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秀 红
(郑州轻工业大学 汉语国际教育系,河南 郑州 450001)
性情论是中国哲学史、儒学史及文学史上一大论题,自先秦提出性情概念后,其内涵与外延一直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之中。至清初,性情论更是得到各家重视,且观点各异。如黄宗羲提出“诗以道性情”,其所指“性情”被视为“合乎儒家政教精神的性情”(1)张健:《清代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3页。。汤斌基于理学思想与事功角度的性情论也颇有特点,且与黄宗羲的性情论互为阐发。汤斌以词科入翰林,其诗赋文章皆淹雅清纯,即使是公移奏疏也都雄迈俊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他在顺治五年(1666)参加乡试时,当时的主考及房考评价其闱卷云:“新采缀露,藻思倾峡。二三场端雅典赡,出经入史,体用兼备之士也。”(2)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0页。《四库全书总目》评价汤斌云:“诗赋杂文,亦皆彬彬典雅,无村塾鄙俚之气。”(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2003年,第1520页。对汤斌的文学成就给予了高度肯定。但是,长期以来,由于汤斌在理学、事功方面的突出成就,研究者多从这些角度进行阐发,而忽略了他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方面的贡献。本文尝试从其理学思想与事功角度透视其性情观对清代诗文理论及文化的影响。
先秦时期,“性”“情”二词多数情况下分而论之。“性”主要是对人性的探讨,一般指人先天固有的本性。荀子认为:“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4)王先谦,沈啸寰,等:《荀子集解》,中华书局,2012年,第415页。“情”生于性中,是性的不同表现形式。在先秦典籍里,“情”字除了少数地方指“情感”外,大多数用作“情实”“信实”之意,即儒家所强调的“诚”与“真”,如《左传·庄公十年》记载鲁庄公与曹刿对话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5)李梦生:《左传译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54页。《论语·子张》篇引曾子语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6)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201页。与儒家所说的“诚”“信”“真”等概念相一致。因为儒家哲学是知、情、意合一的,所以,往往将性情归结于“真”与“诚”。
“仁”是儒家学说的核心,朱熹认为,仁是仁者的自有自为,而要具备“仁”,首要的就是要有真性情。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新编》里论述:“孔丘认为,人必须有真性情,有真情实感。这就是‘仁’的主要基础。”(7)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9页。“所谓‘真情’,就是发自内心的最原始、最真实的自然情感;所谓‘实感’,就是来自生命存在本身的真实而无任何虚幻的自我感知和感受。”(8)蒙培元:《情感与理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20页。孔子认为,人的“真情实感”是人最本真的存在状态。一个人如果有“真情实感”,他就能成为“仁人”,而“仁”是一个人的最高价值。后来的儒家,如《孟子》《中庸》以及宋、明道学家们都着重“诚”。他们所讲的“诚”,比之孔子所说的真情实感,不免有夸大的地方,但是其基本的内容就是“真”。
宋代的朱熹针对佛家的“返情”说,在《中庸章句》里提出了“中和”说,兼言性情:“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9)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第18页。“喜怒哀乐之未发”为性,“喜怒哀乐之已发”为情,而心为“性”与“情”之总宰:“盖心便是包得那性情,性是体,情是用。‘心’字只一个字母,故‘性’‘情’字皆从心。”(10)黎靖德,王星贤:《朱子语类》(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91页。在“心统性情”的基础上,朱熹又提出了“四端皆情”说:“或问心情性。曰:‘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一段,极分晓。恻隐、羞恶、是非、辞逊是情之发,仁义礼智是性之体。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发之为恻隐、辞逊、是非,乃性之情也’。”(11)黎靖德,王星贤:《朱子语类》(第1册),第92页。清代的王夫之批评朱熹“恻隐是情”“四端皆情”说,主张严格区分“四端”“七情”:“情便是人心,性便是道心。道心微而不易见,人之不以人心为吾俱生之本者鲜矣。故普天下人只识得个情,不识得性,却于情上用工夫,则愈为之而愈妄。”(12)王夫之:《船山全书》(第6册),岳麓书社,2011年,第1068页。在“情”的界定上王夫之与朱熹有较大分歧。
