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的拥抱

2022-03-26 03:52:39谭镜汝
青年作家 2022年11期
关键词:豹子公羊电话

谭镜汝

我记得这件事情发生在一年前的夏天。北回归线上的夏季,我们所有人都昏昏沉沉,期待能发生些不一样的事情。那时候我刚来这个居委办,每天坐在电话前听一些人抱怨他们生活的不幸,有的人吵架,有的人为此离婚,有的人当了别人的小三还哭着冲我发脾气。到头来,我成了一个垃圾桶,成了最不幸的那个人。

那段时间我有些绝望,每天下班以后,骑着摩托车回家,脑子里装满了其他人的生活碎片。我几乎失去了自己。从前,还没到这个居委办上班的时候(那时我在郊区一所子弟小学教授英语课程,偶尔兼任音乐老师),我每个下午都到怀民书店看上一个小时的杂志和小说;后来的工作让我失去了这个趣味,但那时我觉得无所谓,毕竟尚还年轻,我告诉自己:怎么能每天沉迷在那些虚假的文字和故事里呢?

我开始去跳舞,每天下班都要去。山脚下的舞厅或者湖边的广场,总之我需要在夕阳下沉浸在噪音里。也是那个时候,张梦在一次夜晚散步时撞见了满头大汗的我。她没认出我来,是我先朝她喊道,张梦!她扶了扶眼镜,微笑着朝我走过来。我们后来去了一家冷饮店,她穿着红白色的连衣裙,跟以前一样雅致,我穿着一条很短的运动裙和紧身衣,不断拿纸巾擦着脖子上的汗。她打量我半天,像在看动物园里上下乞食的小猴。

“温乔,你现在像个疯子。”她歪着头说。

我耸耸肩。张梦还在以前那所小学里教着语文,我很替她幸运,她没怎么变。在学校里我们曾住一个宿舍,她教会了我怎样安静下来,可我当时却给忘了。可能我生性就该是只跳舞的猴子。我请她喝了冷饮,然后邀约下次到家中小聚。

尽管如此,跳了几个月后,我还是感到了绝望。那天我认识了一对新婚夫妇,两人因婚前财产问题在一起生活的第三天便争吵不休。他们来找我时,那女人脸上挂着一串淡淡的血红,颧骨青肿,衣袖被撕成了两半,耷拉在手腕下。男人拿着断了一条腿的眼镜坐在我面前抽烟,我把烟灰缸递给他,他直接扔到了地上,把我脚下的瓷砖砸出了个陨石坑一样的凹陷。我瞪着他,他也拿被打开了眉骨的眼睛望着我。他的眼皮难以放下,血从眼角像蚯蚓一样滑出来,我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扭开了头。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记不清了。总之,先是女人冷笑,接着男人开始吼叫,并手脚相加;没过一会儿,男人又开始冷笑,接着女人拿起坐着的塑料椅朝他撞了过去。如此反复,我像在看一场昆汀的电影。事情草草收场,我绝望地收拾好办公室,拒绝了舞伴的邀请,骑着车去找了张梦。她在家里接待了我,我看见她时就像迷失的羊闯进一片水塘——我哭得很小声。

我坐在她家里的沙发上,雨夜,我听着雨声几乎睡了过去。夏夜总没有晚风,屋子里闷热异常,张梦在我身旁边喝着茶边安慰我。只记得我离开张梦家时,她递给我一本没拆封的书,让我找时间看看。该让自己安静下来了,她说。

我骑上车在雨里冲回了家,书被我放在摩托车的后箱,后来想起时它已经被雨水泡得扭曲了模样,页页泛黄。此后几周依然如此,心情没有好转,大多数时间我昏昏欲睡,下了班时常去跳舞,有时抽一个小时看张梦给我的书——书是一个加拿大女作家写的,叫做《逃离》;故事在我看来有些无聊,书里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莫名愤怒,但我选择待在原地,让生活把我围住,而其他人却在想方设法往外奔跑。我没明白这会有什么结果。但我开始担心张梦;她已经结了婚,丈夫的样子在我记忆里却有些模糊。

在雨季几乎要把我吞没时,是于南的事情救了我。

现在终于可以跟你们说说于南了。如前所述,这件事发生在夏天,准确来说是夏末。余热未散,蚊虫仍时常光顾我熟睡时的身体。那时为了转移精力,我托同在办公室的王楚楚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他叫姜河,在一家建筑公司做新人培训工作。我们就这样开始约会,隔三岔五便在一起吃饭、逛街,一开始一切都很好。

但没过两周,约会的激情在一场暴雨中降到冰点。或许只是我单方面这样认为。我看着他便突然感觉到了不适和鄙夷,我们两人走在一起,仿佛一场生活的灾难。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我一路无话。在电灯忽明忽暗的楼道里他把我的包递给我,我将要上楼,他突然从后面搂住了我。我的肩胛骨和脊骨被他狠狠压住,不停发出“嘎达嘎达”的响声。他将冰冷的手伸进了我的衬衣里,如同一只恶心的蟾蜍。我没力挣开他,挣扎间,他的雨伞被踢开,我们两人的脚绊在一起,滚下了四级台阶。

后来我在阳台上看见他还落寞地站在停车棚下抽烟。我没敢洗澡、没敢上床,放了很小声的音乐跳了三支舞(一支民间舞、两支摇滚),然后我手握手机坐在窗台,盯着一直没走的姜河。很晚的时候,他拨通了我的电话,我犹豫地接起,嘴上骂了几句话,然后触电般飞快地按下了挂断键。我看着他困惑地朝楼里看了看,随后失落地走了。我叹了口气,想到:此后我再也不用和他见面了。

第二天,我肿着脸去到办公室,没坐下几分钟,王楚楚便跑过来,问我的脸是怎么一回事。我冷冷地看着她。“和那个,姜河有关系?”她小声问我。我没说话,因为此时我面前的电话响了起来。我跟王楚楚说,我要工作了。于是我拿起听筒,第一次听到了于南这个名字。

“于南在吗?”

“抱歉先生,我们这里是太原北路居委办,请问您找哪一位?”

“我不是说了嘛,我找于南。”许多找上门来的人常常脾气暴躁,但他说话却有着别样的温柔。

我握着听筒,朝办公室里问道:我们这里有于南吗?显然没有,大家都面露怪异地摇了摇头。有人认识于南吗?我又问。大家还是摇头。

“抱歉先生,我们这里没有于南,您看是不是拨错了?”我对他解释道。这样的电话一周能接到十个,多数人是看错了号码的数字,还有的是哽咽着来找他们的前任或者已故的父母。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我轻轻地问他:“先生,您还有别的事吗?”若换作别人,我肯定早已将电话挂断;但这人还算有礼貌,声音中竟带着一丝怜悯。我想,他此刻可能需要我?

他很突然地说:“那个,我怎么称呼你好呢?”

我愣在电话前几秒钟,然后梦魇一般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嗯——我叫温乔。”

“你的声音很好听。”他说,然后又补充道,“你的名字也不错。”

我看到主任并不在办公室,于是大着胆和他闲聊了两句。我问了他的名字(我真是疯了),他说他叫“公羊”,朋友们都这样叫他。我还想问问他的工作或者生活,也许他在生活上也遇到了和我一样的难事。但他对这些问题都保持了缄默,一味地打哈哈,用几个老土的笑话敷衍我。即便如此,我依然在工作岗位上捂着嘴笑了起来。随后我们互道了再见,挂了电话。王楚楚又跑到我身边,惊讶地问我怎么和一个打错电话的人聊了起来。我对她的怨气仍未消除,朝她做了个鬼脸,继续工作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迟到了。前一天夜晚我居然出奇的平静,像是喝了掺安定的牛奶。我躺在床上翻了几页张梦送我的书,然后什么都没发生,脑袋空空,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梦境也一概空白,像走在雪地里那样安心。起床时已经是九点,我喝了杯水,匆匆赶到办公室。

整个上午办公室空无一人,我一度以为看错了日历。后来我看到了王楚楚给我留的字条,她先斥责了我的迟到行为,然后祝贺我竟如此幸运:办公室所有人在早上都被派去当免费的劳力,到植物园给新买的几棵杉树挖坑、浇水去了;不幸的是,主任扬言在下午要狠狠地批评我一顿。这个月我不仅迟到了两次,而且还躲过了集体劳动的任务。

我坐在办公桌前处理文件,接听了两个要求办理房产证的新住户的电话。还有一个人打来电话说自己家的窗帘莫名起了火,我耐心地劝他拨打火警电话,但最后却不了了之:他告诉我,他只是在开玩笑。“我被爸妈关在了家里,”他说,“外面阳光明媚,我却这么无聊。”

“好的小朋友,那你就把电话挂了吧,姐姐要工作了。”

窗外阳光的确不错,浮云如画。我没有生气,甚至还有些理解他。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静了。我待在沉闷的办公室里,感觉如同尸体在仰望黑暗的棺木。

下午,我又接到了那个叫“公羊”的人的电话。同昨天一样,他一开始仍是问我:“于南在吗?”

