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定对邵雍先天易学的继承与阐释

2022-03-26 07:29
关键词:四象易学伏羲

蔡元定诠释邵雍先天易学的代表作《皇极经世指要》(以下简称《指要》)以象数立场展开独到注解,颇得先天易学要领,极大地助推了先天易学的流传。(1)当前学界关于蔡元定诠释邵雍先天易学的研究大致有三种观点:第一种观点的代表是朱伯崑。他围绕《易学启蒙》,分析朱熹、蔡元定二人的“河十洛九说”,指出了蔡元定、蔡沈父子的象数特色,但仍立足于朱、蔡二人易学思想的相同处,并未就蔡元定的独特贡献展开论说(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二卷,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年,第381-398页)。第二种观点的代表是林忠军。他指出:蔡元定参与《易学启蒙》撰写时对先天易学曾有独到看法,却因朱熹反对而未被采纳;蔡元定《皇极经世指要》得邵雍先天易学要旨,其诸多见解已超越邵伯温。显然,此论已见蔡元定的独特贡献,可惜未充分阐述(林忠军:《象数易学发展史》第二卷,济南:齐鲁书社,1998年,第349-352页)。第三种观点的代表是庹永。庹永一方面论及朱熹、蔡元定对先天易学的不同理解,另一方面则较为深入地分析了《皇极经世指要》。他指出,该书诸图大部分为邵伯温所作,蔡元定认为“伏羲八卦图”即“六十四卦方圆图”,而“六十四卦方圆图”就是邵雍的“先天图”。庹永的分析深化了学术界对蔡元定继承、阐释先天易学的研究(庹永:《蔡元定、蔡沈父子易学思想阐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34-43页)。本文试图在以上成果的基础上,系统地分析蔡元定对先天易学的阐释及其独到价值。今见明代《性理大全书》与《邵子全书》将之收录于《皇极经世书》卷首,内分《纂图指要》上下篇。该书应是蔡元定在邵伯温推出的诸图基础上而展开的推演阐释。(2)《性理大全书》于《皇极经世书》卷首按语指出:“邵伯温氏尝著经世一元消长等图,以括其要约,后西山蔡氏引其图而推衍之著为《经世指要》一书,足以尽了五十篇之义。而晦庵朱子谓其于康节之书推究缜密矣。故今不复具载康节全书,但取蔡氏《指要》诸图增以诸家释例,纂为二卷,列于内外十四篇之首,庶几观者即图以明其数,因文以求其理,则由约可以该博。”(胡广等编纂:《性理大全书》卷七,大明弘治乙卯孟春书林魏氏仁实堂刊本)据此可推知,《指要》中诸种易图最早或为邵伯温推出,由蔡元定引述注释而成。今人王铁据蔡元定《指要》卷首自序,指出该书成于淳熙十六年(1189),时在《易学启蒙》成书三年后。(3)王铁:《宋代易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第204页。另,《朱子成书》所收《皇极经世指要》上篇卷首“伏羲始画八卦图”下注“详见《易学启蒙》”,(4)蔡元定:《皇极经世指要》上篇,朱熹撰,黄瑞节附录:《朱子成书》第十册第八卷,元至正元年日新堂刻本,国家图书馆《中华再造善本》(数据库)一期,金元编子部。可见二书又有相互发明之处。因此,要完整理解蔡元定对邵雍先天易学的阐释应以《指要》为主、《启蒙》为辅,本文即以《指要》为重心展开。(5)关于朱、蔡两人于《易学启蒙》中共识颇多,学界已有较为充分的探讨,本文仅以《皇极经世指要》为主展开。

《指要》分上下两篇,所指各有侧重。上篇共五图:“伏羲始画八卦图”“八卦正位图”“八卦重为六十四卦图”“六十四卦方圆图”及“阳九阴六用数图”,前四图与朱熹“伏羲八卦次序”“伏羲八卦方位”“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及“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先天四图图式相似,但名称略有差别。其中“伏羲始画八卦图”与朱熹“伏羲八卦次序”(即“小横图”)相近,只是朱熹以黑白块表示阴阳爻。下篇共六幅(组)图,多以“经世”冠名,即“经世衍易图”“经世天地四象图”“经世天地始终之数图”“经世六十四卦数图”“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及“经世四象体用之数图”(该数图为组图)。

