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莹
(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300161)
用口头语言创作和传播是民间文学的最重要特征,它广泛、深切地反映着人们的社会生活,记录和承袭着众多的古老的神话与传说,不但传述着一定的历史知识,还培养着国家民族团结的感情,给予广大人民以鼓舞和力量。宋代作为中国古代历史上经济、文化教育与科学创新高度繁荣的时代,民间文学更是获得长足发展。在宋代城市中已出现商业娱乐的瓦舍勾栏等固定的场所。廖奔先生在《中国古代剧场史》里,结合史料和日本学者加藤繁的考证,指出汴京的瓦舍勾栏兴起于北宋中期仁宗(1022-1063)中期到神宗(1068-1085)前期的几十年间,而且“瓦舍勾栏在汴京兴起时还是一种新生事物,没有来得及向其他地方扩散”[1]。瓦舍也叫作“瓦子”“瓦市”“瓦肆”,是完全以娱乐为目的的民间百戏表演的固定娱乐场所。瓦舍中用栏杆围成的演艺场所,称作是勾栏,当中有表演各种伎艺的棚。当瓦舍勾栏成为固定的表演场所之后,“勾栏”也就由建筑名词转变为表演场所的专称。根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的记载,瓦舍中除了有“说话”伎艺表演外,还存在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2]14的商业活动。因此,瓦舍已经成为一个兼具娱乐与贸易的综合性“百货商场”,从中也可以间接体现出宋朝商品经济的发达。
瓦舍勾栏的出现推动了“说话”伎艺的发展成熟,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瓦舍的构成成分与建筑特色是与唐代的戏场存在一定联系的,而社会的商业化发展与社会文化的娱乐性倾向也推动了瓦舍的形成。瓦舍作为一种文化,具有四个层面的性质:“瓦舍勾栏实体之物质文化层;商业性演出、游艺、买卖等经营管理、竞争之制度文化层;勾栏娱乐及其他消费之行为文化层;引起游客与观众、戏班与编剧的质变以及系列观念变化之心理文化层。”[3]它所具有的社会性、竞争性和商业性等具体表现特征,也推动了“说话”伎艺的自我完善与发展。南宋的“说话”伎艺并没有因为战争南迁的原因而向下发展,反而在临安等地出现了更多的瓦舍,遍布城内,“说话”伎艺也更加发展繁荣,更受社会各阶层的喜爱,“说话”的门类也更细致化、多样化。在《醉翁谈录》中记载117种故事名目,胡士莹先生在书中说这117个名目都可以认为是口头的“话”[4]。
南宋人吴自牧在《梦梁录》中提及:“瓦舍者……不知起于何时?顷者京师甚为士庶放荡不羁之所, 亦为子弟流连破坏之门。”[2]298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瓦舍是士庶子弟进行消遣娱乐的场所而存在的,是以营利为目的的。瓦舍作为商品经济繁荣发展影响下的产物,它的形成与市民阶层的壮大、社会风气的转变和唐朝“说话”伎艺的场所都存在相应的联系。宋朝商品经济的发展,使城市内部破产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的队伍不断壮大,市民阶层成为城市中的主要居住群体。而相应的“从文化消费学的角度看,市民阶层则又是新兴的文化消费群体”[5]。市民阶层大多是以从事商业贸易活动为主业的,他们都积累了一定数量的财富,为进行满足精神文化的消遣活动提供了物质金钱基础;商品经济的发展使市民阶层认为商品有价值,都是可以通过金钱进行消费的,商品意识的传播推动了市民阶层思想意识的转变,市民的消费观也从勤俭节约转变为奢侈娱乐;从事商业活动的人群有更加灵活的时间安排,拥有空闲的时间来进行自身的娱乐活动。市民阶层有充足的时间和金钱去进行消费,推动产生以娱乐为目的的经营性活动,也加快推动囊括娱乐活动和商业贸易的固定场所的发展完善。
商品意识的传播必然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思想观念,导致社会风气的转变。宋朝初年以节俭为社会风尚,随着城市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中商人的金钱积累日益增加。据记载,仁宗年间,京城豪富号称数十大姓,国家遇有紧急情况,亦不得不同他们借债。家财万贯的富豪数量增多,普通平民的家庭生活条件也与之前相比更加优渥,导致社会上人们的思想观念逐渐改变,形成了奢侈享乐之风。社会风气的转变导致人们更加注重感官上的娱乐活动的发展,从而加快“说话”伎艺向更加成熟细致的方向发展,推动瓦舍的形成。唐代戏场对瓦舍具有借鉴作用,瓦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从而发展成为更加适应宋代社会发展的固定的娱乐性商业场所。首先,宋代瓦舍内部设置有勾栏,勾栏有棚,是一切伎艺活动进行演出的场所。瓦舍的棚顶设计是针对唐代戏场多是露天广场这一形式进行的完善,设置棚顶可以减少气候对表演时间、场地的影响,增加了表演的时间与次数。其次,宋代的瓦舍设立在人口密度较大的地区,临近庞大的消费群,有利于促进消费,与唐戏场多依附于寺院的情形相区别。再次,宋瓦舍是固定的娱乐场所,打破唐代戏场受时间、宗教等因素影响的表演模式,瓦舍内的表演时间可以延长至整天,表演内容也更加市民化、通俗化。最后,瓦舍是一个兼具娱乐和商业的综合性场所,内部除了勾栏表演外,还有饮食、货物买卖等商品交易活动,不仅仅是局限于单方面的市民消费活动,买卖双方的身份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互相转换。