“又是你?”我说。

“啊,又是你。”他也这样说,“温乔。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

“我和你说过了,我们这里没有于南。”

“你不能再帮我确定一下吗?我真的找她找得很急。”公羊很有礼貌地说。

对话在这里沉默。主任及时地打断了我,让我赶快到她办公室一趟,否则,明天就可以不用来上班了。我挂了公羊的电话,听见他远远地喊道:“哎,不是这样……”或是,“好吧,那你去吧……”

又过了一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电话,同样的开场白——公羊问我:“于南在吗?还有,你昨天那样直接挂了我的电话可不对,你们接待客人就是这样的吗?我的事情都还没说完呢。”

“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客服,你算哪门子的客人。”我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还一直以为,你们的工作跟电话客服一样呢。”

我这天心情不错,本想和这个怪人聊上两句,但因为刚刚遭到主任的警告,便不敢再在上班时间出什么差池。于是我小声和他说:“你下午三点再打过来,可以吗?”下午三点,主任一般都还在午睡。

他想了想,说:“四点可以吗?”

四点。我咬着牙答应了他。他对我说“谢谢”,随后挂了电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和他说,我要这样冒着风险答应他。到底是什么迷住了我?是他温柔的声音和礼貌的态度吗?想来也是如此,三天了,每每听他说话,我仿佛就靠在一个温暖的臂膀上——即使隔着电话线,就像做着一个被延长的梦。后来我也不断在想,或许是于南这个名字让我想听他把话给说下去。于南到底是谁?

我在办公桌前煎熬地等到四点。度秒如年。我开始想象公羊的外貌、穿着的衬衣和牛仔裤、泛着亮光的皮鞋,有可能他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或半框眼镜,和我通电话时嘴里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挥舞着手臂。

四点,公羊的电话如约而至。这次他没有询问“于南”,而是向我问好。主任刚刚检查完我的工作,因此我有些肆无忌惮地开始和他对话。王楚楚从我旁边走过,看我对着电话满脸笑容地说着什么,她对我比了一个“OK”手势,又指了指主任的办公室。这个傻子,可能还以为我在和姜河通电话吧。

“你为什么叫公羊呢?这是你的绰号?”我问他。

“大家都这样叫我,在我上学的时候就这样了。”他回答说,“你不知道公羊的意思吗?”

“公羊能有什么意思?”我想,或许是在说他很温顺?羊除了那一对角,确实只给人留下了温顺的印象。

“恶魔。”他说。

我听着有些胆寒,并非这个词让我害怕,而是“恶魔”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时,竟有些真实。

“好啦,先不说这个了。”公羊转移了话题,“我想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于南的人?她就住在你们这个社区里,但我找不到她了。”

“她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随后他又补充道,“和你一样。”

“你是她什么人?”

“朋友。”

“她也住在太原北路社区?”

“那当然啦。不然我为什么天天打电话到你们居委办嘛?”

我让他别担心,我可以帮他查一查住户信息。他告诉我是“于是”的“于”、“南方”的“南”。我服务的这个社区极大,近年来又新建了好几栋出租公寓,租客增加了不少。我从南1 栋一直找到东9 栋的住户信息,终于在登记手册的底部找到了“于南”。我欣喜地拿起听筒,“喂……”电话里只有刺耳的停顿音。我再给他拨过去,他却没有接听。

那天下班后我感到有些不安,在湖畔随舞伴跳了二十分钟便精疲力竭,再也抬不起手。舞伴笑着对我说:“你最近好像心不在焉啊。”我捂着胸口解释说,这段时间工作量太大,身体有些发虚。然后我骑上摩托车,没有选择回家,而是去了太原北路东9 栋。我记得登记手册上写着,于南住在9 栋13 楼5 号房。我买了一箱牛奶,戴上了居委办的红袖套,装作是统计人口的工作人员,轻轻敲响了5 号房的门。

等了一分钟无人回应。我想:我也真是傻,这才下午六点,谁知道这个叫于南的下班了没有?我踌躇时,电梯响了起来。我赶忙躲进楼道,看见一个男人走出了电梯,但他不是于南,他开门进了4 号房。

我想我真是疯了。我问我自己:我在干什么?这个于南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个叫公羊的人,他显然——或是我猜测——是在耍我罢了。说不准,刚刚进4 号房的那个男人就是公羊呢?没错,他穿着皮鞋,戴着眼镜,我看得清清楚楚。这样想来或许也就通顺了:他只不过是想追求住在对面的女人罢了。我把牛奶扔在楼道里,一溜烟跑上了电梯。

周六,下雨,我精神变得颓唐。整个周末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张梦送我的书终于看完了。其间王楚楚给我打来电话,约我一起去二十公里外的农家乐野钓和吃晚餐。我无意出门,便问她还有谁一同前去。她小声回答我说:“姜河。”我把电话丢在一边,但突然想起王楚楚那张可爱的脸,便拿起电话,调整了语气,“小楚,我和他早就分手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王楚楚支支吾吾的,只是不停地劝我前去。“他让你叫我去的?”我问她。王楚楚回答说:“是我想让你去的。”我没明白怎么回事,她又说,“他昨天求我和他在一起了。但你放心,温乔,这跟你绝对没关系。”

“你答应他了?”我感觉我在问一个愚蠢的问题。

“我答应了。”她的话很无奈,好像哭了。我一下子呆在那里,窗外掠过一片巨大的乌云。我刚想吐出几个不常说的脏字,她却抢先说:“没事的,温乔,这跟你——我保证,这跟你绝对没关系。”然后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喘着粗气站起身,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冷水让我清醒,我想。然后我穿上衣服,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半,时间刚刚好。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走出了门,骑上摩托车,在雨里开了出去。二十分钟后,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双手捧着座机电话,等待公羊的声音。

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打来电话。五点多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高高跳起,迫不及待地朝电话大喊:“是你吗?是公羊吗?”

那边的人说:“您好,我是课程培育系统的小刘,很高兴能为您服务。小学数学、英语,初中物理、化学,请问女士您的孩子有需要的吗?”

“我还没小孩呢。”我怏怏地撂了电话。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在雨声中醒来,屋里一片漆黑,我感觉喉咙里似有火在燃烧。我拍了拍脑袋,沉重如铅,要把整个身子都压倒了。于是我喝了一杯水,看到座机的未接来电上赫然出现了一串熟悉的号码,时间是半个小时以前。没错,就是它了。

我赶忙回拨了电话。话筒哀鸣几声,终于出现了公羊的声音。

“喂,请问您找……”

“是我呀,是我。”

“哦——温乔?是吗?”

我趴在桌子上,头枕着自己细细的胳膊。我听见他念起我的名字时,好像一股热风从脚底吹到了眼前那样舒适。

他又说,“我之前给你打了电话,但你没接。我想今天是周末,你们可能不会上班吧。”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他。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找到于南。”

“还没有呢。”我回答说,“我昨天去找了她,但没人在家,所以就没见到她。我想她可能是还没下班。”

“你找到她住在哪了?”他说,“温乔,你能不能帮帮我……明天你再去找她一趟可以吗?”

我想了想,虽然有些生气,但还是答应了他。“你是要,追求她吗?”我小心地问公羊。公羊回答说不是。“那可就很奇怪了,”我说,“你找她是因为什么事情?你不和我说清楚我可不敢帮你。不会是什么犯法的事吧?”

“想什么呢。就算是——就算是我给她道歉吧。”他说。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道歉?那你不能自己去找她吗?难道还要我替你说‘对不起’?你把我们居委办工作人员当成什么了,钟点工?”

