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谭平山对马克思主义的早期探索(1917—1922)

2022-03-18 10:09胡又尹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无政府主义工人广东

胡又尹

(华东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100)

谭平山,广东中共早期党组织的创建者。目前学界关于谭平山的学术研究主要分为两类:一是对于其思想的研究,二是围绕中共某一具体历史事件展开论述。对于专题论述谭平山与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仅有部分学者列文著述,其余则零星散见于文章中的某个部分。纵观上述研究成果,普遍存在只重事件的梳理,而缺乏理论深度且史料运用较为单一。鉴于此,本文以谭平山考入北京大学到广东建立早期党组织为宏观背景,以谭平山所著文章、回忆录、广东“一大”前后的建党资料为主体材料,同时以广东各地党史、革命史、地方史作为辅助材料,着重剖析谭平山在推进马克思主义过程中身份的转变,旨在探析谭平山在推进马克思主义与广东建立早期党组织所作的贡献。

一、“闻道者”:谭平山对马克思主义的早期理论研究

(一)加入“新潮社”: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与评介国外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资料

1917年夏,谭平山进入北京大学学习。[1](P8)《“德谟克拉西”之四面观》是谭平山进入“新潮社”后发表的一篇文章,结合五四运动后在北京大学传播最广的外来词汇“德先生”与“赛先生”,以及《新潮》(The Renaissance)杂志所宣扬的西方资产阶级文化,不难理解谭平山写作此文是出于对当时的最大潮流——“德先生”译法与内涵的研究。谭平山认为现代生活不论在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无不具有“德谟克拉西”的色彩,因而他从经济、政治、精神、社会四维度展开考察了“德谟克拉西”的意义。但最为突出的一点是,他将“民主”这一概念与同样成为热潮的“苏俄十月革命”和马克思主义学说联系在一起。此时的谭平山是一名民主主义者,但他并没有以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马克思主义学说作为矛盾的对立面孤立地看待民主主义,而是将俄国革命作为探讨民主主义问题的典范。如:马克思的《资本论》为经济的“德谟克拉西”——劳动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极具借鉴意义的价值,“故《资本论》一书,实为近代社会民主党所始终奉行之圭臬,足征经济的‘德谟克拉西’与社会的‘德谟克拉西’其中有极密切之关系也”,[2](P41)足见其予以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崇高地位。又如,谭平山还引用《共产党宣言》回应部分国人对社会主义的误解。虽然仅是摘录其中的十大要领,并未全文翻译,但其还是成为我国最早介绍《共产党宣言》的文章之一。综上,谭平山在阐述民主主义时引用了诸多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学说、观点。这篇发表在五四运动之前的文章使国人认识到马克思学说的真实面貌,也促进了更多进步青年走向马克思主义。

不置可否,这篇文章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评介存在一定的偏狭之处。如对俄国革命的评价存在两面性。谭平山既赞同苏俄革命推翻腐朽的封建统治,但又担心革命所采取的过激和暴力的方式。[2](P48)此外,谭平山论述民主主义,更多以当时西方的民主主义学说与实践作为其论述的依据。[2](P38)同时,这篇文章虽写于1919年3月25日,但正式发表日期为5月1日,此时巴黎和会已接近尾声,但谭平山在此篇文章中仍援引威尔逊的演说和国际联盟的规约,忽视巴黎和会中帝国主义的真面目,主张国人“步文明先进国之后尘,于共和政体之下,发挥社会的‘德谟克拉西’之精神”,以便消除社会主义的“危险性”。[3](P79)

1919年4月1日,谭平山发表了翻译自日本《太阳杂志》中的文章《劳动问题之解决》,这是他评介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资料的另一作品。他选择这篇文章,不外是从中看到劳动问题伴随劳动者的觉悟、君主政体的动摇、民主政治潮流的风起云涌而日益重要,看到劳工运动转变为剧烈政治运动的趋势,看到资本主义雇佣关系不同于封建“温情”关系的本质特征,看到劳动者反抗资本家的压迫而团结起来争取平等地位的必然性,一言以蔽之,即看到了刻不容缓解决劳动问题的时代要求。这对理解劳动问题并致力于劳动者的解放,显然是有帮助的。不过,这篇译文所提供的解决劳动问题的方法是流行于英美等国的“职工组合”方式。可见此时的谭平山与《新潮》“同好”一样,既强烈主张消除经济社会的不平等现象,又不情愿发生违反秩序的行为乃至危险暴动,倾向于用调和方式把劳动运动导入“正当之轨道”。这也是他为什么把工会组织当作避免劳动运动出现意外的缓冲点,当作解决劳动问题的最适当方法或唯一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时的谭平山仍未脱离旧民主主义的圈子。[4](P849)

