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琪官
一
儿子出事后不久,苓就隐约感觉到身体里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却像再次经历了发育期一般,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日夜发酵、蠢蠢欲动着。可当时的苓却无暇顾及这无关痛痒的变化,一个多月前,她突然失去了刚满二十岁的独子璟。璟在独自去白滨旅游的时候,从海岸边的巨大岩石上一跃而下,永远消失在了暮色四合时的白色巨浪中。
苓始终都无法想象出璟自杀的原因,虽然是单亲家庭,但苓觉得自己给他的爱不比任何家庭少。璟也从未让她失望过,从小性格乖巧,成绩优异,两年前考上了早稻田的文学系。长大后的璟虽然性格多少有些腼腆内向,苓总以为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敏感点也没什么稀奇。可未曾料到没有任何预兆,也没留下任何遗书之类的线索,就如同落在沙漏里的一粒砂砾般,她的璟就纵身一跃,悄然消失在了无尽的虚无之海里。
苓每日都浑浑噩噩地活着——与其说活着,倒不如说每天只是机械地将口鼻前的空气呼进肺里再呼出。心脏成了一团浸湿的海绵,严严实实地堵在胸腔里。日出和日落完全失去了区别,即使钟摆逆时针旋转也不会觉得诧异。但身体里那股不明所以的变化却如淋浴后散去水雾的镜子般愈发清晰,几天前苓跌了一跤后终于恍然大悟。
苓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进食了,出门弯腰系鞋带后起身,突然眼前一黑,便失足从楼梯口摔了下去。苓在楼道口躺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挣扎着起身后只觉得一股暖暖的水流从额头流下,伸手一摸才知道是血。苓并不觉得疼,一开始以为只是跌麻木了,可痛觉一直迟迟不来,苓这才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痛觉了。
苓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努力回忆自己最后一次感觉到痛是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着?竟一时无法记起。从小到大,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痛,肯定有过无数次,可现在居然统统无法记起,似乎连有关痛的所有记忆都跟痛觉本身一起,从她身体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苓只知道痛是一种会让人心生不悦的感觉,可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觉,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就像很久之前吃过的一种美食,只记得美味得很,却记不起具体的味道。
现在回想起来,从警察口中得知儿子去世的消息时,苓似乎也未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只是觉得一种通身的麻木感,从头顶直直地贯穿到脚底,随即这股触电般的麻木感又钻进了苓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里,直到现在,苓还没能从这种麻木感中脱身。
护士走进病房,准备给她注射缝合伤口前的麻醉针,苓摇了摇头,她想再次确认痛觉是否真的已经离她而去。缝合的过程十分顺利,苓甚至连一口大气都没出过。连那位看上去经验十分丰富的医生都惊讶于她的忍受力,说苓是他见过最不怕疼的病人。苓犹豫再三,还是转头告诉他,自己不是不怕疼,是突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感了。医生惊讶地看着她,翻了翻她的病历,护士又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些什么。医生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随后便给苓安排了心理咨询。
苓坐在心理医生的问诊室里,跟医生讲述了儿子去世后这一个多月的生活。苓两三句便说完了,对于她来说,这一个月的每一天都过得大同小异,却又无比漫长。医生随后给她做了一系列应激反应测试,一切正常,医生又试着用金属钳的尖端刺了刺苓的手臂,有明显的金属接触皮肤的触感,可就是毫无痛觉,听觉、视觉、味觉等其他感官一切正常,单单少了痛觉,活像在一头乌发中猛然拔去一根白发般,有谁在趁她不注意时,偷偷抽掉了她身上的痛觉神经。
“先天性痛觉缺失症的案例我倒是碰到过,像你这样痛觉凭空消失的例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医生身子向后仰,陷在皮质工作椅里,在胸前交叉起双臂对她说道。
“先天性痛觉缺失症?”苓重复着这个第一次听到的病名,在脑海中将听到的日语转换成中文。虽然苓已经在日本生活了近三十年,但听到从未遇到过的名词时,苓还是需要一点反应时间。
“嗯,就是一生下来就感觉不到痛。”医生似乎看出了苓的疑惑,在纸上写下了“先天性无痛无汗症”几个汉字,继而说道:“这是一种跟基因有关的疾病,一般都是先天性的,而且患有这种病的人一般都活不了多久,因为即使满身伤痕累累也感觉不到痛楚,所以不知道趋利避害,稍不留神,小小的炎症都可能有致命的危险。”
“一生下来就感觉不到痛楚?”苓在回味医生的话,无法想象他们的一生该要怎样小心翼翼地活着,却有点羡慕起这样的人来,不知道一生都感觉不到痛的人会不会活得快乐一些。
“像你这种情况,我考虑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创伤后应激障碍?”苓重复着医生的话。
医生继续解释道,“人在受到巨大创伤之后,出于自我保护原因,会出现一些抑郁、逃避现实、选择性失忆等症状。你这种突发性痛觉缺失,我认为也可以考虑是应激障碍的一种表现。”
“也就是说,我自己在潜意识里选择了忽略所有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觉,来自我保护,或者说自我疗伤?”
