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心
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上海,200234
“直接”和“间接”相对,是一个使用频繁的形容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直接”的解释是:“属性词,不经过中间状态发生关系的。”[1]但在魏晋至明代的文献词条中,“直接”并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跨层结构组合,表示“一直接向,一直接通”,“直”作为方式副词修饰后面的“接”,表示延伸的方式。而后,“直接”后面出现了助词,“接”和后面的名词性成分隔开,词汇化后的“直接”作为状语单独修饰后面的成分。随着“直接”共现成分的变化,其自身语法功能发生改变,引起“直接”词性的变化,由跨层结构的“直、接”嬗变成复合词的“直接”。
现从历时语言学角度对现代汉语复合词的“直接”一词进行较深入的考察,希图梳理出由“直、接”嬗变为“直接”的词汇化历程。
本文所引“直接”一词的语料来自CCL语料库、BCC语料库以及陕西师范大学的汉籍全文检索系统。在CCL语料库中,“直接”古代汉语语料有效词条367条,其中属于跨层结构的词条114条,占有效词条的31.1%;属于复合词用法的词条253条,占有效词条的68.9%。
现代汉语中复合词用法的“直接”在句中主要充当定语、状语和谓语。
(1)医生依靠直接事实的威力和他自己的真诚,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介绍了上述情况,于是陪审团的意见跟群众的意见统一了。(狄更斯《双城记》)
(2)小剧场演出便于、也讲究演员与观众的直接交流。(高行健《绝对信号》)
(3)山上的阳光更直接,什么东西都被晒得像枯骨一样干。(严歌苓《陆犯焉识》)
例(1)中“直接”作定语修饰“事实”,例(2)中“直接”作状语修饰“交流”,例(3)中“直接”作句子的谓语中心。
《说文解字》将“直”释为“正见也。从乚(yin)从十从目。”宋代徐锴注释曰:“今十目所见直也。”由此可见,“直”最初语义单一,表示“不弯曲”义,为形容词。汉代,“直”演变出“直接、径直”义,为方式副词。
(4)巽为木,为风,为长女,为绳直,为工,为白。(周《周易》)
(5)晋侯杀其世子申生。曷为直称晋侯以杀?(汉《公羊传·僖公五年》)
例(4)中“直”为“不弯曲”义,表示绳子“直、不弯曲”。例(5)中,“直”为“直接、径直”义,意为“为什么直接说晋献公把太子申生杀了呢?”,此时,“直”位于动词前作状语,为副词用法。
“接”在《说文解字》中注释为“交也。从手妾声。”《广雅》“接,合也。”清代段玉裁注释为“交者,交胫也。引申为凡相接之称。”“接”最初表示或是时间上相接,或是实物的相接,两端都是实际接触的[2],春秋至两汉期间,“接”演化出“接近、接待、会和”义。
(6)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周《周易》)
(8)九月丁卯,子同生。以大子生之礼举之:接以大牢,卜士负之,士妻食之,公与文姜、宗妇命之。(春秋《左传·桓公六年》)
(9)两君偃兵接好,日中为期。(春秋《国语·吴语》)
(10)公揖入,立于中庭,宾立接西塾。(汉《仪礼·聘礼》)
例(6)中“接”表示时间上相接;例(7)中为“陨星”和“地面”接触,是实物的接触;例(8)中“接”为“接待、接见”义,意为“父亲接见儿子时用牛、羊、豕各一太宰”;例(9)中,“接”为“会合”义,指“两方会合”;例(10)中“接”为“接近”义,表示“靠近西塾站着”。以上“接”的各个语义中,都蕴含着“接”的两端在“接触”时,将两个空间打通,空间上的接通也意味着时间上的连续不断。