总之,哲学史上关于性情的认识各有不同,且不断发展变化。汤斌师从孙奇逢,属于陆王心学一派,且历来主张兼收并蓄,不拘守一家之说。他认为无论是程朱派还是陆王派都是“道本于心”,因此非常注重内心修养和诚慎,认为人生要有乐趣,就须不做亏心之事,不亏心就要时刻诚于心、慎于中:“心中有趣才得乐。此趣从不愧不怍而生,不愧不怍从戒慎恐惧而出。学者先有用力处,后有得力处。”(13)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61-62页。“凡事功不从心性上发出,于自己毫无干涉。若于心性上毫无亏欠,颜子之疏水箪瓢,便是禹稷事业。”(14)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62页。汤斌时刻保持诚敬之心,时时于日用伦常发明本心,不让其性情之真受到世俗的沾染。因此,无论出仕为官还是乡居,都能做到从一念之本心出发,坚持去伪存真。
汤斌三十岁由翰林院外转出任陕西潼关道副使,这是他首次任职地方。他在潼关任上三年,写下一百五十篇公务文书:“至于一切文案,俱本道亲自裁定,并不假手书吏。”(15)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514页。从他亲自撰写的文书中可以看出其哲学性情观在政治中的实践。
汤斌不讲虚文、虚礼,把为百姓办实事、做一个真为民的父母官当作自己的政治理想:“虚文盛而实政衰,人事精而民务疏,颓靡日甚而振举难,身家念重而为国轻。有肯实实举行,不徒以遵依了事者,是真民父母、真古循良矣!”(16)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352页。那么,如何才能成为一个良吏呢?汤斌认为,最重要的是为官者要心性澄澈,树立仁人圣贤之心:“夫圣贤之学,其要存心而已。存心者,存天理而已。微而不睹不闻,显而人伦日用,皆天理所在也。”(17)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70页。人最重要的是保持一颗纯正澄澈之心。但是纯正澄澈之心容易为外物所诱惑而迷失,所以圣人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时刻警醒自己,“圣人之异于人者,惟在朝乾夕惕,自强不息,遂至与天为一耳”(18)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71页。,以儒家的戒慎之心要求自己:“本道职司风纪,表正属员,必己公而后可责人之不公,己廉而后可责人之不廉。故莅任以来,杜绝馈遗,严革请托,不敢稍有徇私,自玷冰玉。”(19)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436页。他在告谕中多次自明其操,申明自己“秉性孤直,冰雪励操,一言一动,皆可与百姓见之”(20)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343页。,且谆谆告诫自己的属僚:“本道赋性孤介,登第以后,恪守典常,菇蘖饮冰。……本道肝胆如雪,自以为可视天日。”(21)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382-383页。汤斌以其一心为公的至诚及为民请命的担当赢得了潼关士民的爱戴:“(斌)常行勘荒,遇雨,止大树下,民朱栏其树,时人以比之甘棠云。”(22)钱仪吉:《碑传集》,中华书局,1993年,第453页。
康熙二十三年(1684),五十多岁的汤斌莅任江苏巡抚,依然清苦自励:“秉烛治事,夜四鼓始假寐,日中始食。自此心血枯槁。”(23)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5页。他上任伊始即亲赴各地察访民情,屡上免租疏,竭尽所能为百姓减免漕粮、地丁钱粮及加征等各种税收。方苞《汤潜庵先生逸事》记载:“公巡抚江苏时,上言:‘岁祲免租,民困少苏而已;必屡举于丰年,富乃可藏于民。免当年之租,半中饱于有司胥吏,故每遇国有大庆或水旱形见,不肖者转急征以待赐除。必预免次年,然后民不可欺,吏难巧法。’圣祖皇帝深嘉与之,遂定为经法。康熙年间,特谕户部:‘自今以往,海内农田正赋编折银,通三年轮免一年,周而复始。直省均以徧皆预免,不问丰凶。’”(24)方苞,刘季高:《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683-684页。江南赋税繁重,天下为最,汤斌在江苏任上竭尽心力,代民吁请,康熙因汤斌上疏减免了江南百姓多项赋税,并将这种做法定为后世成法,令户部在全国推广,对康熙朝经济和税收政策产生了重要影响。