“正是如此,打个简单的比方好了,这就像你身体里管理痛觉神经的那个开关 ‘啪’地一声跳了闸,你现在要做到,就是找到那个闸,再次将它掰上去。”
“如何才能找到那个闸呢?”苓觉得有点讽刺般的好笑,一个心理医生居然会像个小说家一样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
“要想找回你的痛觉,你必须上溯到那个让你在潜意识里自主抛弃痛觉的源头,解开死结,找回痛觉。”
“解开死结,找回痛觉。”苓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二
苓现在所能想到的源头就是儿子的死。可儿子的死是一团永远都无解的谜,苓最终还是决定前往白滨亲眼看看那片海,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就算一无所获也无所谓,至少可以离他葬身的地方近一点。
时值深秋,按理说并不是白滨这座海边城市的旅游旺季。当时璟跟她说要这个时候去白滨的时候,苓就觉得纳闷来着。璟告诉她说,这时候去才不会有很多人,璟从小就不太喜欢热闹,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苓这才没多问。
半夜的时候下了一阵小雨,不大却足以透过玻璃窗和厚实的窗帘传到苓的枕边,窸窸窣窣地像以前璟半夜起床在厨房里找吃的。最近苓的睡眠变得很浅,一点点声响都能将她从睡意的薄雾中扯醒。苓静静地躺在灰蒙蒙的虚无里,簌簌的雨声夹杂在床头柜上闹钟的嘀嗒声中,毫无意义地传进苓的耳朵里。在这半夜突然惊醒,时间也失去了其固有的形态,成了从屋檐上均匀掉落的水滴,嗒——嗒——嗒——嗒,一滴可以是一秒,也可以是一生。
苓买了前往白滨町的早班车票。车上零零散散只有十来个人,苓也没按照座位号入座,径直走向汽车最后一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汽车在湿漉漉的城市中穿行,车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着,迟迟不出太阳。窗外的景色从高耸的大厦渐渐变成连绵的工厂,继而是无边的海岸线。苓头抵在车窗上漠然地看着,车内暖气开得很足,颠颠晃晃中,许久未曾光顾的强烈睡意向她袭来。
璟去世后这么多天以来,苓第一次梦见了他。依旧是离开家之前的那副装扮,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海边的巨石上看日落。苓就站在他的身后喊他,海风呼啸着,呼喊声很快便被吹散在暮色中。苓想走上前去,可每走一步,脚往沙滩里陷得就更深,璟离她却越来越远。落日渐渐沉入海底,璟的周身却依旧残留着金灿灿的余晖,像蝴蝶突然腾起后扑落的一身金粉。她眼睁睁地看着璟起身,抖落掉身上的金粉,像一个跳水运动员,在巨石上做着入水前的起势动作。苓拼了命地喊他,他似乎察觉到了苓的呼喊,停下了挥舞的双臂,慢慢转过头来——却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白晃晃一片,随即这张没有五官的脸,又像面点师手中的面团似的扭曲起来,发出鬼哭似的笑声。苓一下子惊醒过来。
一张清秀的青年人的脸在苓眼前慢慢聚焦。苓甩了甩被压麻的胳膊,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确认时间。十一点刚过,车才开了两个多小时,到达白滨还有一段时间。苓坐直身子,警惕地询问不知何时坐到她身旁一直盯着她看的青年:“有什么事吗?”
青年一脸愁苦,双手合十举在嘴前,诚恳地说道:“阿姨您好,突然打扰到您实在抱歉,可不可以麻烦您假扮一下我的母亲,打个电话给我的老师——对了,我叫滨田圭太,告诉我的老师,老家出了点急事,需要请假两三天。”
苓看着对面的青年,二十岁左右,跟她的璟差不多年纪。长得跟他的璟有点像,又哪里都不像。看他十分着急的样子,又不像是什么坏人,苓有点不忍拒绝他,便掏出手机,拨打圭太报给她的号码,稍微组织了下语言,便细声对着电话那头说道:“您好,我是滨田圭太的母亲。由于我的父亲突然过世,想给圭太请三天的假……”
苓客客气气地挂断电话后,圭太继续双手合十,笑着对苓说道:“谢谢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这点跟她的璟一模一样。
苓对着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试图避免除此以外不必要的交谈。
“阿姨您是中国人吗?”圭太兴致勃勃地继续开口问她。
“嗯。”苓点了点头。
“我母亲也是——我是混血儿,刚在车内想找人帮我打电话的时候,看到您就觉得十分亲切,这才斗胆过来麻烦您。”
身旁对着她一直微笑着的圭太笑容干净美好,苓瞬间恍惚了一下,随口问了句,“逃学?”
“逃命。”圭太跟她开起了玩笑,继而转口问她,“阿姨您一个人去白滨吗?”
“嗯。”
“出差还是旅游啊?”
“都不是。”
“那就是跟我一样了。”
苓被他的说法勾起了兴趣,继续问他道:“那你去白滨干吗?”
“去了却一件心事,”圭太神秘地说道,“而且我看出来了,阿姨您也一样。”
圭太的话让苓对他产生了一种既类似于同病相怜的好感,又夹杂着一丝恐惧——一种在封闭自我时面对外界突如其来的善意的恐惧。她对着圭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头看向窗外迅速向后逃窜的绿色田野。
圭太看出苓有所顾忌,自觉无趣,再次对苓道了谢,起身返回前排的座位上去。苓看着他的后脑勺,想起刚才在梦里看到的璟的背影,以及当他转过头来后那张扭曲着的没有五官的脸,心头一阵悸动,她意识到了死去之人——无论是多么深爱着的亲人,迟早都会被我们渐渐遗忘,先是音容笑貌,之后便是曾经一起经历的种种,像受潮后渐渐爬上花斑的照片,最后只剩下一片勉强可辨的轮廓。
三
一个多小时后,汽车到达了白滨町车站。一座温婉宁静的海边城市,街道上行人寥寥,成群的白色海鸟在空中盘旋着。
苓跟着前面的人下了车。出了车站,圭太站在站台上等着她。苓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和他礼貌地告别。可没走几步,圭太又追了上来,一脸难堪地看着她,摸着后脑勺上齐颈的头发。
“阿姨,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不知为何,圭太追上她的时候,她内心居然有一丝欣喜。
圭太扭捏害羞着,耳朵涨得通红,鼓足勇气开口说道:“相信您也看出来了,我是瞒着家人,心血来潮突然就跑了过来。身上也没带太多现金,刷信用卡的话又会被我父亲知道。所以想着晚上可不可以在你住的地方借住一晚——放心,我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把我的驾照证寄存在你那!”圭太红着脸激动地说着,从裤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了驾照递到苓面前,继续说道,“我也不是什么变态,只要有床被子,睡地板什么的也不碍事,不至于在这种天气里露宿街头就好。”
苓推回圭太的驾照,问他道:“那你晚上不回家,你父母不会怀疑?”