他很久没说话。我自觉刚才的生气其实毫无必要,毕竟缘由亦未询问清楚。我咬咬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公羊说:“我没有责怪你。你也没必要替我说什么。如果你找到了于南,你就替我和她说一声:伍红什么都办不到,你别再去找他了。可以吗?”

“这就是你说的道歉?”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但我还是跟着他的话走了下去,像走在一条宽阔无比的乡道上,公羊在前方旷野上唱着嘹亮的歌曲,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这时我想起了他说的话,公羊——恶魔——他确实是个有魔力的人。

“你的名字叫伍红?”

“是的。”他说。

“可你跟我说你叫‘公羊’。”

“我既可以叫公羊,也可以叫伍红。”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呢?”

这次轮到我们两人同时沉默。我望着雨水漫进大厅的地毯,突然很想开口说些话。是呀,我今天下午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跟公羊说那些话吗?“公羊——或者伍红也好,你的事说完了?”我问他。他回答说是的。于是我说:“那你听听我要说的,可以吗?”

接着我跟公羊说了很多事。我像个刚刚学会开口说话的婴儿,迫不及待地找一个人把一切都告诉他。我从在那个种了很多榕树的小学里教英语开始讲起(我现在很怀念那时的生活),说了我和张梦的友谊以及现在的若有若无,说了那时候我们爱看的几部小说(现在已经扫进垃圾桶里了)、爱穿的同款式裙子,说了到居委办工作后的种种不幸,说了我最喜欢跳的舞曲,说了我、姜河以及王楚楚的故事(请相信我,我表现出了惊人的平静),最后我说到了这个城市永远停不下来的雨季,说到居民的庸俗和高雅——住在这个城市的人总是漫不经心又绝望至极;我还说到离开这里的人所怀有的乡愁,包括我的父母;然后我说,我讨厌这个地方,但我又不舍得离开。”

公羊没有说话,他应该是睡着了。我呼喊他的名字却并没得到回应。我听见电话那头响起了激烈的鼓声。我捂住耳朵,慢慢挂了电话,心情确乎有些好转。

周一我向主任请了一天的假,她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我,并要求我在家里完成明后两天的报表任务。我整个上午都在想公羊,想他说的那个于南,同时也想我自己。

我记得他说过:“她和你一样。”这句话时常停在我脑子里,却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在午休前给张梦打去了电话,她那边信号极其不好,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已经在西藏的一座雪山下了。我想到了她送给我的那本书,于是我警觉地问她是否是独自前去的。她跟我说,她丈夫就在身旁。最后张梦和我说:

“这里太美了,你这辈子一定要来一次。”

我笑着答应了她。没过几分钟,她便用彩信给我的手机传来了一张电子明信片。照片很模糊,但能看清楚张梦窈窕的身材。她站在一座五彩斑斓的房子前,双手捧着一条哈达,身后耸立着巨人一样的雪山。明信片后附了一行字:它很美,你看到了吗?我躺在床上,想象那座令人惊叹的雪山和山谷里咆哮的河流,想象我变成张梦,穿着豆蔻年华才愿意穿的纯色裙子,我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给我拍照,他的脸浮现出来,慢慢清晰,变成了一只公羊的头。

我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缓缓入睡。

下午六点,我把今天的日记写好后便穿上衣服出了门,还特意打上了很久没用的香水(那香水放得太久,喷在手腕上有一股受潮木头的气味)。我骑上摩托车,直奔太原北路的出租公寓。东9 栋,13 楼5 号房。我同上次一样轻轻地敲门,房间里果然传出了小跑而来的脚步声。我开始有一些紧张,终于见到于南了,我想。门被慢慢打开,一个身材很矮、披着短发、年龄看起来与我相当的女人从明亮的房间里探出了头。

“您好,请问你是于南吗?”我笑着问她。

她犹疑地盯着我,“你是谁?”

我伸出手,支支吾吾地说:“你好,我叫温乔。是——是伍红叫我来的。能让我进去吗?”我的手悬在了空中。我看见她的脸微微抽搐,然后让开了一条道路,把我请了进去。

于南家的摆设让我仿佛看见了小时候外婆家的瓦房。除了简陋以外,于南家最大的特点就是“白”。整个房间宛如一个悲伤的灵堂:电视机用白色纱布罩着,窗帘选择了奶白色,沙发上放着黑白相间的软垫,餐桌铺着长长的白色餐布,就连墙上贴的海报都是白色的——那是一张黑白打印的建筑照片,我猜想原片里的太阳十分浓烈,但在于南的家里却让它患上了白化病。

“那是莫斯科红场的照片。”于南看我盯着她的海报,便向我解释道。后来我才知道,于南从小长在北方,哈尔滨,那个用满语命名的浪漫城市。她从小的愿望就是去一趟莫斯科,因为那里有最漂亮的教堂和最严肃的雪花。但她后来却阴差阳错来了南方,她摊着手苦笑道,这里没有雪,却四季有雨。

她听说我是居委办的工作人员,便慢慢放下了戒心。我们闲聊了一会儿,从家庭和城市说到了彼此的工作。她的工作和我一样劳累,更巧合的是,我们的工作性质竟是那样相同。她在一家电话公司上班,每日负责接听数不清的客户来电。她用了一个词来形容她前阶段的状态:绝望。我搓着手,脸红了起来。

她说:“每天早晨九点到下午五点半,我接听一个又一个电话,帮他们查询余额、办理业务、购买话费,甚至还要办理股票、期货,帮他们买正在促销的家电。他们不断地和我说着,我不断地记录。我的工作日志是我用键盘一下一下敲出来的。”接着她又说,工作记录上面敲下的是一个个姓名和一串串数字,但她好像看到了她被迫流走的时间和无聊的生命。

我似乎看到了于南坐在桌子前露出和我一样空白的表情(如同她这间诡异的房子一样),她接电话,语气温柔、态度礼貌地说:“您好先生女士,欢迎致电XXX,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有时候会遭到辱骂,有时候是下流的挑逗,然后她哑然一笑,还说着“抱歉”“服务不周”之类的话。接着她放下听筒,深呼一口气,在电脑上打下工作记录。没过五分钟,下一个电话又进来了,她接电话,语气温柔、态度礼貌地说……

说到这里我才明白,之前公羊和我说的“她和你一样”是什么意思。接着我们说到了彼此交过的男朋友,似乎不是他们离我们而去,而是我们猛地挣开怀抱不愿再停留。“比起牵上一个男人的手,我宁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于南说,“有时候我耳边总是响起电话铃声,它像一只海鸟在我脑中盘旋不前。那时候若是和他走在街上我便没了兴致,只想安心地躺下。”

我问她:“那伍红呢?你们不是男女朋友?”

她突然很警觉地扭过头看着我说:“你认识伍红?”

我指了指自己的红袖套:“我是居委办的嘛。他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让我帮着他找一个我们社区叫于南的人。”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让我来跟你道歉。”

“道歉?”她几乎是喊了出来。

“对,”我说,“他让我跟你说:他什么都办不到,以后你不必去找他了。这就是他的原话。”其实我也更好奇,这个山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可他跟我道什么歉呢?”于南抱着头自己呢喃着。我发现她痛苦时整个人显得更加小了,如同一只蜗牛,似乎下一秒就要蜷缩进自己脆弱的壳里。

“于南,你和我说说吧。你怎么认识他的?说不定我能帮上你呢?”我拍着她的肩膀说。

她推了我一把,不是很用力,但我依然被她推倒在了地上。我惊愕地看着她,她扭过头轻轻跟我说了一声,“对不起。”她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低下头示意我赶紧出去。我像梦游一样起身,慢慢走过她身边。我闻到我手腕上的香水味和她散发出的不安混杂在了一起。我看了她一眼。是个可怜的人,我想。

我去找于南的第二天,公羊如期给我打来了电话。不同于往常的彬彬有礼,他那天粗暴的声音让我有些惊讶。我请求他过一个小时再打来给我,因为我当时正在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难以抽身与他聊天。他当时显得很执拗。我可以通过电话想象到他扭曲的脸,他几乎是朝我吼道:“你去找于南说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毁了她?也可能会毁了我。”

我转着手中的笔向他解释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按照你让我说的去做的呀。”

“你怎么说的?”

