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史”的影像承载与家国记忆

2022-03-21 05:54陈淼
电影评介 2022年17期
关键词:口述史纪录片土地

陈淼

《土地·我们的故事》于2021年10月1日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农业农村频道播出。该节目制作组历时3个月策划选题,从上百个村落中选取了7个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村庄,用朴实动人的农人故事,以老、中、青三代人的视角,丈量国家、土地与农民的复杂情感,整合有关乡村变迁的集体记忆和故事书写。该纪录片第一季分为七个单元,分别为《青山依旧》《林海苍莽》《雪域长歌》《赤水河畔》《山河故人》《天山牧歌》《希望的田野》,地域跨度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诞生地浙江省安吉县余村,到东北林海苍莽的小兴安岭,再到西藏山南市第一个民主改革村、贵州省毕节市的赤水河畔,等等;对土地的阐释范畴既包含山地、平原、林地,又有与之相关的矿藏和水源。从制作模式上看,该节目制作组没有采用以往农村纪录片“学者体察式”或“游子还乡式”的叙事手法,而是站在亲历者的内部视角,挖掘当下中国乡村经济发展的内部肌理,更深層地阐释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奋斗历程,采用全新的“口述史”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纪录片的艺术表现力。

一、口述史——内部视角建构乡土史诗

对于中国人来说,土地作为重要的生产要素,是农耕文明延续千年的基石,也是在外游子思乡怀土的情感依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随着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文化结构的深刻转变,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对村落文化的传统性和乡土性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那么在受工业化、城镇化影响的今时今日,传统乡村生活积淀下来的生产生活方式、既定习俗、经验常识等因素,在中国社会现代化转型阶段应该处于何种地位?以自然经济占主导地位的乡土世界在改革开放的波澜壮阔中经历了怎样的巨变?这些变化又影响了哪些人?当下乡村振兴和乡村文化转型应该如何展示铭刻在中国农民身上的心理体验和集体记忆?对于这些问题,《土地·我们的故事》执行总导演朱允在创作手记中提到:“没有任何一部文献,告诉我们全部的历程和答案,唯一的路径落到了一个个经历过、见证过这种历程的人身上。”[1]作为一部建党百年重点题材纪录片,节目制作组秉承“为国存史,为民立传”的创作宗旨,走进多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通过“口述史”的方式采集并整合上百位农民的时代记忆,透过一个个生动的面孔和鲜活的故事揭开恢弘历史的一角,探寻乡村经济发展的内部肌理。

“口述史作为一种促进反思性发生的研究方法,对底层的、地方性历史起到了建构作用,并为村落文化自觉的形成奠定了基础。”[2]以往的农村题材纪录片对于乡村文化景观和乡村文化主体的注视,一般采用外部视角,请外来的专家、学者或者乡村建设者,带着自身单向度的思考,去理解中国乡村社会的种种变迁。这种自上而下、有着强烈目的性的考察,显然无法从整体上感知中国农村的社会问题和中国农人的血地根性。《土地·我们的故事》与以往农村题材纪录片最大的不同在于,节目制作组首次通过口述史的方式,让农民群体站在第一视角讲述自己的故事。纪录片全篇没有一句解说词,也没有刻意设计的动作和表演,完全依靠人物口述的跳跃切换来推进叙事。背景是虚化处理的房屋和农具,讲述者在镜头面前说着各种方言,真实朴素地道出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同时佐以各具特色的乡间小调、珍贵的历史影像资料和简单写意的水墨画,一方面为口述历史增添细节神韵,另一方面为故事的真实性提供逻辑支撑和情感支持。

首先,纪录片的每个章节都以拨开云层后的乡土全貌开篇,伴随着充满地域特色的地区民谣,口述者的声音先于人物出现在观众面前:“经历过贫穷,农民最热爱还是土地呀”“没有了田地,你连本钱都没有了”“这片土地上流动的水,就是我爸爸和姐姐的灵魂”。随着特写镜头逐渐拉远,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与土地的纵横沟壑彼此交织,低哑的嗓音道尽祖祖辈辈与土地的曲折故事。在正片拍摄中,摄影师利用大量的鸟瞰镜头,将平原、林海、河流尽次呈现,同时人物的脸部特写与广袤的远景画面交替出现,表达出人类命运与土地之间亘古不变的依存关系。近景中,农民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打谷收割,此时镜头静态聚焦于一棵秧苗、一把稻谷,以及背篓里亮丽鲜艳的红辣椒,大量的写意画面既见个体,又寄深情,于细节处展现农民的自尊自强及其对土地的敬畏感激。纪实与写意相辅相成的影像风格,也使纪录片呈现出温暖而克制、真实而生动的情感基调。

