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宏奇
一
我叫古罗马,感谢爹妈给我取了这个曲里拐弯的名字。稍微懂点世界史的人听了都要揣摩半天,对我脸上各个器官各种表情进行一番审查联想。就连我老婆,结婚这么多年了,还经常嘟囔,你爹妈真不晓得抽啥子风!
之所以选择这座城市务工,我有充分的理论和事实根据。首先我用纸条写了12 个备选城市的名字,做成阄,沐浴焚香后闭着眼抓中了它。之后,又到三火铺找神算子杜掰掰掐了会儿指头,说我金命,大利东北。东北为艮,五行属土,稍微往北一点点,土会轻一些,更纯些,金就生长得更健旺。我妈也说,我出生后飙的第一泡尿就朝着东北方向,拉的第一泡屎也是。邻居柳阿婆也证实,我穿的第一双袜子戴的第一顶帽子,都是她在东北方向钻石油的儿子送给我的东北方向的产品。
看来,东北方偏北的这个城市是我命定的福地。
我怀着满腔热忱和饱满的期望,在一个鸡不叫狗不咬的早晨离开了村庄。我必须当机立断,放下所有的犹豫,为老婆和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拼搏出一片繁花似锦的生活。还有我的妹妹,她马上升高中,我希望她能上重点大学,读博士,开创古家门派。还有我老丈人丈母娘,他们的生养死葬都需要我一个人撑着——我老婆是独生子女,他们家的桃李芬芳和一园子大蒜显然不靠谱。
我没有特长。高中毕业那年曾经到外省的一个工厂上流水线。车间主管猥亵了我的老乡,我提着菜刀追得他满厂区乱跑,终于在一丛木棉花下将他砍倒。我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宿舍都没回,直接去了火车站。以后很长时间我都过得胆战心惊,生怕警察不期而至。直到春节老乡们放假回家说主管没死,工厂怕影响在当地的名声,把事捂了,我才看见五彩云霞从烂漫的天空飘过。工厂是不能再回了,我就养鱼养鸭养鸡,结果,来势汹汹的瘟疫把本钱都给收了。我一边挖坑埋那些半大的鸡鸭,一边诅咒发誓这辈子再不碰这些畜生了。
我在城北租了间地下室,天一亮就揣着一包香烟出门,看见下棋遛狗打太极运垃圾扫马路的,都上去递烟点火,跟他们打听做生意的门路。
遛狗姐姐脸色光洁,穿着随意,翘在后脑勺的头发显得霸气十足。她正在全力以赴做健身操,突然发现狗不见了。她慌张起来,问我能不能帮她一起找。她的狗叫“爱妃”,长什么什么样,是丈夫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有拿狗做结婚礼物的?
我一向喜欢助人为乐,何况还是帮一位长相不错的少妇呢?我找遍了周围的许多阴暗角落,最终在一片刺柏后面找到爱妃,它像一颗圆白菜,正跟一条黑褐色的公狗滚在一起。当我喊它名字时,它仿佛被捉奸在床,浑身发抖,一脸哀怨。
遛狗姐姐十分感激,要给我一百块钱做酬劳,我没要。
我抬腿继续寻找生意的门道。她在后面喊,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我不想欠你的情。我决定不理她,省得她费脑琢磨,不小心再把狗丢了。
那时城里人养狗还是稀罕玩意儿,不像现在,到处都是。
二
我在打听无果的情况下,投资75 块钱在旧货市场买了辆六成新的三轮车,又在门口让修车师傅换了链子上了润滑油配了锁,里里外外擦拭一番,打扮得跟新娘一样,开始了环境保护与再生资源工作。
我在一片片被推成废墟的楼宇里翻捡钢筋铝材,又在小区里搜罗纸盒和塑料。老家有句话,说城里的垃圾都比农村的庄稼旺势,果然不假。一天时间我就往租住的地下室拉回了五车废品,码在门后跟座小山似的。一切收拾停当,我才把自己从里到外清洗干净,换了衣服鞋子,甚至在脸上和手背抹了点香香,出门到街边找饭馆。
金晓秋叮嘱我,人靠衣装马靠鞍,干净整洁能让人产生自信。
遛狗姐姐也在,脚边趴着爱妃,它朝我厌恶地哼了一声。我刚要转身离开,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砸在屁股上,什么意思,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眼瞎还是装?
我吓了一跳。这是我们农村人说的山野糙话,怎能玷污城里姐姐的红唇白齿呢?我担心她再蹦出啥不洁不净的东西,赶紧找了条凳子坐下。
你晓得这话的意思吗?我小声问。
咋啦?不就是记性好忘性大,翻脸不认人吗?她瞪大眼睛说。
说对了一半,这话有几层意思,容易产生歧义。我觉得时空和人物关系在这一刻完全颠倒了,遛狗姐姐才像刚从农村进城的村姑。
反正我们医院的护士就经常这样骂那些撅着屁股打针的病人。遛狗姐姐说完,示意我坐到她对面。
我突然觉得自己想多了很肮脏。
多想需要实力。遛狗姐姐说,这家店的肥肠鲜鱼面不错。服务员,来一碗肥肠鲜鱼面。
我悄悄看了眼灯光下小黑板上的价码,心里发虚,吃饭更需要实力。
我说,换一个,我肥肠过敏。
我就想看你过敏。遛狗姐姐压低声音,那天我说过,我不想欠谁的人情。
我一下坦然了,目光像蒲公英在五光十色的夜空中快乐地飞翔。
看着我,跟我说话。你是嫌弃我吗?难道我会比你老婆难看吗?遛狗姐姐的声音在我脸上来回地蹭,火烧火燎地疼。
你比她好看,我怕看多了晚上睡不着。我一脸诚恳。
遛狗姐姐笑了说,这样啊,理解了。要不要来个小二?干了一天活,解解乏。算了,男人一喝酒就容易起邪念。她双手托腮。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能告诉我吗?
我犹豫了足足十秒钟说,你可能会发笑,我叫古罗马。
你姓古是肯定的了。古希腊古印度古波斯都可以叫,为什么偏偏叫古罗马?她憋着笑,而且憋得不堪重负。
我妈姓罗,怀我时给我拜了个干妈姓马。我被很多人纠缠过这个问题。
我姓毛,叫毛丰。真的感谢你那天帮我找到了爱妃。她眼里掠过一丝忧郁,眼神突然变得空洞迷离,是城里人常有的那种吃饱了撑的眼光。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又把汤一咕噜喝完,抬起头,见她摇身变成了嫦娥,正飞向缥缈的月宫。
看你吃这么香,我都想再来一碗。
我压住一个正在酝酿的饱嗝,回想刚才粗鲁的吃相,不管她如何坚持,还是自己开了面钱。
我没有理由跟她周旋,起身告别。不远处两名警察带着协警像拉网的渔夫一样走过来,检查在他们看来形迹可疑的人的身份证和暂住证。
毛丰从天而降,温柔地挽住我的胳膊,一张热烘烘的光芒万丈的脸,恰到好处地靠在我肩上,浓郁的草莓甜香味让我头重脚轻。镇定,自然一点,对,再自然一点,很好。她在我耳边小声说。
直到跟警察擦肩而过,她才松开说,你没办暂住证吧?他们会把你当盲流带走,然后关进一间黑咕隆咚的小屋,等到饿得黄皮寡瘦只剩下一口气了,再遣返回老家。
我像一根枯死了没来得及砍伐的树,了无生气。
什么是暂住证?我哆嗦着问。
就是拿本人身份证、出租房房主的户口本和租赁合同,到所在地派出所办理的临时居住证。毛丰深谙此道。
那天晚上,我晓得了遛狗姐姐是医师,丈夫是一家合资公司的工程师,长年累月在全世界奔波,回家的时间很少。
为了表示感谢,我当场宣布,从现在起,我就是她的牛马驴骡子。
上午十点过,我正在一片拆除的厂房里翻找废旧物资,三个杀猪匠一样的男人来到跟前,二话没说将我放倒在支棱着残砖断瓦的废墟上,一人踏上一脚。棱角锋利的砖块和预制板顶着我的胸部和肚子,受伤的下巴开始流血。
一个杀猪匠问我为什么要入侵他们的地盘,另一个杀猪匠问我懂不懂规矩,还有一个杀猪匠说这次算是警告,如果再被他们看见,不死就残!