“伍红让我来找你。他要给你道歉。他说自己什么都办不到,让你以后不要再找他了。”我把我对于南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公羊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缓缓开口说道:“你真是这样说的?”他的语气平静了一些。

“不信我就算了。我为什么要骗你?”我想撂了电话,但他却对我说了“对不起”。于是我用头夹着听筒,想听听公羊的说辞。

“你不打算问我些什么吗?”他这样说。

“我只是感到好奇,于南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她误会了,全误会了!”他的声音又有些失控了,“她以为你是那个要赶走她的人,她以为你是要取代她位置的人,她以为——她以为你是我的情人。”

“就因为我和她很像?”

“有可能。”

“伍红,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你要我帮你,你总得让我知道所有事情吧。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找她呢?”

“你真想听?”我听到了他的冷笑。

“洗耳恭听。”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你还是去问她吧。”他慢慢地说,“我没资格和你说这个故事。”

和公羊结束通话后,我先去东9 栋找到了于南。她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愤怒,将我赶出了门。当时我无比确信,一定是公羊伤害了她,这个畜生,绝对没有电话里表现得那么文质彬彬,否则于南怎会如此?我十分担心,本想去街道的派出所寻求帮助,就在我走出电梯时,我又改变了主意。这件事如果闹得沸沸扬扬,对于南和我都没有任何好处,而且那个叫伍红的家伙压根儿就没犯什么事,警察又怎么会管呢?我又一次跑上了电梯,不管怎么样,我要先稳住于南,让她信任我,而不是把我和伍红想成一伙儿的。

“你怎么又来了?”

“我还是想和你说,我——真的是想帮你。”

“你真的是居委会的?”

我不知道第几次摇晃起了我的红袖章。

“好吧,”她低下头说,“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你就让我站在门口吗?这种事我们还是关起门来说吧。”

她瞟了我一眼,“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于南,你还是让我进去吧。”

她推开了门把我让了进去,“拖鞋在柜子里,你自己拿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你这个沙发该换了,你看,都起皮了。”

“不用了,反正我也要搬走了。这地方住得要发霉了。”

“的确不是很通风。梅雨时候一定很难熬吧?”

她把一个纸杯推到我面前,然后走到电视旁打开了电风扇。

“好吧,”她扯过一张矮凳坐在我对面,“你想问我些什么?”

“我绝不是来当那人的说客的。确实,我跟你承认,之前一段时间我似乎也迷恋上——啊,算了,还是说你们吧。我知道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人,你——”

“等等,”她打断了我,“你为什么这么说他?你认识他很久了?”

我有点不知所措,“没有啊,前几天才认识。可我以为他对你——”

“他对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他让你来替他道歉,难道就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他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他没资格说这件事——这是他的原话。”

于南冷笑了一声,然后又失落地看了看窗外。“他的意思是让我来告诉你咯?我就知道,他就是个什么都不敢承担的家伙。”她扭曲着脸说。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事到如今,我只需要听她说完这个故事就好。

“好吧,我来告诉你。”她走到厨房里拿出一盒绿茶,在我俩的杯子里都添进去了几点茶叶,然后开始跟我讲这个有些诡异和伤感的故事。

于南,她的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她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时常下雪,人也豪爽奔放,但她似乎没有继承家乡的任何风格——我第一次见她时,以为她来自比我更南部的地区——你经过她身边,感受到的并非是北地的清凉,而是难忍的、独处雨林般的不安,那感觉就像是脊背上长满了痱子。

虽然如此,她却不喜欢这地方。她在这里有着稳定的工作,有着固定的住宅,有着单位里的几个好友,但她对这里充满厌恶,用她的话说:她太不幸了。她的困惑来源于她在电话公司里的工作。这个工作不仅让她在去年毫无征兆地患上了腰椎病和颈椎压迫,还同时把她变成了一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我每天起床时都这样告诉我自己,今天是新的一天;但当我扶着剧痛的腰在床上缓缓转过身时,我就会无奈地想起,所谓新的一天,不过是接不同的人打来的电话、办同样的事罢了。”于南这样和我说。

改变似乎发生在一瞬间。

那一天,于南照常到公司上班。由于天气原因,她的心情很差。她在吃完早点、喝了一杯浓茶后,独自坐在办公桌前规划着一天的工作。可能是机缘巧合,那天本要坐班的、工号为9978 的欧律没有来上班。于南摆弄着自己面前的话筒,然后听到欧律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

她转头询问领班该怎么办。领班示意她先顶上,欧律随后就到,她的车在路上抛了锚,正坐公交车赶来呢。于南坐到欧律的椅子上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自称是要办理话费充值的客户。于南对照他的号码翻找着客户信息,“请问是——伍红先生吗?”于南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可爱。伍红,听起来像是小学隔壁班的女生,那种不太起眼但时常在体育场上挥洒汗水的女生。伍红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是的,是我。”

于南从他的声音判断,这是个做生意的人,而且身价不菲。她对声音已经极其敏感,不需要眼睛,也不需要过多的对话,仅凭着三两句话便能大致确定电话那头的人的职业、性格、外貌特征等等。比如,若对方声音急促,对接听人员的诸多礼貌性请求表现出急不可耐,那此人多半是个厨师、货车司机或出租车司机;若对方声音涣散,仿佛没有睡醒,对别人说的话总是反应迟钝,或是不停地发出“嗯”的声音,那此人很有可能是个赌鬼、学生或网吧的网管;最令于南害怕的是接到那样一种电话:他们话语逻辑通顺明晰,所有办理事务比客服人员更清楚,但他们的声音里充满砂砾,比之自己更无生气、更加不幸,他们很可能跟自己做着相似的工作,是酒店的前台、诈骗公司的销售、房产中介或一个作家。

那个叫伍红的人都不属于以上的几种声音。他的礼貌和温柔并不多见。于南很快帮他办理了所有事项,在电话结束之前,一直沉默寡言的对方问道:“你们工作人员办事效率都这么高吗?”

于南说:“谢谢伍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伍红突然问。

于南愣了一会儿,“先生,我们在工作。”她害羞地说。说完,于南用手不停地扯着面前的麦克风。

“好的。”伍红遗憾地说,“你的声音很好听,像我姐姐的声音。”

于南涨红了脸。她不觉得这是搭讪,而是一种猥亵。“先生,您的业务已全部办理完成。如果没有其他要求,就可以按挂断键退出人工服务了。”她冷笑着说。电话骚扰她遇见得多了。

伍红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其他要求了。”于南刚想挂断电话,他又说,“你不想知道我的绰号吗?”

“为什么?”

“聊天嘛。你不觉得很无聊吗?”

“抱歉先生,我还有下一个业务需要处理,请您先……”

“我叫‘豹子’。”他说完便开始大笑,“他们以前都这样叫我。你呢,你有绰号吗?”

“先生……”

“好啦好啦,我这就挂电话。”那人恢复了礼貌的态度,“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于南摘下耳机,愤怒地站了起来。领班在一旁不解地看了过来。于南欲言又止,悄悄地坐下了。他戴上耳机时,那个叫伍红的人已经挂了电话。

从声音来判断一个人还是不可靠啊,她想,这人即使身价不菲,但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下午的时间因为午睡而被压缩得很短,但却发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大概是下午三点,欧律拿着一单投诉电话告到了主管那里。主管说:“有投诉电话你就去处理,告诉我有什么用?”欧律觉得自己很无辜,她早上十点才赶到办公室,但投诉单上写的却是九点半的一通业务电话。主管看了看投诉单,又抬起眼看向了于南,欧律明白过来。她走到正仰着头活动颈椎的于南身边,将投诉单狠狠地拍在了她办公桌上。

“这个电话是你接的?”

于南拿起投诉单:投诉人伍X,打来投诉电话的是一个座机号码。理由一栏赫然写着:态度恶劣。于南摸不着头脑,“确实是我接待了他。”于南说,“但我都帮他完成了需要的业务啊。我什么都没做。”她摊摊手说。

“那我可不管。这个投诉要是不能消掉,等到了月末总结还不是扣我的奖励?”

主管走到了正争执的二人中间轻轻按住了欧律。“主管,这单投诉不是我接的啊,你可要给我作证。”欧律大喊道。

“态度恶劣?”主管看向了于南,“于南,你对他说什么了?”

于南想了想,说:“我什么都没说呀。是他先……”

“都是老员工了,你难道没受过培训吗?”主管轻轻挥着投诉单,像在呵斥一个成绩不及格的学生,“我问你,工作章程里是怎么说的?若客人态度不佳,你应该怎么做?”

