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全,曹渡帆
(西南大学 教育学部,重庆 400715)
自20世纪90年代知识经济时代以来,高校扩招促使我国高等教育进入大众普及化阶段,大学生群体开始呈现多元化和异质性的特征[1],农村籍大学生逐渐涌入我国大学生群体。国内语境下,他们被称为“寒门贵子”,“寒”与“贵”之间的矛盾隐含着“底层文化资本”理论,他们亦被冠以“跃过农门”的一代。“底层文化资本”这一具有中国话语学术的概念来解释这类文化再生产现象,然而“农门”之后中国精英高校的学业竞争呈现出的阶层优势再生产局面,无疑又陷入文化资本理论的“磁场”[2],造成底层文化资本在农家子弟教育向上流动过程中的可行性饱受争议。由此可见,在城乡教育机会公平备受关注的背景下,考察农村籍大学生的学业生涯,不仅将验证底层文化资本在高等教育场域中的可行性,也将为我国高等教育公平事业发展起到推动作用。
学业生涯是指学生在受教育阶段以学为主的活动,大学阶段涵盖更多的意味,“大学生群体的学业生涯发展,指大学生在课程、教师、同伴及其他外部因素的影响下,借助学习、交往、实践等方式筹划自己的大学生活,通过内化及自我反思过程,形成自我同一性,为将来的社会生活做好充分准备的过程”[3]。它指向大学生在延续性的大学生活中的角色扮演和文化适应。我国对农村籍大学生学业生涯的研究主要有三种取向:一是遵循国外再生产和文化资本理论,将国外对第一代大学生学习经历的研究逻辑带入对国内农村籍大学生的研究中。国内城乡二元结构的背景在国外的文化母体结构下表现为阶级分层。因此,第一代大学生与国内语境下的“寒门贵子”有相似境况,该群体具有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父母均未接受高等教育等特征[4][5] [6],在阶级分层影响教育公平的视角下,第一代大学生常被视为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他们会在求学中遭遇文化冲突、学业困难、缺乏家庭支持等困境[7][8] [9],而再生产和文化资本理论常将这些困境与先赋性因素联系在一起,认为不同学业水平的差距主要来源于家庭背景的代际传递。国内很多研究沿袭这种思路,将农村籍大学生学业生涯的困境,架构在城乡不平等的结构性因素上[10][11][12],强调城乡经济二元差异是影响农村籍大学生学业成就的先决性因素。二是为再生产理论新增一种维度,将结构因素和个体能动因素的双向路径带入研究中。在承认城乡大学生先天条件差距的客观现实上,认为农村籍大学生会通过主体行为使结构不断获得新元素,进而改变由于农村出身所带来的先天劣势[13][14] [15] [16] [17],外在结构与个体能动的互构关系让人看到个体能动性对社会结构的挑战,研究视角更为全面,但这种研究在逻辑起点上仍遵循西方再生产理论,认为农村籍大学生只有通过弥补城市文化才能与城市籍大学生的文化结构渐趋一致[1]。三是为相关研究提供新思路。此类研究认为“社会底层子弟尽管缺乏中上阶层子弟具有的文化资本, 但他们的高学业成就却并非只是弥补中上阶层文化资本的结果, 而是因为创生出了一种与其底层生命实践紧密相连、具有独特形态的文化资本——底层文化资本”[18]。底层文化资本的研究认为家庭对知识的信仰、先赋性的动力、勤劳的道德品质等“寒门”特质是农村籍大学生的先天优势,只要激发底层文化资本,农家子弟就能获得高学业成就[19][20],但是关于底层文化资本的研究多停留在对农家子弟从中学跨越到大学这段时期的考察,缺乏连续性的跟踪调查。
前两种研究取向有意无意地以赤字视角凸显农村籍大学生的弱势地位,而底层文化资本则通过优势视角发掘农村籍大学生的禀赋资本[21]。站在底层文化资本的一方认为,文化资本理论作为一种“舶来品”,忽视了中国的文化情境,在很大程度上附带着决定论和悲观主义的情感色彩,会造成对底层教育的污名化[22][23](P3)。然而,以文化资本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底层文化资本这一学术概念暗含误导风险与理论陷阱[24]。在理论层面上,很多学者认为底层文化资本仍归属于“文化资本”的范畴,其不过是在字面意义上的含混[25]。在实践层面上,一些学者认为底层文化资本一是忽视了农家子弟在向上流动过程中的心理代价,将农家子弟心理品质浪漫化,会掩饰教育中的不公平现象[26];二是认为底层文化资本不具备时空维度上的持续作用,一旦随着受教育时间的推移或外部场域的变化,底层文化资本便会失去解释力[27][28]。
