnova &Sommerer 2020)。Baredal et al.(2011:55-56)认为构式依据以下若干参数可以有所不同:概括语义与具体语义(general vs.specific semantics)、可预测的句法行为与特殊的句法行为(predictable vs.idiosyncratic syntactic behavior)、句法—词汇连续体位置(location at the syntax-lexicon continuum)和词汇性—图式性层级位置(location on the lexicality-schematicity hierarchy)等。句法—词汇连续体突出了构式在横轴上的变化,构式包括从语素到句式等大小不一的各类语言单位;词汇性—图式性层级结构说明构式因具有不同的图式性(schematicity)而位于纵轴上的不同抽象层级,词汇性实体构式位于纵轴的最低层级,而图式性抽象构式位于纵轴的最高层级,两者形成了自下而上抽象化/图式化和自上而下范畴化的关系(Diessel 2019)。构式是心理表征的基本单位,具有心理现实性(psychological reality)。构式通过在横轴和纵轴上的渐变、交错和联接,形成了一个有组织的构式清单、构式库或语法网络,储存在人们的心智中。
语法网络观对于历时构式语法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Smirnova &Sommerer(2020:3)直接认为,在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中,所有的语言变化都被重新概念化为“网络变化”,并指出网络变化主要是通过构式增减、构式内部变化和构式外部变化而发生。笔者认为,语法网络观重新限定了或者扩大了语言历时研究的对象和内容。语法网络观下的语言变化主要包括:新构式的增加和/或旧构式的消减;构式增减导致的网络层级结构变化;构式增减导致构式之间的联接变化;构式形义映射关系的变化;构式组合性(compositionality)的增强或减弱;构式图式性的增强或减弱;构式因图式性变化而发生的层级位置转移;构式能产性的增强或减弱;构式因能产性的变化而产生的句法特征变化;构式通过范畴化机制与位于不同抽象层级构式的纵向联接(vertical links)变化;构式通过类推机制与具有类似形式或语义、位于同一抽象层级构式的水平联接(horizontal links)变化等。
坚持基于用法的模型强调语言的动态性(Beckner et al.2009:15)和浮现性(Hopper 1987),认为语言使用、语言频率、真实语料和语言使用者的经验在语言的形成、发展和变化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语言使用者的语言输入和语言输出都受到语言使用频率的影响和作用,语法知识的形成和发展源于语言使用。基于用法的模型和构式符号观、语法网络观联系紧密。Goldberg(2006:5)对“构式”进行了重新定义,认为语言型式(linguistic pattern)即使可以完全预测,只要具有足够的使用频率,也可以被存储为构式。语言型式或具体构例经过高频使用,增加了其在大脑心智中的记忆储存痕迹,其语义或形式的特异性(idiosyncrasy)或不可预测性(non-predictability)得到凸显,在使用中通过心理上的固化从而发展成为独立的构式。基于用法的模型认为语言知识是一个由不同形义配对体(构式)组成的网络,这些构式因为词汇性(lexicality)或图式性的差异而位于语法网络的不同层级。构式源于语言使用,同时语言的使用频率是构式图式性变化的主要因素。图式性的变化可能导致构式在语法网络层级中的位置发生上移或下移。可以说,构式的分类、传承、层级等特征,只有通过基于用法的模型,才能做出合理的解释(王寅2011:240)。
基于用法的模型对历时构式语法的影响尤为突出。Barðdal &Gildea(2015:34)指出基于用法的模型有助于思考以下一些问题:频率的变化如何影响了构式的生成和发展?构式固化的程度是如何发生了改变?哪些因素导致了一些构式或其子类构式的消减?这些变化对构式系统中的语法网络产生了哪些影响?同时,笔者发现,历时构式语法研究中的一些核心概念都与语言使用息息相关:构式固化和规约化(conventionalization)是语言使用频率增加或语言使用人群或范围扩展的结果;构式的图式性是对语言使用中大量构例的相似性抽象或概括的结果,同时构式的图式性受到形符频率(token frequency)和类符频率(type frequency)的影响;构式在高频使用中其整体性得到凸显,构式本身的独特性和不可预测性增强,但其组合性降低;构式的能产性和类符频率相关等。