于南说:“保持礼貌。”

主管把投诉单放在于南面前,又对欧律说:“让她去处理吧。”说完便转身走了。

于南整个下午都在担心这件事。她在工作间歇不断拨打着投诉单上的电话,可一直无人应答。欧律白着眼坐在她旁边,“于南,你是故意的吗?”她这样问。于南摇头说当然不是。欧律把下巴搭在两只手中间,“那你和我说说,他为什么要投诉你。”

于南红了脸,别过眼睛。“他,他耍流氓。”于南低下头说。欧律拍了拍于南的肩,语气缓和下来。后来二人聊起了新上映的一部爱情电影,虽然于南不喜欢看爱情片(她觉得那都是一场谎言),但欧律主动和自己聊天,她也强打着精神附和她。后来欧律的工作电话响了起来,她朝于南做了个不情愿的鬼脸,二人便回到各自的岗位,一直消磨到下班时间。

欧律问于南要不要一起走,她们今天可以一起乘公交车回家。于南挥了挥手上的投诉单,不解决掉它,她可不能安心回家,于南说。欧律让她不要着急,明天她可以去跟主管解释。于南冲她疲倦地笑了笑,欧律自觉无趣,便提上包回家去了。于南又开始不断拨打那个电话,她看见窗外的暮色从地平线上升起,办公室被黑夜笼罩,落地窗映照出高楼狭长的影子,宛如鬼魅在向她靠近。这时候,于南已经半睡半醒。她一手撑着下巴,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当那些影子慢慢包围自己时,也就是某一瞬间,她听到了咳嗽声。“欧律?”她以为欧律还没走,或是回来找自己了。房间没有打灯,只有对面高楼的灯光倾斜进了房间里。于南发现办公室的门并没有锁上,她犹豫地走到门边,“有人在这?”她轻声问道。门外只有应急灯在不断闪烁。她很轻地把门关上,好像她是一个心虚的窃贼。锁芯关闭的声音让她为之一颤。这时候她又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她惊骇地想。她走到窗边,发现本以为紧锁的推拉窗并没有被合上——她在心里埋怨起今日负责办公室卫生的保洁。她把窗也轻轻地合上。好了,现在一切都是紧闭的,谁也别想进来。于南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烟灰缸放在背后。她慢慢环顾四周,围着办公桌踱步。办公室靠里的几间房是主管办公室、副主管办公室、配电室、卫生间和茶水间,于南走进去,开灯,巡视,关灯。她从卫生间出来,又听到了响亮的咳嗽声,然后是蜜蜂般的嗡嗡声。她捂着脑袋,感觉眼睛干涩,像要哭了出来。

“喂。”“喂!”

她吓了一跳。原来是自己的座机听筒里冒出的声音。

“喂,您好。”她拿起了一直搁在桌上的听筒,揉了揉眼睛,疲倦地向那边问好,“这里是工号9776,很高兴为您……”

“我就知道是你。”伍红在电话里说,“是你打来的电话吧?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伍先生?”

“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叫我豹子就好。”

“豹……我还是叫你伍先生吧。”

伍红在电话那头大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于南咬着牙说:“伍先生,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太过分了?”

“我怎么了?”他说。

“你凭什么投诉我?分明是你——是你先骚扰的我。”于南将“骚扰”两个字念得很轻,她本想说“猥亵”,但她似乎突然没了底气——她也难以确定,那到底算不算得上是骚扰。

“我记得你早上打来的不是这个号码。”

“那是我同事的工作电话。今早我顶她的班。”

伍红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这么说,我的投诉还让你和同事之间产生了矛盾?”

“所以我——请求你——伍先生,能不能撤销那个投诉?”于南不甘心地说出了“请求”两字,这让伍红在电话那头更笑得前仰后合。于南脑海中恶心地浮现出这人眉飞色舞的神态。

“好啊,”伍红说,“好啊,没问题。你先回答我早上的那个问题,我立马就取消投诉。”

于南想起,就是在早上,这个人恬不知耻地问到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你就因为这个,就把我投诉了?”伍红没说话。于南继续说,“你真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伍红说,“但那是我早上的想法了,我现在没了这个想法,知不知道也无所谓。总之——我现在有些累了。”

“好吧,我告诉你。”于南无奈地说,“我叫于南。‘于是’的‘于’、‘南方’的‘南’。你满意了?”

“于是,南方。名字有些草率,但比我的好听多了。”伍红恢复了礼貌,“我倒是还想问问你,你结婚了吗?”

于南没好气地回答他:“跟你没关系。”

“哦——这么说,你还很年轻?”

“伍先生……”

于南突然觉得这是件极其无聊且荒唐的事,像一个宽得无边的矿井,她难以找到任何因果关系、事情缘由。她只想赶紧跑出来。她开始觉得电话那头的人不仅仅只是无聊,很有可能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她更愿意相信这通电话是从精神病院打来的,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于是她记下了这个座机的号码:7885880——如果它再打来,就让主管来处理吧。

“好了,于——南,很感谢你。我的投诉会撤销的,你放心吧。”

于南对他的通情达理表示感谢。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挂断电话。伍红寒暄了几句,最后说:“明天见。”电话里传来“嘟——”的响声。明天见?这像是一句什么宣言,宣布着他和于南已经建立了某种关系。于南憔悴地盯着电脑显示器,然后收拾好东西,在黑夜里向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上班,于南心里始终悬着那句“明天见”。整个上午,她不慌不忙地处理了几个业务电话,故意将服务的时间拖得很长(不幸的是,她被其中一个急不可耐的人怒斥了一顿,并扬言要狠狠地投诉她),以免真的接到那个“疯子”的电话。7885880,她心里始终记得,还写在了工作日志上,只要一看到这个疯狂的号码,她便马上去找主管;什么豹子、老虎,通通都跟她没有关系。

午休回来,气温闷热,有雷雨。三点时,整栋大楼在雨声中突然断了电,众人齐声欢呼,跑到露台的屋檐下一起观雨。她们用凉皮鞋踩着水洼,又互相扯着裙子开始聊天,聊天的内容无外乎化妆品、爱情片、武侠电视剧、新引进的台湾剧、商店里遇到的帅气店员、半夜在马路上飙车的摩托党等等。于南听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借口上卫生间回到了办公桌前。她在茶几上随手拿起了一本杂志,跷着腿开始翻阅。

这是一本家庭杂志,介绍普通的生活故事、生活妙招、家庭烘焙和育儿常识,有时还刊登一些三流作家的生活小说和散文,他们在这种杂志上赞美生活的绝对美好,好像我们还活在原始社会一样,只要吃点好的、满足欲望、看个让人流泪的电视剧,那我们的生活就毫无瑕疵了。如果你想了解生活,却千万不能看这种杂志——这也是于南的经验:生活远比这杂志上呈现的要担惊受怕得多。

于南读完了蛋挞制作教学和新电视剧展望两篇后,翻到了一章关于人物的生活故事。名字叫《坚强的他》,无比俗套。于南粗看了几行,原来是介绍一个身残志坚的运动员的故事。那运动员曾经是省运会的100 米和200 米短跑冠军,几年前,因为一次雨中郊游,他在一棵枣树下被雷劈中,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只得截肢,险些变成植物人。幸运的是,他的上半身神经保持完好,只是左半边脸被雷劈得焦黑,一只耳朵永远失去了听觉。

故事讲了这位坚强的运动员如何在手术后不断恢复自己,让自己保持生活的动力:他通过写作和烹饪维持了生命。他说:“在我看来,写作和烹饪本质是相同的。我可以把鲜虾活鱼炙烤成死气沉沉的菜肴,同样,一个活的人也可以在我笔下慢慢走过一生,然后安然死去。”

于南读到这里,感觉有些疑惑,作家的这番话似乎与整本杂志亢奋的精神状态大相径庭,不知编辑是如何将它放在文章里的。

关于运动员故事的最后,贴出了一段他写作的小说。小说叙述的是运动员双腿仍健康时在动物园的一次经历(听起来很像小学生的游园日记),作者以自己的视角描述了豹子、老虎、野牛、鬣狗、灰熊在动物园的生活状态,他最喜欢的是美洲豹,因为他认为当时的自己奔跑速度极快,有着豹子的美感,大家也很愿意让他和豹子比赛一场。久而久之,他把豹子当成了自己——可惜现在他再也跑不动了——她对自己说,或许,豹子也有隐居山林的那一刻吧?

