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镜汝
妻子靠在身旁,我进入梦乡。
——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玉米人》
一
爸妈走了以后,大概过了五六个月,我和小叮当从互相沉默的状态又回到了以前模样。一天晚上,我趴在新买的地球仪上琢磨南半球的事情。小叮当拿着热水壶走进来。她连门都没有敲,那一瞬间,我感到某种欢快的情绪遭到了侵犯,眉头不自觉紧皱起来,原本搁置在胸腔里的心脏随着她靠近我的脚步慢慢恢复了跳动。她站在我后面,像一片乌云降临低山。我继续看着地球仪上四色分明的各个国家,我知道她要先开口和我说话了。
“宋慈,你在看什么?”小叮当往我脏乎乎的茶杯里斟满热水。
我抬起头看看她,觉得很陌生。我们很久没在一起说话了,当我朝她开口时,我的声音居然沙沙的,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来,你过来。”我说,“你知道吗?上个月的《天文地理》杂志上说:从赤道往南,不管坐船还是乘飞机,你都能看到沙漠和森林两相分明的壮观场面。”
她那神情,好像在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是吗?”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天文地理》,“哦,不是这一期。”我趴到地上,双手在灰尘里搜寻。我猜想她当时一定在盯着我蠕动的背影,脸上扭曲成一个漩涡,“你看看,就是这一期。”
“好了宋慈,我是想跟你谈谈——”
“行了,我不说了。”我打断了她,一边看着那些珍藏款的地图,一边在烟灰缸里翻找着还没烧光屁股的烟头。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把我的地图当成小孩的玩具。
小叮当拿起我的茶杯喝了一口,说:“我是想说——今晚我睡沙发去,你从爸妈那个房间搬过来。”
“没事,我在爸妈那边睡得挺好的。他们的床硬,正好治治我这腰病。”
“那好,”小叮当说,她叉着手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样子有些像一条鬣狗,“那好——我可以请你别每天半夜就跑到我房间里来吗?做贼一样,你烦不烦人?”
“我那是——”
“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就拿件睡衣嘛,没吵到你吧?’”小叮当吊着眉毛学我说话,我只好摆了摆手。她捏了捏太阳穴:“你就不能在睡觉前把那些该死的睡衣全拿走吗?每天晚上我都被你吵醒,整个后半夜都不得安生。”
“你越来越像妈了。”我说。
“别来这套。”她一脚踢开屁股下的凳子,在我身边走了起来。
“你刚刚还说是我们的房间。”我在桌上摸着那些地理杂志,仿佛这样能让我在面对她时心安一些。
“对,是我们的!我一直觉得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房间,从小到大都是。可你——”小叮当收起了在半空挥舞的双臂,面色变得柔情似水,“所以我才让你回这边房间里来睡嘛。爸妈那个房间,你就给他们空出来吧。”
她嘴里念念有词:“我们都不是小孩了。”
我歪着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她扭开我的眼睛,背对着我来到窗边。
我发现她的脸已经很久没有保养过了。爸妈走后这几个月,她连一片面膜都不愿意贴在脸上。每当在下雨天回到家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犯困,我总会想起我那死在发霉阁楼里的祖母。
小叮当看了看我的杂志,又走回我床边坐下。我一言不发,或许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我打开窗户上的蓝色玻璃看向远处的小山。这种用来吸热的玻璃在我还没出生时就笼罩了整个家庭;有时靠在窗边,我会觉得置身海洋。
“没有下雨。”我说。我以为小叮当在担心最近的暴雨。即使雨季已经来了,但至少今晚晴朗。
她两只手抓着我的被单,头扭到另一边。我关上窗户,整个房间又陷入幽暗。我扭过身又叫了她一声。她阴着脸,像小学时候的教导主任那样坐在那里。我发现她有些未老先衰,或者说,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像妈年轻时那样。
“我做错什么了吗?”我问她。操办白事的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没怎么说过话。有时我甚至把她忘了,直到周围有人走动,她的脸才慢慢浮现在眼前。
“宋慈,我们搬家吧。”我听到她好像是咬着牙说道。她的声音如同一个遇难矿洞里传来的呼救。
“为什么?”我高举双手,手胡乱指着周围的东西,“你刚刚不还说让我回这里——”
“搬家,这周就搬。”她不容置疑地说。
“喂,等等,”我蹲在她身边,“这房子我们住了二十多年,说搬走就搬走了?再说了,我们要去哪里住?”