“考上大学后,我就一个人搬到大阪住了。他们不会知道的。”圭太调皮地对苓眨眼说道。
苓略做思考,对圭太点了点头。
圭太欣喜得像只回归草地的兔子,主动上来接过苓手中的行李袋,屁颠屁颠地一路跟在苓身后。在路人看来,像极了一对前来度假的母子。
按着手机地图,苓找到了事先预订好的民宿。这是一家名叫“丰饶之海”的日式民宿,手动移门上挂着青铜质地的风铃,一移开门,便发出清脆寂寥的响声。玄关处摆着简易鞋架,鞋架上是十来双材质样式不尽相同的拖鞋,倒比千篇一律的酒店多了几分人情味。从换下来的鞋来看,似乎才入住了两三位客人。换了拖鞋上去,右手边一个类似银行柜台的旧式接待处,半圆形的窗口里伸出一个脑袋来,是位上了年纪却妆容精致的老妇人,满脸笑容地对苓喊着“欢迎光临”。
苓走上前去,和老妇人打招呼,报了预约信息,并询问是否可以临时更换一间双人床房间。老妇人先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她,然后笑着说道,“当然没问题。”随即从窗口里递出一把铜钥匙,并嘱咐道:“房间是三楼的‘潮骚’,浴室是公用的,在一层回廊的左手处,里面有个小温泉,您可以自由使用,但使用时别忘了关门哦。本店不提供餐饮,吃饭的话可以在外面的店里吃。这一带有很多美味的小店,价格又便宜,绝不会让您失望的。晚上十二点之后将会锁门,所以要是外出的话,请尽量在十二点之前回来。实在有什么特殊情况,可以提前电话告知。祝您入住愉快。”
苓接过钥匙,道了谢,领着圭太绕过前厅入口处摆放着的巨大四折古色屏风,屏风上临摹着葛饰北斋的著名浮世绘《凯风快晴》。苓驻足看了片刻,有点恍惚,那浑身通红的富士山几近喷薄,要是掉进喷发的火山口里,会感到痛吗?也许不会,瞬间就化成了灰烬,可能意识还片刻存在着,却失去了肉身,像幽灵一样飘无定所,随即便像云烟一样被这“凯风”吹散了吧。苓胡思乱想着,随即又整理面容,走进里间。
虽说刚才的玄关处有些狭小,可越过屏风走到里间,却是别有洞天。四四方方的回廊围绕着中间一湾室内鱼池,池水清明如镜,镜内数条红白锦鲤悠然自若。青苔覆盖的岩石看似随意堆砌,却又恰到好处。整个池景浑然天成,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就像是从山间野外用巨大的挖掘机抠出了这一片鱼池,直接搬运到了屋子里一般。苓看着眼前如此精心雅致的室内布置,却心淡如水,她之所以会选择这家民宿,只是因为在家里电脑的网页记录里看到璟之前住过这里,她带着一丝渺茫的期望,期望可以在这里寻觅到璟残留的气息,哪怕是一根发丝也好。
苓和圭太绕过回廊,沿着木制楼梯上到三楼,每一间房间门口都挂着木质门牌,“春雪”“金阁”“晓寺”“潮骚”四间房间,都是以三岛由纪夫的书名取的,苓顿时明白了璟会选择这家“丰饶之海”的原因了,他从高中起就成了个三岛迷,进了大学也一直在研读他的作品,《潮骚》也是他最后来白滨时,带的唯一一本书。
苓打开“潮骚”之门,一间中规中矩的日式房间,有些许破旧但还算整洁,除了电灯之类必要的家电之外,可以称得上现代家电家具的物什几乎完全不见踪影。房间内的榻榻米上并排铺着两床被褥,除此之外,只有一架有轻微裂纹的雕花木框梳妆镜,一张圆形置物桌,木格窗旁挂着一副同样出自葛饰北斋的复刻版《神奈川冲浪里》。苓走到窗前推开木窗,一望无际的白滨海岸尽收眼底,闭上眼细听,海浪声忽远忽近,朦朦胧胧的,像高烧卧床时听雨,又像是从身旁这幅画里传出来的海浪声,想来这房间倒是十分契合“潮骚”这个名字。
“这么细看,才发现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圭太放下苓的行李,盯着眼前这幅画说道,“人们造出了船,习得了捕鱼技巧,可最终还是会被这巨大的海浪吞噬,沦为大海的口中之鱼。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徒劳。”
苓后退几步,扭头看了看他,意外一个二十出头看上去无忧无虑的男生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苓和圭太并排站着,注视着眼前这幅世界名画。以前虽然看过无数次,但总是匆匆一瞥,并未发现那巨大的海浪之下,还有许多试图努力活下去的生命。苓有些动容,想到就那么轻松一跳落入这海浪之下,留给她无解谜团和无尽折磨的儿子,突然有些愤愠。死亡对已逝之人可能意味着解脱,对依然努力活着的人来说,却是一种难以参透的苦行。
“我从小就在海边长大,身边都是画里的这些渔民。好几个人都是出海之后就没再回来。”圭太突然说道。
苓转头看向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阿姨你饿吗?”圭太却转头突然问她。
苓一时没反应过来,可被他这么一问,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一点东西。苓摸了摸干瘪瘪的肚子,对着圭太点了点头。
“我知道前面有一家很好吃的海鲜自助料理店,上次来的时候吃过。价格也不贵,我请你去吃吧!就当感谢阿姨能收留我。”圭太对着她灿烂地笑着,酒窝里回旋着远处的海浪声。