后来作者又写到了昆虫博物馆里的见闻。他特意提到了蜘蛛,硕大的、毛茸茸的热带蜘蛛。最后他说:回家以后,我对这次游玩感到十分满意;夜晚入眠,梦境亦是简单,我走在一片雪原,八条腿用力向前攀爬着,雪摩擦在我的腹部很凉爽;是的,我变成了一只蜘蛛,站在雪山之间。

杂志始终没有介绍故事主人公的姓名,只是用“运动员”来指称他。于南猜想,这是运动员作家残疾者动物爱好者最后的尊严。

下班后,于南并没有马上离开。今天轮到她留在办公室等待值晚班的同事。五点三十五分,于南的工作电话响了。她警觉地查看了号码,并不是7885880,但也是一个座机号码,7965421。她松了口气,堆出笑容,接了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工号9776,很高兴为您服务。”

“你好啊,于南。”

“你是?”

“我说啦,今天还会再见的。”

“先生,你不觉得无聊?”于南感到了绝望。

“你可以叫我伍红。”他说,“我是挺无聊的。你下班了?”

“如果您没有其他的业务需要办理,请在‘嘀’的一声后按#号结束人工服务,谢谢。”

“何必这样,于南。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他说,“况且,我也不想再投诉你了,你觉得呢?”

于南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如果是这样,我宁愿被扣除奖金。”

“好好好,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不必当真。”

这时候值晚班的梁惠和武小田推开门走进了办公室。二人拿着湿漉漉的雨伞,互相抱怨着今天的鬼天气。梁惠看见了于南,远远地朝她打了个招呼,“小南,这么晚了还在加班呢?”

于南冲她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对着电话轻声说:“我的同事来了,我得走了。如果你还想接着骚扰,大可选择她们的工号。不过她们可不像我这样脾气好,说不定警察明天就会找到你。”于南嘟着嘴嘲笑地说道。

“你觉得我在骚扰你?”

“我觉得你是个变态。”于南已顾不上职业要求,她对这个叫伍红的人已难以忍耐。

“但你还是没有跟别人说起过我。这说明你还不能完全定义我这个——你所说的‘变态’。或者说,你希望了解我,对吗?”电话那头说。

“我……”于南觉得自己快要患上哮喘了。这个人真是个疯子。

“好啦,那明天再见吧。”伍红笑着说,“今天的雨很大,回家时注意安全。哦对了,雷雨天千万不要躲在树下,那可太危险了,让自己淋淋雨也是好的。再见。”

于南走之前看了看桌上的生活杂志。她艰难地扭过头,发誓不要让自己去想其中的巧合。

那天回家路上,于南走在雨中,她没有拿伞(在这个城市你总要以勇敢的姿态来应付突如其来的阵雨),头发沾满了雨水宛如一簇蓬草。她宿命般地想起了自己被冰雪覆盖的家乡,然后是那个运动员的一片梦境、一片雪原、几座雪山和那只八条腿的蜘蛛。

午后,又是在午后。

“请问是于南吗?”

没等于南说完她那段重复了几千次的开场白,伍红便这样问道。于南惊骇地看了看来电显示,不是7885880,也不是7965421,是一个全新的座机号码。

当时欧律正坐在于南身旁,滔滔不绝地诉说她新结交的一个体育老师朋友。他打篮球、踢足球、练田径。他的腿黑乎乎的,被裹在旺盛的毛发里,而且比门口的那盆铁树还粗。这时候,伍红的电话打了进来,欧律下午并没有什么工作,便坐在于南身边等她工作完——体育老师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于南见欧律盯着自己,便对伍红说:“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

“一天不见就生疏啦?是我呀。”他极有礼貌地说。

“嗯,好的。如果您没有其他需要,请在‘嘀’的一声后按#号键结束人工服务。感谢您的来电。”

“喂,于……”

于南像忍着某种巨大的痛苦念完了她的台词,然后迅速放下了听筒。好险,她想,差点就被欧律发现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分明是自己被骚扰了,到底害怕些什么呢?

欧律比画着自己的美甲,问她:“怎么这么快?”

“哦,是一个小朋友打的恶作剧电话。嗨,现在这种不懂事的小孩子越来越多了。”于南敷衍着。

欧律继续说起那个体育老师。他很高大,和欧律出门逛街时经常戴着一个棒球帽。他们一起看过一场电影,是新上映的喜剧片,那个体育老师中场时睡着了,他的鼾声把整个电影的喜剧效果提升到了高潮。欧律尴尬地掐了掐他石头一样的手臂。他擦着嘴角的口水,晃着脑袋看向欧律。“一场足球比赛才90 分钟,我跑一整场都不会累,今天却睡着了。”他不好意思地说。欧律看着他傻笑,然后轻轻吻在了他有一些疙瘩的脸上。

“什么感觉?”于南问她。

“我好像碰到了他的胡子,”欧律说,“毛茸茸的,但怪可爱的。”

于南想象着那个画面,脸色竟也同欧律一样潮红起来。春天了,她想。然后她想到了杂志上那个运动员,若他的腿完好无损,恐怕也是黑乎乎的,同铁树一样粗壮——毕竟他是省运会短跑冠军,那可不是一个体育老师能比得上的。

于是她在心底嘲笑欧律,一个体育老师就把你迷成这样,恐怕是没见过短跑冠军吧?

她想象着自己把更袖珍的手放在运动员的腿上,抚摸,像梳头那样捋顺他的腿毛,就像在摸一只蜘蛛。她从小是害怕蜘蛛的,但现在却没这么害怕了,她竟觉得它们有些可爱。

此后几天,伍红照常在午后打来电话。奇怪的是,他几乎每次都变换着座机号码。于南已经没有了前几次的排斥,她渐渐觉得有个人每天都找她说话,说说他日常发生的事情,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她也经常和他分享办公室的事情,比如雨天停电啦、主管又犯了更年期啦、某某结婚两个月就发现丈夫出轨啦等等,几乎都是些生活琐事,但伍红却也很乐意听。有一次她对他说:“豹子(那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那时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奇妙的默契),你不用那么谨慎的。每次你都换一个电话亭给我打电话,你不辛苦吗?”

伍红很久没有说话。于南像是听到了细微的抽泣声,起初,她以为是办公室的哪位同事遭到了主管的训责。她向周围看了看,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换班时间,办公室里早已没了人。然后伍红小声地说:“你在关心我?”

于南总被他莫名其妙的话弄得困惑,“你当做是关心也可以。”她说。

后来于南问他:“豹子,你为什么总不和我说说你的工作呢?好像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我的工作?”他说,“那可不值一提。”

于南知道自己的试探还没结束,便接着说,“那让我来猜一猜?”

“你猜不到的。”他哈哈大笑,似乎信心十足。

“唔,你是——销售经理,要不就是保险推销员。不然你怎么这么有闲心,每天都能打电话。”

“不对不对,”豹子说,“我要是干销售的不早就诓你买我的东西了呀?还跟你聊到这个时候?”

“那我再猜猜。你是,小卖部的老板,所以你每天都能打电话。对吗?”

“也不对,小卖部的生意可很忙,哪来的闲工夫。”他又笑着说。

“你别急,我还没进入状态,我猜东西可准了。”于南说,“那我想,你是一个厨师?因为你每天都是下午给我打电话,白天和晚上你要在厨房里工作,对吗?”

“虽然我很喜欢做菜,但我不是厨师。不过,我的手艺是很好的。”

于南想:他上钩了。她接着问他,“你最拿手的是什么菜?”

“鲤鱼跃龙门。”他说,“其实就是把鲤鱼裹满淀粉和蛋清,下油锅炸至金黄,捞出,然后熬一锅番茄浓汤,把鲤鱼丢进锅里慢炖半个小时。怎么样,听起来还不错吧?”

于南接过话说:“还有葱烧牛排,是吗?”她的眼里掠过一丝狡黠。那本生活杂志上只展示了这两道菜。他的确是一个烹饪好手。

豹子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被吓到了。“你怎么知道?”他问。

“我说了嘛,我猜东西很准的。”

“那你继续猜。”豹子挑衅似的说。

“你平时写东西吗?”

“经常写。”

“你是个作家,对吗?”