蔡元定《指要》诸图,对邵雍先天易学的阐释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明确邵雍先天学源于“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以“经世衍易图”诠释先天学之太极观念,以“六十四卦方圆图”阐释先天图,以“经世天地四象图”论先天学体四用三之说,以“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论邵雍元会运世说。本文主要就蔡元定关于先天学源于“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以“经世衍易图”论太极观念及以“六十四卦方圆图”阐释先天图展开探讨,以凸显蔡氏对先天易学的独特贡献。(6)因蔡元定对后两个问题的注解与前二者相近,本文拟不展开讨论。邵伯温对“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的探讨,可参见笔者《邵伯温对邵雍先天易学的继承与发挥》(《东岳论丛》2020年第5期,第164-171页);张行成关于“体三用四”说的发挥与阐释,笔者已有文章论及,待刊发。

一、蔡元定对先天易学的理解重在疏解而非发挥

蔡元定对先天易学的继承,不仅与张行成对先天易学进行发挥并试图创建新说不同,而且也因他在象数易学方面的学术优势,使其见解也有别于与其亦师亦友的朱熹。《指要》一书即他对邵雍先天易学的深度阐释,而先天易学在后世的流传也多得益于该书。在朱熹、蔡元定之前,邵雍先天易学已经邵伯温、王湜、张行成及祝泌等的解说影响于世。朱熹推先天易学为“《易》之宗祖”,通过探讨伏羲画卦及先天图排列等阐述理世界与气世界的互涵化生关系,其间不免掺杂着蔡元定的先天易学见解。

蔡元定对邵雍先天易学的阐释与理解,与朱熹有同有异。其同体现在二人合作的《易学启蒙》中,尤其在图书之学方面一致处非常多,其主张以河图为体,洛书为用,又主张十为河图,九为洛书。二人均认为伏羲先天易学,乃据河图、洛书而出,即河图、洛书乃先天易学的根本依据。(7)关于朱熹、蔡元定合作《易学启蒙》一书,已是学界共识,朱伯崑、林忠军等易学专家在其相关易学史著作中也有说明。庹永《蔡元定、蔡沈父子易学思想研究》(第20页)在汇集多位学者共识的同时,举以下两条来确证朱蔡二人合作《易学启蒙》一书,同时还在《通鉴纲目》等论著中有交流合作:一是《蔡氏九儒书》卷首《蔡氏诸儒行实》中载:“《易学启蒙》一书,先生研精覃,屡年而后就,晦庵复删润之,始克成书。”(蔡元定:《蔡氏九儒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4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78页);二是《宋史·蔡元定传》记载:“熹疏《四书》及《易诗传》,《通鉴纲目》皆与元定往复修订,《启蒙》一书则属元定起稿。”(《宋史》卷四百三十四《列传第一百九十三·儒林四》,清乾隆武英殿本)。由此,二人将河图、洛书与先天易学纳入一体探讨,确是易学史上一大灼见,惜乎后儒于此关注不多,明清之际黄宗羲、胡渭等更是于此不予深察而反对之势浓烈。

朱、蔡二人不同之处更为明显。与朱熹借助对邵雍先天易学的阐释、发挥来建构自己以理一分殊为特色的理学大厦不同,蔡元定则基于先天易学的既有象数模式与图式展开诠释,重在疏解,而非发挥。犹如宋元之际的黄瑞节评说:“西山先生始终以《易》疏其说,于是微显阐幽,其说大著,学者由蔡氏而知《经世》,由《经世》而知《易》,默而通之,可也。”(8)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七》文末“附录”,《性理大全书》卷十三。可以说,蔡元定是在较为忠实地继承、诠释邵雍先天易学,因此他对先天易学之主旨把握非常到位,这从他对邵雍先天易学的评论中也可见端倪:“康节之学,虽作用不同,而其实则伏羲所画之卦也,故其书以日月星辰、水火土石尽天地之体用;以暑寒昼夜、雨风露雷尽天地之变化;以性情形体、走飞草木尽万物之感应;以元会运世、岁月日辰尽天地之终始;以皇帝王霸,《易》《书》《诗》《春秋》,尽圣贤之事业。自秦汉以来一人而已耳。”(9)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一》卷首录蔡元定语,《性理大全书》卷七。