正因为汤斌一心为公、为民,在江苏巡抚任上很快赢得了民心:“民间所行或不善,父兄子弟相责曰:‘奈何尚尔尔,将毋我汤公知也。’”(25)钱仪吉:《碑传集》,第467页。吴人因汤斌姓谐语其为“黄连半夏人参汤”,又因其自奉俭约,每日只豆腐三星,绝少荤腥而呼其为“豆腐汤”。一年半后离开江苏时,百姓罢市三日挽留,为其建生祠:“去之日,穷乡下邑,士女童叟,手焚瓣香,咸来会送。民共阖城门,不得出。……民皆罗拜涕泣,良久乃得行。敝簏数肩,不增一物于旧。”(26)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26页。
肝胆如雪,自以为可视天日,这些屡见于汤斌公移奏疏中自明操节的耿耿誓言,如明灯,照亮他的从政之路,让他一心为公,洁身自爱,任何时候都能做到时刻保持警惕,严以律己,防微杜渐,即使临终前仍谆谆告诫其子曰:“孟子言:‘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汝等当养此真心,令时时发见,上可与天通。若但依成规,袭外貌,终为乡愿,无益也。”(27)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56页。
从上述汤斌为官情况可见,汤斌将哲学上的性情之真奉为一生立身处世的信条,正如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简编》里论述中国哲学的主题“内圣外王”时所说:“正如我的同事金岳霖教授在一篇未刊的手稿中指出的:‘中国哲学家都是不同程度的苏格拉底。其所以如此,因为道德、政治、反思的思想、知识都统一于一个哲学家之身;知识和德性在他身上统一而不可分。他的哲学需要他生活于其中;他自己以身载道。遵守他的哲学信念而生活,这是他的哲学组成部分。他要做的事就是修养自己,连续地、一贯地保持无私无我的纯粹经验,使他能够与宇宙合一。……对于他,哲学从来就不只是为人类认识摆设的观念模式,而是内在于他的行动的箴言体系;在极端的情况下,他的哲学简直可以说是他的传记。’”(28)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简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0页。这段话可作为汤斌一生哲学思想与行事准则的最好注解。
汤斌文学上的性情观与其哲学性情观一脉相传,秉承儒家温柔敦厚、抒写君子纯正性情的诗教传统,提出“有真性情而后有真学术,有真学术而后有真文章”的性情论文学观。
自孔子提出诗歌“思无邪”的诗教主张,诗用以表现儒家温柔敦厚的性情即成为儒家论诗的重要内容。朱熹《论语集注》引二程语录曰:“‘思无邪’者,诚也。”(29)朱熹:《论语集注》,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90页。程树德《论语集释》《别解》里引郑氏《述要》云:“夫子盖言《诗》三百篇,无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30)程树德:《论语集释》(上),中华书局,2013年,第78页。刘熙载《艺概》卷二《诗概》云:“真西山《文章正宗·纲目》云:‘《三百五篇》之诗,其正言义理者盖无几,而讽咏之间,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谓义理也。’”(31)刘熙载,袁津琥:《艺概注稿》(上),中华书局,2009年,第227页。从诚、真角度对性情论文学观进行了阐发。
当然,孔子、朱熹等人所说的“情”不同于自然非理性的“情”或“欲”,而是一种沉淀了人类理性选择的特有的人性的表现,是一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有节制的情感。孔子一向主张中和之美,对那些“淫”“伤”等过于放纵的情感是反对的,如孔子认为郑卫之音在表现情感方面有失节制,因此批评“郑声淫”,主张“去郑声”。
到了清代,有关“性情”的讨论一直为各家重视。黄宗羲在《寒村诗稿序》里认为,性情是诗歌创作的根本:“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性情之中,海涵地负。”(32)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19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8页。王夫之在《明诗评选》里评徐渭的《严先生祠》时说:“诗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33)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4册),岳麓书社,2011年,第1440页。以王夫之、黄宗羲为代表的学者文人所谈的性情即是经过理性节制的纯正之情。黄宗羲在《马雪航诗序》一文中特别讨论到与性为一的情:“诗以道性情,夫人而能言之。然自古以来,诗之美者多矣,而知性者何其少也。