“可以算是。”豹子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你也写吗?”

于南笑了笑,“我只会写工作日志和报告。”

换班的人走了进来。两人刚做了头发,浑身散发着柠檬草的气味。她们看见于南,对她说:“辛苦了。”

“我下班了,明天见。”不知这句话是对豹子还是对值晚班的同事说的。

三人同时说:“明天见。”如同在交响乐的尾声几种乐器齐鸣。

于南下班前又翻了翻那本生活杂志。她记住了刊名,在回家的路上转进一家报刊亭购买了前两个月的杂志。回到家后,她没顾得上吃饭,躺在沙发上翻着新买回来的杂志。不出所料,内容千篇一律,同办公室里的那本一样,各个栏目都没什么新意,生活被涂抹得多姿多彩。

在杂志最后几页,于南找到了小说专栏。编辑的按语称:

“这个栏目已经推出了五期,因所选内容精湛而备受读者好评;我们很高兴与各位读者说:专栏作家之一,即是今年第一期杂志里介绍的那位‘坚强的运动员’,很多读者都被他不屈服的精神所感动。我们编辑部也十分高兴发现了一位写作人才,打算在接下来的几期里陆续推出这位作者的数篇小说。如读者有其他感想,可致信我们编辑部。我们将会热情地对待每一位读者的来信。感谢。”

天色渐黑。于南找到了那位“坚强的运动员”的小说,名字叫《五角硬币》——她整整读了三遍。小说写得朴实,如同一本老人的日记。故事讲的是一位百货大楼电话接线员的前夫不幸患上了癌症,他无人可以诉说,同时也对前妻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他每日在医院化疗过后,就痛苦地走到医院楼下的一个电话亭,用五角硬币给正在上班的前妻拨去一个电话。每次打过去,他都假装要购买彩电、床上三件套、糖果等商品,然后借此和前妻分享自己今天在笑话书上看到的笑话。每次说完他都大笑,将肺部笑得要炸了一般,前妻只是浅浅地附和他,但他也心满意足。后来,前妻不再接听他的电话。再后来,他病重至不能下床,因为化疗,他的喉咙溃烂一片,连一句完整的话也不能说清楚。护士给他输营养液时,他将自己的一枚五角硬币用力放在了护士手上。护士不明所以,他也难以解释。

最后,那枚五角硬币被护士遗忘在了自己白大褂的衣兜里。几个月后,护士调动岗位,衣服以旧换新,那件旧的白大褂与其他旧衣物一起被慈善机构送去了乡下的一家医院,就此下落不明。几年后,这男人的前妻随同事出游踏青,偶遇风寒,高烧不退,被送到乡村中的一家医院诊治。

虚弱的前妻看着给自己输液的医生,问他:“这是哪里?”

医生回答说:“绿水。”一个很普通的乡镇的名字。

故事在此结束。于南读了三遍,抬起头时,竟发觉天已全黑了下来。她走到阳台,望向小区里的篮球场,灯火通明,男人们正在高声呐喊。她擦了擦眼泪,决定一定要见见他。

接下来几天,豹子没有给于南打电话。她每次下班后都等待至六点,为此还受到了主管的表扬。欧律觉得她心事重重,但没有过问,下了班就梳妆打扮,急匆匆地跑去找那个体育老师了。于南开始害怕,或是担心——她不知道那篇小说写的是事实还是某种预言。她通过和他第一次通话的记录找到了那台座机的登记地址:环湖西路22 号工人体育场宿舍2 栋201。但她不敢去找他,他害怕这是个骗局。

直到某个周末后的一天下午,于南照常忧心忡忡地坐在桌前等待电话。五点三十五分,电话响了。于南盯着那串熟悉的座机号码——7885880——她兴奋地拍了拍手,赶忙拿起了听筒。这次,她连平时伪装自己的“您好,工号9776 很高兴为您服务……”的开场白都没说。

“是——你吗?”

豹子笑着说:“还能有谁,当然是我。”

于南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开口,两人陷入僵局。于是豹子先问她:“最近工作忙吗?”

“不是很忙,跟之前一样。”于南回答说。

“我这几天在忙着工作,所以——”

“这么说,我猜对了?”于南小心翼翼地问他,“所以你是个写东西的人,对吗?”

豹子回答:“你猜对了一半。”

“我知道。我猜,你以前确实跟豹子一样跑得很快,对吗?”于南说。

她见豹子不说话,又说,“你也许还是绿水人,对吗?”

“是的,我出生在那里。”

“小说我不太懂。但结局有些悲惨了,你不觉得吗?”于南回想着那篇小说,“我以为他们会相见的。你倒是别出心裁,让那颗硬币最后撞见了高烧的女人。说实话,我也很喜欢这个结局。”

“你喜欢就好。”豹子宽慰地说,“我本以为你是报了警,让警察查到了我。”

“我早些时候确实打算报警来着。”于南笑出了声,“你确实很像新闻里的那些骚扰狂。”

两人在愉快的氛围里互诉了这几日的生活,豹子想到了下一篇小说的故事,他打算写一个体育老师和自己女友的故事,灵感当然来源于于南的分享。于南则说自己准备辞职,她想找一份新的工作,因为她和她的腰都再也受不了了。两人互道了再见。最后,于南几乎是下意识地说:“这个周末我去你家里吧。你能不能做那道鲤鱼跃龙门给我吃?我还真想见识一下你做菜呢。”

豹子仍是很高兴,但却有些惊慌似的。“再说吧。”他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周四时,于南察觉到这几日豹子的不对劲。他似乎很担心周末的到来。他不断在电话里说着:“哎,这几天身体越来越不舒服了”“周末还要赶稿子,真是太累了”等等。每次于南说起即将到来的周末见面,或是想从他嘴里知道他家的地址时(其实于南已经知道了),他都表现出假装出来的散漫,用天气或影视剧的话题打断于南,最后将谈话引入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再也回不到周末见面的事情上。

于是在周五这天,于南向主管请了假。她早晨八点便出门到“大上海”花七十块钱烫了一个一直想做却从没敢做的头发。中午,她简单吃了午餐,然后到新华书店给豹子挑选了两本书当作礼物。她拿着两本书——书的作者她连一个字都没听过,迷茫地走向书店管理员问道:“您好,我想请问一下,这两本书好看吗?”

管理员想了想,凑近她耳朵悄悄说:“我也不太懂。以我的经验:你看看价格,贵的那就一定是好看的。”于南看了看价格,确实很贵,足够她吃上两顿饭了。文化人不好当啊,她想。

出了书店,于南坐91 路公共汽车到了环湖路口。这里是城市最偏远的一个区,环湖路已接近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几辆拖煤的卡车结成车队从公路上驶过。于南望着周围,工厂遍布,烟囱林立,不远处有一间外观还算华丽的医院,医院对面划出了一块巨大的场地,立了五六个篮球架和乒乓球桌——这就算是工人体育场了——体育场门口站着十几个戴安全帽的人,他们一人拿一瓶廉价矿泉水,左手端着盒饭,站在中间有些胖的那个一看就是工头,他拿了一盒烟,不断抖动着下巴,每抖一下便让身边的人笑眯眯地拿走一根烟。这里是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半球”。于南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城市、一个隐形的城市。

她向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打听到工人体育场宿舍区,那人伸手一指,于南朝他指的地方走去。说是宿舍区,其实也只是三栋建在路边的四层小楼(其中一栋因为地基歪斜,所有住户都已经搬离了这个恐怖的地方),三栋楼离得较远,中间围城了一个三角形的院子。她记得豹子住在2 栋201。她朝楼上看了看,窗帘紧闭,于是她没着急上楼,而是在三角形院子里的一棵树旁坐了下来。

不远处有五个人在下一盘棋。他们每嘶吼一声,于南便不自觉地看过去。她想到了父亲,他经常在没下雪的季节坐在桥洞里和别人赛棋,一盘棋能下一小时,一天就这样迷迷糊糊过去了。他走的时候没留下什么话,身在南方读职校的于南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于南看了看表,两点五十分。她想待到三点就上楼去。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她坚定地想:这件事不过是她计划中的一件事罢了。她的计划包括:见一面豹子、和他长谈、做他女朋友(如果可以的话)、辞去电话公司的职务、找一份新工作、和豹子一起生活。她又盘算了一会儿自己的计划,她担忧地发现:只有辞去职务这一件事是她有把握可以做到的——这件事只涉及自己,且无关他人利益。这就是生活,她想。

五分钟后,她拿着两本书上了楼。她的外套口袋里夹带着那两本生活杂志,以及一把以防不测的剪刀。201 的门烂了一个角,门外的春联也只剩下几个字贴在墙壁上,这让她瞬间对豹子又加剧了好感,至少可以说明,他真的是个不太能照顾自己生活的人,他没有骗人。

于南敲响了门。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谁啊?”于南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门没锁,或者说这扇破门根本没有锁,他的生活也不需要锁住什么值钱的东西。“谁啊?”豹子又叫了一声。门就这样慢慢地滑开了。

于南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的沙发和满地的白纸。她听见一个男人“啊”了一声。她朝那声音看过去,看到了那个用数十通电话困住她的男人。

男人盖着一张毛毯坐在轮椅上,轮椅靠着窗户,窗帘紧闭。毛毯上放着一张小木板,上面放着一沓厚厚的纸。轮椅周围摆了几张木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架座机电话,座机的听筒全被拿起来放在毛毯上,但却只有一架座机插上了线。男人此刻正拿着一个听筒,目瞪口呆地看着闯进来的、同样目瞪口呆的于南。

“你是……?”