苓略显迟疑,不要说跟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孩一起吃饭了,就连朋友们为了帮她散心,几次三番邀她吃饭都被她拒绝了。这么多天,吃饭只是在家随随便便应付着,将生的食物煮熟,将熟的食物倒进胃袋,一切流程只是生理上习以为常的操作,完全不像以前一样考虑什么营养均衡搭配、什么卡路里摄入。反正对现在的苓来说,吃饭也好,睡觉也罢,就跟无意识的呼吸一样,是她作为一个仍然存活着的生命体最本能的生命活动,毫无追求质量的考量。可苓看到圭太那对跟璟一模一样的酒窝,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她突然想不起最后一次跟璟一起出门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苓心里清楚得很,自从她答应收留这个男孩的时候,就已经私心地将其看为璟的替身。她多想再跟璟一起吃顿饭,就算对面坐着的是他的鬼魂也好。
四
深秋的天气十分明朗,海风疾疾,吹得天上的游云站不住脚,转瞬消散,只剩下一片湛蓝如釉的天空,底下是蓝得更加壮烈浓郁的大海。苓跟在圭太身后沿着海边公路走,却不太敢看向身旁的海岸,几次匆匆一瞥又立即收回了目光。海浪声却不绝于耳,比在房间里听到的更加清晰震撼,单调地重复着但又一点都不单调,每一次拍击都直抵人心。
圭太领着苓来到那家海鲜餐厅,店面十分宽敞,装潢却很简朴。不是旅游旺季且不是饭点,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两个晒得黝黑的年轻店员坐在店铺门前冲洗潜水服,看到来了客人,立即起身热情招待。海鲜的种类丰富又很新鲜,苓和圭太两人面对面坐着,圭太说了句“我开动啦”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苓看着面前专心于食物的圭太,突然觉得这一天发生的一切都过于不真实。苓本来就不是会轻易向人敞开心扉的人,儿子去世后更是将自己封锁得死死的。未曾想到自己会和一个所知甚少的青年面对面用餐。苓将一片生鱼片塞进嘴里,细细咀嚼,温润的口感包裹着她的舌尖,眼角就泛起了热意,在吞下食物的那一瞬间,苓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依然还活着的事实。苓极力想忍住却已经无法自制,源源不断的眼泪像从火山口喷发的岩浆一般烧灼着她的脸颊。
两腮塞得像只小松鼠一样的圭太抬头看到对面泪流满面的苓,没有说话,只是将桌旁的纸巾盒推至苓的面前,放下筷子,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她,那表情似乎在向苓传达着“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的无声安慰。苓胡乱擦掉眼泪,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将餐盘里的食物不断塞进嘴里。这么多天,苓的心里一直像缺了一块,此刻的她只能试图用食物将其填满。
“阿姨你知道捕豚季吗?”待苓情绪逐渐平缓下来后,圭太开口问她。
苓擦干眼泪,哽咽着问道:“捕豚季?”
“嗯,就是猎杀海豚的季节。会于每年九月一日在和歌山的太地町举行,一直会持续到来年的二月。我父亲就是当地的一名渔夫,今年我和他一起出了次海,目睹了他们驱猎时的情景。想必你也知道,海豚是对声音极其敏感的动物,父亲他们那伙人在船上不断敲击一根插入水中的铁棒,水底的海豚们便会惊慌失措地窜逃,直到被驱逐到一个海湾里,然后他们就会阻挡住出路,最后将所有的海豚一网打尽。”
苓惊讶地看着他,想起了那部叫做《海豚湾》的纪录片,很久之前看过,具体情节已经记不太清,脑海里只浮现出一片满是红色泡沫的血海,刚刚胡乱塞进胃里的食物开始隐隐翻江倒海起来。
“我知道这对常人来说可能过于残忍,可我从小在那片海岸边长大,驱猎海豚是我们那儿持续了几百年的传统,也是父亲得以生存以及养家糊口的工作。我从小就对这种猎杀习以为常,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直到那天收工,父亲他们带着捕获到的一只幼崽海豚兴致而归,在船上开了罐装啤酒庆祝着。当我回头看向那片已经变成淡红色的海湾时,看见一只成年海豚正在奋力追赶着我们的汽船。它不时对着我们发出哀号,可汽船的涡轮声太大,父亲他们在高谈阔论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船舱内那只被束缚在巨大渔网中的幼年海豚也发出了微弱的回应声。我意识到,我们捕获到的也许就是身后这只海豚的幼崽。正当我想告知父亲的时候,我们的船只就受到了剧烈撞击——那只海豚袭击了我们。幸好船体没什么大碍,父亲的一位同事举起刺刀,对着探出水面的那只海豚狠狠地刺了下去,在它脸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那只海豚在水中剧烈地甩动着尾巴,几次浮出水面张大嘴巴呼吸换气,随后便无声地沉入了幽暗的海底。我当时都看傻了,呆坐在那儿,紧抓着船舷的双手还在不住地颤抖着。船舱里的那只海豚发出了无比尖锐又绝望的叫声,我转头看向它——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那只海豚正在用一种类似于求助的眼神看着我,眼眶里似乎还含着泪。可我最后却没能救得了它。”圭太一口气讲到这里,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一块蟹肉,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随即抬头看向苓,期待地问道:“阿姨,可不可以来点酒?”