不可否认,受国外文化资本理论的影响,农村籍大学生在很大程度被同质化地视为高校场域的“弱势群体”,且以文化资本理论作为研究逻辑,相关研究总会将关注点置于农村籍大学生在学业生涯初期的生存境遇上,缺乏连续性的动态研究。尽管底层文化资本从功能论的角度出发,旨在为我国底层教育“赋权”,可这一概念不管是在学术理论还是实践场景中都存在难以避免的内在矛盾,因而饱受争议。比如,先前不少学者一方面在“虚设的场景”中质疑底层文化资本的“应然”回归,却忽视从“实然”的现实情境中解析底层文化资本的可行性;另一方面绝大多数研究更多是将底层文化资本作为解释农家子弟从中小学跨越到重点大学的原因,却忽视了底层文化资本是否能延续至其大学学业生涯中,并助推其继续获得高学业成就。本文借鉴个体生命历程的研究范式,对农村籍大学生的学业生涯进行连续性地深描,进而探究三个问题:农村籍大学生在求学中如何进行个体行动?底层文化资本在“实然”的大学情境中是否可行?底层文化资本与文化资本两者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
“任何社会研究,如果没有回到有关人生、历史以及两者在社会中的相互关联的问题,都不算完成了智识探索的旅程”[29](P6)。生命历程研究不仅要求在一个共同的概念和经验性研究的框架内对个体生命事件和生命轨迹的社会形式作出解释, 并且注重考察影响这些事件和轨迹的社会进程[30]。生命历程研究作为一种研究范式和理论取向,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初芝加哥学派对移民、越轨问题的研究,托玛斯和兹纳涅茨(THOMAS & ZNANIECKI)在对波兰农民移民欧洲与美洲问题研究中首次使用生活史的研究方法关注波兰农民移民后的生命历程,以“小”见“大”将个体命运与社会变迁联系在一起。随着后期社会结构的转型,人们愈加意识到社会变革对个体命运的深刻影响,很多研究在资料搜集和分析上有意无意地融入了生命历程的研究视角,生命历程理论不断得以完善,它的研究范式不仅将理论与数据相结合, 而且还开展定量与定性研究[31]。
生命历程理论主要涵盖四个核心维度:一是一定时空中的生活,是指自我所处的时代和环境在一定程度决定了个体、他人的命运;二是个体的能动性,强调了人所具有的后生性动力,这种动力体现为个体差异与时代环境互动产生的选择、行为等;三是相互联系的生活,是社会关系网中他人生命对个体生命的影响;四是生活的时间性,是将事件发生的时间意义看作超越事件本身的存在意义[32]。基于生命历程的理论视角,本文将从四个核心维度出发,从时空维度和人际维度关注农村籍大学生本科四年的生命历程。在时空维度上,借鉴“一定时空中生活”原理分析其学业生涯初期的情感结构;借鉴“生活的时间性”原理分析其学业生涯适应期的身份转换;借鉴“个人能动性”原理分析其毕业选择。在人际维度上主要借鉴“相互联系的生活”原理分析其在求学过程中的强关系和弱关系。以期能客观地反映三位农村籍大学生学业生涯发展的境况,进而展示他们的文化再生产过程,做到同他们一起构建“生活史”,而不是从现成的概念中推导其本身的行动逻辑。