小叮当说:“爸生前不是留了一套房子吗?就是他们单位的那套啊,上周我去看了,腻子、电路、水管什么的早都弄好了,我们把家具搬过去就能住。”她看我低着头不说话,接着又说,“我前几天去问过了,我们这一带在搞工业园开发,矿场和家属区马上要拆的。早晚都要走,干嘛不早点搬去新房子那边?那边的房子离我的学校也近,上班方便多了。唔——你上班是远了点,但你可以开车啊,你去年不是刚买了辆雪佛兰吗?现在放在家里,每个月还要交停车费,不如上路多开一开。”
我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小叮当是认真的。她蓄谋已久,让我搬回这边的房间恐怕也只是随便说说。她连爸生前留下的那套房子都想好了,还有拆迁、工作甚至我开车的事情。我拿她没办法,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
我看了看小叮当,想起爸走之前和我说过,他单位那套房子,以后要留给小叮当结婚用;我可以住在老房子这边,窄是窄了些,但她是姐姐,得让着她。爸和小叮当一样,早把所有事都想好了。
我伏下身子,盯着床底下的一个夜光地球仪。我把它转到北半球,转到偌大的亚洲大陆。小叮当站了起来,睡裙摆过我的左脸,“就这样定了,周末搬家。对了,搬家公司那边你不用操心,我联系好了,是我一个高中同学开的,给了我六折。他还说要给我们送个茶几,就当是乔迁的礼物了,你到时候可以去挑一下。”我在亚洲大陆上很轻易就找到了我们国家,找到几处分界明了的山脉河流,找到这些河流、山脉往南再往南的地方,找到我那模糊的县城。在地图上,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小叮当,看不见所有报刊亭、小卖部和电影院,接下来要搬去的那个地方我也很难找到。“对了,你明天记得去街道办和刘阿姨说一声。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还要去家政公司找人给那边打扫打扫。你记住了啊,我就交给你这一个任务,你可别忘了。”小叮当拍了拍我的肩膀,慢慢走出了房间。
我把头抬起来看向窗外。在蓝色玻璃里,小叮当抱着洗好的衣服站在门口,我回过头去,听见她清了清嗓子说:“还有,那个,时间也不早了,你要想搬过来的话,就赶紧把床铺好吧。”她扯了扯白色睡裙的裙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蓝色海洋中。
二
这天下午搬家,小叮当早早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我们的行李如同一袋袋垃圾被堆在楼道里。她对我说,如果嫌闷的话,我可以先下楼等她。我坐着没动,把车钥匙丢在打算废弃掉的沙发上。“我想再坐会儿。”清晨时来了一拨人,把所有能用的家具都搬走了,只把一些积灰数十年的东西,比如我正倚靠着的沙发还留在此地。她的书桌也没搬走,那张书桌已经太破,像一件烫不平的黄色衬衣。书桌上的书,曾经一半是我的、一半是小叮当的。我的书都用报纸包成了一堆小山,卖给了楼下开报刊亭的黄伟。我问小叮当:“你的要不要也卖了?黄伟那正缺旧书呢,我卖的价格也不错,按本卖的,不是论斤卖。”小叮当想了想,于是把黄伟又叫了上来。他给我和小叮当各拿了一瓶汽水,小叮当喝的时候笑了,一口白牙和血红的牙床全露了出来。
黄伟在我们家里来回走了个遍,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看看那,像是在参观古人的故居。“真舍不得你们走。”他叹了口气说,“我去医院看宋叔的时候他还特意叮嘱我,让我和你们好好做伴——”
“知道啦,叮当姐。”黄伟蹲在窗前,一本接一本翻着小叮当整理好的书。小叮当说:“我都不要了,你看着拿吧。”她要带走的书已经全塞在了旅行包里。那个旅行包还是我大学毕业后去昆明实习时给她买的,包上画着滇池的全景,她至今用着,好像里面总装着什么,我不清楚。黄伟点了根烟,问我抽不抽,我说不抽了,“你抓紧时间看吧,赶紧把书拉下去。”
“这么着急啊。”黄伟说。他翻了几分钟,把烟头放在窗台的缝隙上,阳光接过烟嘴,在窗台划出一条狭窄的光线。
“叮当姐,你这些书可不好卖啊。”小叮当把喝完的易拉罐按在手里,妈妈给她的佛珠戴在腕上,蹭得易拉罐“呲呲”响。“不好卖吗?”小叮当看了看我说,“那他的书你都要了?”
“他这俗人怎么能跟你比。他的书好卖,都是些地理杂志和武侠小说,要不就是体育杂志,总有人要的。”黄伟皱着眉头,看小叮当时像看着一棵枯树。他举起一本书,“你看这本,外国人写的吧?好歹我也是技校高才生吧,但我连这书名都念不全,谁买啊?”
