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钺
马塞尔·马尔丹在《电影语言》中指出:“我们不是到电影院去听音乐的,我们要求音乐去深化我们的视觉印象,我们并不要求它替我们‘解释’画面,而是以它自身完全不同于其他表现手段的特性为画面增加反响。”《归来》是2014年张艺谋导演拍摄的电影,改编自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电影中以两次归来作为情节线索,围绕夫妻、父女、母女这三层人物关系展开叙事,透过人物视角来影射时代,揭示主题。影片中的音乐由著名作曲家陈其钢创作,其以古典主义音乐风格见长,选择钢琴、小提琴独奏使得整个电影配乐呈现出细腻、质朴的音乐风格,潜移默化地推动剧情发展,将陆焉识和冯婉瑜的爱情故事衬托得丝丝入扣,音乐与剧情完美融合,给观众带来一场荡涤心灵般的审美体验。
“按照好莱坞的声音制作体系,电影音乐的使用方法也分为两种:有声源音乐(Source Music)和无声源音乐(Underscore)。有声源音乐是‘Source Music’直译的结果,即音乐的原始声源出现在画面所表现的事件内容之中,使得观众在听到音乐声的同时也能看到声源的存在。无声源音乐,是指从画面上见不到并且感受不到有原始声源的音乐。”电影《归来》中出现了《娘子军连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相恋》等有声源音乐,陈其钢在电影中创作了《思念》《我的家》《心中的他(她)》《咫尺天涯》和《渔光曲改编》等无声源音乐,配乐只选择了钢琴和小提琴独奏,且在不多的几处高潮处出现了没有歌词的女生吟唱,更加奠定了影片悲伤的基调。正是这种悲伤背后的暗涌,恰到好处地表现出陈其钢在《归来》中所想表达的音乐格调和所坚持的审美取向。
电影《归来》刻画的是大时代背景下的情感故事变迁,因此时代背景在这部电影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本片的音乐叙事风格确立了整个电影含蓄内敛的讲述风格,不同时间节点上的场景音乐,恰如其分地烘托出时代背景与人物情绪,瞬间将观众拉回到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电影中关于“文革”时期的叙事桥段中,以《娘子军连歌》开场,《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束,首尾呼应,用音乐串联起整个“文革”阶段的电影叙事。在影片开头,《娘子军连歌》烘托出“文革”时期激昂紧凑的时代背景,并且女儿丹丹成为全片含蓄内敛叙事风格下的最具戏剧性的浓重色彩,身着红色舞服,挺起的胸膛、标准的动作、坚定的目光,在排练厅内舞鞋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声音以及演员们拿起枪杆发出的声音,配合音乐《娘子军连歌》,将那个时代下社会的氛围和民众的心情刻画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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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陆焉识与女儿丹丹代表着“文革”时期的两代人,他们一家人的境遇也许正是无数父辈与子辈在那个年代决裂又和解的缩影。电影中出现两次有声源音乐《娘子军连歌》,第一次是在开场,除了交代电影发生的时代背景外,更进一步通过音乐叙事展示当时的社会境遇。女儿丹丹为了出演《红色娘子军》不惜告密并与父亲划清界限,因为父亲这个角色在女儿十几年的成长过程中是缺失的,不仅未曾给过她安全感,反而影响到她的前途;第二次是在影片后段,此时“文革”已结束,陆焉识被平反,为了迎接父亲归来,为了补偿当年犯下的错误,也为了唤起母亲的记忆,女儿丹丹在家里重新扮起吴清华,她努力在父母间穿针引线,试图将破裂的亲情重新弥补回来。