“直”和“接”在春秋以前,只表示意义很实在的语义,“直”为“不弯曲”义,为形容词,“接”为两者接触,为动词。春秋至两汉时期,“直”和“接”的语义开始丰富,“直”演化出了“直接、径直”义[3-4],“接”演化出了“接近、接待、会和”义,在“直”和“接”的两端,共现的成分表义更加丰富,由具体到抽象,使得“直”和“接”的语义也更加空灵[5]。
汉代,“直”演化出“径直、直接”义,表示“动作行为方式时间或空间上的不间断”义,意义更加抽象,为方式副词。
(11)章。泰山人也。好节义。敢直言。(东汉《前汉纪·荀悦》)
(12)直突入其门,廋索私屠酤。(汉《汉书·赵广传》)
例(11)中,“直”意为“直接”,表示“谏言”的方式,不经过中间状态。例(12)中,“直”也为“直接”义,这里更加突出的是“时间上的不停留”,由空间到时间,语义更加丰富。
“接”最初的语义是两者接触,后来两者可以不接触,由空间上地接触到时间的延续,“接”由空间域投射到时间域,意义更加空灵。例如:
(13)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战国《楚辞》)
(14)齐桓既没,晋文接之,亦先定其民,作被庐之法,应劭曰:“搜于被庐之地,作执秩以为六官之法,因以名之也。”(汉《汉书》)
例(13)中“接”的两端还比较具体,指双方的兵器接触;例(14)中“接”则表示“继承”,此时的“接”表示“时间上的延续”,语义更加抽象。
检索到的语料中,“直”和“接”第一次共现搭配是在魏晋时期的《晋书》中:
(15)时有群豕来饮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魏晋《晋书》)
例(15)中,“直”和“接”共现,此篇讲的是阮籍爱喝酒的故事,此处的结构为“直(接去)”,“接去”意为“酌而取之”,“接”通“揭”,意思是“阮籍酌去酒上的脏东西再喝酒”。
一直到明代,“直”和“接”共现释为“两物一直贯通,一直相接”。“直”和“接”都具有很实在的意义,“直”作为方式副词修饰“接”,两者分别处于不同的结构层次中,这时“接”和后面的宾语关系比较近,且宾语为具体的事物。例如:
(16)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明《西游记》)
例(16)中,方式副词“直”说明水延伸的方向以及方式,强调没有中断,和大海贯通,更多地表示空间上的连通。这里的“直”强调“不间断”,“接”的两端是实际接触的。在相同时期,“直接”后面出现了助词,与其后面的共现成分在句法空间上被隔开,在初期,“直接”作为一个整体的语义和功能还不太完整凝固,此时可以看作是词汇化的过渡时期,见例(17)—(19):
(17)说罢,将手中板笏一掷,现出一条雪链也似的银桥来,那头直接着月内。(明《初刻拍案惊奇》)
(18)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一对落索环儿,一双短金钗,一个柬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子看时。(明《今古奇观》)
(19)百官俱给假,携酒送行,自长安街直接到十里长亭,樽罍不绝。(明《警世通言》)