在认知构式语法研究中,构式、动词与构式的关系和构式之间的联接等三个方面是构式研究的主要内容,这在Goldberg(1995,1997)的著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Evans &Green(2006:684-685)对Goldberg 认知构式语法模型的方法论进行了评述,认为其可以概括为五个阶段。这五个阶段充分说明了认知构式语法对构式、动词与构式的关系和构式之间的联接等三个方面的关注。在历时构式语法的经典文献中,这三个方面的内容往往是研究的出发点和着眼点(Hilpert 2013;Traugott &Trousdale 2013;Barðdal & Gildea 2015;Smirnova &Sommerer 2020)。以下从这三个方面出发,选取相同或类似的研究对象,依次探讨认知构式语法和历时构式语法理论视域下的研究关注点,并探析两者的互补性。
3.1.1 认知构式语法中的构式研究
Goldberg(1995:181-202)运用构式方法分析了英语动结构式,关注该构式的形义特征及其特定语义限制。英语动结构式的句法结构形式可表征为“X V Y Z”,构式意义表示“施事X 通过动作V 致使受事Y 呈现了类似于Z 的状态变化”。该构式具有以下一些特征:有生命的施事担任句子主语,经历状态变化的受事充当句子宾语,动词产生直接致使行为,形容词结果短语必须有一个明确界定的下层界限等。动结构式中结果短语的使用存在诸多限制,如:不能和方向短语、其他结果短语共现等。对于这些限制,Goldberg(1995:80)从语义的角度使用单一路径限制(unique path constraint)进行了解释。假宾语不及物动词动结构式的存在,说明了动结构式可以独立于构式中的不及物动词,为该动词提供受事论元和结果论元,从而实现“对施事论元或发动者论元的状态变化进行述谓的表达需要”(Goldberg 1995:192)。动结构式作为形义配对体,具有“不可预测性”,突出构式自身特有的、独立于其组构成分的句式意义和功能,强调它与其他构式的差异。构式自身的“不可预测性”和它与其他构式的“差异性”是认知构式语法关注的重点。
Goldberg(1995:5)认为,简单句构式与反映人类经验的基本情景的语义结构直接关联。因此,“体验性”必然成为构式分析的基本指导原则。单一路径限制是我们生活经验的理论抽象,表示在致使动词的影响下,客体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只能沿着一条路径移动。单一路径限制不仅适用于实际的处所移动,还适用于其隐喻——状态变化。状态变化与处所移动存在隐喻映射关系,由此可得出结论:受致使动词的影响,客体在某个特定时间只能经历一种状态变化。施春宏(2016:19;2018:24)认为,论元结构构式形义“配对”(mapping)更加注重形义之间的对应关系。这种形义对应关系指的是人们基于生活经验所形成的认识对语言结构的作用或影响,语义结构(体验认识)决定了语言组合型式(简单句构式),两者存在映射关系。认知构式语法的研究,重视构式形义之间的映射关系,关注构式生成过程中的现实体验性和认知理据性(motivation),强调解释的充分性。
3.1.2 认知构式语法中的动词与构式的互动
Goldberg(1995:199-218)运用构式主义方法分析了英语way 构式,重点阐释了英语way 构式与该构式中动词的互动关系。Goldberg 发现英语way 构式中的动词具有以下一些特点:动词make、手段动词、类似于thread 和wend 等表示蜿蜒前行的移动动词和部分方式动词等可以出现在这个构式中,高频的、基本层级的移动动词不能在此构式中出现。对此,Goldberg 从情景识解(scene construal)的角度进行了分析。她认为way 构式隐含有动作主体需要克服困难继续前行或以间接方式移动的涵义,或者说way 构式要求移动必须发生在一条实际的或隐喻的并且是自我创造的路径上(Goldberg 1995:203)。way 构式的隐含义和语义限制可对构式中的动词使用进行统一解释:动词make 表示“制造”,可子语类化此构式;手段动词可以表示创造移动路径的方式;thread 和wend 等动词表示的蜿蜒前行状态是因为受到路径障碍的影响;方式动词是手段动词的一种类型扩展;高频移动动词并不蕴含移动困难或间接移动的意义。
Goldberg(1995:50)认为动词与构式的融合需要遵循“语义一致原则”(semantic coherence principle)和“对应原则”(correspondence principle)。Goldberg(1997)还进一步详细阐述了动词意义与构式意义之间的关系,主要包含四类:精细化(elaborations)、动态作用力关系(force-dynamic relation)、前提条件(preconditions)和伴随行为(co-occurring activity)等。Goldberg 运用情景识解的方法分析了动词与构式的关系。这里的情景识解,采取广义理解,表示动词激活的百科知识和构式定义的语义框架(事件类型)在现实情景中能够以不同方式实现融合,即“动词必须内在地表示该框架中的某个特别突出的方面”(Goldberg 1995:65)。在适当的语境下,基本层级的移动动词如果表示在克服障碍中发生移动,那么它们也可以出现在way 构式中。这同样体现了情景识解在动词与构式融合中的作用。Diessel(2019:14-15)认为构式(至少包含两个语言单位)提供了指导方式,整合了词汇激活的百科知识并形成了连贯的语义表达。这个观点类似于Goldberg 对动词与构式互动关系的表述。