他们松开脚,把我身上三十一元七角六分钱搜了个精光,又把堆在地上和三轮车里的废钢筋旧塑料搬到他们的车里。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我也就自认倒霉了。我是来开拓美好生活的,不是来惹事的。我不想给这座城市的警察检察官法官添麻烦。
但他们把目标对准了我的三轮车。他们把它掀翻,抱起水泥块朝它轮番轰炸,一只轮胎的辐条已经被砸断,车把扭曲成了石缝中的豆芽,车厢也变形了,像一条扔进热锅里的鳝鱼,翻滚着渐渐卷曲成团。
我的愤怒在眼睛里翻涌。我默念着五四三二一,抓起一根一米左右的螺纹钢条,一跃而起,猛地向还在试图用钢筋扎破轮胎的一个杀猪匠头上劈去。那家伙“噗”的一声倒下了。另外两个杀猪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镇住,举着水泥块的手软塌塌地垂下去。
一朵白云停在我的头顶,挡住了灼热的太阳,一股凉风从树梢吹过,“哗”的一声泼在我的颈脖上。我打了个激灵,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口水,把三轮车翻过来,一手握着螺纹钢条,一手拖着严重损坏的车子走出狼藉的厂房。
三
我把这段时间攒下的三百块钱寄给老婆,女儿已经出生,还寄了张照片来,小家伙粉嘟嘟肉乎乎的,特别像我,真想抱抱她亲亲她。我把照片放在口袋里,等待着警察的到来,这样,即使到了里面我也会随时看到女儿。直到天黑,周围仍是一片莺歌燕舞。
小区里很空旷,人们都在通向幸福的道路上奔跑,只有懒惰的知了大白天躲在梧桐树荫里歇斯底里地号叫。一个老太太推着童车在树荫下乘凉,婴儿睡着了,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我痴痴地看着孩子,眼前飘舞起纷纷扬扬的花雨。老太太警觉起来,像一只趴窝的鸡婆气势汹汹地护着童车,质问我要干什么。我拂去迷乱的花雨,给了她一个歉意而亲切的微笑,在心里说我也要挣钱给女儿买辆一样的童车。
在17 号楼5 单元门前的垃圾堆里,我翻到了6600 块钱,是一张张崭新的百元钞。它装在一个缝制很精良的布袋里,外面还套着一个塑料袋。我揣测是孩子藏的压岁钱,或者是男人藏的私房钱,被不知情的主妇当垃圾扔了。我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反而紧张和害怕得跟小偷似的。我抬头从十三层往下看,希望看到一张着急忙慌的脸,直到一层的单元门,连苍蝇都没看到一只。
我在正对单元门的一棵枫树旁坐下,盘算着这些钱的实际用途:它可以给爸妈买鞋子,给女儿买童车,给老婆买新衣服……对,把家里门换了,每一扇都跟对门江阿公的牙似的,摇摇晃晃地随时都会掉下来。还没算到一半,我的眼前就十分明媚了,一群肥硕的猪兴奋地在绿色的红苕地里拱来拱去。
终于有人推开了单元门,我立即站起来,但他瞟都没瞟我一眼,也没瞟垃圾堆一眼,骑上自行车叮叮当当走了。
约莫半个小时后,一个乞丐坐到我旁边,要跟我讨论命运。我给了他一百元。
太阳开始落山,晚霞把梧桐树酱成了金黄色,暑热也消退了不少,小区热闹起来,放学回家的儿童像出笼的猴子,在树下追逐打闹,下班的妇女松弛下紧绷的脸,跟花儿一样开放得噼里啪啦。
我打算从18 号楼后面一路搜罗废品,从西门出去。
一位中年妇女追上来,慌里慌张地问,你是捡垃圾的?有没有捡到钱,6600 元。
我是捡到还是没捡到?我犹豫着。
她心急如焚地说,钱是我妈一分一厘攒来准备捐给她老家孩子们的。她的老家在乌蒙山,孩子们上学早出晚归,中午大多数人没饭吃,有,也是早上带的烤红薯冷米饭。她想给他们买台冰箱烤箱,再买个开水炉。
我把钱袋递给她,是不是这个?
她一把抢夺过去,扯开袋子,飞快地数起来。估计是单位的会计,她飞舞的指头像节日的烟花令人眼花缭乱。连数三遍后她问,怎么少一百?
我怯生生地说,给乞丐了。
她勃然大怒,你有什么权利处置我妈的财产?你知不知道你在违法在犯罪?
唾沫星子覆盖了我的脸,带着酸菜饺子的味道。我自知理亏,往后退了两步。
中年妇女步步紧逼,一百块是她半年的零花钱。
晚饭后散步的居民围过来,朝我投来千奇百怪的目光。我掏出所有的零钱凑够一百元,塞给她,从西门落荒而逃。我一定给大家留下了行为不端的印象。
回到出租屋坐在床前,望着方便面里神秘的油花,闻着袅袅飘起的怪异香味,我神思恍惚,对杜掰掰关于我跟这座城市相生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方便面的味道对耗子们简直就是迷幻药,它们昏头昏脑地从洞子里钻出来,绷直两条后腿,牛皮哄哄地朝我走来。我拿起一根木棍,还没等怒火从眼睛里喷出来,它们就抱头鼠窜了。
然而,它们并没有走远,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又出来了,用尾巴打我的脸,用舌头舔我的脚板心,用嘴蹭我的手。我翻身起来追打,因为动静太大,让隔壁正在恩爱的两口子很不高兴,把石膏板墙打得咚咚咚地响。
折腾几次之后,我已是精疲力竭,只好十分不舍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包方便面,掰成小块,扔在地上。耗子们安静了,我却再也睡不着了。隔壁两口子已经吹响了总攻的冲锋号,女子的喊叫跟春天屋檐下的母猫一样持久而凄厉。在诡异的黎明到来之前,我一直在思索她和耗子的关系。
一早去卖废品,收购站不但拒绝收购,还报了警,原因是在我的三轮车里发现了一个铸铁的下水井盖,八成新。我百般辩解,又是递烟又是点火,都无济于事。
在派出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警察例行公事地问了我一些诸如姓名籍贯之类的问题后,用长满黄斑的手搓搓脸说,回去干点别的。这个下水井盖我见过不下十次了,编号是ST59731。
四
晚上九点四十分,我在一种莫名的冲动指引下,走进一条混杂着呛人铁锈味的巷子。巷子陈旧的砖墙上到处用白漆写着“拆”,荒草和壁虎在低矮的房顶沙沙作响,一个看不清楚年龄的女子突然从半掩的门缝里挤出来,直截了当地问,小哥,要不要玩玩,便宜,三十四十随便开。
没等我做出决定,女子就把我拉进了小院。我转身打算离开,却被两个男人堵住。他们告诉我,走可以,但必须交钱。我说我啥也没干。他们说只要进了这个院门,说没干,谁信?我把衣服袋子翻给他们看说,我一分钱都没有。他们很生气,其中一个冲过来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说,你他妈没钱到这里晃什么?