蔡氏一门从蔡元定之父蔡发到其孙辈,几乎均有易学领域相关著述,影响极大,有“蔡氏九儒”之说,今见《蔡氏九儒书》为其著作集成。(10)《蔡氏九儒书》系蔡元定家族自其父至其孙九人于理学、易学领域的言论与著述汇编集成,初名《蔡氏诸儒言行录》,后又名《蔡氏九贤集》《蔡氏全书》,清乾隆年间始定名为《蔡氏九儒书》。其中收录的《皇极经世指要》或为蔡氏后人蔡卢峰从《性理大全书》中《皇极经世书》前的《纂图指要》中辑出,清同治戊辰年(1868),蔡氏三十一代孙蔡学苏在重新编辑《九儒书》时指出,“麻沙有鹍公辑中多散佚”,“国朝雍正癸丑蔡卢峰重公不辞搜讨,补《经世指要》《律吕新书》等卷”(蔡学苏辑:《蔡氏九儒书》卷首,三余书屋刊本 )。由此可见,今所见《九儒书》中所收录的《皇极经世指要》已非本来面目,故本文引用蔡氏《皇极经世指要》主要参考《性理大全书》《邵子全书》及《朱子成书》本。蔡元定独有的易学家族渊源,也是其能立足象数易学优势,独到阐释邵雍先天易学,在某些方面异于朱熹,甚或高于朱熹的重要根基。具体而言,蔡元定对先天易学的独到见解则集中体现于其《皇极经世指要》的论述中。

二、先天学渊源:“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

在朱熹《周易本义》中所推出的邵雍先天四图中,“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尤为重要。邵雍推演其元会运世易学旨趣,于此图中可见一斑。在邵雍看来,天道变化与人事兴衰一样,都可从其变化中见其阴阳消长之理。此“大圆图”所展现的,正是他用阴阳消长之理,贯通天地万物以及人事的易学旨趣。如他说:“天道人事皆然,推之历代,可见消长之理也。”(11)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六·观物外篇下》,《性理大全书》卷十二。《皇极经世指要》开篇即述蔡元定对伏羲卦图与邵雍先天易学的见解:

西山蔡氏曰:龙马负图伏羲因之以画八卦,重之为六十四卦,初未有文字,但阳奇阴偶,卦爻次序而已。今世所传伏羲八卦图以圆函方者是也。康节曰:上古圣人皆有《易》,但作用不同。今之文王之易也,故谓《周易》。若然,则所谓三易者,皆本于伏羲之图,而取象系辞以定吉凶者,名不同耳。《连山》首艮,《归藏》首坤,《周易》首乾。《连山》《归藏》虽不传,意其作用必与《周易》大异;然作用虽异,其为道则同一太极也。《皇极经世》之书,命数定象自为一家,古所未有,学者所未见,然亦皆出于伏羲画卦奇偶之序,其为道亦同一太极也。今以伏羲卦图列之于前,而以《皇极经世》列之于后,则大略可见矣。(12)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一·纂图指要上》,《性理大全书》卷七。