3.1.3 认知构式语法中的构式之间的联接
Goldberg(1995:74-81)认为构式之间存在四类承继联接:多义联接(polysemy links)、子部分联接(subpart links)、实例联接(instance links)和隐喻联接(metaphorical links)。通过多义联接,Goldberg(1995:38)运用原型范畴理论分析了英语双宾构式各子类构式之间的关系。她认为成功致使子类构式是双宾构式的原型范畴,而其他类型的子类构式是在成功致使子类构式基础上的扩展,包括:条件满足子类构式、拒绝子类构式、未来转移子类构式、制造获得子类构式和允许子类构式等。英语双宾构式所蕴含的“成功的转移”这一中心意义还可以作为源域派生出不同的隐喻,允准其他双宾构式用法(Goldberg 1995:148-151)。笔者认为英语双宾构式不同子类构式的划分,包括原型子类构式和非原型子类构式的区分,都预设了一个前提,即存在一个最高层级的图式性英语双宾构式,它允准了中间层级的半图式性双宾子类构式,还允准了最低层级的双宾具体构例。从这一点出发,英语双宾构式至少存在三类联接:多义联接、隐喻联接和实例联接。
Goldberg 对构式之间联接的研究,呈现如下特点:关注构式内部不同子类构式的差异性,如把英语双宾构式分成了若干个子类构式;构式之间的联接主要集中在同一构式内不同子类构式之间的关联,子部分联接例外;多义联接、实例联接和隐喻联接关注位于不同抽象层级构式之间的纵向联接,仅有子部分联接关注位于同一抽象层级构式之间的水平联接;构式之间承继联接的主要机制是理据性,即构式与其他构式在结构或形式上的相似性或关联;构式之间的承继接受正常传承模式(normal mode of inheritance),即在范畴化的作用下,两个相关构式共享所有不矛盾的信息,存在跨构式的概括性,同时允许子规则或例外的存在。认知构式语法致力于通过普遍认知机制在语法网络建构中的作用来解释语言的心理合理性(psychological plausibility)(Boas 2013)。认知构式语法与认知语法、认知语言学联系紧密,它认为构式形式或句法组构型式受到构式语义的制约,或者说构式形式的理据性就是该构式的意义或现实结构。认知构式语法运用原型范畴理论、隐喻、情景编码、范畴化以及理据性等认知机制分析构式之间的联接,说明了认知构式语法关注语言的解释充分性,信守认知性承诺(the cognitive commitment),即“理解语言的普遍认知机制或认知原则与哲学、心理学、人工智能等领域的认知机制或认知原则是一致的或共享的,语言没有专属于其本身的认知机制或认知原则”(徐峰2020:59)。
3.2.1 历时构式语法中的构式研究
Gyselinck(2020:121-125)采用动态视角研究语法网络,研究对象是荷兰语强化假反身结果构式,其句法形式是“SUBJ V REFL INTENSIFIER”,表示“主语以动词后短语表示的方式执行了某个动作”,动词后短语不表示动词的实际结果。Gyselinck 选取半图式子类构式“SUBJ V REFL suf(drowsy)”作为典型案例,通过跟踪这个子图式在网络层级中位置的变化,描述网络层级结构的重组。如图11所示,19 世纪末,suf 仅仅与动词denken(think)和peinzen(to think)连用2,半图式性suf 假反身结果子类构式还没有形成。20 世纪初,随着与denken 具有同义关系的部分动词在这个句法构型中的使用,句法构型图式性的增强导致suf子类构式的形成,suf 在此构式中用来强化动词表示的认知或心理活动。20 世纪末,更多的动词出现在suf子类构式中,形符和类符的变化导致suf 子类构式的图式性再次发生变化。suf 子类构式及其下层心理活动动词子类构式在网络层级中的位置都发生了上移。通过关注图式性的变化,suf 子类构式的生成、发展和变化得到了比较详细的描述。
图1 荷兰语 suf 假反身结果子类构式网络