是啊,我到这里晃什么?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给钱,一条是挨打。我权衡一番后借他们的座机给毛丰打了电话。
在等待毛丰的时候,进来了一个像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男人,肮脏的胡子上粘着一只饿死的飞蛾。他把少妇领进了潲水味很浓的屋子。我难受极了,仿佛金晓秋遭到了强奸。好在我什么也听不见,两个守门男人粗暴的脚步声和母牛一样的喘息淹没了屋里所有动静。
毛丰穿着一套牛仔装进来。她没有看我,直接把两个男人叫到一处灯光稍亮的地方,给了他们一百元钱。其中一个男人嫌少,要二百。毛丰盯着他说,本姑奶奶就没打算给,嫌少是不?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打钞票,五千,只要你能拿走,我口服心服绝不报警。
两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做了个放人的手势。
后来我才晓得毛丰是跆拳道黑带六段,初心是要当一名警察。
街上的路灯被灰尘包裹着,柔和的橘红色变成了煞白的银灰色。我紧跟在毛丰身后,尽量把脚步压得轻一些,把呼吸憋得细一些,怕稍有不慎惹恼她。
直到小区门口,她才停下来,转身看了我很久说,把你老婆接过来吧。我辩解说,我什么都没干,钱会还你的。毛丰慢条斯理地说,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干了什么也正常。我急得脸歪鼻斜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她说,明天上午十点钟来把爱妃接走,帮我照顾好它,我要出趟远门。
为了表明我的清白,大声喊,我要举报他们。她眼皮也没抬,拽着一束越来越暗的夜光消失在小区的楼群里。
爱妃到来后,我白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外出做工,晚上回来洗漱完毕后,换上干净衣服牵着它出门散步,还假惺惺地提个狗屎袋子,一副文明市民的样子。其实那个袋子我从来没用过,每次爱妃拉完,我都悄悄把狗屎捡来扔到树根底下,让它去做花草树木的肥料。就如我一向喜欢在人迹罕至时背对着大街,把尿拉在花坛或草坪上一样,多好的有机肥料啊,凡是被我用尿浇过的花草,都比那些用人工合成肥料灌溉的长得茂盛,而且那种健康的绿艳,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
爱妃每到一个地方,懂狗的人都会凑过来对它评头品足,说它是纯英格兰血统,高贵,眼睛毛发四条腿牙齿奔跑的姿势,有贵族风度。议论狗,其实就是议论狗的主人——能拥有如此高贵的狗的主人,一定也是高贵的。他们用艳羡的眼光看着我,一点都不怀疑我的高贵。每晚,我都在幸福中安然入睡,就像自己真的成了狗主人。
五
出门找贾老板要工钱。我在他租住的房子门口等了半天,快中午时邻居告诉我,老板昨晚坐火车回老家了。我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我是在一个路边剃头摊前碰到他的,他说他需要小工,具体活是把郊区一个旱厕的大粪挖出来,晒干,晒不干就烘干,然后捣碎过筛子,从中翻找出直径一厘米以上的硬物,淘洗干净。
我皱皱眉头,贾老板以为我嫌恶心要拒绝,把五十块钱一天加到了八十,又加到了一百,还管吃住。他说,已经是本市最高的工资了,不能再加了。我一个农民,从小就跟各种粪便打交道,吃的蔬菜粮食也都是大粪浇出来的,有什么恶心?我只是觉得很荒唐,难道有人拉出了金豆子吗?但我还是答应了,一干就是四十天。
这四十天,我们俩就住在旱厕旁边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哪也没去,因为我们知道走哪都会遭人嫌弃、遭人抵制,不要自找没趣。还好,贾老板虽然不干活,但比较仁义,给我发了口罩手套和一套专门的工作服,买了几瓶喷苍蝇蚊子的带香味的喷雾剂,极大地改善了我的工作条件。
我们找到了几块鹅卵石和一些蜡封的丸子。
如今,贾老板跑了,我的工资一分也没拿到。四千块啊,相当于金晓秋喂十头猪。
我在出租房的铁门上猛撞猛踢,声音惊动了邻居。他从门缝里伸出半张刺猬脸严肃地提醒说,踢坏了是要赔的。我咧咧嘴,瘸着被踢疼的双脚,气急败坏地走出阴冷的走廊。
这笔钱计划是用来回家的,我很久没回家了,女儿都会走路说话了,还没见过面。
回到出租屋,我收到老婆的信,说前几天老家刮了场龙卷风,飞机场的飞机都刮到天上去了。她在信中强调,农村是越来越枯槁了。她嘱咐我不要想她,要尽快在城里开辟出一块根据地,站稳脚跟。她对我们的未来充满希望。
这次,她没有敲打我,可能是忘了。
六
下午四点钟,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街道变成了河流。我把三轮车锁在一棵樟树下,挤进了路边的公共厕所,目光翻过无数山坳一样的肩膀,看见街道上水流湍急,有的地方甚至扯起了漩涡。由远而近的雷声不仅遮掩了暴雨的哗啦声,还遮掩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在雷声的缝隙中,仿佛有人的呼喊被雨声击打得七零八碎。不单我隐约听到了,其他人也听到了,不过没有人相信在这样的大雨中,会有人能张开嘴喊叫。一个红色的影子在流水中一闪即逝,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推开前面的人墙,冲进雨中,朝那个消失的影子跑去。密集的雨弹让我睁不开眼,不能呼吸,我用手挡在额前,尽量把头往下低,在汹涌的水流中寻找那个影子。我的腿被无数的手拉扯着,每往前迈一步都要摇晃一下。我用脚摸索着往前走,差点掉进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井里。就在这时,红色影子出现了,他卡在井口,双手死死抓着井壁的边沿,大水从他头上奔涌而下,眼看就要被卷进井里了。我弯腰抓住他的手,由于井水的吸力太大,他像钉子被钉进了木板,一动不动。在反复拉锯中,我的体力被渐渐耗尽。恰在这时,从我右边伸来一双手。我们齐心合力,把红色影子拉了出来。
是一个学生娃,背上还背着哗哗流水的书包。
我把他抱进公厕里,放在地上,人们立即让开一块地方,有几个男人被挤进了女厕所,有几个女人被挤进了男厕所。帮我的人伏下身子,麻利地解开学生的书包和衣服,十分老练地给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
一番折腾后,学生吐出一摊污水,渐渐恢复了心跳。帮我的人站起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天啦,是母猫!我们同时认出了对方,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名字。大庭广众之下,我叫她母猫,太不严肃了。我问她啥时回来的?住哪里?
她苦笑一下,把头伸到屋檐下看看后说,老地方,晚上见。
雨停了,街上的积水还在稀里哗啦地流。学生虽然醒过来,但身体虚弱,像一团揉皱的卫生纸。我把他抱上三轮车,沿着他指引的方向,把他送回家。
收工已经八点过了,我买了几瓶啤酒两斤卤猪头肉和两斤煮毛豆,准备招待母猫,一方面感谢她没有揭发我,一方面欢迎她回来,顺便打听她虎口脱险的传奇经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
母猫满屋装满灯光,我换了身干爽衣服去敲门,她正蹲在地上倒腾电水壶准备煮方便面,半截腰背裸露在昏黄暗淡的光影中,看不清皮肤的真实颜色。她回头见是我,张张嘴又不晓得喊什么,就改口问,你才收工啊?
我叫古罗马,过来喝酒。你咋称呼?
母猫嘻嘻哈哈笑了一阵,站起来说,好古怪的名字。我叫黑桃。
我把切好的卤肉和花生放在木箱上,分别拿两块砖垒成板凳,举起酒瓶说,欢迎归来。
黑桃告诉我,他们集中在收容所十一天后,分别被送上了各自回家乡的火车或汽车。她跟那个男人被送上了去云南的火车。一天下午她睡着了,醒来后发现男人不在了。她没有告诉随行的工作人员,而是借口上厕所,从窗户上跳了出去。
那男人不是她丈夫,她没有丈夫。在这座城市,她的职业是在火车站帮长途客车和小旅馆揽活。她躲到这座城市的主要原因是,她父亲要把她卖了换酒喝。
黑桃的酒量很大,六瓶啤酒下肚跟没喝一样,只是说话的嗓门高了一点,语速快了一点。无论讲自己的事还是讲父亲的事,或者跟她同居男人的事,好像都是对面山腰庙里的事,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和叙述者。
我又出去买了十瓶啤酒。我还没有如此隆重地请人吃过饭,既然请了,就要让人家喝痛快。
黑桃有些微醺,我也有了醉意,灯光变得迷离而诡异。我突然想起毛丰说过男人喝了酒会生邪念的话。我的确对黑桃有了邪念——她是一个长得十分普通的女人,换在平时,放在火车站,我是很难多看她一眼的,但现在,酒精让我有了把她按在床上的欲望。我很想知道,在那些漆黑的夜晚,像屋檐下母猫叫春发出凄迷而感情丰沛的叫唤,是出自眼前这个女人。
我使劲搓揉着越来越滚烫的脸,告诉黑桃时间不早了,该回屋睡了。她没动,把酒瓶塞进嘴里,醉眼蒙眬地望着我说,古罗马,说个事,你同意不?我躲开她带着黏液的目光,你都没说啥事,有什么同意不同意。她说,我想搬过来跟你一起住。我吓了一跳问,你什么意思?黑桃说,你不要多想,我就为节约房租。住一块不等于睡一块,房租咱可以分摊,你不要我摊更好。每月少花一百来块钱呢。我十分坚定地回答,孤男寡女住在一间房子不方便。黑桃拉住我的手,诚恳地说,你住你的我住我的,咱井水不犯河水,我只需要一个角落就够了。再说,你要咋方便方便好啦。我把她扶起来说,先睡觉去吧,你喝多了,等醒了再说。黑桃摇摇晃晃甩开我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不走就熬着吧,看谁熬得过谁!反正我是不能再碰她了,她温热而滑腻的身体已经对我构成了挑衅。
建材商店门前冒出了几辆轻型小货车,装的货多,跑得还快,我的三轮车跟人家一比,简直就成了蜗牛。一整天,我没有等来一单生意,却等来了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穿一件夹克衫,戴一副眼镜,一双皮鞋锃光瓦亮,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他在阴晦的天气中微笑着朝我走来,肩上扛着一张才掉下来的金黄的银杏树叶。我想起了我的高中英语老师,他俩的脸都像秋天山林一样静谧和安详,星星点点的红叶,是他们含蓄的绽放。陌生人给我递了支烟,我摆摆手。陌生人问,找活干?我点点头。陌生人说,我有趟活,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干?我说只要挣钱就干。陌生人说,好,帮我去广西百色取趟货,除了旅差费,一趟工钱一千八。干好了,可以长期合作。
从这里到百色,坐普通火车来回也就七天,算上取货耽误一两天,也不会超过十天。十天挣一千八,就像大河决堤,一下把我的心脏淹没了。
但我没有表现出来,问,东西多吗?为什么不走邮路?