蔡元定对先天易学阐释之“推究缜密”,可从此处“今世所传伏羲八卦图以圆函方者是也”窥见一斑。此“伏羲八卦图”即《指要》中的“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朱震《汉上易传·卦图》也称之为“伏羲八卦图”,也即朱熹《周易本义》的“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易学启蒙》中的“伏羲六十四卦图”。蔡元定认为,该图式出自伏羲时代,且当时已是八卦重为六十四卦,《连山》《归藏》与《周易》皆本于此图式;而邵雍的先天学只是基于此图,再自拟文字别为一说,而非邵雍自创。他说:“《皇极经世》之书,康节先生以为先天之学,其道一本于伏羲卦图,但其用字立文自为一家,引经引义别为一说,故学者多所疑惑。要当且以康节之书反复涵泳,使伦类精熟,脉络贯通,然后有得。”(13)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一》卷首,《性理大全书》卷七。又,黄瑞节辑录《朱子成书》中该部分内容置于《朱子成书》卷末。明确指出邵雍先天易学源自“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所蕴含的易理。《朱子成书》收录《皇极经世指要》卷末黄瑞节附录也说:“邵伯温云:古今之数皆始于一,而皇极之数实本于伏羲之先天得之矣。”(14)蔡元定:《皇极经世指要》下篇,朱熹撰,黄瑞节附录:《朱子成书》第十册第八卷。可见,邵伯温在蔡元定之前已指出邵雍先天学中的易数本于伏羲易学中的先天之数,两人于此见解同调。蔡元定还认为伏羲所画卦,不只八卦,还及六十四卦。但朱熹在此问题上则存有疑问,他认为伏羲画卦之初只有八卦而不及六十卦方圆图缜密,即“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应出自邵雍而非伏羲。(15)朱熹基于对文献资料的严谨态度对八卦与重卦问题存疑,他有时也认为伏羲已重卦,如在答门人问“六十四卦重于伏羲果否”时,朱熹答曰:“此不可考。或耒耜、市井已取重卦之象,则疑伏羲已重卦。……今无所考,只说得到此,以上当且阙之。但既有八卦,则六十四卦已在其中,此则不可不知耳。”(朱熹:《晦庵先生文集》卷五十九《答林正卿》,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第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809页。)“某尝问蔡季通:‘康节之数,伏羲也曾理会否?’曰:‘伏羲须理会过。’某以为不然。伏羲只是据他见得一个道理,恁地便画出几画,他也哪里知得迭出来恁地巧!此伏羲所以为圣。若他也恁地逐一推排,便不是伏羲天然意思。史记曰:‘伏羲至淳厚,作《易》八卦。’哪里巧推排”?(16)朱熹:《朱子语类》卷六十五《易一·纲领上之上·数》,《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6册,第2165页。但蔡元定则坚持认为“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系伏羲所作,邵雍只是引经据义别为一先天说而已。

笔者认为,蔡元定对伏羲古易学与邵雍先天易学的认识较为接近邵雍先天易学本意。历史上,是八卦先出而六十四卦后出,还是八卦与六十四卦同时俱出?这类问题一直有争议。囿于既有史料与成说,坚持伏羲画八卦,文王重为六十四卦者不在少数。若伏羲时代只作八卦,那伏羲作八卦意义何在?易学八卦至六十四别卦以至三百八十四爻及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策数,系一完整具足之数。日月为易,一个闰年三百八十四天;月亮绕地球一周期实际为三百八十四度而非三百六十度,二者皆应对三百八十四爻,是为一时具足之数。因此,易学先后天之间、体用之间,不可割裂而论,而应是全体大用。先天不先,后天不后,明白这一问题,则不会认为伏羲画卦只作八卦而不及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否则有体无用,或者说若看不到三百八十四爻数在易学象数意义上的全体大用,则非先天易学本源意义上的体与用。易学史上对此问题的争论,当属一种脱离了先天易学自身体用关系的有体无用之辩。而蔡元定的见解颇见其易学象数见地之深,可谓深知邵雍先天易学之旨趣。惜乎后人对之关注不多,今人王铁与庹永也有同感。王铁指出,蔡元定认识到了《皇极经世》与先天易学并立且均本于伏羲卦图,为同一太极(理)的体现。(17)王铁:《宋代易学》,第204-205页。庹永认为“先天学”系邵雍对自己学术思想之称呼,其所论之道全部以伏羲卦图为基础,肯定蔡元定关于“六十四卦方圆图”是伏羲时代流传下来,非邵雍新发现的观点。鉴于邵雍先天学本有传承系统,确非自创也是史实,庹永还特别指出,伏羲画卦原理为“先于‘天地奇偶之画、阳九阴六之数、四千九十有六之变、万有一千五百二十之策’,此即先天学中‘先天’二字在易学层面的含义”。(18)庹永:《蔡元定、蔡沈父子易学思想阐释》,第36-37页。此说触及“大衍之数”所论及的“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易传·系辞传上》) 这一核心问题,以及象数易学之根基,确系较为深刻之见解。

蔡元定并没有像王湜那样称此图为“先天图”,而是将另一幅“经世六十四卦数图”标示为“先天图”,图1便是一幅将“六十四卦方圆图”中的卦象以数字代替的“方圆图”。

图1 六十四卦数图 (源自《邵子全书》收录《纂图指要下》)