其次,为了展现不同年龄段的百姓对乡村巨变的感知,节目组采用了百岁老人讲古、父辈忆变迁、青年谈感悟等三种形式来展现人与土地的深层羁绊。为了避免个体出现记忆偏差和视角局限,纪录片对于同一个地区、同一历史事件的回忆,受访出镜的村民均超过两位数,年龄跨越二十几岁至九十几岁,最大程度地还原了时代变革的种种细节。比如,纪录片第一篇章《青山依旧》通过老、中、青三代人的故事,串联起浙江省安吉县余村的百年变迁史。在生产资料匮乏的年代,一个村落的历史基本上靠一代代人的口述传下来,所以余村的老人讲起村庄的来源,第一句话便是“我听阿婆讲过……”“我听我奶奶这样说……”,这种喜闻乐见的讲古式开篇,瞬间拉近了节目与观众的距离。还有那些八岁上山砍柴、下雪天赤脚上学的故事,经过真情实感的人物口述,让观众感受到“听爷爷奶奶讲过去的事”的动人魅力。关于余村的由来,在老辈人的回忆里,最开始源于1865年一场来势凶猛的瘟疫,疫情导致整个安吉县人口死亡率高达97.3%,几十年罕有人迹的余村有路没人走、有房没人住,楼梯下面都是死人骨头。在经历了几代人的垦荒后,余村又先后遭受日军侵略等苦难。直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余村依靠优质的矿石资源成了远近闻名的首富村。但是因为过度开采,导致村庄常年烟尘弥漫,山体满目疮痍,农作物无法生长。面对经济的畸形发展,余村人在党中央的号召下果断转变经济发展模式,大力修复生态环境,谱写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新篇章。从第一批人到达开垦荒地,到开发矿石资源付出环境污染的代价,再到如今“两山”理念的诞生,这块土地饱受危机和创伤的百年历史,在三代亲历者的讲述下变得真实而鲜活。

二、家国情怀的集体记忆建构

《土地·我们的故事》为了全面展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沧桑巨变,在地域选择上涵盖浙江、黑龙江、西藏、新疆、贵州等多个地区,在整合集体记忆的过程中,节目制作组没有把关于土地的回忆看作一个从过去到现在的再现过程,而是让讲述者站在今时今日的历史维度中,在原始记忆的基础上重新建构逻辑诉求,以此凸显集体记忆的时代性和反思性。比如,《青山依旧》和《林海苍莽》通过森林植被、庄稼作物从有到无、从无到有的过程,反映农村资源配置和经济发展模式的转变;《山河故人》围绕苏区土地革命和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进行叙事,复原农民关于失去土地又失而复得的心路历程;《雪域长歌》和《天山牧歌》两个篇章聚焦大边巴次仁一家和马纳莆家族的命运改变,思考改革开放40年来的风雨征程和发展成就。即便纪录片关于各个地域的展示内容是独立的,不同时代的讲述者口述的故事内容也各不相同,但是整体渗透出的情感经验和心理体验都不是私人的、孤立的,而是充满集体性和社会性的。纪录片一方面以土地的失与得为核心,在整体上展现农民共同的时代印记和社会经验;另一方面沿着“忆往昔—看今朝”的时间轴线叙事,由集体的“过去”投影管窥整个民族的“过去”投影,进而在今昔对比中见证一个民族的振兴。