苓点了点头,唤来店员,要了一瓶清酒,斟满两只杯子,将一杯推至圭太面前。
圭太举起酒杯就是一大口,皱着眉,继续讲述道:“后来父亲他们将那只幼年海豚卖到了白滨町的一家海族馆,我前不久想过来看看它,可结果……”圭太神情落寞,用拇指和食指挤压着两眼之间,似乎在尽力压制着眼泪。
苓并不忙着问他,喝着当地并不怎么喝得惯的清酒,等待着圭太的下文。
“结果海族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说,那只海豚来到这里后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苓已经猜到不会是什么圆满的结局。
“听说是得了抑郁症死的。”圭太继续说道。
“海豚还会得抑郁症?”
“嗯,其实海豚的大脑沟回特别复杂,记忆力也超好,情感也十分丰富。那些被人类捕捉后的海豚,被卖到世界各地的海族馆,给人们带来欢乐,但其实他们自身并不快乐——就像很多喜剧演员其实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一样,很多海豚最终也会抑郁而死。”
“怎么就可以判定它们是否得了抑郁症呢?”苓不解地问他。
“海豚是种十分热爱自由的动物,这点跟我们人类倒也相像。然而它们跟我们人类一样,都是高等的哺乳动物,但跟我们人类无意识的自主呼吸不同,海豚的每一口呼吸都是有意识地进行的。它们可以控制自己下一口呼吸的时机,也可以决定是否要进行下一口呼吸,如果它有意识地终止了呼吸,也就意味着他们抑郁到自主地选择了死亡。换句话说,也就是在肉身被束缚住的时候,只好选择自杀以求得灵魂的自由。”
“与其痛苦地活着,还不如选择自由地死去。”苓喃喃自语,又给酒杯里斟满了酒。无法自由控制呼吸何时停止的人类,只好选择以各种残忍的方式——例如她的璟就选择了从岩石上跃身入海——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的璟生前到底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才会选择如此极端的做法?为何每天跟他生活在一起,却从未发现半点迹象?此刻的苓多想变成一只海豚,就这么深深吸上最后一口这世间的空气,然后闭上眼睛,纵身跳进死亡之海。这是璟去世后,苓第一次想到了死,也是她第一次从口中说出了“痛苦”两个字。刚才一口气胡乱塞进胃里的食物此刻像是黏成了一块巨大的岩石,拽着她的胃一直往下沉,沉甸甸的下坠感,像被绑在高速下落的跳楼机上。不一会儿,这块岩石一下子又突然顺着食道一路往上翻滚,直逼她的喉咙,苓推开椅子,捂着嘴奔向洗手间,跪在马桶前长时间地呕吐起来,直到清空了胃里所有的食物,才瘫坐在马桶旁失声痛哭起来。
五
苓是被一阵扑面而来的微弱呼吸惊醒的。在被暮日染成血橘色的房间里,猛然睁开眼睛的苓看见儿子璟正伏在她的脸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光线过于昏暗,他的五官仍然无法清晰可辨,可从那熟悉的呼吸节奏中,苓知道面前距离不到几十厘米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或者是他残留在这个房间里的鬼魂。从苓踏进这个房间的那一瞬间她就感觉到,璟之前入住的,肯定就是这间“潮骚”。由于醒来得过于突然,苓想抬起手抚摸面前这个朝思暮想的脸,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想喊他的名字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此刻她的精神和身体还处在半分离状态,像极了人们常说的“鬼压床”。她努力地将散落在睡眠黑洞中的思绪从四面八方聚拢,眼睛也渐渐适应了房间里微弱的光线,这才看清面前的人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下午将精疲力竭的她扶回民宿的圭太。
圭太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身处背光的他眼睛里却有着不明来处的光源,如同深夜海面上的渔火隐隐闪烁着。圭太看到苓醒了过来,便用说悄悄话般的声音问她:“阿姨,你想不想去和我一起寻找那只有伤疤的海豚?”
“有伤疤的……海豚?”苓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这几个音节,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陌生到让她觉得有些恐惧。
“嗯,就是那只幼年海豚的母亲。”圭太直起腰,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可还是直直地看向苓的眼睛。
“那之后你又见过它?”苓的四肢恢复了知觉,从床铺上半支起身子,差点撞上圭太的脸。离得越近,圭太的脸反而愈模糊,与她记忆中璟的脸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她完全没见过男生的模样,就像是隔着一层糊上水雾的玻璃看到的脸庞,或许是因为夕阳完全沉入海底,天色也随之黯淡下去的缘故。
圭太幽幽地坐直身子,面向窗外远处翻涌着的暗色波涛,背对着苓静静地叙述道:“上次来的时候就见过,从它脸上那道明显的刀疤我一眼就认出了它。我不知道它是如何从太地町一路追寻到这里来的,或许它们母子之间可以发出某种可以远距离传播的超声波,又或者他们母子之间有着某种超越时空的心灵感应。我见到它的时候它正在离海族馆只有几丈远之遥的海岸边来回游荡着,发出无比凄凉的悲鸣声。一股突然而来的负罪感油然而生,我匆匆离开了那里。可回去后,脑海里却一直萦绕着那只海豚的悲鸣声,觉也睡不好,课也完全听不进去,今天早上去学校的电车上,终于明白这样一直逃避下去,只会让自己疲惫不堪,所以才半途下了电车,直接跑了过来。”
“你觉得它还在这里?”
