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鲁迅及契诃夫对现实镜像的刻画,显示了他们对现实社会的超越性。阅读鲁迅的小说,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鲁迅自身对社会的深刻反思,聚焦于人物身份与社会现实交合的撕裂。从《呐喊》的后期创作,我们还可以感受到鲁迅对自身“青年思想导师”这一身份的排斥,这种对社会,对自身的思想反思是贯彻于鲁迅的创作之中的。即便文中多以“我”为第一人称视角,来纵观全篇事件,但值得注意的是“我”并非是创作者,其更像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来描叙文中的主人公的经历。因此,鲁迅小说的大体方向是呈客观公正的。
契诃夫与鲁迅不同的是,契诃夫对社会的书写并没有那种撕裂感,而是以一种让人物表演的方式来获取读者的共情与主观评价,对社会的反思更像是对人类百态的夸张化、具象化,使之成为一种内心世界的现实表演。鲁迅与契诃夫两人的创作都有着不动声色客观描写的创作特点,他们不流于“道德卫士”的说教者,也不将自身主观情感付诸于文章,只是以写实的笔触反映客观现实,由此可知两者在现实主义艺术创作上具有一致性。同时这种现实主义色彩也反映了两者在对社会问题的超越性,他们并不局限于社会表象的满足,反而追求新社会、新道德。
一、《呐喊》与契诃夫小说人物选择的比较
小说人物作为创作中具有主观活动的主体,对小说人物形象的分析能够很好把握作者在创作中所赋予的现实任务及所想表达的情感倾向。对于鲁迅和契诃夫而言,小说人物不仅承担对社会根深蒂固的道德观的批斗,还有融于社会底层人民的复杂情感。
(一)深陷传统世界的偏执狂
在《呐喊·自序》中,我们可以清晰感受到鲁迅在创作时的悲凉与孤独,这种情感是贯彻到小说的创作之中的。《呐喊》共收录了《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故乡》等多篇文章,其中无论是《孔乙己》中的“孔乙己”、《阿Q正传》中的“阿Q”、《头发的故事》中的“N先生”还是《狂人日记》《故乡》中的“我”等人物形象都带有一种与传统社会格格不入之感。这些人物一面追求社会关系中的融合,一面遵循传统道德的“仁义”,但是在现实中却是难以融入到群体的共生之中,始终保持一种游离孤独的生活姿态,给人一种偏执疯狂的感觉。
一个人的名字不仅是其个人特征的代表,在文学作品中还往往蕴含着作者的其它蕴意。这在《孔乙己》和《阿Q正传》中较为明显。在《呐喊》的名篇《阿Q正传》里的“阿Q”这个名字是最具代表性的。阅读《阿Q正传》全篇,我们发现阿Q的身份是较为模糊的,阿Q只是一个符号,并非姓名,甚至连绰号都称不上。阿Q有对外宣称自己姓“赵”,但未庄的人并未认可“赵”这一姓。“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为什么阿Q连自己姓什么都无法决定?因为未庄当时有“赵太爷”,阿Q一个地位比农民还要更低“贱民”怎么配得上“赵”这个姓。那么这个现象在封建社会中常见吗?其实十分常见,不与天子同名同姓的“避讳”本便是封建社会的潜规则,是阶级统治的一种象征。这便是当时社会环境的可悲之处,也是鲁迅所要揭示的社会阶级问题。当一个人的姓名都可以被阶级、金钱等物质化的东西所决定时,那么其个人的特征也会被阶级统治所抹去,名字也便只能是个符号,而不是人主体特征的呈现。因此阿Q从阶级身份的本质而言,便已经决定了其难以回归到社会群体之中,当阿Q不能改变自身阶级时,“赵”这个姓便自然不会被未庄的人所认可。
而在《孔乙己》中,鲁迅则用了新的命名方式。关于“孔乙己”这个名字书中也有所提及“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個绰号,叫作孔乙己”,在这里鲁迅将人物以“孔”为姓,以“乙己”为名,名与姓是相通,孔子是儒学的至圣先师,借用孔子的姓作为人物的姓,将文言文中的常见词“乙己”作为名,无疑是鲁迅在为小说中人物塑造出“知识分子”的形象。之后再从长衫入手继续丰富孔乙己这一读书人的形象,本来“长衫”有着进店喝酒的权利,但是孔乙己却是在店外站着喝酒的,这与周遭的环境明显是不同的,因而孔乙己既不融入短衫顾客中,也不融入长衫顾客的群体,由始至终孔乙己只是一个有着对功名利禄的幻想与缺乏阶级与物质基础的权力幻想的疯子。