在十几年的时间跨度中,冯婉瑜日复一日地等待夫归,却永远没有等来她心中的“陆焉识”,而历经艰难险阻归来的陆焉识,见到的却是已经失忆的妻子。“归来”的过程中贯穿着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城市街道上播放的都是当时最为流行的歌曲,体现着不同年代的时代特色。“文革”期间冯婉瑜在得到陆焉识见面信号去火车站与丈夫相见时,大街上播放的是热情洋溢的革命歌曲。“文革”过后冯婉瑜第一次去火车站接陆焉识的途中,场景音乐《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表现出冯婉瑜内心的期盼,轻松愉快的音乐与冯婉瑜内心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在影片尾段,过年期间播放春晚歌曲《相恋》,此时此刻过年的团圆气氛与这个家庭的悲剧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电影音乐最重要的一项功能就是刻画人物形象,增强人物表现力,不仅仅增加人物的外在魅力,更重要的是将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用音乐表现出来,以此打动观众、引导观众。在张艺谋的电影中,观众看到的女性形象大都具有吃苦耐劳、善良朴实、坚贞不屈等美好品质,如《红高粱》中的“我奶奶”、《我的父亲母亲》中的“我母亲”、《活着》中的家珍、《菊豆》中的菊豆、《秋菊打官司》中的秋菊等,而在电影《归来》中,由巩俐饰演的冯婉瑜也是忠贞不渝、从一而终的贤妻良母形象。在张艺谋的电影中,男性角色往往有着强烈的象征意味,如《红高粱》里的父亲是民族的象征、子辈的信仰,《菊豆》的“弑父”情节象征伦理秩序的崩塌,《秋菊打官司》中的父亲在现代法治和传统人情之间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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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归来》的25分10秒时,音乐《心中的他(她)》响起,冯婉瑜带着行李卷和前一晚蒸好的馒头追着火车跑。在火车站天桥底下,陆焉识与冯婉瑜相见却不能见,冯婉瑜不断发出“快跑”的催促声,声声喊在观众的心坎上。在电影的1小时11分10秒时,钢琴版《渔光曲改编》响起,陆焉识坐在钢琴旁弹琴,冯婉瑜站在狭窄破旧的楼道里,窗外的光柔和地打在她的脸上,听着琴声,爬着楼梯,一步步走向家去,那熟悉的琴声是她在心底对陆焉识最深的标识。当她推开家门,流淌的琴声将她带回往日时光,不禁满含热泪,将手搭在陆焉识的肩上。此时此刻的《渔光曲改编》显得那样舒缓沉静,寄托着一家人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回忆,也充满着对未来正常生活的憧憬。这段《渔光曲改编》配合着镜头,将冯婉瑜的人物性格勾勒得生动饱满。冯婉瑜对陆焉识执着的爱,体现在她不顾干部的警告,冒着政治危险前往火车站,偷偷私会陆焉识;当她知道女儿丹丹出卖了父亲,始终不肯原谅她;甚至在她得了失忆症,也念念不忘还未归家的丈夫。
在刻画陆焉识的镜头中,乐曲《心中的他(她)》和《渔光曲改编》出现的次数最多,在电影的1小时36分时,《心中的他(她)》响起,陆焉识要给冯婉瑜盖被子,冯婉瑜却以为是方师傅,将他赶了出去,可见那段经历对冯婉瑜伤害之深。可是即便相聚遥遥无期,却依然坚守夫妻情分,无论时间多久、境况多难,这份深情长久地深埋在他们彼此的内心深处,这也是影片的感人之处。无尽的等待、太多的磨难,都动摇不了夫妻两人坚定的情感,反而成为他们坚持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对于陆焉识而言,年轻时是才华横溢风华正茂的知识分子,十年浩劫受的苦并没有消磨他对冯婉瑜和女儿的爱,归来后想尽一切办法唤起她的记忆,然而冯婉瑜对他的认识依然停留在二十年前。纵使绝望,他依然每天为冯婉瑜念着一封封在劳改农场写的却从未寄出的信,每月5日,雷打不动地陪着冯婉瑜去火车站接永远无法归来的“陆焉识”。