“他的书就没有外国人写的吗?”小叮当指了指我,问黄伟。
“他是有,但那名字一看起来就好卖,什么情人啊,什么秘史啊,什么杀人案啊。它有市场,你知道吧。”
小叮当看着我笑了笑,“没办法啦,那只能拉到新家去了。”
黄伟拍了拍大腿说:“唉,也不是没办法。我倒知道个书贩子,在骆镇那边,好像大家叫他‘河马’来着。这人不缺钱,看书也准,好书他都收。我跟他打过两次交道,人还是不错的。”
Susan 曾在探讨法律词典中术语翻译不对等现象时提出,将概念分析法与比较法相结合可帮助译者正确理解法律术语的含义[20]。概念分析法指研究内涵及外延含义以确定术语所表示概念的研究方法。概念的内涵一般理解为概念特征的总体,因此法律术语的内涵应指法律功能(即该术语在某一个或多个法系中可实现的任务);概念的外延一般理解为处于同一个层级的下位概念的总体,法律术语的外延含义即指适用范围、所处的部门法、法律效力等。比较法则是不同国家或地区法律秩序的比较研究,它通过叙述的、评价的及沿革的比较得出法律之间的异同点。
“骆镇?那太远了,来回得一个多小时吧。还是拉回去算了,大不了再跑一趟。”小叮当说。
我好奇地问黄伟:“你还读过技校呢?在哪读的啊,一直没听你说过。”
黄伟在窗台上把烟灭了。“在瓯黎那边,也就混个日子。本来说能给我分配的,但毕业的时候我才知道,早他妈没这个政策了。妈的,就不应该去读,混了两三年,什么都没学到。如果我高中毕业就出来做生意,早他妈发了,哪像现在这样,还要在这里守着我爸这个小店啊。”他拍着手上的灰出了门,“行了,有什么需要再叫我啊。”
“那边弄好以后一定请你过去吃饭。”我说着,送他出了门,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叮当蹲在她那堆书前,她在看黄伟刚刚拿起来的那本书。她的白衬衫像一块被打烂的豆腐裹在围裙里,我心里莫名涌上一丝悲伤。
书桌上还剩下几本杂志。其中一本是在爸妈婚礼上喝醉的姑父留下的。他在酒席间像一条小鱼一般窜来窜去,喝得满堂喝彩,最后死在了饭店外的草席下。我和小叮当参加他的葬礼时仍难以相信,这个喜欢看诗歌杂志的醉鬼姑父,居然一夜间就被埋进了土里。
还有一本杂志是我买的,一本囊括中外的旅行手册。很久以前,它是我日复一日的睡前读物,小叮当也看过,她看完后不屑地把它丢到了一旁。我记得,就是在把这本昂贵的旅行手册买回家后不久,小叮当就突然闯进了我的生活。
她和妈刚搬进家里来时,爸拉着我的手到她们面前,向小叮当欢快地介绍了我。那时我正准备入眠,手里就拿着旅行手册,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家中的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在妈的催促下,小叮当笑着说了自己的名字,下一秒,她便又挂起了阴着的脸。
他们把我俩拉进房间里,“以后你们就在这里一起写作业。”爸笑着说。小叮当把书包扔在我的床上,仿佛下榻到了宾馆。
“那我睡哪?”小叮当仰着头问。
“你睡床上。被子都是刚换的,你闻闻,还有洗涤剂和太阳晒过的味道。”爸又笑着说。他说的“床上”,指的是我的床。我不得其解,难道我要跟她一起睡吗?小叮当凑到被单上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我望着爸,他没看我,转身从客厅里拿进来一张可以折叠的行军床。
“小慈,以后你睡这里,让姐姐睡你的床。”他说。妈站在他后面轻轻说了句什么。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这个女人,直到过了三四年后,我才习惯称呼她为“妈”。爸说:“没事的,男孩子随便睡哪都可以。我小时候还在柴火上睡过一年呢。”
妈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我记得她还十分温柔地对我说了一句:“谢谢你,小慈。”当时,已经很久没有成年女人这样亲近过我。我触电般往后缩着脖子。妈咯咯咯地笑了:“他还挺害羞。”
后来他们就笑吟吟地出了房间,我坐在凳子上想了很久都没明白,于是继续看那本旅行手册。我用余光瞟着正收拾东西的小叮当,现在想起来,只记得她那时皮肤很黑。我和她共处一室的第一晚害怕得要命,每当她开口说话,我都要紧紧贴在书桌前,让蓝色玻璃的反光把我笼罩得更周到些,仿佛这样能离她远些。
那天晚上,我们如同两只刚刚被关在一起的幼猫、幼狗,害羞而好奇地望着对方,试探性地你一句我一句说起话来。她说她要看看我正在看的东西,这是我的底线,于是我贴着书桌没理她。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我盯着杂志,那一页正讲到我们祖国西南的河山。她突然把一包大白兔奶糖放在我面前——
“妈妈说,这个要我们两个一起吃。”
她拿出一颗放在汗涔涔的手心里,又拿出一颗递给我。我抖着手接过奶糖。糖很甜,从没有这么甜的味道传到我味蕾上。我咽着口水对她笑,“谢谢你。”我小声地说。
她又拿出一颗递给我,然后将手顺道伸到了杂志旁,“现在可以给我看了吗?”
我和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杂志。“你看,到处都是风景。”我说。她随手翻了几页,从南极的西摩岛翻到澳大利亚的野生动物介绍,她有些疑惑地问我:“你喜欢看图片?连字都没有几个,有什么好看的?”