“一下了汽车,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感觉它还在那片海域里等着我。”
“在等着你?”苓确认似地重复道。
“嗯,我跟它的重逢,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情啊。”圭太转过头来,说着让苓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只看得见一团比四周更加黢黑的头的轮廓,圭太继续细声慢语地说道:“阿姨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找到它吗?”
苓在黑暗里点了点头,又怕他没看见,说了声,“好”。
苓披了件外套又跟着圭太出了门,临走前锁门时,总觉得墙上的那幅《神奈川冲浪里》与白日里看到的有些许差异,可一时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同,脑袋晕沉沉的,或许是下午的酒劲还没过去。身后的圭太在唤她,苓匆匆关上门下楼去了。楼下接待处的老妇人撑着老花镜在昏暗的台灯下看晚报,与苓微笑着打了招呼,嘱咐她十二点之前回来。
夜里的海风略显刺骨,苓裹紧了衣服,一言不发地跟着圭太径直走向暗波汹涌的海边。夜晚的大海变得神秘而迷人,又带着些许危险的诱惑。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大得离谱的月亮,像飘浮在水面上的发光气球一般,随着海浪上下波动。一整张月色的帘被起伏的波浪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钻,洒在海面上争相辉映。这么多天一直心心念念的大海离她越来越近,苓的一颗心紧紧地悬着,随着踌躇的步伐在空荡荡的胸腔内摇摆不定。
两人走到海岸边停下脚步,空无一人的深秋海岸,只有生生不息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向他们扑涌过来。
圭太在海滩上坐了下来,双臂向后支撑,头向后仰,露出两节年轻的喉结,苓的视线越过这道起伏的曲线,看到了不远处一片巍峨林立的乱石,璟就是从那块最大的巨石上纵身跳下的。苓立即收回了目光,在圭太的身边坐下,学着圭太的样子抬头看向无比明晰的星空。
“哪里有什么海豚?”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苓转头开口问他。
“别心急,它会来的。”圭太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该来的总会来的。”苓自言自语。
“上午在车上看到阿姨的时候我就一直想问来着,您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圭太转口问苓道。
苓抬手摸了摸还未痊愈的伤口,说道:“下楼梯时踩空了,摔了一跤。”
“还疼吗?”
苓摇了摇头:“不疼。”
圭太转头看向海面,继续说道:“在车上看到阿姨的时候我就吓了一跳,您额头上的伤疤和那只海豚头上的伤疤实在是太像了,无论是位置还是斜度,几乎一模一样。我甚至一度以为你是那只海豚变的。”
苓苦笑着,倒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只海豚,可以有意识地选择是否要继续呼吸。
“所以阿姨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白滨的呢?”圭太突然严肃地问她。
苓长呼了一口气,决定跟圭太坦白一切。一直压在心头无法言说的苦闷,或许跟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述说,是再合适不过了。“我儿子一个月前在这里跳海自杀了。”
“为什么?”圭太惊讶地问道。
“关于他自杀的原因,我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圭太沉默了片刻,安慰她说道:“他没有跟您说明原因,或许也是出于对您的担心。”
“也许他只是为了追求所谓灵魂上的自由,跟你口中的那只海豚一样。”这是苓所能想到的唯一能让她内心略有安慰的理由。
“人们会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自杀,像三岛会为了追求极致的美而自杀,太宰治为了从无解中苦闷中脱身而自杀,我的爷爷为了赎罪而自杀。”圭太轻描淡写地说着。
“为了赎罪而自杀?”
“嗯,为了赎罪。”圭太强调似的重复道。
“为了什么而赎罪?”
“不瞒您说,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其实我看得出来他们一直都还放不下对方,两人之后也再未婚娶,但出于某种不可抗拒的因素,他们不得不分开。”
“某种不可抗拒的因素?”
“嗯,这个因素直接导致了我爷爷的自杀,以及我父母婚姻的破裂。”
“到底是什么因素?”
“我也一直苦苦追问了好多年,可家里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我考上大学,在离开太地町老家前往大阪之前,父亲交给我一本回忆录,我才知道了一切。”
“回忆录?”