理智告诉我,必须把所有疑惑捋清楚。
这是陌生人意料之中的问题,他平静地说,二十来斤。我们是做生物医药的,货物有一定腐蚀性,邮局不寄,专门用一趟车成本又太高。如果你愿意,明天下午3 点在对面茶楼见面,我会给你交代具体细节,并预支差旅费和五百元劳务费。陌生人没等我同意就转身走了,肩上的银杏叶飘然而下,在我的视线里旋转成无数金色的圆球。
我想到了某部间谍电影。
晚上我把这个奇遇讲给黑桃,她高兴得脸颊滚烫,皮肤吱吱冒烟;当得知我不打算去后,又惋惜得手脚发麻,像一张薄而透明的枫叶,在黑暗中飘忽不定。
难兄难弟们前后脚回到出租屋。他们不像是被遣返,像是回家探了趟亲,分别带着各自家乡的土特产,准备在我屋里搞一次庆祝会。我愉快地答应了,并主动提出由我出酒,祝贺大家渡尽劫波。
收工时,我在小区对面街边的食品店买了五斤“神仙醉”散装白酒,又切了四斤猪头肉和三斤卤鸡脚卤鹅头。在我提着东西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过来,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路灯前几天不知被哪个混账打坏了,我只能从食品店窗口泄露出来的柔薄光线中辨认他是何方神圣。
我目瞪口呆,是贾老板。他的话像子弹一样撞在我脸上:兄弟实在抱歉,你没少在背后骂我吧?骂是应该的,但我没听见,等于白骂!骂什么都理解,换我也一样。我爹突然死了,连夜赶回去,忘了给你留信。我还住那里,明天上午来把工钱领走。
就像一坨金子从天而降,一下把我砸晕了。我连忙向他死去的爹表示哀悼,向他表示慰问和关怀。他说他不会坑人,交朋友做事情必须有板有眼。我翻出储存在脑壳里的所有好听话来夸他,还想邀请他去参加我们的酒宴,但念头一闪就灭了,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生活的逼仄和潦倒。
跟贾老板告别后,我走过马路,把东西放在路边的步行道上,望着流光溢彩的车流,愉快地享受了一会儿这笔失而复得的财富给我带来的幸福。晚风清爽,行人的说话声温婉悦耳,妹妹下学期的费用有着落了,老婆可以买件花衬衣了,老家的门窗可以换了……还有孩子,我要给她买一盒彩笔,让她在墙上地上树上门前的石板路上,自由自在地涂抹。
除了黑桃,大家都到了。她说她父亲病得很严重,要回去照顾一段时间。我们席地而坐,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各地食品,“神仙醉”的香味迅速填满了地下室的每一条砖缝。在大家的谈论中,我得知每个人的家乡其实都不希望他们回去,无论乡村干部还是家里人,都盼望他们能在外面占领一块阵地,多赚些钱回去。
喝过三轮之后,我为每个人碗里倒上酒,提议今后不分省籍,不论男女,互相团结,跟梁山兄弟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纷纷响应,把碗举过头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在我站起来准备再给大家倒酒时,兰幺嫂抡起巴掌“啪”地抽在梁胖子脸上。梁胖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魏证件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被酒精激发的高谈阔论陡然停止,蟑螂在墙缝里爬行的沙沙声让人耳朵奇痒无比。郑蛤蟆扶一下鼻梁上的石头镜问,兰幺嫂,咋就打起来了?梁胖子咧咧嘴说,打是亲骂是爱,又打又骂是真爱。你们喝着,我解个手就来。兰幺嫂望着梁胖子的背影说,他龟孙把手伸进了老娘的裤裆。
周家兄弟问,要不要拉回来揍一顿?
兰幺嫂摇摇头让我给她倒满酒说,算了,男人都一个德行,两口猫尿下去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来,各位,喝酒,刚才古罗马的提议特别好,我兰某人没啥本事,撒泼放赖吵架斗嘴还没输过人,以后有用我的地方,尽管招呼,有钱捧钱场,没钱捧人场,走一个。
梁胖子没再回来,五斤“神仙醉”喝完,我想该散了,大家不同意,嚷着还要出去买酒。嗜财如命的贾大夫一摇三晃地去把自己泡制的专治梅毒湿疣不孕不育和痔疮的三斤药酒提来。
魏证件说,我们又没病。贾大夫说有病治病没病健身。
兰幺嫂起哄叫林把戏变魔术。林把戏信心十足地拿起一只碗,要给大家变钱,结果被坐在旁边不吭不哈的定财神揭了底,搞得灰头土脸,自罚了半碗酒。
人生能有几回醉?我们叫嚷着要划拳,要喝痛快。于是陕西拳四川拳湖南拳江西拳辽宁拳,拳脚相交,声震屋宇。就像战斗机,一波接一波轰鸣之后,才逐渐归于平静——酒精把我们激荡得热血沸腾,又把我们燃烧得油尽灯枯。
毛丰夜里十二点钟闯进我的出租屋时,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屋顶的灯像灵堂前的蜡烛一样幽幽地亮着,空气中混杂着呛人的烟酒味,地上胡乱扔着吃剩的饭菜碗碟和筷子。大家不分男女沿墙根倚靠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头枕在另一个人的腿上,打着欢乐的呼噜,脸上和嘴角都盛开着毫无遮挡的笑容。毛丰看了足足三分钟,才轻轻替我们合上门,退出地下室。
她调进了警队,临时接到出差任务,来找我替她照看爱妃。她说也想参加我们的酒宴,也想跟我们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东西颠倒南北不分。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她满怀憧憬。
从她手里接过爱妃时,她对我说。
七
大家很快恢复了对这座城市的服务——梁胖子在被城管追赶几次后,改行做清洗油烟机捅下水道,整天骑一辆很远就能听得见声响的自行车出入各种小区,并给自己打印了许多小广告满世界张贴,上面写着“高效清洗油烟机快速疏通下水道,手机133XXXXXX,梁先生”。他跟兰幺嫂已经和谐了,切实的证据是兰幺嫂在屋里给他掏了回耳朵。
我没有建材可送,只能卖水果蔬菜,又不愿交摊位费,只好在运动中卖给那些不喜欢运动的人,或者运动困难的人。我模仿梁胖子,也给自己打印了一些小广告满世界张贴:“免费送蔬菜水果上门。您有需要,一个电话,我来跑路。13XXXXXXX,古先生”。我有了手机,是毛丰淘汰的。她说这样可以随时跟踪了解爱妃的安恙。
尽管我一直小心翼翼,还是在那个曾经叫我玩玩的小巷附近栽了。
就在我跟城管队员对峙的时候,一辆敞篷吉普停在跟前:那个被我救过的学生娃跑过来拉住我说,叔叔,您还认得我吗?