图式性是在语言使用中对构例相似性或共性特征抽象的结果,“主要涉及抽象性的范畴化特征”(Traugott &Trousdale 2013:13)。图式性(抽象性)是划分语法网络层级的标准,完全图式性构式位于语法网络的最高层级,半图式构式位于语法网络的中间层级,具体构例或实体构式因缺乏图式性而位于语法网络的最低层级。图式性是历时构式语法研究的主要研究内容,构式增减、构式演变以及构式在语法网络中的层级位置变换等都涉及了图式性的改变。如上文suf 子类构式所示,图式性和构式的层级位置变换存在非对称关系:构式图式性的变化不一定会导致构式的层级位置变换,但是构式的层级位置变换必然涉及构式图式性的变化(Xu,2022a,2022b)。从某种程度上说,图式性是历时构式语法研究语言变化或语法网络变化的一个重要手段,这在Gyselinck(2020)的研究中得到了明显的体现。Perek(2020:164)同样认为图式性的变化涉及了语法网络的变化,因为图式性的增强可以理解为语法网络中上层节点的生成或强化。由此可见,历时构式语法重视构式的图式性变化,强调通过构式图式性的改变来描述语言变化或语法网络变化,突出描写的充分性。
3.2.2 历时构式语法中的动词与构式的互动
Israel(1996)运用构式语法理论分析了英语way 构式中的动词与构式的历时互动关系,关注重点是通过构式中动词类型的变化来分析构式能产性的改变。Israel 认为14 世纪以来way 构式中动词的使用主要呈现两条发展轨迹,包含方式类轨迹(the manner thread)和手段类轨迹(the means thread)。到19 世纪,两类发展轨迹逐渐合并为一类,两者最初的独立理据变得模糊。way 构式中使用的方式类动词呈现如下发展轨迹:高频基本层级的移动动词(14 世纪)——更多的非基本层级的移动动词(18 世纪)——隐含移动困难义的移动动词(19 世纪初)——表示伴随移动方式并发出噪音的其他动词(19 世纪末);way 构式中使用的手段动词呈现如下发展轨迹:个别路径建造或清除类动词(16 世纪末)——更多的路径建造或清除类动词(18 世纪)——表示间接手段、移动手段和产生噪音的其他动词(19 世纪)。动词的发展轨迹表明way 构式的能产性得到了提升。Israel(1996)认为way 构式能产性的变化是图式提取和类推扩展共同作用的结果。
如Israel(1996)的研究所示,历时构式语法视域下的动词与构式的互动研究关注构式中动词使用的历时变化,其研究着眼点是构式的能产性。构式的能产性表示构式对准入词汇项的允准(license)能力,它与语言使用中的类符频率、使用语例的多变性(variability of attested instances)、相似性和统计优先(statistical preemption)等因素紧密相关(Barðdal 2008;Boyd &Goldberg 2011;Suttle&Goldberg 2011)。在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中,新奇词汇(novel words),特别是零重复词(hapax legomena),它们的理论地位得到了显著提升。零重复词是检验构式能产性的重要指标(Hilpert 2013;Guardamagna 2018)。新奇词汇的出现受到构式中原型词汇类推的作用,同时还受到构式图式范畴化的作用(Israel 1996)。同时,新奇词汇强化了构式的图式性和能产性。Bybee(2010:67,80)把图式性分别定义为“成员间的差异程度”和“同一范畴内的变异程度”。所以,新奇词汇的使用在增强构式图式性的同时,扩展了构式的范畴外延,允准了更多新奇表达的进入,构式能产性增强。新奇词汇的出现、构式能产性的增强都与构例之间的相似性、类推机制相关,这说明了相似性和类推机制在历时构式语法研究中的关键地位。
3.2.3 历时构式语法中构式之间的联接
Zehentner &Traugott(2020:192-196)认为英语施益交替构式(the English benefactive alternation)可以被建模为一个水平联接和纵向联接组成的具有不同抽象层级的复杂语法网络。基于此视角,他们叙述了施益交替构式的生成以及它与其他构式之间的联接。如图23所示,16 世纪,英语与格构式存在一个表达施益转移的子图式,包括to类与格施益构式(to-POC(benef.transf.))、双宾施益构式(DOC(benef.transf.))和for 类与格施益构式(for-POC(benef.transf.)),三者之间存在水平联接。此时,抽象的for 类与格构式还没有形成,for 类与格施益构式只是上层施益修饰语构式(benefactive adjunct construction)的一个子类。17 世纪,受构式竞争的影响,for 类与格施益构式与双宾施益构式之间的联接得到了强化,新的网络联接配置导致了位于较高抽象层级的施益交替构式的生成。因为具有相似的形式,施益交替构式的出现还受到更高抽象层级双宾(与格)交替构式(ditransitive(dative)alternation construction)类推的作用。借鉴基于用法语言学的核心思想,可以说,英语施益交替构式是语法网络系统中与其存在关联的纵向联接和横向联接共同作用的结果,各类联接涉及不同的领域一般性过程(domain-general processes)(Diessel 2015,2019)。
图2 英语施益交替构式网络