(二)创办《政衡》时期:从纯学理研究到各国革命实践探讨

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谭平山的思想朝马克思主义愈加靠拢。因其执著于对正义问题的思考,及之前在北京大学创办《新潮》杂志的经验,他期望通过刊物启发人们对社会改革的思考,《政衡》杂志应运而生。通过分析谭平山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发现其已从《新潮》时期纯学理的研究转向对各国革命实践的探讨。

1920年3月,《中国政党问题及今后组织政党的方针》一文问世。这是专门研究政党问题的文献,也是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论述政党问题的重要文章,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学上具有重要意义。谭平山在文中基于政治学学理提出了关于政党组织方针的观点,虽然当时并未明确指出要建立马克思主义政党,但其想在中国建立社会主义性质政党的意图较为明显,这一倾向也反映了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对于建立无产阶级政党、推动中国政治变革的期待。必须指出的是,谭平山同样在文中援引了列宁在波列斯尼亚区非党工人和红军战士代表会议上的演说来表明“‘布尔塞维克派’确有统一俄国的把握,恐将来他的主义会弥漫全世界,所以各国不得不加意防范”,[2](P97)这也侧面反映出当时资产阶级的一般看法。在《谁是制造社会革命的工人》一文里,谭平山虽然不赞成政府对学潮采取高压的手段,但下文笔锋一转,转而又主张“政府诸公”对学生运动应“因势利导”,以避免不可挽救的局面。足以见得,谭平山当时不认同政府对学生运动采取高压政策,并不完全出于同情心理,更大程度上是畏惧全国范围内波涛汹涌的学生运动会演变为真刀真枪的革命。此时的谭平山仍规避人民与革命,而寄希望于当局,寄希望于民主主义,坚持用改良的方式解决中国的困境。

综上所述,尽管谭平山此时对政党问题的研究有不尽人意之处,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也处于循序渐进的阶段。但通过对谭平山撰写、翻译的几篇文章的分析不难发现,国人中的革命先行者如若想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道理,需要经历一个由认识到实践、再由实践到认识的反复过程。谭平山就是一个例证,早期的他尚受旧民主主义观念的影响,把理想的实现方式理解为非过激的渐进方式。随着在五四运动中深陷囹圄,领教军阀政府的镇压权势,他才开始走出书斋,将马克思主义学说与中国实际相结合。而他所经历的从民主主义向马克思主义转变的过程,不仅表明了其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确立不是一种线性叙述模式,而是经过长期曲折演变,同时也正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生动写照。

二、“播火者”:谭平山在南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的早期传播

(一)创办报刊,宣发群众

作为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亲历者,谭平山痛感广东新文化运动的落后,萌发了回广东创办报刊、传播新文化的念头。[5](P377)为打开广东地区运动的新局面,谭平山与杨匏安、阮啸仙、周其鉴、刘尔崧等同志取得联系,经过酝酿,于1920年10月20日在广州水母湾木牌头创办了《广东群报》。[6](P2)在谭平山的同乡谭植棠的叙述中,《广东群报》发挥着宣传新文化与社会主义,改造旧社会,团结进步青年的重要使命,并成为当时广东各地群众运动及群众组织的领导者。[7](P106)

中共广东支部成立后,在《广东群报》上开辟了“马克思研究”“俄国研究”“莫斯科通信”“工人消息”“评论”“译论”等专栏,先后发表了一系列介绍马恩与列宁等人生平的文章,如《马克思的一生及其事业》《马克(斯)思诞日及纪念会》《列宁传》等;以及介绍社会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产生的文章,如《阶级竞争》《俄国共产党政府成立三周年纪念》《第三国际共产党第二次大会宣言》等。在此期间,谭平山还撰写了大量战斗性很强的专论和时评,为广东地区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和工人运动的发展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思想补给。[6](P2)在谭平山等同志的共同努力下,《广东群报》成为广东早期党组织成立前后宣传马克思主义、反映各地工人运动与社会现实的重要阵地。《新青年》杂志曾对其在传播马克思主义和新文化方面予以高度赞扬,称其为“文化运动的中心、世界消息的总汇、改造社会的前驱”。[8](P39)