盖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夫吴歈越唱,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时之性情也;孔子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此万古之性情也。”(34)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19册),第83页。所谓“万古之性情”即流行中之不变者,这不变者即是性。张亨《思文之际论集》里将黄宗羲诗论里的“情”分为五大类,即干啼湿哭之情,不及于情之情,性情不过如是而止之情,一时之性情及万古之性情,认为所谓的诗以道性情,应指后两者:“而作诗者的最高境界是呈显万古之性情,不可自限于个人遭际的不平,怨愤之私情。”(35)张亨:《思文之际论集:儒道思想的现代诠释》,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296页。
汤斌哲学思想上与黄宗羲同根柢于心学,在文学性情观上也有相通之处。汤斌的性情论文学主张主要表现在他提出的文章观、诗学观及其文学创作三个方面:
其一,在文章观方面,汤斌明确提出“真性情”的文章观,认为“真性情”是文章写作的根本:
人必有真性情而后有真学术,有真学术而后有真文章。若徒剽窃摹拟,虽穷极工巧,终为陈腐,归于澌尽泯灭而已。譬之草木,种种花实,各不相肖,皆含造化之生气。剪彩为之,何足贵也?(36)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47页。
历代名家文章,无论六经之文,老庄、申韩百家之论,抑或屈原、宋玉骚赋,董仲舒、刘向、扬雄,唐宋韩柳、欧阳、苏曾之文,内容不同,风格各殊,却都是“天地间不可磨灭之文”,因为这些文章都是抒写性情之真者。故为文能“真”,则不管是六经之文还是论辩之文,不管是制义之文还是文学之文,不管文章是纯净还是驳杂,都可成为流传千古的至文,“人必有真性情而后有真学术,有真学术而后有真文章”。
其二,诗学思想上,汤斌提倡要复兴古道,推崇大雅之风,主张诗以道性情之真。他在《〈刘山蔚诗〉序》里说:“尝闻,诗者,心之声也。《尚书》曰:‘诗言志。’孔子删《诗》三百而蔽以‘思无邪’之一言,此千古论《诗》者之宗也。”(37)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45页。在汤斌为人写的诗集序跋里,反复申明儒家纯正典雅的诗教传统,认为诗歌应该有益于时,表现君子平和从容的人格。
在这一诗学思想指导下,汤斌尤其推重陶渊明、杜甫,认为两人皆思想纯正,其诗歌最符合“思无邪”的温柔敦厚之旨:“《骚》《雅》而后,言《诗》者无虑千家,我所推重,独靖节、少陵耳。靖节真怀高寄,箪瓢宴如,盖置身曦皇以上而不知有汉魏者也。少陵间关氛祲,曾无虚日,而感时忧国,忠爱缠绵,即一饭一吟,不忘君父。故我谓‘思无邪’一言,惟二子足以当之,即以之续三百篇可也。”(38)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45页。
汤斌认为,陶潜淡泊高远的情怀、杜甫忠君爱国之诚都出于性情之真,其作品都是至情至性之文,足以继承“思无邪”的风雅传统。前明诗歌能继承陶杜风雅传统的是“前七子”:“近代空同、大复,振衰复古,为《风》《雅》准的。”因此汤斌非常推崇“前七子”,认为李梦阳、何景明虽然文学创作风格不同,但是都发自性情,所以至今流传:“或慷慨豪岸,或俊朗风流,实各肖其性情。”(39)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45页。
延及当代,汤斌认为好的诗歌作品应该是像刘榛“舂容蕴藉,如朱弦疏越,不作衰草寒蛩之响”(40)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45页。这样的作品,比兴寄托,自合三百篇之旨,能够表现君子纯正的性情,以此垂教世人,风化天下。他在给其门人王廷灿的诗序里对文坛尚浮华、忽视性情的不良倾向进行了批评:“诗以言志,而杂出于贞淫正变。上世采之以观风,尼山删之以垂教,诚谓本于性情而足以风化天下耳。……王子似斋,辛酉科余所取士也。承其尊人慎斋家学,出其绪余,发为诗歌。《拟古》《怀亲》《送弟》《忆昔》诸篇,温柔敦厚,最近风骚。”(41)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53-154页。他认为王廷灿的诗歌温柔敦厚,具有言近旨远的文学特色,并寓有通过对王廷灿诗集的倡扬振起一代诗风之深意。
其三,汤斌的诗赋文章皆淹雅清纯,即使是公移奏疏也都雄迈俊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他的诗词作品不事雕琢,清新典丽,端雅见性,最能体现其纯正的性情,具有一种朴拙古雅之风。譬如《夏日咏怀》:
初夏朝气清,绿阴映竹阁。好鸟时来集,微风散林薄。
养疴丰暇日,坐卧对云壑。图书纷几席,茗碗常间错。
偶尔属篇章,怡情忘简略。采药支短筇,寻泉踏芒屩。
岂曰谢浮荣?明志贵澹泊。世人逐妄迹,真源谁启钥?