该图以先天八卦次序数字代替六十四别卦的组合,如乾卦为两个乾卦的先天数字“一”之组合“一一”,坤卦则为两个坤卦的先天数字“八”之组合为“八八”,《性理大全书》与《邵子全书》本《纂图指要下》均录有邵伯温解说先天八卦两两组合为六十四卦。他解说乾兑离震四卦在天为阳、在地为刚,巽坎艮坤四卦在天为阴、在地为柔,以“阴阳相错天文也,刚柔相交地理也”来解释圆图象天文、方图象地理。其下有蔡元定在延续邵伯温先天八卦组合为六十四卦数的基础上的继续解说:“一一为乾,以至八八为坤,三五错综,无不备也。圆者为天,方者为地,一二三四为阳,五六七八为阴,即‘先天图’也。一一起于南,八八终于北者,以少为息,多为消也。”(19)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一·纂图指要上》引邵伯温解,《性理大全书》卷七。邵伯温与蔡元定的解释,以圆图为天之阴阳消长,方图为地之刚柔变化,实为对“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中天圆地方蕴含天地万物之消长变化之理、之数的解释。二人于“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下也对其间阴阳消长有解释。《纂图指要》中“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与“经世六十四卦数图”均录有邵伯温与蔡元定的解释,这两图当为邵伯温先推出,蔡元定则进一步予以“指要”。

蔡元定称“经世六十四卦数图”为“先天图”当更为合理。邵伯温在注“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时说:“先君曰:上世圣人皆有易,作用不同,其道一也。今之《易经》,文王之《易》也。故谓之曰《周易》。伏羲之《易》无文字语言,独有卦画次序而已。孔子于《系辞》实述之矣。圆者为天,方者为地。天地之理,皆在是也。”(20)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一·纂图指要上》引邵伯温解,《性理大全书》卷七。此“伏羲之《易》……独有卦画次序”可以说明“六十四卦方圆图”确为伏羲卦图,而将以数字呈现的“卦数图”作为邵雍的“先天图”更为合理。上文已提及,黄瑞节曾在《皇极经世指要》卷末附录中指出,邵伯温在蔡元定之前已说明邵雍先天学中的易数本于伏羲易学中的先天之数。值得注意的是,张行成《易通变》开篇在“方圆图”(他谓之“有极图”)之后有“分两图”,即将此图分为圆、方两图并以数字来表示,故又称为“先天数图”,以圆者象天、方者象地,象征“太极生两仪”之说;并进一步发挥邵雍先天易学中蓍数象天,卦数象地之说,同时又对人物之数展开发挥解说。应当说,张行成、蔡元定均视该图为邵雍“先天图”并予以阐发,确为邵雍之后对之先天易学象数思想理解、发挥较深刻者。

综上,蔡元定对邵雍先天易学之阐释,析其源流,辨其与伏羲时代易学之别,并指出先天学自成一家,用虽有不同,但道体则实基于同一太极。诚如所言:“《皇极经世》之书,命数定象自为一家,古所未有,学者所未见,然亦皆出于伏羲画卦奇偶之序,其为道亦同一太极也。今以伏羲卦图列之于前,而以《皇极经世》列之于后,则大略可见矣。”(21)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一·纂图指要上》,《性理大全书》卷七。借由蔡元定对先天之学源流之辨析,置此《纂图指要》于《皇极经世书》前确有必要,这对先天易学在后世的流传与影响无疑起到了极大的助推作用。

三、以“经世衍易图”“经世天地四象图”论太极观念

朱、蔡二人不仅对“先天六十四卦方圆图”有不同理解,对先天易学的诠释还有两方面相异:一是于《纂图指要》中的图式解释,蔡氏以自己独特的象数易学为基础展开,而朱熹对伏羲易学图式的理解则倾向于其理学思想之建构;另一方面,则是蔡氏对《周易本义》《易学启蒙》中先天四图另有自己的理解。如,关于《周易本义》《易学启蒙》中“伏羲八卦次序图”所体现的太极生八卦以至于万物的思想意义,朱熹并未阐释出太多理与万物之间微妙的化生关系;而蔡元定则独发慧识,在《纂图指要》中以“经世衍易图”(图2)展开对邵雍先天易学“太极”观念的探讨。