本文采取个案研究法和访谈法。个案研究不纠缠于代表性的问题,同样不能克服异质性的问题。因此,在受访者数量的问题上,普遍的答案是“视情况而定”[33]。2019年9月,研究采取开放性抽样的策略对21名农村籍大学生进行非正式访谈,主要聚焦于他们的早期生活经历。根据研究问题和受访者背景信息,从21名受访者中选择了3名目标个案(如表1)。筛选的条件为:父母未接受过高等教育,主要从事体力劳动且至少有一方务农或在外务工,同时他们有较长的农村生活体验(至少12年),处在本科毕业年级有完整的大学经历,且在求学中感受到农村出身对自我成才有一定的束缚,之所以将农村籍大学生的成才束缚性感受作为选择标准,是因为这是此特定社会群体典型的情感世界,如果没有这种矛盾的情感性,那么就无法突出地反映社会结构的某一个面向[34]。毕业意向作为农村籍大学生学生生涯的“结点”是其生命轨迹的重要转变,更是回溯其学业生涯过程以及对其内部异质性的重要解释指标。因此,研究选择的三名目标个案毕业意向各不相同,以期从中进行内部的差异比较,探究形塑其生命轨迹的作用力。
表1 目标个案基本信息
对3名目标个案的访谈主要分为三轮进行:第一轮采取开放式访谈。受访者被要求简述自我家庭背景以及自己由选填志愿、大学体验、毕业意向等众多事件构成的生命历程(2019年9月-2019年10月)。第二轮采取结构式访谈。研究者根据受访者第一次访谈的资料,再次进行挖掘和补充,以此深描出受访者完整的学业生涯生命历程(2019年10月-2019年12月)。第三轮采取半结构式访谈。对缺失的信息进行弥补,并对前期的访谈资料进行追问(2019年12月-2020年2月)。资料搜集过程中,研究者与受访者之间建立信任至关重要。访谈前,研究者会通过“守门人”的关系对3名受访者发出访谈邀请,征得对方同意后研究者会把访谈的具体目的告知受访者,并承诺将对受访者进行匿名化处理,通过提前预约的方式由受访者选定访谈时间和地点。访谈结束后,研究者给予受访者一定的酬谢。走进受访者的内心世界,绝非易事,比如有人会在访谈过程中就某一问题告诉研究者,“我觉得这个问题你最好不要再问下去了”。由于研究的特殊性,研究者可能会有意无意触碰“伦理性”的界限,但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他们的学业生涯不仅有喜悦、成功和幸福的积极情绪,还有羞愧、自卑和焦虑等众多难以言表的情绪。因此,研究者在深度访谈中尽量保持必要的边界感,不至于让他们感到不适,但有时也会迈出那一步,从中了解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资料搜集完后,研究者将相关资料转录成8.4万字的文本,在对3名目标个案学业生涯的描述中,研究者始终面向事实本身,秉持“让资料说话”的态度,由点到线再到面,逐一描绘出个案的生命历程。
农村籍大学生的生命历程将随着空间的移动从过去走向现代。连续性的学业生涯意味着他们的身份城市化过程,这是时间的累积性和空间的适应性的过程,它必然会反映在农村籍大学生持续性的社会行为上,呈现出典型的轨迹特征。
1.初入场域:自卑与自负交织的情感结构
生命历程理论中“一定时空的生活”原理认为,人的一生会在不同的时空中不断地扮演社会规定的角色,这些转变交织在社会时间、历史时间、生命时间组成的时空中。一方面,在生命空间上,不同的场域具有不一样的规则、制度、文化和仪式[35](P45)。农村籍大学生初入大学,意味着两个空间场域的转换,一是从中学场域到大学场域的转换,二是从长期生活的乡土社会到现代城市的转换[10]。场域不仅具有物理空间的意义,它更多包含了权力空间、文化空间等属性意义,场域之中必然存在群体之间的差距和冲突。大学场域作为社会结构的一部分,受空间位置关系和社会文化偏好的影响,更倾向于城市文化。因此,农村籍大学生要在学业生涯初期实现场域的跨越,绝非易事。从生命时间而言,历史时间决定了“农村出身”是远离城市文化的象征,农村籍大学生在生命时间“转场”的过程中常被视为“文化的外来者”。从社会时间而言,自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恢复高考、高校扩招,助学贷款政策使农村籍学生通过高等教育改变命运成为可能,但同时阶级背景和人力资本对个体地位获得愈加具有重要作用[36],优势阶级通过文化再生产将优势传承给下一代成为普遍现象。