他的父亲从驾驶室出来,把学生娃拉到身后,怕我把他拐跑了似的。
杀猪匠?我揉揉眼睛,确认是不是看花了眼,没错。两年不见,野鸭变天鹅了。
是你?杀猪匠的口气像干部。
我点点头,显得既猥琐又虚脱。
儿子,你确定是他?杀猪匠转过身,对一个女城管队员说,冯队,别为难他了。
冯队嘴角冒出两个花蕾说,三哥说了算。
杀猪匠掉转身对我说,别干这个了,到三度槽市场找赵主任,提邓老三,他会给你一个摊位。
冯队把三轮车还给我问,你认识邓老三?
我像一跤跌进了御膳房,望着满桌子山珍海味不晓得该从哪里下口。三度槽,凡是做买卖的,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要想进去,不是有领导指引,就是拿钱开路。
一个跟老子一样捡垃圾的,转眼就修成了佛主,不是在拿我开涮吧?我决定试试。
我成了在三度槽农贸市场有固定摊位的人,这让周家兄弟和其他朋友羡慕不已。在他们眼中,拥有三度槽的摊位,不光是即将发财的标志,更是我在这座城市找到了坚实靠山的象征。大家更加紧密地团结在我周围,希望我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可能的话,也拉兄弟们一把,贾大夫甚至暗自庆幸那天晚上把自己的三斤药酒贡献了出来。
每天早晨五点半钟,我准时出现在百家冲农产品批发市场,用一个小时把蔬菜水果采购齐全,七点半钟回到三度槽,按品种颜色大小收拾干净码放整齐,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然后吃一碗面条或炒粉,九点钟准时开门迎客。第一天,我就收入123.39 元。照此计算,除去每月一千五百块钱的摊位费,也有两千多块的利润呢。
整个晚上,我都在亢奋中勾画着美丽的未来:这样奋斗十年八载,差不多可以在老家的县城买一个铺子,然后经营饭馆或收租金度日了。把老婆接过来,我腾出手再干点别的,再挣一份钱。一想到老婆,我就神志恍惚心旌摇荡,直到四点钟闹钟响起,都还在不明不白中不能自拔。
因为承接了一家单位的送菜任务,我有点忙不过来,于是问郑蛤蟆能不能每天帮我看两个小时摊,一小时二十块钱。郑蛤蟆经常一天也等不到一个顾客,等到一个就宰一个,下手特别狠,而且保证宰得你口服心服。他嫌不能睡懒觉。我又问魏证件,最近公安部门打击刻假章办假证力度很大,与其像老鼠一样整天龟缩在家里,过得胆战心惊,不如跟我到市场,既能大口喘气,还能挣个盒饭钱。魏证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刻的印章制作的证件,已经以假乱真到专业部门都辨别不出来了,过了这阵就有几个大活。卖菜是体力活,不是他的追求。其他如周家兄弟兰幺嫂梁胖子贾大夫定财神,职业相对固定,肯定没工夫。我只好电令金晓秋火速北上增援。
老婆到达的第二天晚上,我们正在吃饭,毛丰跑到走廊里大呼小叫,古罗马,我活不成了,快救救我。
我打开门,见她哭哭啼啼丢魂落魄的样子,问她怎么啦?她说爱妃丢了。爱妃丢了,不就等于我的魂丢了吗?魂丢了,我不就成行尸走肉了吗?她没在意我老婆的存在,拉着我的胳膊又摇又晃。
毛丰的喊叫惊动了周家兄弟兰幺嫂林把戏贾大夫郑蛤蟆魏证件定财神,他们趿拉着拖鞋,一副很悠闲很满足的模样问出什么事了。毛丰哭丧着脸说,爱妃丢了,一周前老公又把我扔了,祸不单行啊,你说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因为我的关系,大家跟毛丰和爱妃都很熟了。魏证件首先站出来义愤填膺地问,你老公凭什么扔你?狗杂种是不是欺侮咱娘家没人?
贾大夫也摩拳擦掌说,毛妹子,不哭,我们给你扎起,把他绑了吊起打。说,他在哪,我们现在就坐古罗马的三轮车过去。
周家兄弟兰幺嫂定财神都撸起袖子,发誓要以娘家人的身份教训那个负心汉。
毛丰感动得满脸通红说,他在阿富汗!
我们愣住了。林把戏从鼻孔里抠出一团黑泥,看着拖鞋里露出来的脚趾头说,他妈有点远。
定财神嘀咕说,非把古罗马累死在路上不可。
我说,这样,大家都认识爱妃,分头出去帮着找,就一个小时,找得着找不着都收队。
然后我大致分了一下方向,转头对老婆说,晓秋没见过爱妃,就留在家里。
毛丰这时才像刚看到金晓秋一样,问,古罗马,你又从哪搞的女人,还长这么精致。
是,我老婆的各个部位都长得比较标准,符合人类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我说忘介绍了,我老婆金晓秋,昨天刚到,这是毛丰姐姐,就住前面小区。
金晓秋怯怯地问了声毛姐好。
我们跑出去找爱妃。公园里树林下马路边小区内,霓虹闪烁的街上,黑灯瞎火的古老巷子,都回荡起了此起彼伏呼唤爱妃的声音。
临近春节,我准备去拜访一下贾老板,多个朋友多条路,在这座城市,他是我认为不多的几个值得交往的人。
贾老板对我的造访非常意外非常感动,一边给我泡茶一边安排老婆做饭,说晚上喝几杯。我说我约好去看妹妹,她在这座城市的一所著名大学读书,马上放寒假,要给两边老人带一些东西。贾老板说要真有事,就改日再喝。接下来他告诉我,他注册了一家装修公司,刚中了一个交通银行的标,如果我愿意,可以回来给他当助手。我说我在三度槽农贸市场卖菜。贾老板说,卖菜也不错,等开工了,就把食堂供应那块承包给你,每天有百十来人吃饭呢。
我们一起回忆了掏旱厕晒大粪的美好时光。他告诉我,是一个大老板在考验他,事实证明,他经受住了考验。刚中的这个标,就是考验的结果。
啊呸,这方式也太特别了,变态。
很显然,我已经走过了在这座城市的低谷时刻,贾老板的食堂随时会解散,也随时会重新组建,只要得到他的信赖,保持稳定的供应关系,我的买卖就会像秋天的高粱,越来越红火。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先进的装备可以增强战斗力。我买了台烧柴油的火三轮,不但可以多装菜,往返速度也快了几倍,“嘭嘭嘭”,屁股上黑烟一冒,就是一个来回。原来的三轮车我也没扔,成了金晓秋穿梭于出租屋和三度槽市场的专门用车,我给它简称“秋专”。
毛丰给我打电话问有没有爱妃的消息,能不能陪她去喝杯酒,再不放松一下,就成过期食品啦。话音一落又立即收回说,算了,被金晓秋晓得还不把你撕了?我说,晓秋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她“嗤”了一下说,少来这一套,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她,我开了句玩笑问你又从哪搞的女人,她追着我问了三天,非要我说清白。
我打了个寒噤,回想起有几天金晓秋对我不冷不热,没有久别胜新婚的激情,我还以为是她想家想孩子了。女人嘛,第一次出远门,牵牵挂挂是正常的,没想到她竟然对我起了疑心。
毛丰说,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曾经夜深人静去赎你,之后又发现了那只“母猫”。
我把电话给她挂了。
黑桃一江春水不回头,不知此刻在哪漂流。
这期间,在三度槽市场背面,三度槽与戎江交汇处,开了一家超级夜市,从南到北约两公里长,全国各地的特色小吃、杂耍、电游、游艺、拳击摔跤等,沿街道两边而设,仿佛九龙出海,把这片天空闹腾得昼夜颠倒、黑白难分,始终处于奋进昂扬状态。我们出租屋的林把戏郑蛤蟆兰幺嫂贾大夫定财神,都在夜市里扯了场子,继续他们白天的生意。魏证件也去了,但不是办假证,而是改用石膏模型为南来北往的客人雕刻头像,刀法粗犷,似是而非,倒也能把客人哄开心,听说生意还不错。
定财神的米花糖最有魅力。因为要先炸出爆米花,再放入专用模具进行调制压缩和切割,工序复杂。尤其是爆米花的过程,冷不丁“嘭”的一声炸响,经常弄得男人鸡飞狗跳、女人花容失色,冰激凌咖啡果汁烤串洒落一地。市场管理部门曾经以“极易引发群体性踩踏”为由要取缔它,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失为一道古老的风景。这种爆炸所产生的刺激和震撼,正是日常枯乏生活的调味品,像辣椒像花椒。你看摊位前围观的男女老幼,时隔十多分钟就要捂住耳朵,惊恐但又渴望那脆生生的炸响,便是铁证。就这样,定财神获得了在夜市的稳固地位。
兰幺嫂在走廊里,把嘴贴到我耳边悄悄说,在夜市里看到梁胖子了,扯着嗓子吆喝,百合栀子康乃馨,一块钱一枝,玫瑰菊花向日葵,还是一块钱一枝。
然后就嘻嘻哈哈笑。
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兰幺嫂说,你想想,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卖花?