柱史崇虚无,金仙戒执着。大道本源微,会心在寂寞。
矜智适成愚,要窅何由度?郁郁南涧松,百丈岩如削。
遥望浮云中,缥缈飞白鹤。于斯悟至理,俯仰增辽廓。(42)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607页。
这是汤斌乡居时写的一首诗。这首诗体现了他超然物外、一心向学,以及与自然合而为一的旷然和辽阔高远的意志。对这种“养疴丰暇日,坐卧对云壑。图书纷几席,茗碗常间错。偶尔属篇章,怡情忘简略”的田园生活,汤斌是很平静的,这不是一种“岂曰谢浮荣”的故作姿态,而是“明志贵澹泊”的心性使然。于是,在“遥望浮云中,缥缈飞白鹤。于斯悟至理,俯仰增辽廓”中,作者体悟到了人生真谛,从而也完善了诗人自己的生命。
汤斌的诗歌里,最多的是这种对田园耕读生活的体悟,《题李恒阳柳林巷》中说:“浑河一望柳烟青,十里浓荫护草亭。月色满床书万卷,春风秋雨忆传经。”(43)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688页。其《喜雨》诗云:
万物今逢雨,愁怀倏已空。阶添新叶绿,篱绽小花红。
农鼓村村动,渔歌处处通。登楼一眺望,天地总濛濛。(44)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694页。
“阶添新叶绿,篱绽小花红”,写景清丽动人。“天地总濛濛”,体现了汤斌淡泊、从容的心境,以及天地人一体的阔大包容的道学情怀。从汤斌立身处世与诗歌作品可见,他对道的体悟直达人的本心,绝非伪诈矫时。无论从诗人心态还是诗歌风格方面,都直抵陶渊明诗歌精神本质。其《西湖听庄蝶庵弹琴》诗云:
系缆孤山下,石床理素琴。岚光千嶂满,松影六桥深。
古调传天籁,清弦寄道心。曲终人俱静,明月照幽襟。(45)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618页。
这首诗是汤斌抚苏期间所作,从中可以看出,即使贵为封疆大吏,汤斌依然保持乡居学道之时的平静心态,一任自然,通达心性。查为仁在《莲坡诗话》里评价汤斌的诗歌:“雄浑俊逸,读之如在开元、天宝间。……出语圆润温厚,不矜才使气,宜其理学文章,为一代名人也。”(46)丁福保:《清诗话》(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24页。苏廷魁在《重刊〈汤文正公全集〉叙》里认为:“诗赋亦温润茂密,扬扢风雅,粹然一出于正。”(47)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页。
汤斌认为人各有性情,表现在文学作品当中,就是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独特风格,既可清丽婉转,也可慷慨豪壮,归根结底与作者的性情一致。汤斌在词创作上也取得了一定成就,有《潜庵诗余》一卷行世,词风典雅流丽,于娓娓道来中自然见其纯正心性,如当春之时,万物不期而自然生发,处处皆为自然。如《满江红?后池千叶莲盛开漫赋》一词:
藕叶铺池,连阴雨,溪流青涨。东里叟,扶筇还问,后渠无恙?随地菰蒲双鹭宿,垂杨半掩波纹上。碧烟开,映晓弄新妆,轻盈状。
庐山社,幽情漾;湓浦岸,清风宕。似层层红艳,美人堪饷。月下时闻芳露滴,呼儿学作渔郎唱。梦醒来,十里野塘中,遥相望。(48)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629-630页。
全词写景清丽自然,语言洗练平淡,虽未着意渲染意境,而语淡情舒,透露着作者恬淡的心境与平和的心性。《满庭芳·秋日闲居》词写于汤斌壮年辞归后的乡居时期。“十余载,高卧丘园。渔樵伴,时来问讯,红叶认山村”。在汤斌眼里,万物可喜,万事可喜,即使平淡的乡居生活也自有野趣。因此,无论是为官时的冰雪操守,还是隐居时的散淡田园,汤斌都能以一种淡泊、通达的态度对待,不忧不惧。