从社会学来看,孔乙己这一人物本身便是社会淘汰、阶级碾压的产物。关于孔乙己的死,鲁迅设计的也较为精妙,孔乙己死的直接原因是偷书被打断腿,失去了维系生命的能力,而“偷书”这个概念是作者的寓意所在,为什么孔乙己说偷书怎么能叫偷呢?因为“偷书”这一行为被传统儒学赋予了“雅贼”,前辈者更有欧阳修这样的大文学家,正所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因此,“偷书”对孔乙己看来仅是其读书勉励的象征。当传统儒家道德无法支撑其生存时,作为旧道德的捍卫者孔乙己,势必会遭到社会的排斥,那么死亡便无可避免。以此观来,针对孔乙己这一人物,鲁迅探究的并不仅是对旧阶级制度的批判更有着对旧道德统治下的旧知识分子群体的生存反思。
从《孔乙己》《阿Q正传》两篇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鲁迅笔下的人物其实一直都呈现出的是传统社会底层人民的一种畸形面貌,这类主人公都是被思想所残害的产物,他们对自身的思想缺乏反思,固执而富有偏见。因处于阶级底层而自卑,但又因为固执盲目的坚信旧道德、旧体制,因此他们又有着一股莫名的自大,便如孔乙己不厌其烦的念叨着“知乎者也”,阿Q在加入“革命”后的洋洋得意,而当失去这层阶级伪装之后,又会走向死亡的困境。
(二)奔离现实世界的生存者
契诃夫作为批判现实主义的大师,讽刺幽默并不能够涵盖其所有艺术成就,在契诃夫笔下,其一直捍卫着“小人物”的生存权力,这与鲁迅以小人物死亡、瓦解为讽刺艺术的风格明显不同。契诃夫的小说中对小人物的求存刻画着非常详细,虽然死亡的结局不可避免,但是“求存”却是贯穿于全文的。
在《小公务员之死》中,小说主要是以小公务员切尔维亚科夫一不小心打了喷嚏将唾沫喷溅到了前排军官的头上为开头,以五次道歉求存为过程,最终在自身的恐惧中断送了性命。乍一看,好像这个故事又荒唐又好笑,这主人公切尔维亚科夫竟然又会那么胆小,被自己活活吓死。但仔细思考便会发现其实“打喷嚏”并非是造成小公务员死亡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黑暗的统治阶级与其所处的环境所造成的精神灭绝。
在小说中,契诃夫对切尔维亚科夫的地位身份描述引用了“蛆虫”一词,说明了其的职位之低。在第一次道歉后,将军的回馈是不以为意的“没关系”,而后便是小公务员自身所脑补的种种细节。在这里的脑补其实是最为关键的,为什么小公务员会脑补出如此多的事情?难道他有被害妄想症?其实这反映了将军的不以为意并不是一种常态的现象,在奴性深重的社会之下,大人物对小人物的霸凌才是常态,宽恕只是社会的小部分。因而,这种对上层阶级的恐惧感一直在与小公务的内心进行斗争,最后恐惧胜过生存欲望将其活活吓死。可以说,深植于小公务员的奴性、自卑、阶级思想最后在遭到将军傲慢的拒绝后突然爆发将小公务员的自尊所抹杀,于是在心理失衡的情况下病态死亡。
在《普里希别叶夫中士》中,契诃夫通过描写了退伍士官普里希别叶夫中士来反映了沙皇专制下旧权力阶级是如何压制人性,阻止别人寻求幸福的。这里的生存有两个方面:一个是主人公退伍士官普里希别叶夫中士的生存,一个是其他人的生存。一方面,小说主人公的生存其实是依附于专制权力之下的,因此他认为老百姓无权利聚集,无权利唱歌,无权利点灯等等,在老百姓作出这些行为时便会触犯他的生存权力,因此他需要以盯梢、殴打等方式来束缚百姓,以此制造适合他生存的环境。另一方面,老百姓的生存则反映在和主人公的斗争之中,便如小说中所言“老爷,自从有了他,我们简直活不下去啦!有15年啦!打他从军队回来那一天起,我们就恨不得逃出去才好。他把我们大家可折磨苦啦!”为此老百姓将其抬上公堂,以争取自身的生存权力。
从《小公务员之死》《普里希别叶夫中士》中,我们可以看出契诃夫的人物创作核心其实是生存,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生存,以什么样的方法去创造生存的环境等都是小说中所要付诸的内容。生存是契诃夫为小说中“小人物”所赋予的权利,即使在荒诞愚昧的悲剧下,生命的斗争一直在展现。当精神被黑暗的专制所禁锢时,便应该破除奴性,寻找自身的生命价值,而不是将自身的生存权力放到别人的手中,是契诃夫所赋予小说的现实意义。
二、《呐喊》与契诃夫小说描写手法的比较
(一)白描:对世界的冷静观察
鲁迅小说的创作里包涵着自身对现实社会的冷峻观察,他是不端着架子进行说教的,读《呐喊》便会发现鲁迅在书中所言多是“事实论证”,为此他的批判可称之为“公正”二字。