我有些生气。但爸说过,要好好和新来的姐姐相处。“就是好看。”我说。我赌气地又吃了一颗奶糖。她把杂志扔给我,坐回了床上。
我问她:“你不喜欢看?我这里还有其他的,你要不要看?”我从抽屉里拿出偷买的地理图册。以我的经验,没有人能拒绝这些精美的手绘地图。
她挑着眉毛看了看,然后又摇摇头。“你看吧。”她说。我呆在那里。她是个无趣的人,我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来。我问她:“那你平时喜欢干什么?”我猜想她应该是个只会做数学题的怪胎。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练习本。看来我的猜想没错。她又拿出三年级的英语书——我没有这本教材,因为我比她小一届——我想:真是个好学生。小叮当把数学、英语教材整齐地摆在墙角,最后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很厚的红皮书。她的声音很轻地说:“别告诉叔叔和我妈,这是我偷偷买的。”她想了想,又说,“如果你说出去,我也把你地图的事说出去。”
那本很厚的书连封面都已经破了,如同一张掉在泥地上的枯叶。她给我翻了翻书里的内容,“连一张图片都没有。”我泄气地说,做了个困倦的表情,“这怎么看呢?”
小叮当捂着嘴咯咯地笑。我盯着她,某一瞬间,觉得她笑起来时的眼睛漂亮极了。直到几个月后,我趁小叮当去上书法班时偷偷把她那本书从包里拿了出来。我在扉页的一段小字上看到了书的名字,《九三年》,一段莫名其妙的数字。一九九三年,我刚刚出生,我想:这本书也许讲的就是我诞生于世的事情。
我想了想,拿起铅笔,用水杯压住了书的一角,开始在摇摇欲坠的封皮上作画。九三年,说的不就是刚出生的我嘛。于是我对着书桌上我的婴儿照画了一个类似的小人。那小人穿着唐装,手拿一个橙色拨浪鼓。只可惜,拨浪鼓被我画得有些模糊,不仔细观察的人会以为那是一面镜子,或是一把木剑。她回家后看到我给她画的小人,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说:“你怎么画了一个堂吉诃德?还挺像的嘛。”
我不知道谁是堂吉诃德。这个很难念的外国名字让九岁的我一度陷入沉思。我画的是我,小叮当却说那是堂吉诃德;我画的是我的九三年,小叮当却说那是另一个国家的《九三年》,而且是一八九三年。那时连爸和阿姨都还没有,可见小叮当这人的深不可测。她那时在我心里仿佛一口深井,我趴在井沿处朝里看看,便会被她吓得倒退回去。我想,我还是继续看我的旅行手册吧;我想,我们可能不是一类人,不在同一个九三年;我想,我和小叮当今后还要一起生活很久,住在一个房间里。我开始担心我们会无话可说。
三
新居在县城的南州,和北方旧城隔着一条江。我和小叮当离开北边,开着排气管轰隆作响的二手雪佛兰驶过跨江大桥,她摇下车窗凝视窗外,风呼噜噜地打在我皮肤紧绷的脸庞上,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如雷贯耳。这一刻让我十分伤感,离开那个装满蓝色玻璃的旧居,我好像是跟地球突然断了联系的宇航员,之后只好在未知宇宙里兀自彷徨。
车来到新居的院子。小叮当把旅行包扛下车,指着大院四周的建筑和我逐个介绍。这里本是矿场的办公大院,几年前我和小叮当随爸来过几次。那时这里还不是住宅楼,四周荒芜一片,如同一个残破的手术台。站在院中眺望门外,旷野尽头连接着一线江岸。
后来矿场莫名其妙倒了,像夸父终于挨不住饥渴那样倒在地上。它的脑袋变成退休金发给了爸妈,它的身体消融在南州,如今高耸成我们的新居。爸妈依旧像以前那样生活,没什么改变。每天早晨,在我和小叮当还没起床时,他们就已经穿好散发洗涤剂味道的蓝色衬衫。早餐放在桌上,我和小叮当睡眼惺忪地拿起肉包和豆浆,在几句问候声里慢悠悠地走向中学。我记得她在上学的路上会走得很快,故意把我甩在后面。我知道,她是怕别人误会我和她关系不纯才这样做的。有时她看我落下太远,便不耐烦地站在原地等我,待我走近了她就拽着我肩膀说:“你能不能别走这么慢?哪天被爸妈看见了还以为我又欺负你。”我看看她,只能点点头。我总是不太能理解她,至少当时是这样。
小叮当扶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环境还不错吧?周围都还没什么人来住,很安静。”
从前我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我和小叮当大学毕业,爸依旧是那个样子,金丝眼镜和蓝衬衫,钢笔和烟盒插在胸前口袋。爸常忘带火柴,这时妈总会变魔术一般从口袋里掏出火柴递给他。她经常和我说:“以后你要保护好小叮当,不能让她受欺负。”在我使劲点头时,她还会反复告诉我:“她虽然蛮霸了点,但总归是你姐。”
我很想跟妈说:其实谁也不敢欺负你女儿,你可能不知道,在学校里,她曾经把五六个追求她的男生打得都挂了彩,而我跟在她六亲不认的脚步后面,只能干一些帮她洗去拳上血污的活。
“嗯,环境是不错。”
她把头扭到我面前,盯着我说:“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怎么了?想那边的家了?”我看着她,很久才憋出一句话:“没有。我想爸妈了。”
小叮当那同学的搬家公司很靠谱。我本来打算请一天的假来完成搬家,但没想到一个上午就搬好了。我跟小叮当说,既然搬好了,那我下午就去上班了。她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下午还有事,你先别去。”她说。
我问她还有什么事?她回忆起黄伟的话,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陪她去一趟骆镇,找那个叫做“河马”的书贩子把书给出手了。
“这家里实在堆不下那堆东西了。”她说。
我跟她说:“搬家公司的人都还没走,我们再去一趟把书拉过来不就好了?”