总之,汤斌诗文集中,无论是书信笔记,还是奏疏公案,都有一股浑然正直之气充溢其间。而无论是孝亲舐犊之情,还是为民请命的家国情怀,皆语淡情真,平静的叙述中自有一种感动人心的艺术魅力,实践了他的抒写纯真性情的文学观。
因为情有中正之情,有淫邪之情,对那些不符合儒家温柔敦的作品,汤斌认为应该严禁,以维护风化。他在任江苏巡抚时期的文教举措,忠实实践了康熙的文教政策,也是汤斌性情论文学思想在政治实践中的具体运用。
康熙二十三年,汤斌作为康熙心目中推行其文教政策的理想人选而被特简江苏巡抚。康熙之所以做出如此决定,主要是认为汤斌清苦耿介的品格可矫江苏的浮华奢靡之弊。汤斌陛辞时,康熙给他的谕旨透露了其中原因:“朕以尔久侍讲筵,老成端谨,江苏为东南重地,故特简用。居官以正风俗为先。江苏风俗奢侈浮华,尔当加意化导。移风易俗,非旦夕之事。从容渐摩,使之改心易虑,当有成效。”(49)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645页。李光地曾评价汤斌:“本朝人物,以魏环溪、汤潜庵为第一流,他两个实实有要天下好的意思。”“汤潜庵见人朴诚真率,告人必以实,蹙眉口画手指,形状忧苦。人亦感其诚,多从之游。……才一语,虽不切,便有一段正经厚道意思。”(50)李光地,陈祖武:《榕村续语录》,中华书局,1995年,第678页。汤斌正是以诚意、正心的自律榜样及实实要人好的诚挚态度赢得了康熙的信任。
朱彝尊与汤斌同为博学鸿词科录取,同入史馆,在修史观、修《明史》具体体例安排等方面观点往往一致,尤其是在《明史》馆是否设立《道学传》之争一事上,二人更是站在了同一立场,共同促成了《明史》不设《道学传》之事。因此,朱彝尊对汤斌的品性、为人、为学非常熟悉。汤斌赴任江苏时朱氏有《送汤潜庵先生巡抚江南序》相赠,其中透露出对康熙特简汤斌之举的深微洞察:“先生之学最醇,而不事异同之辨;先生之节最清,而不为崭绝之行:信义之有根而德之有源者已。”(51)朱彝尊,王利民,等:《曝书亭全集》,第461页。学醇、节清,是朱氏对汤斌的评价,也正是康熙特简汤斌为江苏巡抚的根本原因。
对这一特例简拔,汤斌深怀感恩,同时也深知康熙用意,所以在临行前的陛辞里说:“臣一介寒儒,学识浅陋,蒙皇上知遇之恩,高天厚地,未能图报万一。今更不由会推,特简巡抚。命下之日,举朝以为异数。”(52)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645页。汤斌明白自己在江苏的示范作用,时时警醒自己,上任伊始即颁布《关防诈伪事》告谕,反复申明:“本都院赋性硁硁,交游寡少。星相山人,素所厌绝。一二亲识,皆株守桑梓,总无往来江湖游学、贸易之事。况本都院弱冠登朝,剔历中外,生平孤介自持,海内共知。今幸逢尧舜之主,知遇之隆,迥出寻常,即竭尽才力,何能报称万一?惟有精白一心,持廉秉公,期官吏守法,士民乐业,庶几稍尽职掌,无负君恩。”(53)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515页。《严禁请托以肃官箴告谕》里自白曰:“本院廿载林泉,六年史局,茹蘖饮冰,甘之若性。奉命抚吴,誓之关帝神前,断绝交游,不畏强御;受贿徇情,神明殛之。”(54)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522页。
汤斌在江苏忠实实践了康熙的文教方针,敦本反朴,移风易俗,同时修复名贤旧迹、兴书院、敦教化、选人才、印经义、访隐逸、集文人雅会,培养和倡导主流社会风尚。在倡导风气的同时,汤斌还颁布了一系列严厉的禁令、告谕,对民间的赛会、龙舟等娱乐与娱神活动力行禁止。这些禁令一方面严厉禁止各种奢靡之风,另一方面又能从百姓切身利益出发,以情动人,言辞恳切,在禁令之类的公文中可谓别出心裁,体现了汤斌爱民如子的品性。如《严禁奢靡告谕》针对吴地奢靡陋习,劝导百姓勤俭为本,首先提出“衣食之源,在于勤俭”这一观点,接着列举“胥隶、屠沽、娼优、下贱”,“矜奇文人”,“疾病之家”行祈禳,“游手好闲之徒”赛会庆祝,“优觞妓筵,酒船胜会”等各种奢靡情况,然后指出一切所需都是百姓“辛苦所致”,如果一任这种奢靡风气盛行,将竭民力,逋国税。最后,在前面充分论证的基础上,汤斌提出具体的禁止措施。全篇主旨突出,首尾连贯,有立有破,逻辑性强,言辞简洁,可谓情理并重,是一篇非常优秀的应用文章。