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农村籍大学生,在经济上并未表现出绝对劣势,但相比于经济资本,在其从小到大的生命历程中农村籍大学生面临更多的是城市文化资本的匮乏,在时空的离农过程中,原有的文化情境与城市文化的巨大落差使他们初入大学时出现心理自卑、缺乏归属感的情感特征,这种自卑感来自隐藏在制度情境和社会文化中的一堵“看不见的高墙”,高墙不仅排斥了农村籍大学生的行为界限,也使其产生一种边缘感。比如FQY在提到自己刚刚入校时追求过的一个城市籍女同学时说道:
“自己和她产生共鸣比较少,自己的交往方式可能也跟她不大合得来。她玩过的,你没玩过,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然后她一说起来,你也不了解。她看的一些东西,比如说之前她看过什么《暮光之城》,她跟我聊起来,而我以前只知道学习,总是找不到她感兴趣的点。我们就慢慢的没有共同话题了”。(FQY,2020.2.2)
当然,这种自卑感在FQY选报S大学时已深受影响。“我当时报的志愿全都是西南地区的,第一志愿是C大学,第二志愿是S大学。其实说来也好笑,我当时就怕自己的普通话说不好才选择西南地区,而没有选择去北方或者沿海地区的大学。”(FQY,2019.12.5)
尽管担心普通话不标准是FQY选择S大学的理由之一。但中学时期分数所带来的单向度优越感使FQY在初入大学时又有强烈的自信,这同很多受访者不谋而合。
“因为在高中就觉得自己也算是在学校里的佼佼者,还是有一定的傲气在里面的。认为自己大学一定要干出一番事情来。毕竟高中时一直是年级里面的佼佼者。感觉自己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FQY,2019.12.5)
从时空维度下寻求多重角色转变是生命历程理论的思考范畴。一方面,自卑感来自他们从“农村”到“城市”的空间变化,二元户籍制度和城乡文化差距在无形中以文化趣味区隔的功能影响着农村籍大学生的情感体验;另一方面,自负感来自他们从高中生向大学生的时间过渡。他们从小被认为是“读书的料”,赋予家庭的厚望,中学时期以分数为标准的评价体系,使他们保持单向度的优越感。可以说,在农村籍大学通过高考实现教育向上流动后,原生背景与现有阶层的叠加,促使自卑与自负矛盾的情感结构伴随他们整个学业生涯,这种个体主观感受会在初入场域时显得尤为明显,因为此时“场域”和“惯习”并没有趋于适应调节,而是呈现不稳定和拖拽的状态。
2.适应场域:“家”的疏离与身份的转换
“人生轨迹是由一系列与年龄相关的变迁和时间所构成”[37]。“年龄”和“时间”是生命历程理论中“生活的时间性”原理关注的重点,它强调了个体生命历程的时间意义高于了事件本身的意义。随着求学的演进,持续性的时间累积过程和空间适应过程形成他们对“家”的疏离和身份的转换。在乡土社会的传统结构中,每一家以自己的地位作为中心[38](P51-52)。家庭是农家子弟差序格局里重要的社会关系,但经历初入场域时的空间离农后,特别是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们与原生家庭的联结变弱,在持续性的文化穿梭中,为适应场域中占据优势的城市文化,他们会逐渐意识到乡土文化对其城市化发展的阻力,与“家”产生疏离感。
“整体来说从小到大吧,眼界比较闭塞。就是四周的环境把你的视野给限制住了,就山的那边是海,可是我家乡两座山摆在那里,你就看不到海。自从真正进入大学之后,我会发觉我的视野受到限制,所以我觉得那个环境不是很适合自己。我觉得那个环境只适合养生,中国的乡村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LJP,2019.11.6)
随着私有制和个体家庭的出现,家成为了亲情关怀的文化场,也幻化为自我设计的诗意栖居[39]。可家作为诗意栖居的存在可能仅限于中上阶层。就农村籍大学生而言,他们无法再从家庭成员中获得社会化的行为,新的时空赋予了他们文化离农的意识,他们会排斥某些乡土文化的观念体系,进而选择拥抱城市文化,重塑自己的角色身份。