在《狂人日记》里,鲁迅用了“我”的第一人称视角,将世界的杂乱以呓语式的表达形式进行披露,“我”作为一个“狂人”,在“我”的眼中周围的人都在扮演着“吃人者”的角色,甚至连狗与小孩都参与其中,“我”的世界是孤立的,像是个无法融入集体的旁观者,但又因为周遭的人要谋划的是“我”。因而“我”又是个“被吃者”,文中写道“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也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此中表明“我”已是在劫难逃。之后又写“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接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在这段中,虽然是以“我”作为第一人称,但是在阅读时我们发现自身其实很难却代入到“狂人”的视角之中,反而更像是个冷静的观棋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切。不加精工之词的白描手法将作者的主观意识从小说中摘去,以“日记”的视角为读者带来了更为客观的视野,将这光怪陆离的“吃人世界”扒开来给人看。其中“狂人”更像是个唯一的清醒者,看着这个“吃人的世界”发出癫狂的笑声,歇斯底里中控诉着周遭的一切,给予了更为深刻的思想审判。
在《药》中,对华老栓买“人血馒头”治病,深陷“包治”的迷信封建的故事描写中,鲁迅并未采用诗意的技法进行呈现,通篇以人物动作的描写来披露人物的心境变化。在华老栓取药前,老栓拿钱“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在赶去的路上,“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在华老栓取到“药”后,“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这些动作的细节描写是贯彻到华老栓买“人血馒头”的全过程的,从中我们可以直接感觉到“人血馒头”对华老栓一家的意义非凡,将维系生活的希望寄托于“人血馒头”的封建迷信之中,讽刺意义不言而喻。
(二)夸张:直指人心的扭曲荒诞
与鲁迅不同,契诃夫虽也写“疯子”,但是这个“疯子”却是众多人物的集合体,让人能够自洽的代入其中。在《第六病室》中,契诃夫竭力的塑造了一个妄想病人,这个病人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好人,也不是被构陷的君子,他是认清现实而又屈服于统治的小人物。作者以夸张的笔法来塑造了这一典型人物,即使你未有反抗之心在“第六病室”这种黑暗如同监狱的统治之下,你也势必会迎来精神及肉体的双重折磨。
在《装在套子里的人》,契诃夫还将一个保守主义者别里科夫塑造成了一个古怪的人,他将自己的一切都装载到套子里,即便是炎热的夏天也会穿着棉大衣将自己捂实,在书中有所描述“他总是在自己身上裹上层层的套子,仿佛蜗牛一般,终日背着个壳”,这种保守主义其实是在俄国沙皇专制制度下的一种思想封锁,社会沦为奴性的孵化箱,人们在恐惧中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契诃夫的小说语言幽默荒诞又激切锋利,在《变色龙》,从命名开始便将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沙皇专制走狗进行了概括阐述,故事的主线更是以巡逻官根据狗是不是将军家的而进行展开,揭露政权爪牙们的无耻卑劣,这个荒诞喜剧塑造的背后将讽刺的利刃直接指向沙皇专制,且透露除了对掐媚、逆来顺受的底层人民的生活态度的批判。
无论是契诃夫亦庄亦谐、夸张直白的叙事刻画,还是鲁迅超乎常人的严峻直描,实质上都是维系“救国问题”对社会陋相的揭露,在他们的小说创作中,我们得以从更客观独立的态度去思考社会问题。由此观之,鲁迅与契诃夫的小说创作,无疑是将讽刺的艺术上升到了改造国民性的新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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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安徽省铜陵市第一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