例(17)中,“直接”和助词“着”共现;例(18)中,“直接”和“得”共现,此时“接”和“得”语义相近;例(19)中,“直接”和“到”共现。以上各例中,和“直”与“接”共现的“着”“得”“到”都还有较实在的语义,如果我们将三个词去掉,只有“直接月内”还稍微可以说得通,“直接三件礼物”“直接十里长亭”明显和原句语义不符。此处“直接着”“直接得”“直接到”的结构层次可以是“直(接着)”“直(接得)”“直(接到)”,也可以是“(直)(接)(着)”“(直)(接)(得)”“(直)(接)(到)”。以上各例中,与“直接着”“直接得”“直接到”的共现成分分别是“月内”“三件礼物”“十里长亭”,共现成分愈加复杂,根据线性增量原则,“月内”“三件礼物”“十里长亭”是句子的焦点,此时“接”和“接的方式”不再是语义的重心,信息结构的后移,很容易导致前面“接”的语义虚化,进而前附于“直”,语义凝固,形成一个整体。另外,韵律的制约对“直接”的词汇化也有影响,冯胜利[6]认为,韵律词是由音步决定的,双音步是汉语的标准音步,汉语的“标准韵律词”是两个音节,例如:
(20)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明《今古奇观》)
例(20)中,“直接”和“到”共现,此时结构层次为“直(接到)”或“直接(到)”都可以,但受到韵律的制约,应为“直接(到)”。以上时期可以看作是语义两解的过渡阶段,一直延续到清朝:
(21)复又寻至河湾窄处,只见一座石桥,两边白石栏杆,直接到那边缥缈飞楼之下。(清《补红楼梦》)
例(21)中,“直接”与“到”共现,结构层次可以是“直(接到那边)”,此时主语为句子主语,也可以是“直接(到那边)”,主语为言者主语,主语不可补,这可以看作是语义两解的过渡阶段,去掉“到”不影响句子的真值语义。
到了清朝,和“直接”共现的“着”的后面出现动词性成分,“接”的语义更加虚化,为“直接”的凝固提供了句法环境:
(22)少爷这双脚,可就吃了苦子啦,直接着就踢在影壁墙上啦,就听叭一声,影壁墙里的水磨砖,被少爷这一脚踢裂了三块。(清《三侠剑》)
(23)老太太又说道:"咱们是女子,不能直接着问人家话,我常听你二哥说,前几天有镖局子一位少侠客,姓萧名叫银龙,与你二哥结为口盟兄弟。(清《三侠剑》)
(24)管家的说道:“你老人家先别直接着进去,我先进去回禀,就说您来啦,大爷必然迎接你老人家,就此就问怎么怒气不息的样儿呢?大爷必发作,你老人家就此就给解围。”(清《三侠剑》)
例(22)中,“直接着”后面与动词“踢”共现;例(23)中,“直接着”后面与动词“问”共现;例(24)中,“直接着”后面与动词“进去”共现,以上三例中,“接”的动词义弱化,“时间上的不间断义”突出,“直接”的后面所共现的动词音节多样,“直接”此时开始凝固成词[7]。同一时期,“直接”的后面开始直接共现动词性成分以及更复杂的成分,同时还出现了和“间接”对举使用的用例,说明“直接”的词汇化完成。
(25)他没直接到老后寨去,他贪玩莲花湖的景致,在后山上游玩,夜晚在船上多吃了几杯酒,你兄弟于化龙与他玩笑,将他金背折铁宝刀盗去,他醒来不见宝刀,遂追下船来,他没追着你兄弟,误落陷坑被获。(清《三侠剑》)
(26)瑶草既难不与圆海发生关系,牧斋自更不能不直接与瑶草,间接与圆海断绝联系。(清《柳如是别传》)
(27)抑君即欲通函,何不直接交于妾,而间接交之李某,倩彼作寄书邮。(清《玉梨魂》)
例(25)中,“直接”和“到”共现,“直接”作为状语修饰“到”,此时,“到”不可以省去,主语为言者主语,无法补出,“直接”还可以被“间接”替换,这证明,“接”的动词性已经弱化,前附于“直”,“直接”的语义和功能已经固定。例(26)和例(27)中,“直接”后面为介词结构,同时和“间接”对举使用,表明“直接”语义完整固定,词汇化完成。
研究发现,“直接”由最初的跨层结构演变成独立的复合词,“接”语义虚化后,已经没有了最初较实在的语义,“接触”义已经不明显,整个复合词表示动作行为方式或时间上的不中断。时间概念相对于空间概念比较抽象,其直观性淡化,“接”的语义也随之淡化[8],“直”和“接”的语义经历了一个虚化的过程,而“直接”自身则经历了一个词汇化的过程。