威利斯(Paul Willis)曾言,“通过创造我们的文化世界,我们成为了自己”[40]。伴随对“家”的疏离,新环境将赋予农村籍大学生新的文化内涵和身份期待,他们将面临身份城市化的转变。在城乡文化二元结构的落差下,他们将城市文化和农村文化不断进行融合,采取一定措施塑造自我,从而减弱由“农村出身”带来的自卑感。适应阶段,他们的身份在新时空中被解构和重构,很多人通过不同的方式进行自我修炼获得认可,在这种阶层意识和思维方式不断社会化的过程中,会抚平他们前期的心理落差,也蕴含着一种超越和抗拒的力量。
“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我在大二下学期报了英语二专,就是想把英语学好,毕竟以后的人生英语是很重要的,当时也报了一个吉他班,主要是感兴趣。那期间感觉挺忙的,但是也很充实。” (LJP,2019.11.6)
尽管大学生活淡化了他们的乡土记忆,但在身份重构的过程中长期的乡村经历依然会内化成他们的行动逻辑,间接在他们的行动准则、价值判断上得到呼应,使身份重构具有一定的张力和矛盾,引发他们在实践过程中的心理冲突。
“我高中和初中班主任都和我说过,农村的孩子什么都比不过,只有吃苦,只有吃苦你才比得过他们(城市籍孩子)。我一直认为他们可能花点钱,随随便便就能取得很好的成绩,但是我就得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干一件事。比如我和S,我们都在同一个组织,都是部长。我费心费力而他什么事情也不干,但是他和老师的关系却比我要好,而我却不喜欢和老师攀关系。有些人拍马屁拍得好,有些人就只有苦干了。”(FQY,2019.12.29)
我国长期的城乡二元结构使得“农村出身”和“城市出身”的学生存在不同的行动逻辑与思想观念,在这场跨文化精英大学的适应阶段,城乡文化差异将愈加凸显,卡拉贝尔(KARABEL)认为,学校认可的价值观倾向于那些有权力将自身文化理念加之于整个社会的群体[41]。农村籍大学生为适应大学生活,必须做出主体行动,“家”的疏离和身份的转换是他们城市化过程的必要经历。学业生涯的适应阶段代表场域的角逐,由于文化差异影响农村籍大学生在初期会出现位置感边缘化的结果,但只要他们采取一定的策略和行动,他们也会在这个过程中占据有利的位置,走向符合场域特性的身份地位。由此可见,适应场域阶段实质就是一个新身份识别、认同、融入的过程,它是一个既往的生活经验的差别,会伴随着农村籍大学生深层心理中的身份感觉。
3.毕业选择:先赋之“同”与后致之“异”
“具体内容、时间的选择,以及构成个人发展路径的阶段或时间的先后顺序”都会对个体的每个抉择产生重要的作用[30]。早期的生活经历会对人后来的经历产生巨大影响,农村籍大学生先赋性资源匮乏决定他们在早期生活经历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过由于个体的后期经历的差异,他们的生命历程将发生改变,这正是生命历程理论所强调的“个体能动性”。随着大学四年的学校经历他们会形成内部分化,很多人在毕业意向和学业成就上各不相同。
“我也想过找工作,但是这几年的大学生活,让我意识到了可能目前我出去有一份好工作,但是我以后的人生就会受到限制,所以学历越高越好吧。”(FQY,2019.12.29)
“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我不喜欢做学术。哪怕是为了以后读个研究生会有更好的待遇,更好的工作环境,我也不愿意去浪费三年,因为我觉得,从小到大都在读书,真的不想再读了……”(LJP,2019.10.24)
随着1999年高校扩招以来,我国废除了1994年确立的大学生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工作的政策,转向为双向择业、自由择业,他们有了自由择业的社会文化保证。但是社会建制在推动个体生命历程时,个体能动性也发挥了很大作用,个体时间和社会时间会在个体行动时产生交互影响。从个体时间而言,就业意向不仅镶嵌在他们学业生涯中,也镶嵌在他们先赋性的生活经历中。受访中“保研”与“考研”的农村籍大学生是少数,而更多受访者将“就业”作为优先选择。