“是我太爷爷的。读完回忆录我才知道,原来太爷爷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被迫加入过侵华战争的军队,在南京战场上残害过不计其数的中国军民。他回国后就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在意识仍然清醒时详细记录下了当时的种种,直至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才停笔。家人一直刻意隐瞒着这段往事,甚至在我父亲面前也从未提及过。所以当时父亲将母亲带回老家,说要和她结婚时,遭到了家人强烈反对,可他们却无法给出一个可以使父母信服的理由。于是他们就瞒着家人结了婚,直到我出生,父亲才带着我们重新回到他的老家——这些都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般,我出生的那天太爷爷就去世了。他死后,这本回忆录被日后整理他遗物的父亲看到,这个掩藏了许久的秘密才被父母知晓。知道真相的母亲无法继续在老家待下去了,跟父亲离了婚,离开了那个家,那之后我每年只能跟我的母亲见上三四次面。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就没有抱过我,每次只会在我面前默默地流泪。我从小就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我的母亲总在有意地避免与我发生任何不必要的接触,仿佛我是什么瘟神转世一般。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暑假我去她那里住了几天,有次过马路的时候,眼看前面的绿灯就要停了,她犹豫了一下,像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般,才拉起我的手。”圭太不停顿地说着,像是在叙说一个事不关己的传闻逸事,在沙滩上紧紧攥成拳头的双手却一直在不自主地颤抖着。眼前那愈发猛烈的海浪像一只只灰白色的猛兽,张开黑魆魆的血盆大口向他们飞扑过来。
“爷爷是在一个雨夜卧轨自杀的。那天只有我和他在家,父亲出海还没有回来。他说出门去买包烟,就再也没回来。他在玄关穿鞋的时候,低着头,像交代我关好门窗一般淡淡地说了一句,‘圭太,你要记住,一脉相承的,除了血缘,还有罪孽。’我当时正在看电视,根本没太在意他的这句话,而且对于那个年纪的我来说,还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沉重的含义。”
“一脉相承的,除了血缘,还有罪孽。”苓不由自主地重复起这句话。
“阿姨,你觉得罪和血缘一样,可以代代相传吗?”圭太转过头来,不无伤感地问她。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苓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相信。就像阿姨你生来就是中国人,我的父辈生来就是日本人一样,我们人类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身上就已经承载了自己民族的历史——值得自豪的也好,羞愧难当的也罢,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全盘接受。就像海豚脱离了大海无法存活一样,一个民族的历史脱离了每一个微小的个体,也无法成为这个民族的历史,放大至整个人类历史也是一样。这是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出生在集体之中的宿命。而我,作为一个十分特殊的中日混血,时常有一种找不到归属的漂泊感,像永远都置身在我父亲的那条渔船上,只能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永久孤独地漂流下去。
“爷爷似乎一直都觉得自己从太爷爷那儿传承了他曾经犯下的罪,一辈子都在试图弥补。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可父亲却不顾爷爷的反对成了一个渔夫,杀戮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或许在爷爷眼里,太爷爷身上杀戮的血性又传到了父亲的身上。而我父母的结合,以及我的出生,像胡乱生硬嫁接后的果树结出的恶果,是对这个家族的罪孽最有力的报复。爷爷为了替他的父亲赎罪,也为了替他的晚辈赎罪,最终选择了以死谢罪。
“父亲从十几岁起就开始捕鱼捕杀海豚,他身上有关杀戮的原罪似乎也一脉传承到了我的身上。当我目睹了那只在这片海域久久徘徊的海豚母亲之后,我就已经意识到,无论多不情愿,父辈身上的原罪早已像稀释过的溶液一般分流到了我的身上。而我必须像我爷爷一样做点什么,来结束这一无尽的死循环。所以我刚才也说了,我与那只海豚的重逢,是早已注定好的事情。”
苓静静地听着圭太的身世,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发现怎么也开不了口。他的故事让苓心底发凉,同时却又获得了某种豁然,就像儿子自杀之谜一样,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无解的,世界的运转并不会以人的意愿为轴心,自有其内在的发展规律。人类作为这个浩瀚宇宙中一瞬即逝的蜉蝣过客,面对永远无解的生死,只能心存敬畏。就像眼前这浩浩荡荡的海浪,这些浪潮几万年前就已经存在了吧?再过几万年,或许依然存在——而她,连同她所有难以释然的悲欢,早就消散在这无边海滩上某一粒砂石之下,无人记得。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或许到那时人类也不复存在,大海也不复存在,一切归为虚无。就像圭太之前说的一样,生命本就是一场徒劳。
正当苓胡思乱想的时候,圭太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激动地说道:“阿姨你听。”
苓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来。海浪声较之前涨潮时弱了许多,现在温和地传进她的耳朵,像是猛兽熟睡后的呼吸声。在这规律的呼吸声中,夹杂着一种类似凌晨空山后的鸟鸣,又像是传达着某种秘密信号电报的声音,由远及近,慢慢地向着他们靠近。苓意识到,这就是那只海豚的悲鸣。
“她在召唤我了。”圭太眼睛里满是月光留下的光亮,他情绪激动地说完这句话,便一下子跳起了身,像着了魔似地一步步往海浪中走去。苓起初还愣在原地,看着圭太的背影映衬在一轮诡异的火红月亮之中。可当海水已经浸漫过圭太的胸膛,她才反应过来,圭太正在义无反顾地往海中走去。她慌忙起身,想追上去,一个浪头翻打过来,圭太就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苓疯狂大叫着向海中飞奔过去,跪倒在潮湿的海水中,一个更大的巨浪扑了过来,在她头顶撒开一张巨大的水网,随后便“哗”的一声砸向了她。
六
苓在被暮日染成血橘色的房间里猛然睁开了眼睛。眼角湿湿的,鼻腔里也有一股咸湿的海水味。耳边有绵长的海浪声传来,听着却近在咫尺,不像是从窗外远处的海岸边传来的,倒像是从这个叫做“潮骚”的房间里传出来的。苓扭头看向圭太的床铺,上面空空如也,连坐过的皱褶痕迹都没有。刚才在海边发生一切只是一场梦?苓在心里问自己。日暮时分的太阳总是落得那么快,疲惫地一下子就沉入了海底,房间里瞬间黯淡下来,耳边的海浪声却源源不断地传来,听久了,像是有人在她耳边喃喃细语。
苓起身坐起,脑袋昏沉欲坠。微弱的光线中,苓看见对面梳妆镜中一张惊恐万分的女人的脸,额头上的那条伤疤正好与镜子上的那条裂纹重合,她的脸也被割为错了位的两段。苓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那个脸裂成两瓣的女人正是镜中的自己。再三细看之下,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苓仔细确认着镜中的一切,终于发现问题出在了窗边那幅《神奈川冲浪里》画上。镜子里的那幅画并不是静止的,面布中的海浪正如同电子屏幕上播放的影像一般翻涌着,而那清晰可闻的海浪声也正是从镜中的这幅画里传出来的。细辨之下,画里那几艘船只上的小人也在奋力地划着桨,没有五官,却有着狰狞的表情,跟之前梦境中璟的脸庞如出一辙。苓一下子彻底惊醒,转头看向窗边的那幅画,定睛几番确认,墙上的那幅画却纹丝不动,连被风吹拂的痕迹都没有。可镜中映照着的那幅画却翻腾奔涌着源源不断的波浪,并发出无比清晰可闻的海浪声。
苓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一口气跑到一楼,接待处的那个老妇人正悠闲地坐在柜台里面,撑着老花镜在看报纸。苓记得报纸背面那幅广告画,她之前和圭太出去时老妇人也是在以同样的姿势,看着这份报纸。难道这么长时间,她一直都在看着同一页报纸?老妇人从老花镜上沿看向苓,笑着跟她问好,询问她是否要出门,嘱咐她十二点前回来。
苓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开口问她:“请问您是否见到过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男生?”