(一)忆往昔:百年征程的历史回望

对于集体记忆的社会选择性,即我们为什么要记忆的问题,《土地·我们的故事》通过对往事的追忆,回答了在城镇化发展日渐迅速的当下,我们为什么还要回首凝望土地的问题。

首先,从历史观角度出发,土地作为生产资料和生存之本,不仅是经济制度和国家治理的重要基石,也是透视中国共产党百年奋斗历程的一个重要维度。对此,纪录片开篇聚焦于老一辈农民群体的生命轨迹,以展现新中国成立70年来的民生变迁。比如,75岁的方伯民老人回忆自己就读安吉三中时几度辍学,恩师每月省5斤饭票资助其读书的事情时,依然会哽咽难言;马春青讲述父亲马永顺对中国共产党的忠诚信念时泪流满脸,回忆祖辈被日本侵略者拉去做劳工的经历更是满腔怒火;藏民控诉封建农奴制下的悲惨生活,神情十分沉痛,他8岁开始用劳力交人头税,一代代人积累下来的债务,哪怕把头发一根根的揪掉来还债也还不清。直到回忆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的日子,讲述者压抑的情绪才得以疏解。随着土地制度的改革,劳动者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生产资料,千百年来压迫在农民头上的地契、卖身契、债约被火烧光,农民实现了“耕者有其田”的长久夙愿,党的百年奋斗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人民的前途命运。大边巴次仁所生活的克松村成为西藏民主改革第一村,并成立了第一个农村基层党支部、第一个农民协会等。时至今日,讲述者再次提起那段丈量、分配土地的日子,依然难掩激动。可见,土地作为生产资料,一直承载着中国农人全部的精神寄托,将自己的生命历程寄托于土地,也始终是中国农人重要的生存观念。所以,基于大历史观角度,厘清和解决中国农民与土地的问题,是透视中国现代化发展的重要维度,也是中国共产党百年奋斗的初心使命。

其次,从个体角度看,在对土地前世今生的追溯中可以发现,这群离泥土最近的群体,反而长久地蒙受着物质的贫困。纪录片最深刻的讲述,主要源于农民对饥饿的执着记忆。学者王彬彬在《民以食为天——当代小说中饥饿描写的文学意义》一文中提出,文学作品中严格写实的饥饿描写之所以动人,其实有着更深层的心理原因,首先是处在历史进程中的人经常受到饥饿的威胁,并且“普遍有过极度的饥饿体验”[3];其次是祖祖辈辈关于饥饿的无数次重复体验,“终于形成心理凝结物而为世世代代所先天地具有,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4]。所以文学作品中的“饥饿描写令我们感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哀怜,仿佛心中一根古老的弦被作家轻轻一拨便怦然作响了”[5]。在纪录片中,小岗村人谈到有田有地的农民端着碗各地要饭,有泪也只能往肚子滚;藏区农民在农奴主的压迫下,靠从牲畜嘴里省下来的口粮存活,长期的饥饿导致大人和孩子“白天的人樣、晚上的狗样”;贵州省毕节市生机镇农民在解放后分到了三千多亩的灌溉土地,因为水源匮乏只能忍饥挨饿。为了引水上山解决困境,共产党员徐荣带领群众劈山开渠,结果在施工过程中被炸牺牲。讲述者在镜头前怀着沉重、复杂的心情回忆饥荒年代的苦难经历,真实的生活经历和大量的细节回忆触动人心。从他们的讲述中可以感受到,在时代动荡、自然灾害频发和恶劣的地理环境中,农民往往是苦难的第一承受者,但是不管困境如何,在土地上耕耘自己的一日三餐,始终是他们坚守着的生存信条和人性倔强。

(二)看今朝:绘制乡村振兴蓝图

显然,在对往昔的追忆中,创作者的记录焦点没有停留在农民家长里短的生活故事,而是将对生活的回忆上升到理性高度,透过往昔岁月关注当下中国农村的发展现状,引发观众对乡村振兴和乡村文化转型等问题的关注。以大众熟知的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为例,观众对小岗村的记忆主要源于历史书中记录的“小岗精神”,18位农民在土地承包责任书上按下红手印,开创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正式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而对于生死契约背后的故事,一些观众其实并不了解。对此,节目组采访了1978年参与包干到户的亲历者,由他们亲口讲述大包干行动的前因后果,然后以小岗人家40多年来的发展变化,勾勒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的发展变革。小岗村村民开创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现了农村土地集体所有权和家庭承包经营权的“两权分离”。但是随着农村人口急剧减少、老龄化问题日益严重,农业种植日趋专业化、技术化,土地承包者与经营者高度统一的经营方式显然已经无法适应现代农业的发展路径。在面临大量农村青壮年进城务工,农村土地出现闲置和撂荒的问题,小岗村里坚守土地的劳动者开始被人嘲笑“犯愣”,最开始开创农村土地改革制度的开拓者也陷入了困惑,“我们的土地到底该怎么办”。