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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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越是艰难,就越能彰显人性的光辉,分别越是长久,就越能衬托真情的可贵。整部电影中的两次归来是电影的叙事核心,曾经的才子佳人落入尘埃,在泥沼里艰难度日。电影《归来》以诗意唯美的视听语言抚平了历史与时代留在人们记忆里的伤疤,其中音乐对画面氛围的烘托以及影像意蕴的营造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整个叙事结构中,第一次归来,陆焉识与冯婉瑜多年未见,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却只能匆匆别过;然而等到第二次归来时,失忆的冯婉瑜却已不再认得他,虽然他尝试各种办法唤醒妻子,却也只能以陌生人的身份守护在她身边。冯婉瑜的失忆,不仅仅表现在她已认不出陆焉识,更是她对那段黑暗岁月的逃避,可以说也是对那段历史的选择性失忆。
在电影的16分58秒时,音乐《咫尺天涯》缓缓响起,陆焉识第一次归来,将纸条塞进门缝,相约天桥相见。惊恐万分的陆焉识临走时告诉女儿丹丹明日之约,而屋内的冯婉瑜则是踱来踱去,仅仅一门之隔,多年未见的夫妻近在咫尺却感觉远在天涯,此时的《咫尺天涯》是那么的应景,将陆焉识埋藏在心底的情感、有家难回的心情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在电影的31分40秒时,陆焉识第二次归来,音乐《心中的他(她)》响起,可是失忆的冯婉瑜已经无法认出他,音乐道尽了男女主人公相隔二十年无法相见的苦楚。这种复杂的情绪让观众久久不能释怀,使音乐与叙事达到了高度统一。在电影的40分06秒时,组织向失忆的冯婉瑜证明已被平反的陆焉识已经回家,音乐《我的家》响起。为了唤醒失忆的冯婉瑜,在电影的59分18秒时,音乐《思念》响起,丹丹带来了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可冯婉瑜还是认不出。在电影的1小时40分06秒时,音乐《思念》再次响起,冯婉瑜去看望生病的陆焉识,小心翼翼地将饺子放在桌边等待焉识醒来,这一幕多么令人心碎。
在电影《归来》中,《渔光曲改编》《心中的他(她)》《思念》等音乐在营造电影影像意蕴上贡献最为突出。陆焉识弹琴,冯婉瑜听着琴声,爬着楼梯,一步步走向家去,满含热泪,将手搭在陆焉识的肩上;冯婉瑜听了陆焉识信中所讲,原谅丹丹,让丹丹搬回家住,母女关系彻底缓和;陆焉识带着冯婉瑜在火车站门口,迎着风雪,迎接还未归来的“陆焉识”。被平反后的陆焉识回到家,见到的却是一个已经认不出他的妻子,他住在离家只隔半条街的小屋里,多少个黑夜,每每站在楼下往上望,陆家的灯都是亮着的,那么温暖,让人眷恋。电影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两人继续在火车站等待他们心中的“陆焉识”,人们似乎看到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年华,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过去。每一次音乐的响起,都是陆焉识与冯婉瑜内心走得更近的表现,此时音乐就是他们之间的纽带,是他们心有灵犀的见证。虽然整部影片没有复杂的叙事结构,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却通过音乐的言简意赅特征,细水长流地表现出动荡时代下小人物的挣扎与坚守。而这种音乐与叙事相结合的方式恰恰使普通大众感觉更加真实,体会更加真切,触动更加深刻。
正如导演斯皮尔伯格所言,电影《归来》是一部直指人心的作品。纵使相逢不识君,那又何妨,只要携子之手与子同老,再大的灾难与痛苦也无法打破中华民族延续千年的亲情伦理。电影作为一门集声音、画面于一体的视听艺术,音乐对于整体氛围的渲染、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整部电影的精神建构均有着重要的意义。“电影音乐既具有一般音乐艺术的情感表现特性,也带有电影的属性——它须与电影的思想内容、结构形式、艺术风格等方面协调一致,根据剧情和画面的需要间断出现,与其他声音元素共同构成影片总体声音形象。”电影音乐叙事的过程就是一场心理游戏,是架构在导演和观众之间的,通过不同的艺术手法,运用多样的视听语言调动观众的情绪,丰富观众的情感体验,以达到共鸣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