学者李卫东在阶级背景对大学生就业意向影响的研究中指出,城乡差异仍然是社会分流的外在结构,而相对于城市的学生,农村籍学生更倾向于选择就业承担家庭的负担。李卫东将其归结于,“农村社会更多的还是处于生存型的时空社会之中,而城市社会主要处于发展型的时空社会之中”[42]。因此,先赋性因素的差异会导致农村籍大学生和城市籍大学生在毕业意向上选择的差异,但后致性因素也会促使农村籍大学生产生内部差异。3名目标个案毕业意向各不相同,这同他们四年的经历密切相关,WQ和FQY在四年的大学生活中,保持了一种学习韧性对所面临的困难采取积极地解决措施,并在适应阶段不断寻求位置感,而LJP因为患病长期不在学校,大一结束后休学一年,治愈后复学,尽管也采取了一定的策略进行改变,但是由于前期休学的影响,她错过了转场的最佳时期,因此,她在集体关系、学业成绩及专业兴趣上并没有较高的良好互动,导致其产生了厌学的心理,极其抵触“读研究生”这个毕业选择。由此可见,户籍制度、个体能动性以及重要他人等都是影响农村籍大学生毕业意向的关键因素。
“相互联系的生活”指在一定时空的社会关系中,每个人所受到的他人生命历程的影响。格兰诺维特(GRANOVETTER)根据时间跨度、情感强度等不同组合,把关系区分为强关系和弱关系[43]。这种强、弱关系契合了差序格局的内外之分。强关系指的是在其从小到大的生命历程中和他们具有血缘联系、时空紧密联结的家庭内关系,而弱关系则指与他们非血缘关系、时空联系较弱的家庭外关系。伴随学业生涯的时空演进过程,农村籍大学生以家庭为主的强关系将逐渐减弱,而弱关系却能给他们带来强互动优势。
1.强关系之“弱”
“生于斯,死于斯”作为一种文化存在于乡土社会关系中,乡村是农家子弟成长过程中的文化根源,“己”为中心的差序格局中父母、密切联系的亲人是他们在成长过程中交往最为密切、频繁的重要他人。农村籍大学生适应场域阶段,由于个体对现有身份的认知加深,他们会强烈地感受到乡土文化和城市文化的巨大落差。因此,他们会根据现有的条件和事实,调整自己的行为逻辑和价值观念,而父母作为他们的重要他人,再也不能为他们的决策和行为带来新的元素来增强他们的行动能力,在其“文化离农”过程中强关系与他们的联结将日渐式微。
农村父母所保留的小农意识,更倾向让他们在大学期间专心于学业,不要把心思用于“无用”的事情,农村籍大学生会在这个过程中与父母产生分歧,因为丰富的大学生活体验成为了大学生“文化离农”的推动力量[16],这种力量势必会减弱他们与父母之间的纽带联系,而为减弱强关系对他们的制约作用,他们会增强自我行动能力,在文化资本的积累上也更具有自我独立性。
2.弱关系之“强”
20世纪70年代,格拉诺维特在调查美国波士顿郊区工人发现个体的弱社会关系网络由于其异质、松散更能够为其求职提供帮助,即“弱连带优势理论”[44](P12)。“弱连带优势理论”在农村籍大学生的学业生涯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时选志愿的时候,我爸问了他以前一个发小,现在好像是某个大学的教授,然后我们就听从了他的建议,选择了S大学。真的非常感谢他。”(FQY,2019.12.29)
FQY所提及的社会关系处于他们差序格局的外延,但却在其重要的人生节点上为他提供了关键信息,这正是格兰诺维特认为的,在信息的传播中弱关系发挥重要的作用甚至比强关系更有优势[45]。强弱关系的命题,一直以来是较为争议的话题,弱关系命题认为在求职市场,弱关系可以提供更多的信息,而强关系命题则认为,弱关系只注重提供信息,而忽视人情在帮助决策信息时发挥的重要影响。求职市场的强弱关系命题,在大学生学业生涯发展中依然适用,但针对不同群体呈现不一样的样态。从文化资本理论的视角来看,弱关系将作为一种符号效应在城市籍大学生的学业生涯中实现利益的获得,在农村籍大学生的学生生涯中强关系更多是情感的维系,并未给自己带来实质性的利益,而弱关系不仅会给他们在信息决策方面提供重要作用,同样在他们学业成绩、实践活动等诸多方面存在重要影响。正如大学老师常会通过对农村籍大学生的肯定与机会创造,帮他们激活和累积更多的文化资本,让他们保持较高的竞争力,甚至帮助他们实现教育流动。