图2 经世衍易图(源自四库本王湜《皇极经世书解》)

蔡元定在解释此图时说:“一动一静之间者,《易》之所谓太极也。动静者,《易》所谓两仪也;阴阳刚柔者,《易》所谓四象也;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少刚、少柔、太刚、太柔,《易》所谓八卦也。”(22)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二·纂图指要下》,《性理大全书》卷八。视“一动一静之间者”为太极,体现出蔡元定对道生万物这一传统易学理念的深刻理解,道之始动未动处,即太极,此“太极”不在阴尽阳始处,也不在阳尽阴生处,而在于二者交接之处,于此“一动一静之间者”即是。道生万物,始于太极之初发动处,即介于“动静之间”,传统易学史多以“太极”为道,视二者为一物,究其实质,太极是道生万物之肇端。蔡元定于此以“一动一静之间者”为“《易》之所谓太极”,即应视此为衍生起点,其见地较《本义》与《启蒙》更为深彻。于此,邵雍本人的阐述是:“动之大者,谓之太阳。动之小者,谓之少阳。静之大者,谓之太阴,静之小者,谓之少阴。太阳为日,太阴为月,少阳为星,少阴为辰。日月星辰交而天之体尽之矣。静之大者谓之太柔。静之小者,谓之少柔。动之大者,谓之太刚。动之小者,谓之少刚。太柔为水,太刚为火,少柔为土,少刚为石。水火土石交而地之体尽之矣。”可以说邵雍先天易学关于天地万物的衍生,全系基于此间阴阳刚柔之交,此图之所以被蔡元定称为“衍易图”,是指其为邵雍推衍大易思想的根据。《易传》本有“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的思想,邵雍据此之阴阳交易原则展开推演,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扩展出其象数易学体系。这个推演的起点,邵雍称之为“至妙者”,“夫一动一静者,天地至妙者欤?夫一动一静之间者,天地人至妙至妙者欤?是故知仲尼之所以能尽三才之道者,谓其行无辙迹也”。(23)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三·观物内篇之一》,《性理大全书》卷九。这个“至妙者”,同样是指衍生万物的太极。蔡元定则直接阐明此不易觉察的“一动一静之间者”,就是太极。其曰:“一动一静之间者,《易》之所谓太极也。动静者,《易》之所谓两仪也。阴阳刚柔者,《易》之所谓四象也。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太刚、太柔、少刚、少柔,《易》之所谓八卦也。”(24)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二·纂图指要下》,《性理大全书》卷八。蔡氏于此图中,简洁明了地表达了邵雍要阐发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思想。此“太极”为宇宙之内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之根源,动静之间产生阴阳两仪,这个两仪在天象层面表现为阴阳,在地理层面表现为刚柔。当然,如果再进一步,在人事层面则表现为仁义。《易传·系辞传上》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蔡元定与邵雍对此问题的理解相当一致,这是蔡元定于先天易学更具慧识的见解之一。

蔡元定对先天易学“太极”观念的理解,还体现在结合“经世天地四象图”与邵雍的“天地四象”即日月星辰与水火土石,来推演元会运世说,并指出其间由数推及理——太极(图3)。

图3 经世天地四象图(源自《邵子全书》所收录《纂图指要下》)

蔡元定于此图中以先天八卦(“天地正位图”)配天地四象,并指出:“动者为天,天有阴阳(下注:阳者动之始,阴者动之极),阴阳之中,又各有阴阳,故有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太阳为日,太阴为月,少阳为星,少阴为辰。是为天之四象。……静者为地,地有柔刚(下注:柔者静之始,刚者静之极),刚柔之中,又有刚柔,太刚、太柔、少刚、少柔,太柔为水,太刚为火,少柔为土,少刚为石。是为地之四象。”由此推演天地四象交变以至天地之间万物发展变化,此中唯人能兼天地之阴阳而为万物之灵,故人亦能参天地之化育而知天之元会运世与人事皇帝王伯之用。进而,由天地四象之间数的推演指出:“十六者,四象相因之数也。凡天地之变化,万物之感应,古今之因革损益,莫不出乎十六。十六而天地之道毕矣。” 于此,天地四象之交变、人事进退之取舍以及圣人观物之象数模式,其间皆以“十六”,是为万物之道;人能把握此间“十六”数之妙用,则可观物而臻于太极道体,明造化之在我。因此,他再次指出,“一动一静之间者”为“天地人之至妙”,即范围天地、曲成万物的太极之道,此道由推数“十六”而及,于此蔡元定引用程颐之说“数学至康节方及理”。(25)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二·纂图指要下》,《性理大全书》卷八。