(二)展开论战,肃清思想

五四时期,对中国未来应选择何种道路,广州地区各种主义的宣传可谓百家争鸣,包括活跃的无政府主义。在广东,无政府主义传播恰恰早于马克思主义。五四运动之后,以区声白、梁冰弦、刘石心等为代表的广东无政府主义者公开宣传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表现为既反对军阀政府,又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将矛头对准一切强权。[9](P190)据当时的无政府主义者郑佩刚回忆,广州的无政府主义思潮曾经相当时髦。1921年春末,在为纪念克鲁泡特金的悼念会上有千余名群众自发前来。

尽管无政府主义者在揭露反动政府罪行与资本家剥削劳动者方面发挥了积极影响,但其号召推翻政府权威,树立个人绝对自由,抨击马克思主义及其无产阶级政党学说是与马克思主义者的信仰截然对立的。因而,马克思主义在广东的传播恰恰是与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斗争相结合的。谭平山的同乡,广东“三谭”之一的谭天度曾提及广东建党前后,无政府主义分子经常写文章在报上发表,遇节日还散发传单以宣传其理论。[11](P462)为了使广大劳工认清“我国资本家力量很小”的谣言,破除“劳资关系可以协调”的幻梦,并真正认识无情的资本主义制度对其的压制,谭平山发文直呼在中国不论是工人阶级还是一般平民,所受到的来自资本家的压迫和痛苦都远远超过欧美国家人民所遭受的。[2](P189-190)只有通过建立代表无产阶级的政府,借用政治的力量,才有望“使资本家达到死灰不能复燃的地步”。[2](P242)在与陈独秀洽谈后,谭平山还在《新青年》杂志第九卷第四号上开辟《无政府主义专栏》批判无政府主义的错误思想。[12]在论战中,谭平山与其他马克思主义人士就国家政权问题、阶级斗争问题、生产与分配问题进行了讨论,批判了无政府主义者所主张的绝对自由、绝对平均主义、反对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以及一切强权。无政府主义者、曾在上海主持“世界语研究所”的叶纫芳,从汕头致书谭平山说:“直到俄国革命成功,马氏学说大昌,我拿他们底学理事实,细心观察,才恍然明白要达到共产主义,非走这一条路不可,而且并无第二条路可走了。”[10](P123)可见,马克思主义信仰的确立正普及于更大范围的受众。

三、“革命者”:谭平山对广东早期党组织的建立与无产阶级革命的实践

(一)参与建立广东早期共产党组织

广州共产主义小组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前的8个共产党组织之一,其创建经历了复杂而艰巨的过程。1920年9月,在共产国际代表米诺尔和别斯林等协助下,建立广东“共产党”,出版机关刊物《劳动者》,陈公博在《广州共产党的报告》中称,由于这个组织多为无政府主义者所组成,观点与马克思主义者各异,所以谭平山、谭植棠、陈公博都没有参加。1920年底,陈独秀应陈炯明邀请,在广州担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期间开始协助广东党组织开展工作。到达广州后的陈独秀亦与广东“共产党”进行联系,并为其草拟了一份纲领,主张将无产阶级专政的条文写进党纲。[6](P3)结果遭到广州无政府主义者的反对,由此引发了一场论战。最终陈独秀、谭平山等人与无政府主义者分道扬镳。[13](P118-119)

谭平山同谭植棠、陈公博一样,都是北大时陈独秀的学生。据谭天度回忆,陈独秀为了在广东展开共产主义的宣传,经常找谭平山谈话,磋谈在广东建党的意见。[11](P460-461)谭植棠在回忆其参加革命与入党经过中提及,陈独秀来到广州后,在谈及领导民众运动的相关内容时,特别强调了组织领导所具备的个人领导没有的优势。在一次约谈中,陈独秀直接指出了谭平山身处的小集团并不具备发动开展民众运动的条件,只有在系统的组织带领下,广东的民运工作才有望获得进一步发展。继而,陈独秀征求谭平山等人也在广东建立北京、上海那样的共产主义组织。谭平山对陈独秀的建议予以认同,认为若无一个强有力的政党组织基础,恐难为振兴中华而宣传、动员和组织民众。[14](P14)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在1921年3月以谭平山、陈公博、谭植棠三人为基础组建了广东党组织,完成了广东共产党组织的改组工作,建立了真正的共产党,从此在党的领导下开展工作。[7](P106-107)