2014年,国家正式提出在落实农村土地集体所有权的基础上,稳定农户承包权,放活土地经营权,在保证城市建设用地的前提下出台和完善了征地补偿制度,进一步保障和扩大农民的土地收益。在政策的指引下,小岗村农民适时求变,由土地大包干再次回归大集体,实现农村土地集体所有权、家庭承包权与多元主体经营权“三权分置”,资源整合既保证了农民对土地的自主权,又保证了经营者的长期权益。随着农村“三步走”计划的实施,而今的小岗村发展现代农业、壮大旅游产业、招商引资办工业,从土地分配到制度保障,再到依据时代特性对民生需求的适配回应,小岗村以40年的发展变化见证了中国共产党民生治理的百年征程。

同样,《雪域长歌》一集从主人公大边巴次仁的视角,讲述了克松村村民在西藏民主改革前后生存境遇的改变。1959年,克松庄园改名为“克松村”,农奴有了自己的牲畜和农田,302名衣衫褴褛的农民第一次举起双手,选出了西藏第一个农民协会筹委会。20世纪80年代,利用距离城市较近的区位优势,克松村发展城郊型农业,农民种地之余尝试开商店、开饭馆,除了种植青稞和小麦,还通过全面推广科技种田的方式对接全国市场。党的十八大以来,国家启动“生态文明小康示范村”建设,克松村再次更名为“克松社区居民委员会”,开始沿着建立美丽乡村的路线发展,人居环境和文化生活建设焕然一新。从克松庄园到克松村,再到克松社区居民委员会,三个名称的背后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勾画出山南市乡村振兴的美丽画卷。

《土地·我们的故事》在“忆往昔—看今朝”的时间轴线上构建了丰厚的历史维度,透过冷静客观的镜头,记录中国几代农民对土地的爱恨交织,让穿梭在城市高楼大厦中的年轻群体感知到祖辈或者父辈对土地的感激和敬畏之心。在节目播出时,执行总导演朱允用图片编辑工具为纪录片创作了一幅简单的海报,一张黝黑的面孔占据了一大半的篇幅,旁边写着“我是个农民,和你的爷爷或者父亲一样”。可见,在创作者眼中,这部关于中国乡土和中国农民的口述纪录片几乎跟当下所有的中国人有关,因为它记录的是土地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结语

作为一部为献礼建党百年的纪实作品,《土地·我们的故事》以“口述史”的方式,为农民群体和百年乡村变迁构建影像志。纪录片没有激动煽情的感叹,也没有激昂顿挫的音乐衬托,只是通过黑土地里刨食出的生存之道,让观众感受沧桑之下隐匿的酸楚、琐碎之中蕴含的深刻。这是一部中国农民的传记,也是一份关于我们祖辈父辈的回忆录,在时代的变革浪潮中,他们沉默过、彷徨过、困惑过,但是对于土地的信任和崇拜始终不灭。

【作者简介】  陈 淼,女,河北石家庄人,河北传媒学院影视艺术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影视艺术教育与传播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22年度河北省人力资源社会保障课题资金支持项目“新时代高校劳动育人融入专业教育的理论与实践研究”(编号:JRSHZ-2022-01023)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朱允.《土地·我们的故事》导演手记:他们笑的时候,我却哭了[EB/OL].(2021-10-05)[2022-05-01]https://k.sina.cn/article_5787163139_158f11a03019016990.html.

[2]王昆.口述史—一种集体记忆视域下村落文化变迁的研究方法[ J ].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03):78-85.

[3][4][5]王彬彬.民以食为天——当代小说中饥饿描写的文学意义[ J ].文艺评论,1989(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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