Goldberg(1995:73-81)的认知构式语法过于关注构式之间纵向的传承性联接(inheritance links)、构式之间的范畴化关系(categorization relations)(Croft &Cruse 2004:266)、构式内部各子类构式之间的联接,并没有实现对语法网络进行全面研究的目标。为了弥补前期关于语法网络研究的不足(Bybee 1985;Langacker 1988;Goldberg 1995),历时构式语法认为语法网络的全面研究应该包括纵向联接和水平联接,水平联接得到了重视(Smirnova &Sommerer 2020)。如Zehentner &Traugott(2020)的研究所示,相似性和类推机制在构式之间的水平联接和纵向联接中都发挥了关键作用:因为具有相似的形式或意义,位于同一抽象层级的不同构式之间存在类推作用,形成了水平联接;位于不同抽象层级的不同构式之间因为具有相似的形式或意义,也会存在类推作用。相比认知构式语法,历时构式语法过于强调描述构式之间联接的历时变化,联接的心理现实性解释明显具有局限性。Smirnova &Sommerer(2020)明确指出语法网络中的最高图式层级和各类联接的心理合理性目前在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中还没有得到解决。这也间接指出了认知性承诺和语言图式的心理现实性需要在未来的历时构式语法研究中得到进一步强化。
本文认为符号观、网络观和用法观是认知构式语法的核心理论基础。它们在语言历时研究中的重要意义,促成了构式语法与语言变化研究、语法化研究的结合。构式语法源于对特殊习语的关注(Fillmore et al.1988;Kay &Fillmore 1999)。构式意义的“不可预测性”或其非组合义以及构式彼此之间的差异成为构式研究的重点。受认知语言学的影响,认知构式语法注重对构式认知理据性的解释,信守认知性承诺。历时构式语法是构式语法理论和历史语言学结合的产物,注重构式形式、构式意义、构式联接在语法网络中的发展变化,注重对语法网络系统的全面描述。类推、图式性、能产性和范畴化等是历时构式语法中的关键概念,它们都与相似性存在紧密关联。研究表明,相似性和类推在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
认知构式语法和历时构式语法的对比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作为新兴的语言学理论,历时构式语法还存在一些有待解决的理论问题(Hilpert 2018;Smirnova &Sommerer 2020;徐峰2021),诸如其语言变化的认知理据性、语言图式的心理现实性等问题。这些问题与大多数历时构式语法学家主要具有历史语言学背景有关。这些问题的解决,需要借鉴、吸收(认知)构式语法的理论成果。进一步说,通过借鉴(认知)构式语法的理论成果,历时构式语法的研究深度、理论自洽性和学科独立性有望得到强化。历时构式语法对于构式语法的共时研究也具有重要意义(文旭、杨坤2015)。一个动态的语法网络模型需要涵盖词汇关系、句法关系、意义联系、形式联系、水平联接和纵向联接等,只有这样才能实现对语法网络的全面描述(Xu 2022a,2022b)。Diessel(2019)认为语法网络中的各类联接主要在语言习得和语言变化的研究中才能实现清晰的描述。在历时构式语法中,所有的语言变化都被重新概念化为“网络变化”(Smirnova &Sommerer 2020),语言描写的充分性得到了彻底的实现,语法网络中的各类联接得到了全面的、细致的描述。可以说,认知构式语法和历时构式语法的对比研究具有显著的实践意义,因为历时构式语法可以为(认知)构式语法提供具体的研究策略和方法论指导,可以清晰地、完整地描述构式所在的语法网络,从而真正实现构式“将最终尝试解释语言知识的每个方面”(Goldberg 2005:17)和充分证明“构式一以贯到之”(It’s constructions all the way down)(Goldberg 2006:18)。
Robins(1967:200)认为,两个方面(共时和历时)有各自的研究方法和原则,对于任何充分的语言学研究或者语言教学来说,两者都不可少。同理,(认知)构式语法和历时构式语法具有融合性与互补性。通过这种融合性与互补性,(认知)构式语法的描写广度和历时构式语法的解释深度才可以得到提升,历时构式语法中的理论问题才会得到进一步澄清。
注释:
1 图1 整合和借鉴了Gyselinck(2020:122,123,125)的部分内容,特此说明。
2 荷兰语中“denken”和“peinzen”是同义词,都表示“想”(to think)的涵义,这里需要说明一下。
3 图2 整合和借鉴了Zehentner &Trugot(t2020:194,195)的部分内容,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