(二)深入开展工人运动

正如文中所揭示的:“而我广州同商最早,感受欧化最先,劳动运动,亦自不然比别省较为发达,而罢工风潮,自不然比别省较为剧烈,这是一定不易的趋势。”[2](P209)此时的谭平山已然认识到劳工运动不可逆转的趋势。继而指出劳工运动的主体若缺乏政治常识与组织能力,将对未来的劳动运动造成危险。“所以在今日应该注意的,就是劳工运动。因为我们已经知道阶级革命,已成了不可避免的事实。”“劳工教育,是今日唯一无二之最重大的事情了。”[2](P202-203)因此,教育劳动者是社会改造者应负的责任。为了使工人阶级能读懂报刊,能掌握马克思主义理论,谭平山专门使用广州方言,用普通民众熟知的语言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阶级、阶级斗争理论,鼓舞工人们团结起来英勇地与资本家展开斗争。正如其在文中所写的“有产阶级所有慨钱财及田地,都是由我地有产阶级掠夺而来慨”,“我地工人,应当结合团体,大家一齐合力同心,将财主佬或东家所有慨田地钱财及机器傢私,全取翻来,归我地工人所有,假使唔肯交出,应当大家一齐合力同心,将佢赶扯根我地做工”,“因为现在世界,唔应当有不做工而食饭穿衣的人”。[2](P174)谭平山的论述固然不全然正确,但其所蕴含的朴素的无产阶级思想对当时的工人阶级无疑具有启示意义。广东党组织成立后,谭平山直接深入到工人阶级中进行调查研究和组织工作。为了在产业工人中推进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同时也为了发达劳动阶级的教育,深化劳动者对于教育这一权利的追求,谭平山充分考虑到产业工业的工作条件,以半日半夜的形式在当时受无政府主义影响较深的机器工会开办了“机器工人夜校”。在广州,机器工人是相对先进的群体,要想使这一群体在革命中利用起来,就必须充分调动他们。学校除了教授国文、算术、历史等文化课,也给工人学员们讲授阶级斗争等政治内容,每晚都有100多人来听课,工人们的学习积极性十分高涨。[15](P391)

除了以科学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对工人开展宣传教育,谭平山也积极投身于组建工会,并直接参加工人阶级的实际斗争。谭平山直指当时广州的工会异化为被政客利用的机关,或为狡猾资本家用来抵抗劳动者的工具。[2](P200)虽然广州成立了为数不少的工会,但大多掌握在政客和资本家手中,很少是为工人所用的。包惠僧在回忆广东党组织的历史情况中提及,以前广东的工人运动中的工会是主张劳资协调的黄色工会,以马俊超搞的机器工会为代表。他们的群众往往由剥削压迫工人的厂员司和工头构成。[10](P392)但是谭平山也对广州的工人运动充满信心,“今日广州的劳动运动,在长夜漫漫的路途中,已渐潮出一点曙光了”,“我们现在即管奋斗,即管和工人携手,指导工人,开发工人,这是现在我们知识界所应有的责任”。[2](P201)在他回到广东的半年内,仅广州一地就成立了32个工会。粱复然曾言,入党后的多数会议都由谭平山所主持,且大部分开会的内容都是讨论工人运动该如何开展。[11](P449)广东共产党支部成立后,谭平山派王寒烬、粱复燃先后到佛山组织成立土木建筑工会、理发工会,指导工人与资本家进行斗争。在担任广东支部书记和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南方分部主任后,广东的工人运动在谭平山领导的广东支部下迅速发展。1921年8月16日,广州200余名土木建筑工人为增加工资而实行联合罢工;11月19日,土洋木工人集体罢工;11月21日,车衣工人为减少工时,增加工资,实行罢工;12月6日,广三铁路工人反对无理开除工人罢工;12月17日,纸业工人要求增加工资而罢工;1921年冬,谭平山组织3万余名工人在广州第一公园开会抗议公安局无理扣押工人,并指挥工人到省公署向省长伍廷芳请愿要求释放被捕工人;1922年1月谭平山声援“中华海员工人联合总会”为反抗英国资本家压迫,要求改善待遇而举行的罢工斗争。[1](P25-26)在谭平山的领导下,广东各行各业的工人运动都迅速地开展了起来,革命的星火已悄然点燃。

四、结语

从潜心研读马克思主义理论到传播革命火种,谭平山经历了思想的嬗变,完成了马克思主义信仰的奠定。通过创立报刊,谭平山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星火传入南中国的大地,完成了其“闻道者”向“播火者”的转变。作为广东早期党组织的参与者与领导者,谭平山积极投身党团组织的建设与工人运动的开展,这也标志着其走出书斋,真正将马克思主义理论转化为现实的共产主义革命实践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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