开始我没觉得什么不对,但想着想着也觉得滑稽了。
就在这时,毛丰给我打电话说,抱走爱妃的人找到了,姓梁,外号梁胖子。他把爱妃以一万五千六百块钱卖给了狗贩子,狗贩子又以一万八千八百块卖给了一个做建材生意的老板,因为老板的秘书特别喜欢爱妃。
我也怀疑过梁胖子。爱妃跟我生活的时候,他经常过来逗它,还旁敲侧击跟我打听,外面关于爱妃是一只名犬的议论是不是真的。我问她为什么不把梁胖子抓起来?
毛丰迟疑了一下问,梁胖子有啥不良嗜好吗?比如赌博酗酒嫖娼好吃懒做啥的?
我快速回忆了跟他交往的全过程说,没发现。
毛丰“唉”了一声说,古罗马,这事以后跟谁都不要再提了。
八
收工刚进家门,警察就来了,说有事要我协助调查,正在洗衣服的金晓秋吓得脸色苍白,眼珠子像死鱼。我安慰她说警察匡扶正义,一心为民,不会颠倒黑白。出门前,我换了件过年才穿的休闲西装,把半新的旅游鞋擦得干干净净。警察也没催,耐心得像一位忠心耿耿的马夫。
警车在公义路派出所停下来,我被带进一间问询室,两个警察跟我相对而坐,一个负责问话,一个负责记录。
问话警察说,你这个名字有点日怪,咋不叫古时候?还有,你这身衣裳,哪像个农民工,简直就是准备去打高尔夫的老板。你吃烟吗?
我摇摇头。
问话警察把烟点着,按程序问了我的姓名、性别、出生年月、身份证号码、籍贯之类的东西。记录警察刷刷刷地书写。
我一一回答之后,问话警察问,你认识黑桃吗?
我一时想不起来说,您能提示一下吗?
问话警察拿出一张照片,哦,母猫。但照片比我记忆中的母猫要性感风骚得多,嘴唇涂了口红,皮肤上抹了厚厚的增白霜。
问话警察让我详细讲述了跟黑桃认识交往的全过程后问,你有她消息吗?
我说,她告诉我回老家照顾生病的父亲,就没音讯了。
问话警察说,你说的都是实情?
我蹿起来,随即又坐下说,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警察办案讲证据,但对我的恶咒还是非常在意。他让我看了问话记录,签了字,要开车送我。我说算了吧,怪吓人的,还是坐公交地铁自在。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母猫一定犯事了,而且是大事。她能犯啥事?直到很久以后,当我把无数信息缝缀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后,差点瘫在公共厕所里。
我们在地下室安稳地生活了几年,虽然相互之间也时常发生龃龉甚至动手,但总体相处还算和谐。谁有个伤风感冒头痛脑热,贾大夫会奋勇当先;谁的指甲长了耳朵被耳屎堵了,兰幺嫂会勇往直前;谁要往老家开个计划生育的假证明,魏证件会义无反顾;谁要跟谁吵架怄气了,林把戏会变着花样逗你开心。定财神经常把卖剩下的爆米花分发给大家,我和周家兄弟也把没卖脱的蔫蔬菜蔫水果送给各户。大家要洗澡理发走亲访友,则由郑蛤蟆说了算。至于挣多挣少,既要凭智慧,还要看运气。比如郑蛤蟆,他洞察秋毫,发现人们算命看相都不来地摊了,只上网。年轻人更是张口闭口这星座那星座,什么玩意!他当机立断,四处拜师,头悬梁锥刺股刻苦学习风水和黄道,两三年时间就在行业里头做得风生水起——公司搬迁店铺开业要看黄道,老板办公室的选择和内部装修要看风水,工程奠基小区开发要选良辰吉日,而且价格都不菲。几年下来,赚得盆满钵满,差点就要抛弃我们,择高枝而栖了。
突然一天,物业通知我们,两周内全部搬走,腾出地下空间交还政府人防部门。理由:防空设施,不得占用。
我们都在里面住了十多年啦。
大家惶惶不安,推荐我和兰幺嫂出去寻房子,多找几家,然后集体研究决定。
我们找了几处,要么太贵,要么太远,最后觉得黄羊湖一处违法建设的平房还比较合适。虽然周围环境不好,租金也贵了,但离城市近,出入方便。周家兄弟魏证件贾大夫林把戏定财神他们合租,兰幺嫂找了个卖凉皮的甘肃女人同居,只有郑蛤蟆单独住了一间。
对于我们这些打工人,房子就是一个安放肉体的地方。
平房上面是条高压走廊,一天到晚吱吱叫唤,像一群耗子在房梁上追打嬉闹。屋后是一片木枯草黄、墓碑残缺、满地洒着白色乌鸦屎的乱坟岗;房前一条日夜流淌着污水的河沟里,长满了肥硕的苇草和野生芋头,挤满了蚊子苍蝇。一条高低不平的煤渣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连我的火三轮跑在上面都要喘粗气。墙体是从别处拆来的旧砖垒成的,房梁椽子也是反复用过的旧木料,屋顶盖着既不保温也不隔热的石棉瓦。
盖这种房子的人,一般都在当地有相当过硬的关系。他们晓得违法建筑寿命不长,所以偷工减料,如何省钱如何干,只要塌不了,捞一把是一把,三年五载,七年八年,撑不下去了,推了也不心疼。只要一年没空着,成本就回来了。
我开着火三轮,分三次浩浩荡荡把大家的日用物品搬到新的住地。郑蛤蟆悄悄为我们每间屋画了道神符,说这地方阴气太重,有神符镇着就没事了。管不管用另说,反正我们都按郑蛤蟆的吩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子丑交替的时刻,恭恭敬敬、庄重肃穆地贴到了门上。
毛丰跑来祝贺我们的乔迁之喜。她骑了一辆很炫酷的城市运动版自行车,速度太快,要不是我和林把戏拦着,就冲进污水沟里了。
她一下车就咋呼,没有路灯,没有栏杆,没有标识和减速设施等等。当她进一步发现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没有独立的厨房,甚至连个像样的盥洗间都没有,只能几家人合用一个水龙头,她彻底愤怒了。她嚷嚷说这哪是人住的地方,简直就是骡马市场,并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抠门,为什么要对金晓秋这么狠?挣钱不就是为了改变生活吗?
我觉得很委屈,上有老下有小,来钱的路窄花钱的路宽,不省着点支应不过来。
毛丰继续对金晓秋煽风点火说,跟这种男人过日子可惜了你这副身条和脸蛋,离!离了去做个美容焗个黄毛,再买两身旗袍美个指甲,别的不说,姐给你找个百万年薪的老板不成问题。
金晓秋边给毛丰调制她爱吃的绿豆凉粉,边说,你先找个给我看?
毛丰被噎了,好久才悠悠地回答,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摸摸金晓秋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不管生儿生女,我都要当干妈哈。
金晓秋说,你是他姑姑。姑不比干妈更有分量?