她摇了摇头。我问她:“那些书你都不看了?”她不说话,提起饮料要和我碰杯,“来,庆祝我们乔迁新居。”我咽下杯里那一指高的红酒,觉得小叮当有些奇怪:乔迁新居,却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攒了这么多年的书,你居然也舍得。”我夹着菜对她说。小叮当的厨艺自不必说,鸡鸭鱼肉样样都能做,烹得最好的当属一道“欢喜”,外面是金黄酥皮,内里是肉松、酥肉和萝卜——这道菜是当年妈教给小叮当的。小叮当今天也做了“欢喜”,可见她内心的高兴。我上一次吃到这道菜,还是两年前在医院里最后一次给爸过生日的时候。
“卖了吧。年纪也大了,学校的工作又忙,哪还看得过来。”她说着,就放下了筷子,踩着“哒哒”响的拖鞋去打开旅行包,“有几本不卖的我都拿过来了。你看,你肯定还记得这本吧?”她举着那本《九三年》朝我挥舞着,封面上还画着一九九三年的堂吉诃德,只不过铅笔的印记已经朦胧,看不清那婴儿的脸庞了。
午后闷热,小叮当冲了个澡便睡午觉去了。我坐在客厅看一档自然纪录片,这时我才第一次认真环顾新居,打量起以后的生活环境。新居是两房两厅的结构,小叮当睡在主卧,床板没有买新的,她将原来爸妈的床直接搬了过去,连他们生前留下的被套、枕头、床单也没换。新居的餐厅有些小,仅摆放了原来旧居的一张八仙桌。这张桌子是爸评上优秀厂员那年用奖金买下的,如今矿厂消失了,除了我,谁还记得他是个优秀的职工呢。当时我才三岁,记得旧居的电视柜上曾摆着一张照片,镜头里,一个十分陌生的女人抱着我坐在新买的八仙桌旁,她和我都笑容灿烂。那个陌生女人瘦得令我害怕,她婀娜地坐在凳子上,如同一株神秘的薄荷草;惊悚的是,我和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新居的卫生间比原来的更宽敞。虽说还未来得及装修,但小叮当已经和我畅想过坐在马桶上的舒适感了。我走出卫生间,来到新居的辅卧,这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米色的窗帘飘在风中,窗外一片绿景。我和小叮当请求过,要把地球仪和我珍藏的那些地图全挂在这个房间里,她会心一笑,说我永远也长不大。
我站在凉爽的房间里,如同站在太平间。我突然意识过来:我好像无处可住。
小叮当占据了主卧,而辅卧却连一张床也没有。旧居我房间里那张破烂的床板,已经在早上就被小叮当命令我扔到垃圾场里了。我疑惑重重地走出房间,轻轻敲了敲小叮当房间的门。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她微弱的鼾声。我收了手,继续坐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纪录片来到高潮阶段,黄石公园里美洲豹狩猎正酣。我瞬间忘了房间无床的事情。我想,小叮当总会解决的,她安排一切,我也乐意被她安排。
四
去骆镇的路并不熟悉,我们在乡道上开了很久才找到正确的方向。大概有半个小时我们都在环山公路上来回兜圈子,直到望见夕阳的影子时,我们才在公路上远远地看见了骆镇的房屋和人群密集的市场。周围总有静静的群山,骆镇的野草地像河流一样流淌在公路两侧。小叮当此时睡着了。我把车停到骆镇集市的入口,将小叮当叫醒,却不知要去哪寻找那个叫“河马”的人。
直到夜灯初上,我们从骆镇走到刘庄,又从刘庄一路打听到了香炉。在香炉,我们听闻河马早已不在骆镇做生意,两年前他就搬迁到邻镇殴黎去了。小叮当和我在香炉的马路上招手拦了一辆摩托车。我们没怎么讨价还价就跳上车去,她贴着我,我贴着开车的男人,男人贴着前方的风。
“去殴黎五十多公里,到那里估计得摸黑了。”开车的男人和我说。我打听到男人即是殴黎人,做工返乡偶过香炉,也是一种缘分。我向他询问“河马”其人,他却不知有这么个书商,离家太久,早物是人非了。“很有名吗?”他问我。我耸耸肩,也说不上来,总归只是听了黄伟的一面之词。
到殴黎时已经很晚,我们和开车的男人别过,沿着大街走进一家粉摊。饥肠辘辘,小叮当整整吃了两碗粉。我看着她大快朵颐,想起下午新居里的事,便问她:“对了,我问你个事。”
“嗯?”她把头从碗前抬起来。
“新家我那房间里怎么没床呢?你不会要让我睡行军床吧。”
小叮当边吃边回答我说:“什么行军床?你当还是爸妈刚结婚的时候啊。放心吧,有你睡的地方。”
我看她轻描淡写,便也没再追问。付了粉钱,我们又在殴黎的街上四处瞎逛,除了几间已经关门的报刊亭,我们找不到任何一处与书有关的地方。小叮当走得脚乏,坐在一块石碑前不肯再动。石碑后刻着几行字,是用以纪念豫湘桂会战牺牲战士的颂文。
“宋慈,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过一夜吧,明早再找河马。”她望着我说。在黑夜里,我看不清她的脸。我执意要返回骆镇开上我的雪佛兰,“不行,我明天得上班,再不去的话非把我给开了。”我说。
“是吗?”她眨眨眼。
我蹭着鞋底。“什么是吗?我都一天没去了。”
“我不也一天没上班了。”
“这不一样。”我说。
“有人打电话让你回去啦?”