刘丹青[9]指出,语法化中的强化是指在已有的虚词虚语素的基础上再加上同类或相关的虚化要素使原有虚化单位的句法语义作用得到加强。由以上的语料分析可以看出,“直”和“接”最初都有很实在的意义,两者的词义在演化过程中逐渐完善。“直”最初充当方式副词位于“接”之前,表示“接”的方式。之后,“直”和“接”的语义虚化,尤其是“接”,由词虚化为一个语素,“直”和“接”在共现时,其共同的“不经过中间状态的连续”语义得到强化。“直接”后出现助词将“接”与后面的共现成分分开,并且“直接”的后面开始出现动词性成分,“直接”作为状语整体修饰后面的动词性成分,词汇化完成。
在使用中,由于“直”和“接”其后共现成分的改变导致句法功能的改变,“接”的语义在共现成分改变的同时开始削弱,“直”由“不弯曲”义到表示“方式的不间断”,“接”由“接触”义到表示“连续不断”义,共现后两者的共同语义得到强化,整体表示“不经过中间状态”,形式上叠加使得语义得到强化。
由最初的跨层结构组合到后来凝固成词,结合对语料的分析,认为引起“直接”词汇化的动因是句法成分的改变,机制主要为隐喻,在高频的使用下,经过重新分析,最终固化成词。
刘坚等[10]指出句法位置与结构关系的改变会引起词义的变化,导致实词的语法化。在“直接”的词汇化过程中,“直接”后助词的出现,引起了“接”语义的虚化,进而导致“直”和“接”的边界消失,完成词汇化。
明代以前的语料中,“直接”后面紧邻的成分大多是名词,“接”是意义很实在的动词,如例(16)的“直接大海之波”,同一时期,“接”的后面出现“着”“得”“到”等助动词,在韵律的制约下,“直接”开始有了凝固的趋势。到了清代,“着”的后面出现动词性成分,“接”的语义进一步虚化,句法成分的改变为“直”和“接”的凝固提供了契机,由此开启了词汇化的历程。
在明代以前的语料中,“直”作为方式副词修饰“接”表示空间的贯通,随着“接”的后面抽象名词性成分的出现,“接”表示时间上“连续不断”义凸显,由空间域投射到时间域,这是隐喻的认知方式在“直接”的词汇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由具体的空间域投射到时间域,符合人类的认知规律。
根据Langacker[11]的定义,重新分析是没有改变表层表达形式的结构变化,一个可分析为“(A,B),C”的结构,经过重新分析后,变成了“A,(B,C)”。“直接”在明代以前,“直”作为方式副词修饰后面的“接+其他名词”结构,而后紧邻成分发生了改变,引起对“直接”语法功能的重新分析,“直接”由最初的“直(接+宾语)”演变为“直接+(谓词)”格式,“直接”整体作为句法成分表达功能。
现代汉语中,“直接”是一个使用频繁的词,在句法结构中主要做定语、状语和谓语。明代以前,“直”和“接”属于跨层结构组合,“直”作为方式副词修饰“接”,同时期,“接”的后面出现“着”“得”“到”等助词,形成三音节的“直接着”“直接得”“直接到”,此时三音节的“直接+助词”可以分析为“直(接+助词)”,也可以分析为“直接+(助词)”。由于此时的助词还不能省去,语义还较实在,根据线性增量原则,此时句子的焦点为助词后面的共现成分,而不再是“接”和“接的方式”,信息结构的改变导致“接”的语义弱化,使得“接”有了前附的倾向,将这一时期称为“直接”词汇化的过渡阶段。
到了清代,助词“着”后面出现动词性成分,“接”的语义更加虚化且主语由句子主语变为言者主语,不可补出,在隐喻认知方式下,由于高频使用,句法成分的改变以及信息焦点的后移引起对“直接”句法功能的重新分析,当“直接”与动词性成分共现称为常态,“直接”的词汇化完成。正如董秀芳[12]所说,词汇化的发生也许是无意识的,但是有一定的诱因。跨层结构的词汇化是比较特殊的一种,有着自己的演变规律。本文对“直接”的考察希图为跨层结构词汇化研究提供个案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