“我是于南。”于南说,“你不认识我了?”于南说完这话感觉有些奇怪,因为他们确实从来没见过,却又十分熟悉。

“你——”豹子不知是尴尬还是生气,“你怎么来了?”

“你平时就是这样给我打电话的?”于南指了指豹子面前的数个座机。

豹子比画了一下手里拿着的听筒,回答说:“这不正要给你打电话吗?你就来了。难怪我说今天怎么查不到你的工号呢。”

“你以后都不用打那个客服电话了。”于南扯过一张板凳,在他面前坐下。

“你要走了?”男人惊讶地问她。

于南摇摇头,“我只是想换个工作。”她说,“你先别说话,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说。”

接着于南给豹子说了自己的计划——她当然没说性行为那一部分,那可太羞耻了——她说到现在的工作让她衰老、让她身体渐渐肥胖多病,自己想尽快找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她在职校里学的就是美术与教育),豹子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说到豹子的工作,她说很喜欢他的小说,豹子脸红了起来;接着她又说到两个人的关系,说到想待在他身边。这时,豹子表现出了惊人的暴躁和生气,他难以预料她会找上门来直接探明这件事,他说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她。

“你看看我,”豹子无助地抬起毛毯,但那毛毯几乎没什么变化,“我是个废人。我连男人都不是。”

这时候于南才第一次仔细地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全貌。他的脸其实十分坚毅,但因为常年不见阳光,他额头和太阳穴的血管已几乎透明可见;他穿着一件白色背心,裸露的双臂仍能看出曾经作为运动员的训练痕迹。最令人好奇的是,那条毛毯下埋藏着什么一番“风景”。男人几乎已和轮椅融为一体,他说话时不断转动着腰和轮椅,那几根座机的电话线被他扯得不停抖动。于南想起了生活杂志上豹子那篇小说的结尾:他此刻真的如同一只蜘蛛,那几根抖动的电话线是他编织的脆弱蛛网。

于南怜悯地蹲在豹子身边,用手抚摸着毛毯和毛毯下的东西。她感觉到豹子在剧烈地颤抖,如同一座火山。于南抬起头对他说:“我能看看你受伤的腿吗?”

豹子别过脸,差点说出了一个“滚”字。他说:“不要。”

“豹子,你听我说。我不是怜悯你,我真的不是。我是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是个坚强的人,而我不是。所以我敬佩你,你明白吗?”

“这是什么意思?”豹子几乎要崩溃了。

“你不明白我的生活的。它几乎让我没有了信心,对所有东西都没了信心。”于南不断摸着他的毛毯说着,“是你在最艰难的时候打来了那通电话。你还记得你说什么吗?你说:‘你的声音真好听。’你还说:‘于是,南方,你的名字也很好听,虽然它有些草率。’总之一句话:是你救了我。”于南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把这句话说出来。她对此前生活的全部不幸和不满,在一堆不明所以的告白中被抖落出了身体。

她瘫软了,靠在他的轮椅下。豹子把听筒扔在座机上,轻轻用双手把她拎了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睛,深色的,像住着一片大海。他用力抱了抱她。他的脸贴在了她的脸上,于南感受到他扎人的胡须和手上粗犷的汗毛,毛茸茸的,如同蜘蛛的拥抱。

故事讲完,已是黄昏,从于南公寓的那个阳台上可以看见傍晚的喧闹。我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绿茶,在故事的最后,那些茶叶完全没了味道,只剩下一次性纸杯里的化学气味。

“就是这样。”她说,“你知道了吧,其实我是个失败者。”

“也许,他也对你——”

“你不用替他说话。呵,所有的勇气都是我做出来的,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些什么,难道有所忌惮的不应该是我吗?”

“他确实是个胆小鬼。”

“算了,”于南把两个纸杯收进垃圾桶里,站了起来,“你去跟他说吧,就说他的道歉我收到了,原谅他是不可能的,在我这里他永远是个骚扰狂。”

“真这样跟他说?会不会太伤他了?”

于南围着电风扇不停转圈,没有回答我。我知道,她内心还是有些伤感的。

“于南,还有一件事我没弄明白。”我说,“你当时看到那几本生活杂志,为什么就觉得那是伍红啊?”

“如果你感兴趣,那几本杂志我可以送给你,反正我以后是不会再看了。”她扭过头来对我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敢联想到一起的。或许是一种直觉?从看到第一篇介绍那运动员的文章里我就觉得好奇了,那人说他喜欢豹子,我一下就想到了他。”于南摊摊手,继续说,“我后面买了几本那杂志,看了几篇他写的小说,就越来越能确定了,特别是有一篇——名字我给忘了,似乎叫什么“硬币”来着,你可以回去找一找——就是我和他不断打电话来往的那个月他写下的。那是一个百货大楼电话接线员的故事,我一下就在这人身上看到我自己了。没人能把一个接线员写得那样真实,除了每天都能接触到我的听众,不是吗?”

于南踩着凳子,从衣柜上将那几本杂志拿了下来。我说我回去以后一定好好看看。她笑了笑,和我又沉默着坐在了沙发上。

离开于南家时我最后对她说:“嗯——于南,你比我聪明得多,也幸运得多。”她朝我做了一个很可爱的表情,然后迅速关上了公寓的大门。

几个月后,雨季稍有消停,这件事在我生活中的所有阴影也如季风慢慢退去。我还是日复一日地工作,处理各种文件,应付同事与上级的问候。我还想说的是,我不再去跳舞,而是试图回到从前安静的生活,像张梦所希望的那样去生活。

我有时候会想起于南,其间还给她的出租屋里打过几次电话,但都无人接听。我想她可能是搬走了,如她计划中的那样,换了份新的工作,继续适应这个城市潮湿的生活。

伍红家里我也去过几次,每次我都会给他带一些早晨新买的青菜和水果。我没有见过那个画面,那个让于南更爱他、也害怕他的缠着电话线的画面。他已经丢掉了他的蛛网,蜷缩在厚重的毛毯下,有时掀开窗帘看看秋日的天空,有时只是拿着纸笔发呆,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幸运的是,他更专注于自己的小说了。

跟他聊天时我会尽量避开有关于南的话题。我们有时会聊他的写作,聊聊他以前在赛场上夺冠的那个时刻——但说起这个话题时,他眼里依旧无光。他说,当时那个体育场里座无虚席,百米赛开始时,所有观众都站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在运动员矫健的双腿上,现场主持人一个接一个念着他们的名字、所代表的城市以及生涯最快成绩,念到他时,他朝观众做了一个猎豹捕食的动作,引发了全场欢呼。讲到这里,伍红便用力地抖了抖面前的毛毯,闭上双眼,不愿再说下去。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几个星期前。那次我们已经没什么话题可说。我尽量找着几个近来有趣的新闻同他讨论,但都无功而返。我知道我和他的故事也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走之前,我犹豫地俯下身,慢慢地抱了抱他,他倒是表现得很豁达,用手温柔地拍打着我的背——我没感受到于南所说的“蜘蛛一样的拥抱”,只感觉到似乎贴着一座冰山,它已经矗立了几十万年,我难以消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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