“没有。”——“回去吧,明天下了班再来殴黎也不迟。”
她不说话。我上前拉着她起来,“走吧,现在还不算晚,我们拦个车回骆镇。”她甩开我的手。我惊恐地看着她,觉得她此刻面目狰狞。
接着我就听到了她由小到大的喊声。“回家回家,现在你就知道回家了?之前没搬家的时候,爸妈也都还在,怎么见你三天两头的凌晨几点才回来呢?”我大张着嘴,不知说些什么。我觉得我此刻和她一样,面目扭曲在一起,像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幅抽象画。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
“我看你是想回公司去吧?爸妈在的时候我就劝过你,你们单位那个马兰不是个好人,她跟你不合适,爸妈也说了不喜欢她吧?我高中跟她一个班的,我能不知道?可你不还三天两头地跟她在街上瞎混吗?”
“那不是混——”
“爸说要把房子留给你,他现在走了,死人不会说话,你还想着跑回去找她,对吧?就算你不听我妈的话,爸的话总该听一听吧?”
“那也是我妈呀——”
她似乎有些哽咽,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搬家?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让你离那人远些。”
“我没有这样想啊。我是,觉得太晚了,不安全。”
小叮当没再说话。她站起来往前面走去,我反应过来,追了上去。她放慢了脚步,我们又并肩行走起来,整个过程如同从前上学路上的昨日重现。在殴黎街上兜兜绕绕,我们像两个稻草人一样一言不发。我抬表看,十点了,镇上大部分灯火灭了,空中一片潮汽,我预感到明日有雨。
十点五分,小叮当撇下我径直进了一家药店。我问她买了什么?她对我翻了个白眼,说她头疼得要命,都是我给害的。我不说话。
十点十分,我们找到了一家还开着的小卖部。我进去问那老板,知不知道镇上一个贩书的人,外号“河马”。老板背对着我,正抽着烟看足球比赛。我说我买一包烟。他让我把钱放在柜台,烟自己拿。我生气地出了店门,小叮当不见了。
十点三十分,我坐在原地等着小叮当。烟盒空了,蚊子简直在我腿上安了家,我不耐烦地用皮鞋蹭着地上的烟头。突然,有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传来。她从一辆卡车后面闪了出来。我坐在台阶上,“咯咯”地笑着看向她。小叮当叫我起身,“走吧。”她面无表情地说,“前面有家旅馆。”我扶着瘙痒的腿站起来,她又说,“对了,我没带身份证,你过去的时候登记一下。”
她又在前面走着,我很慢地跟住她。“明天早起找河马。”她下达命令。
我浑身不自在,像是淋了一场雨之后,穿戴着湿漉漉的衣服坐在一群人面前。我搓着双手,感到从内裤到脖子全被汗水浸湿了,而且我的手腕上还冒出了几颗红疹。小叮当又在前面等着我了,她回过头,忧郁的眼睛在路灯下盯着步履蹒跚的我,如同一个膀胱肿大的男人。
旅馆的老板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和小叮当。我伸手讨回身份证,还没忘了向老板询问关于“河马”的事。旅馆老板很年轻,看起来比我们都小一些。他懒洋洋的神态让我对殴黎的生活充满好奇。