“大二时出其不意地遇到李老师,一开始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老师做科研,但还是很听话跟着做,后来在过程中我坚信我是做科研的料。老师给了我很好的机会,我收获很多,最后也保研了。”(WQ,2019.10.28)
“在很多问题上,比如研究生在哪个学校就读,大学应该做什么,该不该转专业,甚至以后人生的规划,我和父母之间的交流会比较少,而且他们也不会给我提供很多有实际意义的帮助。但每次和老师交谈,他们给出的建议都比较有用,而且也让我对未来有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 (LJP,2020.12.29)
很多受访者都会提及一个与他们非亲属关系的大学老师、朋友,甚至陌生人,这些人不管是在生活、学业还是重要人生节点选择上都给予他们很大的帮助,而随着学业生涯的深入,弱关系的优势累积将愈加扩大。他们也会更注重弱关系的传递,更容易成为弱关系互动的受益者,弱关系带给了他们看待世界的角度、思维和眼界,逐渐消除他们与城市籍同学之间的信息不对称。
生命历程理论为解读农村籍大学生的学业生涯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其核心观念在于,社会结构和个体能动性将形成累积性的作用力,使不同的个体进入不同的生命路径。通过对农村籍大学生学业生涯的呈现,回答了本文的第一个问题:农村籍大学生在求学中如何进行个体行动?在时空维度上,首先,初入场域时,一方面他们将体会到高等教育场域中的文化区隔,因而产生自卑感;另一方面他们保持中学时期的应试成绩优越感,由此产生自负感;其次,适应场域时,地理空间的离农过程带来身份空间的离农意识,随着乡土文化情境的抽离和城市文化情境的重构,他们会对“家”产生疏离感,为了缩小城市文化所有权的不平等,他们会采取一定策略,在场域角逐中增加自己的空间位置感,重塑自我身份;最后,毕业时,尽管很多农村籍大学生因先赋性的因素,更倾向将“就业”作为第一选择,但仍有一部分农村籍大学生将“再教育”视为第一选择。由此可见,先赋性因素和后致性因素会交互影响他们的就业意向。在人际维度上,农村籍大学生会通过弱关系的互动获得资源,进而实现获得高学业成就和社会流动的可能,但具有血缘联结的强关系,将无法为他们的学业提供支持,他们与强关系之间的互动日渐式微。
由以上结论,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本文的第二个问题:底层文化资本在“实然”的大学情境中是否具有可行性?首先,面临从中学到大学,从农村到城市的时空转场,道德化思维与先赋性动力很有可能转化为自卑与自负交织的情感。其次,在不以“分数”为标杆的大学评价体系中,学校化的心性品质不再具有适应性。最后,进入大学之后,“强关系”作为其在中学时期的动力源泉,所产生的有效经验远低于“弱关系”对他们的影响。那么,“底层文化资本”失去了原有的情景依附性,不再具有可行性。当然,文化资本理论并不全然能作为农村籍大学生学业生涯发展的解释机制,它仍具有一定突破性。我们无法否认,农村籍大学生在求学初期是结构中的被动者,但在连续性的时空下他们具有成为主动者的可能性。由此可见,尽管底层文化资本为农家子弟获得高学业成就提供了另一条路径,但这条路径是较为理想化和模糊化的,在很大程度上它掩盖了高等教育场域中城乡教育不公平的宏观事实及农村籍大学生矛盾复杂的情感结构。
结构性因素不是农村籍大学生不可突破的,底层文化资本也不能对农村籍大学生高学业成就进行全面概括。“农村出身”是一种事实上存在的差别,它可能是基于经济条件上生活方式的差别,但在高等教育场域中它更多直接来源于文化背景与制度结构上生活状况的差别。农村籍大学生要想获得高学业成就的关键在于他们是否与场域构建起良好的互动关系,通过自我决策躲过危机,最终融入到大学情境中的团体文化中。
要解释这种观点就涉及到对“文化资本”与“底层文化资本”之间关系的理解上,也就是本文的第三个问题。研究以生命历程理论为切入视角以期跳出西方以结构性因素为主要影响因子的讨论框架中,进而建构一个以“人”为单位的研究载体,进而超越客观主义与主观主义的对立,在事实的基础上推至原因。