蔡元定“经世衍易图”“经世天地四象图”既阐释了邵雍对此动静之间为太极之道的思想,又指出其间天地四象交变,人事进退取舍之用,尤其他发现此间由数“十六”以推数及理的运用,将对先天学中太极之道的把握结合元会运世对治人事等,体现了他对邵雍先天易学中太极之道、观物思想以及推数方法的深刻理解。相比张行成以邵雍先天易学展开更加复杂的成体系的象数推演,蔡元定的阐释更遵循邵雍本意而鲜少随意发挥。在这两图的注解中,还不难看出,他在阐释邵雍先天易学中的象数思想的同时,对邵雍在此基础上展开的观物思想亦颇为重视。

四、以“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经世四象体用之数图”概括先天学

《邵子全书》卷首徐必达《刻邵子全书序》言:“《性理》本首二卷,内‘一元消长之数图’,则三十四篇之总也;‘四象体用之数图’,则十六篇之总也。大概出于伯温所著,《指要》等书则出蔡西山所衍说者,谓当删去,而晦翁尝称其推究缜密,故宁过而存之。”(26)徐必达:《邵子全书》卷首,日本内阁文库《浅草文库》收藏明万历丙午年刊本。徐必达指出,“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是对《皇极经世书》中元会运世推演万物兴衰的概括,“经世天地四象之数图”则是对《皇极经世书》中声音律吕唱和万物消长的汇总,足见此二图之重要。这两图《皇极经世指要》中均有收录。

《纂图指要下》收录“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蔡元定于下注“元会运世模式”为“一元之数即一岁之数”。此种理解与前文邵伯温注“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相似。邵伯温说:“‘经世’但著一元之数,举一隅而已,引而伸之,则天地之数可知矣。” 并赞此图“考之历数,稽之天时,质之人事,若合节符”。 邵伯温在这幅“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中将一元、十二会、三百六十运、四千三百二十世、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作为一个时间周期配以十二消息卦,比较形象地表述了邵雍先天易学中元会运世的阴阳消长模式,尤其附以对《皇极经世》历史观的解释。蔡元定于此图下的解释与邵伯温颇为相近,并强调于此历数所体现出来的阴阳动静之时,为“圣人所以见天地之心,又以范围天地,曲成万物者也”。(27)胡广等编纂:《皇极经世书二·纂图指要下》,《性理大全书》卷八。蔡元定“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图4)也是对邵雍元会运世模式中象数之用的注解。

图4 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源自《邵子全书》所收录《纂图指要下》)

《纂图指要下》篇末于“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后有一幅“经世四象体用之数图”(图5。下注:万物之数),将天地四象、声音律吕与万物之数比拟推演。邵伯温于图下注:“物有声色气味可考,而见唯声为甚,有一物则有一声,有一声则有音,有音则有律,有律则有吕。故穷声音律吕以穷万物之数,亦以四为本,本乎四象故也,自四象而为八卦,自八卦而为六十四,天地万物之数备于其间矣。此与前元会运世之法同。”(28)胡广等奉敕编纂:《皇极经世书二·纂图指要下》,《性理大全书》卷八。即以为此图以声音律吕作为拟象观物之方法,与元会运世之“体四”模式本质一样。邵伯温的解注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指出邵雍的观物方法在象数以外,还可以声音律吕之模式展开;二是此两种观物之方法,不离邵雍的“体四”之数。张行成《皇极经世索隐》曾以“体四用三”对邵雍先天象数易学展开探讨。蔡元定则于此图下注解中,发挥其家学中声音律吕之学的专长,以天地四象交变与声音律吕之数阐释先天易学中的体用变化之数。

图5 “经世四象体用之数图”(局部)(源自《邵子全书》所收录《纂图指要下》)