老板摇头说“没听过”,“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他又补充道。我和小叮当往楼上走时,他从后面叫住我们,“喂,你们的毛巾和牙刷。”他跑到我面前递给我,眼神不时瞥向我身后的小叮当。小叮当犹豫了一会儿,径直往楼上走去。他凑到我耳边说:“兄弟,你们两个长得太像了。”他在我还愣住时就跑下了楼。小叮当在楼道里问我,那人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关于河马的?我幽怨地看向她,发现她其实很漂亮,夜灯下尤甚。
我对着镜子用毛巾擦干头发,推开洗手间的门出来,小叮当已经上床睡了。只记得我在洗澡时,很模糊地听到她向我喊道:“我困得要命。”
小叮当睡觉时很不安静,她发出的轻微鼾声总让我半夜做梦。这是她一天中最有韵味的时候,从九岁认识她那天起我便这样觉得。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是这样:爸让我睡到行军床上,我很不高兴;睡觉前我一个人翻着枕头下偷藏的武侠小说,她问我在看什么?我没回答她,而是把头扭向一边。那时我以为她是我的什么表姐,只是霸占我的床一两个夜晚。她一连问了好几声,我有些心软,鼓起勇气回头跟她说话时,她已经趴在被子上睡着了。我帮她轻轻盖好被子,我希望这个表姐赶紧离开,虽然她睡觉的样子已经让懵懂无知的我大汗淋漓。
我帮小叮当轻轻盖好被子,没再去看她梦中的模样,此前十几年已经看得太多。我拿出手机,发现无人给我来电话和短信。时间已来到十一点。我与周围失去联系接近一天了,可似乎没人发现。我最好的几个朋友也没有找我,可能他们去了我的旧居,发现并没有人,于是唱着歌喝酒去了;或者根本就没人找我,这几年我疯狂地浏览地图,已经丧失了不少酒肉朋友。我记得有一次我与马兰在建设路上的路边摊待到十一点,回家时房间已被小叮当锁上。我在沙发上睡了一晚,此后一周,她只与我说过一句话,让我赶紧从卫生间里滚出来。
我睡前总有随便翻翻地理杂志的习惯,可今天出行仓促,风尘仆仆,什么都没有带来。我在脑中回忆着一些地理图景,却让我困得浑身发热,甚至开始战栗起来。于是我双腿一抖,缓缓滑进了被窝。小叮当侧过脸对着我梦呓:“宋慈——”
十一点三十分,我洗完澡,浑身热气腾腾,疲惫地再次躺下。小叮当又比我先睡着了,她的头发还没干,我担心她明早会头疼欲裂。她的腿又碰到了我的腰,但我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醒过来,我累极了。我梦到了妈妈,她牵着小叮当的手第一次出现在旧居门口,那时候,透过房间的蓝色玻璃我正幻想着窗外夜空,一定是星辰灿烂。随后小叮当就走了进来,我们吃着香甜的奶糖,瞬间被一股蓝色包围。
五
河马没有找到,这在我意料之中。我打电话给黄伟,这小子刚刚起床,声音比我还虚弱。我问他:“黄伟,河马根本不在骆镇嘛。你怎么搞的,根本没这个人。”
黄伟的声音很小,他懒懒地回答我说:“他不在骆镇?那可能在刘庄吧,他是刘庄人。对了,也可能在香炉,他老婆是香炉的,他经常回去。”
我说:“你昨天怎么不早点说?刘庄和香炉他都不在,我们找到了殴黎,殴黎也没有。”
黄伟突然大声喊道:“你们搞错啦!他怎么可能在殴黎嘛。他在殴黎不知道欠了多少人的钱,他怎么敢去?他要是不在骆镇,就肯定在绿圃,他有个女儿嫁到绿圃去了。”
小叮当捂着嘴笑了起来,我看向她,发现她的脸色比昨天好了很多。“这次算被你给涮咯。”她冲着电话嚷道。
黄伟不好意思地说:“要不,你们还是把书卖给我吧,算我赔罪了。”
我和小叮当相视一眼,决定不再继续找下去。
回到家,小叮当做了菜,我没顾得上吃,直接到公司上班去了。我走到院子里时,小叮当突然在阳台叫住了我。她把一把钥匙扔给我,然后笑容灿烂地向我挥手告别。我用手掌遮住阳光,支支吾吾地说:“我跟那个马兰,早没什么了——”她往天空摇着手,大喊道:“去吧,去吧!”