老妇人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取下老花镜对她说:“什么男生?您是一个人入住的呀?您当时说要换一间双人床房间时我就纳闷来着,我还以为是您有同伴晚一点要过来……”
没等老妇人说完,苓就冲出了玄关,在日暮时分的沿海公路上疯狂奔跑起来。她想起了下午和圭太一起去吃过的那家海鲜餐厅,又一路狂奔过去。下午的那两个年轻店员正在将店外的渔具往店里收着,其中一人看到苓后,笑着问她:“您醒啦?觉得好些了?”
苓喘着粗气,慌乱地开口问他:“你见过下午跟我一起吃饭的男生吗?”
店员露出和老妇人同样诧异的表情:“什么男生?您是一个人过来吃饭的呀。结果醉到不省人事,我和同事费了好大力气,打遍了附近旅店的电话,才找到您的住处将您送了回去。”
苓像是瞬间断了线的提线木偶,拖着沉重的四肢,垂着头往回走。她试图理清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却发现千头万绪根本无法解开,就连现在她身处现实还是梦境都无法分辨,陪伴了她一整天的圭太,还有圭太口中那只跟自己有着同样伤疤的海豚、同样自杀的孩子、房间的梳妆镜中那幅依旧传出海浪声的画作……难道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她紧绷了一个多月的神经终于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苓一路胡思乱想着,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刚刚和圭太一起待过的海岸边——如果她刚刚真的来过的话。她想起在汽车上从梦中惊醒见到圭太时的情景,记忆无比清晰明了,不可能是梦境,她甚至可以回想起逆光里圭太耳朵边缘上的细小绒毛。苓突然想起圭太拜托她打给他老师的那个电话,慌忙地掏出手机,查找通话记录,发现她在中午的确打过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立即再次拨通过去。
“喂,您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疲惫的女声。
“请问是滨田圭太的老师吗?我中午给您打过电话的。”苓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声音还是忍不住在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搞到我的电话号码的,如果你再打过来,我只好报警了。”电话里女声带着几分怒气地说道,似乎要挂断电话。
“您先别挂!我是滨田圭太的朋友,我有很急的事找他。您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苓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对方却突然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你自称是圭太的朋友,难道你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吗?”
苓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无意识地说道:“他已经去世了?”
“对啊,上个月八号的事了……”
十月八号,也是璟出事的日子。苓的声音颤抖不止,继续强忍着问道:“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他和他父亲出海时遭到了一只海豚袭击,船被撞翻了,他抱着船上的一只海豚幼崽一起落了海,就没再上来。之后他的尸体不知为何,一直随着洋流飘到了白滨町去了,过了一个星期才被发现……”
手机从苓的手中滑落,她瘫坐在海岸上,头耷拉下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慢慢旋转起来,像被裹挟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忽然苓听到了那熟悉的悲鸣声,压过阵阵刺耳的海浪声慢慢传进她的耳朵。那股悲鸣声无比清晰震撼,像是某种源自混沌初始的召唤。苓使出最后的一丝力气,慢慢地站了起来,向着远处那轮虚晃晃的赤红月亮艰难地走去。海水慢慢灌进她的裤脚,漫过她的腰际,一直淹没了她的胸口。一个巨浪向苓袭来,苓像接受一场等待已久的神圣洗礼一般张开了双臂,迎接着这铺天盖地的海浪。
苓在失去意识之前,在满是水的世界里看到了那只海豚。先是一个小小的黑点,越来越近,直到苓可以看清它光滑的脑袋上那道和自己同样的伤疤,以及追随在它身后那只自由遨游的幼年海豚。苓在水底满足地笑了,呼出的最后一口空气变成一连串晶莹剔透的水泡,一路向上翻滚,直至翻腾到流淌着明亮月光的海平面之上,无声炸裂。
〇
苓在暮色如血的“潮骚”里醒来。
头痛欲裂。不知是不是下午喝了太多酒的缘故,连着额头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已经愈合的伤口里,像有一颗新生的独立小心脏一般跳动着。
苓转过头去,看到墙上的那幅《神奈川冲浪里》,画中的波浪正在以温柔的频率翻滚着,并发出悠长厚重却又原始神秘的海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