毛丰说,对呀,我是他姑姑。她从纸箱里拿出橄榄油、分割好的小牛排、冰冻的海参鲍鱼对虾,让金晓秋放到冰箱里。这都是他们单位的福利,因为很少开火,发了就直接送过来。这些年,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单位和组织的温暖。
三渡槽市场背后的超级夜市被关了,据说环保不达标。魏证件最后一个离开,他的石膏头像雕刻曾长期占据夜市网红打卡点地位。
第一场秋雨过后,金晓秋要生了,跑了几家医院,都说我们没有提前建档,不予接收。城里生个孩子这么麻烦?像我们这种情况,只能憋回老家。
我又去了家私人医院,一说费用就把我的脸吓白了:相当于我起早贪黑卖一年蔬菜。因为他们不但负责接生,还负责产妇和婴儿的健康护理,直到三个月。
从老家赶来伺候月子的丈母娘沉着冷静地说,憋是憋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生吧。猪儿狗儿猫儿都在自己窝里生,我也是在家里生的晓秋。
看着金晓秋因阵痛扭曲变形的脸,我急得在门洞里穿来穿去,把门前的煤渣地都踩出了一个坑。兰幺嫂十分不满,骂我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要我立即发动火三轮,把金晓秋拉到最近的区医院,堵在妇产科门口,看他们管不管!她已经换好衣服,下定了跟医院斗争到底的决心。周家兄弟做好了用铺盖随时卷着金晓秋抬上火三轮的准备。郑蛤蟆盘腿坐在床上,嘀嘀咕咕地念着听不明白的咒语,为大人和孩子祈祷平安。贾大夫拿出酒精纱布和剪刀,暗自摩拳擦掌,准备听我号令冲锋陷阵。魏证件拿出刻刀,用贾大夫的酒精消完毒,正在跟他争执用剪刀还是刻刀割脐带利索。魏证件说他的刻刀削铁如泥,割脐带就是眨眼间的事。贾大夫说他的剪刀是专业医用剪刀,锋利不必说,还不感染。林把戏说他有气功,如遇难产,可以发功催产。他在河沟边调理经络气血,吸纳天地精华,做发功前的准备,三分钟不到,就被沟里起飞的蚊子赶回了屋。只有定财神还在不远处砰砰砰地爆米花,兢兢业业地制作米花糖。
我给毛丰打电话,她应该有办法。我希望以和平的方式,让孩子在正规医院光明正大地来到这个世界。
毛丰好像并不清楚医院生孩子的环节,让我把电话挂了等她通知。
金晓秋真的临盆了,疼痛让她像遭遇屠户的猪一样嚎叫,双手跟钳子似的抓住身上的铺盖,脸上脖子上全是汗水。我拿着毛巾不停地为她擦拭,绝望地看着丈母娘从容不迫地从床下的木箱里翻出几件散发着霉臭味的旧衣服,打算一会儿垫在女儿的屁股下面。兰幺嫂把同样焦急不安的周家兄弟郑蛤蟆魏证件轰开,留下贾大夫说,你在门外候着,我有啥不懂的好问你。贾大夫在门外踩踏的尘土,被风卷进屋里,呛得金晓秋不光喊叫,还不断咳嗽。我瞟一眼静静躺在桌上的电话,看来毛丰靠不住了。
城里人都这样。
救护车的呼叫由远而近,在我们屋前停下。三名医护从车里跳下来,问正在原地转圈的贾大夫,古罗马住哪里?
救护车是毛丰安排的,拉着金晓秋直接开进了大学附属医院。这是我从来不敢奢望的,在惶恐不安中既担心费用高昂,又有点暗自得意:在全城几百万外来务工人员中,能在附院生孩子的,恐怕只有金晓秋了吧?
孩子平安出生,是个男孩。
为了庆祝孩子出生,兰幺嫂提议,沿门前的河沟,栽一排梧桐树。有了梧桐树,不愁凤凰来。
两个多月后,毛丰来看儿子,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古浪屿,说跟他爸一样,都很著名。
金晓秋和她妈感恩戴德,激动得要给她跪下。尤其是我丈母娘,在捉襟见肘的屋里转悠个不停,不晓得该哪只脚先着地,该哪只眼睛先睁开,是用左手还是右手去倒水。
九
自从丈母娘来了以后,我就搬出去跟郑蛤蟆住。他不情愿,明确告诉我偶尔会有女人来过夜,不方便。我厚着脸皮向他保证,房租分摊,一分不少,有女人来,我就回避,绝不搅扰,而且替他保密。
事实上,不光是郑蛤蟆别扭,我和金晓秋的爱情也受到了很大压制,时间空间变得极不确定。有时我会求郑蛤蟆行行好,出去溜达一会儿;有时我们会跑到屋后的乱坟岗,在乌鸦的聒噪中匆匆行事;甚至干脆在火三轮的车斗里,用床单做遮挡,完成肌肤爆裂的渴望。
郑蛤蟆有天晚上对我说:“以后不要在外面偷鸡摸狗了,跟吃野食似的。谁没年轻过,有想法就讲,我要去趟香港和台湾,让金晓秋住这边来。”
黄羊湖的出租房全部住满了,不光住人,有的还兼做车间作坊:勾兑假酒,调制陈醋酱油和饮料,卤酱食品,腌制韩国泡菜,仿造古玩假玉,什么挣钱干什么。区综治办接到群众举报后,明察暗访,带着公安工商卫生食药安全生产等部门来联合执法,端掉了十几个制假窝点。
举报人是周家兄弟。事后,他们匆匆去了新疆,在一个很偏远但风光绮丽的县城开了家湘菜馆。毛丰在为我们讲述时,我努力回忆那些被日月侵蚀和风雨黯淡了的往事,发现周家兄弟一直是挂在我前面的两盏灯,他们勤劳善良,正直仗义,虽然没挣到多少钱,但活得很有骨气。我暗自思忖,一定要去趟新疆,去那个小县城,向他们朝圣。
其实平房里最艰难的是上厕所。男男女女百十号人,只有一个旱厕,男的这边两个蹲坑,女的那边没去过,不晓得。白天大家都出门干活了,好一点,一到晚上,就跟难民领食物一样要排很长的队伍。郑蛤蟆担心出事,手书了告示贴在每家门上,规定厕所只供女人使用,男人小便冲河沟,大便到后面的乱坟岗,同时把旱厕墙上的“男”一律改成了“女”。他还不放心,又把自己和我以及魏证件贾大夫林把戏编成班,晚上十点以后轮流值守。定财神不愿参加,说乱坟岗里有鬼魂出没,怕被吃了。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们被紧紧地包围在了小便和大便中间,刮西风,饭菜里掺和着小便味,刮东风,锅灶上飘荡着大便味,刮东南西北风,整个空气就混杂着大小便发酵不充分的酸臭味。我丈母娘忍无可忍,闹着要把古浪屿带回老家,呼吸农村的绿水青山。金晓秋不但没同意,还要把老大也接过来,接受城市文明的洗礼。丈母娘怒目而视,说你敢!