蔡元定对“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经世天地四象之数图”的具体图式推演、唱和,使邵雍先天易学更明白晓畅,尤其在先天易学“体四用三”这一关键问题上。徐必达《刻邵子全书序》说:“经世所载不出治乱之故,治乱之故不出阴阳消长之数。阴阳消长之数,不出先天一图。是以先生所总元会运世之数,与夫阴阳刚柔、律吕声音、动植飞走之数,无非发挥先天之蕴。”(29)徐必达:《邵子全书》卷二十四。此论可谓是对《皇极经世》主旨思想的恰当概括。徐必达指出元会运世之数与声音律吕等数所推演比拟的阴阳消长、人事治乱,总不出先天一图,可谓是邵伯温、蔡元定之后对“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与“经世天地四象之数图”更进一步的理解。

余论:蔡元定阐释先天易学之影响及评价

两宋诸儒,从象数图式角度阐释先天易学,张行成、朱熹、蔡元定三者最为突出。张行成于数学阐释发挥最为用力,朱熹则通过对先后天易学图式进行发挥来建构其理学思想,而蔡元定的关注重心则在伏羲易图与先天易学之间关系的诠释。同时,作为“朱门领袖”的蔡元定受家学影响,颇重邵雍先天易学中象数学的探讨,于此,他对朱熹发挥先天象数易学建构理一分殊之理学思想当有重要影响。

朱、蔡二人对先天易学的理解同中有异,但二人之间的“异”更有价值。首先,朱熹主张伏羲画卦,只有八卦,六十四卦系文王重卦,“先天六十四卦方圆图”则出自邵雍;蔡元定则认为伏羲六十四卦方圆图系伏羲所作,邵雍只是引经据义别为一先天说而已。应当说,蔡元定对先天易学全体大用的认识,远超朱熹割裂体用的见解之上,后人将其《指要》诸图置于《皇极经世书》前,对先天易学在后世的流传确实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其次,朱熹《周易本义》《易学启蒙》并未就太极之理与万物之间的化生关系予以充分阐述,而蔡元定则于《指要》中以“经世衍易图”“经世天地四象图”展开对邵雍先天易学中“太极”观念的探讨,指出“一动一静之间者”才是太极,是道生万物之肇端。蔡元定还结合“经世天地四象图”将太极观念与先天易学中的元会运世思想贯通起来,这正是邵雍先天易学关于道生万物、推数及理以明体达用的根本理解。再次,蔡元定对“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的阐释也是对邵雍元会运世模式中象数之用的注解,他在对“经世四象体用之数图”的阐释中,指出先天易学中象数学变化之实质即传统易学中“阳九阴六”之用数。

蔡元定借由图式阐释邵雍先天易学,将“太极”理解为“一动一静之间者”,确为邵雍先天易学本有之义,于太极之道与万物生成演变之象数推演中,指出“十六”之用实即“阳九阴六”之用。这些均为他本人对先天易学的独到见解。明代黄畿撰《皇极经世书传》,因见《性理大全书》本《皇极经世书》乃取自蔡元定《皇极经世指要》,非原书全貌;而祝泌的配卦发挥也失于先天易学本义,遂于《指要》中的诸图多不采录,至清代何梦瑶编著《皇极经世易知》,搜罗多家注解,但不满黄氏删图,又将蔡元定《指要》诸图择要录于该书卷首。另,黄宗羲、全祖望收录的前人对蔡元定易学的评论:“濂溪、明道、伊川,讲道盛矣,因数明理,复有一邵康节出焉。晦庵、南轩、东莱讲道盛矣,因数明理,复有一蔡西山出焉。孔孟教人,言理不言数,(然天地之间,有理必有数,二者未尝相离,河图、洛书与危微精一之语并传)邵、蔡二子欲发诸子之所未发,而使理与数灿然于天地之间,其功亦不细矣。”(30)黄宗羲:《宋元学案》卷六十二《西山蔡氏学案》,《黄宗羲全集(增订版)》第五册,第405-406页。依上所述,亦可见蔡氏独到阐释对先天易学的传承影响深远。

蔡元定《皇极经世指要》属于先天易学的正面流传成果,他对先天易学的独特理解,以自己的洞见推动了先天易学在学术史上的流传,同时也驳正了后人对先天易学的诸种曲解与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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