整个下午,我坐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一直在努力回想某件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同事们叫我下班后一起去打球,顺便聚一聚。“宋慈,我们都多久没一起喝酒了?你看看你,眼窝发黑,嘴唇发白,在家里待太久可不好。”他们又说,今天晚上马兰要请客,据说她好像找了个新男友。
“我就不去了。”我说,“刚搬了新家,好多物件还没置办呢。”我笑了笑。同事们互相看看,只好作鸟兽散。我突然想起来,大概是四年前,公司大楼进行了一次换新装修,所有的桌椅、大门都置换一新,包括我面前这一块玻璃。原来的窗户用的是防紫外线的蓝色玻璃,和我的旧居一样。那时候公司里总有很多人上班睡觉,我也如此,这让领导很是不满。他在一次大会上总结了我们作风懒散的原因,“就是这几块蓝色玻璃给闹的!”他严肃地批评道,“阳光总也照不进来,能不让人昏昏欲睡吗?”换玻璃后不久,我就和马兰肩并肩走在了大街上,有一次还撞见了下班回家的小叮当。她抬起伞沿看着我,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班以后,我开车从城北跨过大桥回家。上楼梯时,我发现搬家公司的人正从家里出来,小叮当给每人递了一支我留在家里的香烟,然后把钱给了带头的一个很壮的男人。
“真不好意思,今天又麻烦你们一次。来,你把工钱给伙计们分了吧。”小叮当笑着对他说。那人拿了钱,谢过小叮当,“有什么需要再叫我们。老板吩咐了,一定随叫随到。”他们下楼时对我点了点头,我也报以微笑。
我进门后,看见小叮当穿着白色睡裙靠在阳台上吸我的烟,她咳嗽的样子让我扑哧一笑。我对小叮当说:“怎么又让他们来一次?”小叮当把烟丢在烟灰缸,赶忙跑到厨房里接着烧菜,她没工夫搭理我,只是随便敷衍了几声。我脱下衬衫外套,接着又问她,“你那些书怎么样了,黄伟收了吗?”
她回答说:“都摆放好了。我买了个新书桌,你的那些什么杂志和图册都一起放好了。”我说:“在哪呢?”她回答说:“在那个小卧室,你去看看有没有落下的。”
小卧室依旧没摆放床,只放了一张崭新的红色书桌。所有的书都按照旧居的位置放在书架上,左边是我的杂志和图册,右边是小叮当的小说。有了个书桌,但房间依旧空旷,窗帘还是飘着,风慢慢吹进来,不再凉爽。
依旧没有床,我又开始焦躁起来。我挠着手腕上的红疹。夏秋换季,我居然浑身发热。
吃完晚饭,同事们又给我打来电话,邀请我去卡拉OK唱歌。我坐在沙发上看了看小叮当,她盯着电视,一言不发。我想了想说:“我就不去了,还是在家里搬东西吧,家具太多了。”
我跟小叮当说想看足球比赛。她把遥控器递给我,“我去睡觉了。”她说完就走进了卧室,门没有关,留出一条狭长的缝隙。我听见她打开衣柜的声音,然后是换衣服的声音,然后床“吱呀吱呀”地响起来,最后陷入一片静默。
足球比赛刚踢完上半场,比分0-0,还有两个球员因为打架被罚出了场,中场时整个草坪上一片混乱,解说似乎也睡着了,说着梦话一般。我打着哈欠把电视关了。还好明天周六,不然肯定醒不过来。
我鬼魅一般滑进房间,悄无声息地钻进被子。我把眼镜放在床头,把手表和皮带压在枕头下。我发现你跟爸的习惯越来越像了,小叮当侧过头,这样对我说着。
“你今晚不看地理杂志吗?”
“不看了,新的那期还没到,下周才寄过来。”
“新的那期讲的什么?”
“我怎么知道,人家都还没出刊呢。”
“那上一期呢?”
“上一期,上一期讲了813 国道,还有尼泊尔和孟加拉国。其他的我忘了,就记得这些。”
“那你跟我说说。”
“我忘了。只记得孟加拉国全年有雨。嗯——还有,那个杂志的记者说,‘813 国道像一根丝绸那样绵延在静静的西部高原上’,那里很美,我这辈子一定要去一次。”
“带我一起去?”
“肯定得带上你,不然我自己连酒店都安排不了。”
……
“你没发现什么吗?”
“发现什么?”
“我们家变了,你没发现?”
“是吗?不就新买了个书桌吗?”
“你再看看。”
……
“没发现。什么变了?”
“窗户。你看窗户。”
“哦——”
“我今天特意让搬家公司的人把老房子的窗户搬过来给装上了。你看看,是不是跟以前一样,蓝色的玻璃。”
……
“我之前本来没答应妈搬去跟你们一起住的,我还威胁她说,要让我搬家,我就去找我爸。但我一到你们家,发现整个房间都是蓝色,像大海一样——我觉得很有家的感觉;我从前住的地方只有我和我妈,那里只是一个房子,很冷、有点无聊,我每天躲在房间里看小说,说实话,真得有个人拿着地图在我耳边唠唠叨叨的才好呢。”
我记起爸跟我说过,这些玻璃是那个陌生女人装的,就是照片上那个薄荷草一样的枯瘦女人。我翻过身子,整个人趴在床上,这样我能更清楚地看到蓝色玻璃的窗户。它们幽深得如同一团古老部落里的火堆。我再也不想走出这张床,不想走出这个房间,我担心走出去后是一片无名宇宙,是地球以外,是未知,是透明玻璃的世界。
小叮当散发着一股柠檬草洗涤剂的气味。她还和我说着话,声音越来越近。我感到蓝色在逼近我。我梦游般地从枕头下掏出手表,时间很晚了。几十分钟后,我再次疲惫地躺下。小叮当的腿又碰到了我的腿,但我没有再醒过来。我抱着一团蓝色——紧紧抱着,从没这样用力过,在焦虑和困倦中慢慢游向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