林把戏要去农村发展。他用目光指着街上对我说,你看这大街,从早到晚,每个人都忙忙碌碌脚不沾地,哪有闲工夫看我耍把戏?即使有,也是刚进城还没找到活干的农民,身上一滴油水都没有,哪有余钱打赏?我问他到农村怎么发展?他说专走那些婚丧嫁娶做寿造屋的人家,不单有赏还管饭,一举两得。
林把戏走后的第三天晚上,郑蛤蟆说他丢了三万块钱。我鼓动他报警,因为我俩住一起,有瓜田李下之嫌,警察能排除我的嫌疑。
郑蛤蟆说:“算了,为这点钱把人抓起来坐牢,不值当。谁的心都有跳得快的时候,谁的眼都有进沙子的时候。”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以为又是公检法机关打来的。这段时间他们老给我打电话说我涉嫌洗钱涉嫌各种犯罪。电话第二次打进来,我忍不住想跟她斗斗嘴。对方问,你是古罗马吗?你的朋友定财神在白鹭公园东门爆米花糖,把自己炸晕了,再不送医院就要死啦。我比手画脚说,你不能帮打一下120吗?他说,哪个付钱?把电话挂了。
郑蛤蟆跟我一起发动火三轮,直奔出事地点。
定财神的爆米花机炸了,响声将一颗正在往东去的星星震落在地,奔涌而出的米花像无数弹珠满天飞翔。定财神被爆炸产生的热气冲倒,脸和胸部大面积烫伤,一只眼睛不翼而飞,在左脸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好在当时周围没有多少人,而且躲得远,除了心脏和血压受到一些冲击,别无大碍。我们赶到的时候,定财神像一条垂死的蚂蟥躺在地上,身上覆盖着雪片一样的爆米花,制作米花糖的设备凌乱地散落在地,狼藉一片。警察已经到了,正在等待救护车。
我跟警察做了简单交涉,决定由郑蛤蟆随救护车去医院,我把定财神的设备先送回去。这是他的命,是他唯一赖以生存的工具,不能丢。
医院检查结果是定财神丢掉的眼睛不能复明,但可以装一个玻璃眼球。脑壳有中度脑震荡,脸和胸部重度烫伤,做植皮手术可以让它们恢复。五脏六腑没有受到致命打击,痊愈后继续爆米花做米花糖应该不成问题。他没有医保,所有费用需要自理,我替他交的五千块钱押金,一圈检查下来就所剩无几了。
快天亮时定财神醒过来,见自己头上身上都裹满了纱布,问我和郑蛤蟆发生了什么。我们简要给他讲述了事情经过,还没说完,他的右眼睛就洪水泛滥、波涛汹涌了。他说他的女儿十六岁那年得了尿毒症,十年了,亲戚朋友都劝他放弃,他不忍心,就靠爆米花做米花糖给她做透析,维持生命。女儿长得很漂亮,学习很优秀,曾经是一家人的骄傲和希望。
我和郑蛤蟆都是第一次晓得定财神的心酸家事。我们面面相觑。
七天之后,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定财神跑了,还欠着二千三百七十七块住院费。
晚上我到定财神租住的房子,发现他的床铺空空荡荡,放在床下的爆米花设备不见了。墙上有张用口水粘贴的脏兮兮的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借条,今借到古罗马现金大写人民币至少伍仟元,有可能是柒千元,但不会超过捌仟元,最终以发票为准。立此凭证,终身有效。东方大定。X 年X 月X 日。
下方写着家庭地址。我们这才晓得定财神的真姓实名!
我疯狂地砸着屋里稀少的东西,愤怒地咒骂着,定财神,日你先人板板。虽然我相信定财神的诚实,也相信那张借条具备的法律意义,但我更相信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道德承诺。
定财神,你在哪里,千万不能死啊,为了女儿,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把事情告诉了金晓秋,她听着,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两只手机械地揉捏着那张借条,直到它们成为碎末,从指缝间掉到地上。
郑蛤蟆盘腿坐在床上,不停地叹气,嘴里喷出的烟雾在头上盘旋成一团青色的云,久久不散。他说,定财神的医药费咱俩平摊,你一个人背,太沉。
我不同意,说定财神有借条,到时我可以找他还。郑蛤蟆咳嗽了几声说,那就等下辈子吧。
魏证件也要走了。他说,高科技和大数据对刻章办证进行了铁桶般围剿,连喘气的缝隙都不给留。几天前刻了枚黄牛屠宰检疫章,结果被市场监管扫出来,跑到一座公墓里躲了两天,才算逃过一劫。
他向我借钱买火车票。我问他连这点钱都没攒下?他朝兰幺嫂住的房子咧咧嘴。我吃惊不小,一口冷气顶在喉咙,牙齿当即过敏。他环顾左右,把头伸过来说,卖凉皮那个。
魏证件的目的地是普陀山,专门为游客雕刻石膏头像。好手好脚的,踏实干几年,给自己挣个养老钱,省得到时吃低保被人瞧不起。
贾大夫修成了正果,加入了一家私人医院。
十
我不再跟郑蛤蟆合住,另外租了间屋。有天半夜,他来叫我喝酒,金晓秋极不情愿,因为他天天可以睡懒觉,我不能。我觉得郑蛤蟆一定有事要说,就答应了。
因为临时起意,一样下酒菜都没有。我要回去拿花生,被郑蛤蟆拉住说:“不要吵着她们,喝酒是借口,就想跟你说说话。”
这不是郑蛤蟆的风格,由于职业原因,他早已练就了不轻易说话的习惯。我懵问:“你老是不是遇到夺命红颜了?”
郑蛤蟆抿了口酒说:“那天晓得定财神女儿的事后,至今都在难受。一闭上眼睛就是一个漂亮小姑娘在脑壳里蹦来跳去,清亮的笑声像春风雨露,把满山满谷的花苞都润化开了。”
我没接话。
他接着说:“我没有孩子,但晓得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你我都很难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我的情绪突然低落到了极点,使劲喝了一大口酒,眩晕中,仿佛看到定财神身上裹着已经发黑发臭的纱布,戴着一副黑色的塑料镜,佝偻在墙根下,正在努力给路人炮制米花糖。这个月,他女儿透析的钱挣够了吗?
郑蛤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艾滋了,你不要害怕,这样喝酒说话不会传染。”
我的脑壳“轰”的一响,一朵蘑菇云冉冉升起。
郑蛤蟆接着说:“趁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我也要走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要去找定财神,去找她女儿,我要给她治病,花多少钱都治。内地治不了去香港,香港治不了去国外!”
我没有再回去睡觉,恍恍惚惚从郑蛤蟆屋里走出来。金晓秋告诉我,社区通知今晚全体转移,本市将遭遇三十年来最强降雨。
晚上六点,由武警部队派来的车辆停在门前。我们被集中安置在太平洋会展中心。
暴风雨是从午夜后开始下的,持续了两天三夜。我们在会展中心安顿下来后,发现郑蛤蟆不在,打他电话,说已关机。他是走了吗?为什么要把电话关了?
街上除了风,就是雨,连挺拔的水杉榕树和所有交通违法摄像机都被雨幕遮挡了。吃着志愿者送来的面包牛奶和火腿肠,我味同嚼蜡,默默祈祷郑蛤蟆平安。
洪水过后,出租房全部坍塌,我们没来得及带走的锅碗瓢盆、米面油盐、家具家电都浸泡在黏稠的稀泥里,被太阳烘烤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郑蛤蟆会不会被埋在里面了呢?我从污泥中刨出火三轮,在车斗里清理出几只猫狗尸体和一些破衣烂鞋。我在郑蛤蟆住过的那间房子前停留了很久,希望他真的已经走了,我的电话会随时传来他找到定财神和定财神女儿的消息。
传了近一年的谣言终于尘埃落定:三度槽市场关闭,所有商户要在一个月内撤出。一石激起千层浪,附近几家市场也陆续宣布了关闭日期。据知情人士讲,从今往后,生鲜蔬菜水果和禽蛋鱼肉,要么进超市,要么进专卖店。我打听了一下沿街店铺,租金贵得吓人,利润却越来越稀薄。
我去找邓老三,看他能不能给介绍两家单位,做蔬菜水果配送。他家大门紧闭,门前的杂草长势凶猛,把路都封了,仿佛从来没人踏足过。
一个在附近溜达的老汉问我,你还敢找他?他是黑社会头子,被抓了。
杀猪匠,邓老三,黑社会头子……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把他们联系起来。
我又去找贾老板。房子空着,电话没人接。贾老板又怎么啦?
一周后,我才知道,在抓捕以邓老三为首的涉黑犯罪团伙中,有多位警察牺牲和受伤,毛丰在受伤之列。
我们第一次去看毛丰,被警察和医护拦在了病房外。第二次去,已经是二十天后了,一见面,她就埋怨:“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我都死几回了,连个照面都不打,凉粉也不送,儿子也不抱来……”
我做了深刻检讨,金晓秋说马上就回去做凉粉,并把古浪屿带过来。
金晓秋走后,毛丰告诉我,邓老三始终没有忘记弄死我,因为他哥哥被我打残废了,坐在轮椅上一天到晚流口水。那个在建材市场门口找我,长得像我高中英语老师的人,就是他安排的,没想到黑桃成了替死鬼。
我不寒而栗。
贾老板所谓的大靠山也是邓老三。雇我掏旱厕是邓老三的指示。毒犯把蜡封的毒品丸子吞进肚里,在送进城的路上一泻千里,全拉进了旱厕……我的心脏被揉出了无数皱褶,活着已是侥幸!
我走出病房,跟手捧鲜花的兰幺嫂和梁胖子撞了个满怀。听说他们合伙开了家鲜花店,生意像春天的杨絮柳花,满城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