又如《禁赛会演戏告谕》,其文曰:“吴下风俗,每事浮夸粉饰,动多无益之费。外观富庶,内鲜盖藏。……于田间空旷之地,高搭戏台,哄动远近,男妇群聚往观。举国若狂,废时失业。田畴菜麦,蹂躏无遗。……何苦以终岁勤劬所获轻掷于一日,曾有何益?”(55)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532-533页。这些叙述事件的文字洗练生动,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和感染力。
综观汤斌发布的这些禁令,在写作上有很多相似之处。首先,这些禁令发布的原因基本是一致的,即赛会、龙舟、马吊纸牌等风气的盛行糜费过多,奢糜浪费;其次,汤斌在发布这些行政禁令时,除严明禁止,让百姓清楚应遵事项外,还以体察百姓疾苦之同情,设身处地为百姓考虑,以情动人。他在告谕里多次劝诫百姓不要将终岁勤劳所得轻易浪费,目的就是要移风易俗,使民返淳还朴。他往往从百姓日常生活出发规范百姓的行为,在严厉中透漏出温情,体现了汤斌爱民如子、体恤百姓的儒者情怀。
汤斌莅任江宁巡抚不久,即颁布了《严禁私刻淫邪小说戏文告谕》。文章认为,淫邪小说“宣淫诲诈,备极秽亵,污人耳目”,腐蚀人心,能使“年少志趣未定之人”“血气摇荡,淫邪之念日生,奸伪之习滋甚”,对清政府的长治久安极为不利,故汤斌配合康熙文教政策,颁布告谕,严禁江苏奢靡风尚与淫词小说流行。君臣这些文教举措互相配合,在社会上起到了倡导之功。康熙二十六年二月,刑科给事中刘楷条陈禁止淫词小说事,康熙批复云:“‘淫词小说人所乐观,实能败坏风俗,蛊惑人心。朕见人乐观小说者多不成材,是不惟无益,而且有害。至于僧道邪教,素悖礼法,其惑世诬民尤甚。愚人遇方术之士,闻其虚诞之言,辄以为有道,敬之如神,殊堪嗤笑,俱宜严行禁止。’”(5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康熙起居注》,中华书局,1984年,第1595页。可谓汤斌推行文教政策影响之一效。
《毁淫祠以正人心疏》是康熙二十五年三月汤斌即将离开江宁巡抚任时的上奏,汤斌此前曾禁止过淫祠崇祀,但吴地风尚浮华淫靡,尤其是五通淫事,汤斌担忧自己去后复燃,出于维护清朝的长久统治需要,汤斌上疏请康熙严禁淫祠,并将之通行全国:“诚恐臣去之后,必又造怪诞之说,箕敛民财,更议兴复。愚民无知,必复举国猖狂,不可禁遏。请赐特旨严禁,勒石山巅。……更通行各直省,凡有类此者,皆行禁革,有裨世道非渺小矣。”(57)汤斌,段自成,等:《汤子遗书》,第130页。意在凭借帝王威权扭转社会风气。据蒋良骐《东华录》记载:“疏上,得旨:‘淫祠惑众诬民,有关风化,如所请,勒石严禁。直隶及各省有似此者,一体饬遵。’”(58)蒋良骐:《东华录》,齐鲁书社,2005年,第199页。君臣二人声气相通,共同努力,将汤斌在江苏的具体治理举措推行于全国。
汤斌是清前期一些重大政治事件诸如皇太子出阁典礼、明珠罢相等关键或线索人物,后入祀文庙,被奉为清代廉吏典范,理学名臣,既有的研究热点一直集中在这些领域。汤斌在文学史上知名度不能与当时一些大家相比,出现这一情况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留下了大量的书信奏议、理学著作和史学著作,其文章学价值值得进一步发掘;他的文论思想与文教举措对清代文学与文化的影响也有深入挖掘的空间。这些研究的展开,无疑是明清文学研究不应缺失和有必要展开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