首先,农村籍大学生在高等教育场域中的生存境遇是不容乐观的。尽管“底层文化资本”试图提供一种可能经验扩大农家子弟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机会,但该逻辑在一定程度上有意地削弱和忽略结构性因素对农村籍大学生的制约作用。实际上,城乡二元结构效应仍会在某种程度上较强地影响到农村籍大学生在学业生涯中的身份体验和心理情感,正如农村籍大学生在此过程中存在人际交往问题、内在情感冲突和家庭补偿性资源不足等客观困境,而他们为了在场域角逐中保持平等的位置,必须花费更多的精力进行心理调节与能力提升,甚至会放弃自幼在乡土文化情境中建构起的行动逻辑。这正是他们为了靠近城市文化资本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尽管对弱关系的依赖与信任有助于他们学业生涯的发展,但这绝非是一种“底层文化资本”,而是他们在文化实践过程中的一种策略,是他们预先为将来能实现阶层跨越的准备活动,弱关系反而会让他们对文化资本这一概念与生活方式产生尊重和向往。由此看来,一旦进入到高等教育场域中,农村籍大学生获得高学业成就的行动逻辑是有别于基础教育阶段的,他们塑造与匹配的惯习不再是底层所特有的文化资本,而是诚如布尔迪厄所言的文化资本。所以“底层文化资本”仍是文化资本的一种表现形式。
其次,“底层文化资本”的代表人物认为文化资本理论会造成底层教育的“污名化”倾向,从字面意义而言,以“底层”作为“文化资本”的前缀是否本身就是一种贴标签和污名化的表述呢?亦或也是附带了先验性的判断标准呢?
再次,在实践层面上,如果认为发挥了底层文化资本才可能促使农家子弟的高学业成就,这诚然会触发潜意识下的歧视情结,即“你学习不好是因为你不够努力”。通过对他们学业生涯发展过程可以看出,推动他们努力与否的关键是其背后所蕴含着的一个不平等裁判机制,而这个裁判机制背后所隐射出的就是城市文化资本是如何运用到高等教育中去的。同时,这种裁判机制让农村籍大学生必须做出向核心身份团队和城市文化靠近的选择,尽管能动性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结构性制度却是诱发这种能动性产生的主要因素,而底层文化资本只是描绘出了农家子弟的行动策略,并不能解释出行动背后的诱因与逻辑,更有可能致使社会对农家子弟的文化再生产过程陷入达尔文主义的陷阱之中,进而忽视了文化资本的普遍存在性,即在高等教育场域中城市文化资本具有更多地可被使用的资源和权力。
最后,结构性限制也并非是不可突破的。尽管西方的文化资本理论和再生产理论为解释城乡大学生差异提供了一种路径,但也容易忽视文化创造的自主性和群体的异质性。对农村籍大学生而言,若个体采取积极地行动将会弱化结构因素的制约,比如通过对“弱关系”的靠近积累优势,消除信息的不平等。这肯定他们跨文化发展的可能性,也解释他们进入新环境后相比于“弱势累积”更具有“优势延迟”的效应,这段“延迟”时限也正是教育可以介入的部分。但是,由于不同农村籍大学生行动能力的差异,这一场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旅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最终会形成累积性的作用力影响他们毕业意向的选择,这也提醒相关研究注意,在发现该群体共性的同时,还应关注该群体的内部异质性,探求其异质性形成的内在机理。
因为我们只是探讨了“底层文化资本”在高等教育情境中的可行性,并不是说该研究取向是错误的。接下来需要思考的是,如果这一研究取向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如何以这种正确的方式去改善并指导农家子弟在受教育过程中的生存境遇与行动、如何真正地跳出文化资本的思维建构基于国内文化情境特征的解释理论、如何进一步促使国家相关制度的革新,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