宋代的瓦舍可以被认为是“民间文化娱乐市场逐渐发展成熟的标志”[6],它的形成受到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也反映出社会文化的发展变迁,更是我国古代白话语发展的重要表现。瓦舍也正是以其良好的基础设施建设和不受时间限制的特点,展现了宋朝市民文化的繁荣,也形成了《东京梦华录》中描述的“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2]30的壮观景象。瓦舍的形成是根植于商品经济的土壤中的,因此具有自由贸易市场所特有的性质,即商业性、竞争性、社会性。
瓦舍文化的商业性主要体现在瓦舍内的娱乐活动从非营利性的福利活动到以营利为目的的文化产业的转变。市民在瓦舍内进行消费需要用当时通行的货币来支付,市民可以成为勾栏内娱乐活动的消费者,也可以成为瓦舍内其他如酒楼、杂货店等物质活动的消费者或是它的持有者。在勾栏中,有专门从事于“说话”伎艺的职业说话人,说话人对于普通市民而言他们之间是卖方与买方的关系;有些说话人的文化水平不高,他们需要从专门进行话本写作的书会先生手中购买精彩有趣的故事脚本,这时说话人与书会先生之间是买方与卖方的关系;说话艺人自身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他们是依靠勾栏这一场合进行活动的,瓦舍内的勾栏可以不止一个,一个勾栏内也可以有多个“说话”艺人进行表演,说话人通过租赁成为某一勾栏的临时持有者,说话人与瓦舍持有者之间是租赁双方的关系。瓦舍市场其实一直处于买与卖的商业活动之中,勾栏也通过独特的文化传播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商业价值。
商业市场存在价格竞争,众多瓦舍勾栏的存在也必然会引起市场竞争。说话艺人为了自身生存发展的需要,就必须采取有效的方式在“说话”伎艺市场中占据优势地位,从而在市场竞争中取得成功。说话艺人为了取得竞争优势,通常采取以下措施以应对激烈的竞争。
1.挂“招子”。招子相当于现在的海报,招子上写有说话的剧目和时间,有时还会写上说话艺人的名字。当“说话”艺人的说话水平很高的时候,他的名声在各地流传,在招子上写上著名艺人的名字也会起到招揽顾客的作用。如《水浒传》第五十一回:
(雷横)便和那李小二径到勾栏里来看,只见门首挂着许多“金字帐额”。……便说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7]670
招牌上写着话本的题目,就会吸引感兴趣的市民进入勾栏中进行观看,从而使自身的竞争力提高,获取更多的经济利益。
2.全面提升自身能力,也可以借助歌喉与乐器。说话艺人的能力水平高,戏路广,可以表演文戏也可以进行武戏,这样才能够使自己的表演内容不单调而又变化,留住更多的观众。同时,说话艺人通过又说又唱的方式进行表演,或者专精于一种乐器,借助辅助手段来帮助表演,也可以引起受众兴趣,扩大竞争力。在“说话”艺人中,可以分为三层,在不同的地方进行表演:“能在御前供话或入选供奉局的都是最有名的说话艺人,其次为能在勾栏瓦肆中表演的艺人,最次的为‘冲州撞府’的那些无名的‘打野呵’的艺人,他们的数量呈金字塔式排列。”[8]他们的层次划分的标准也就是自身的伎艺能力水平,能力高才能够在上层社会中进行表演。
3.有些勾栏内的说话艺人是年轻美貌的女艺人,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观众的人数。如《水浒传》五十一回:“李小二对都头雷横说:‘都头出去了许多时,不知此处近日有个东京新来打重的行院,色艺双绝,教做白秀英……都头如何不去唆一唆?端的是个好粉头!’雷横就和李小二径到勾栏里来看。”[7]670通过这一场景,可以看出色艺双绝的女艺人也会吸引观众来观看剧目,但是他们看的大多不是剧,而是人。
瓦舍是作为一个开放的社会存在的,它是一个综合性市场,临近商业区,有频繁的人口流动和贸易往来。瓦舍的社会性体现在瓦舍中的组成成分是适合社会发展需要的,勾栏内部的“说话”艺人也会对话本剧目进行修改以适应社会消费者的需求,在演出的过程中“说话”艺人还会进行即兴发挥,赋予旧故事以新的发展脉络。
此外,瓦舍勾栏内的“说话”伎艺也表现出产业化的发展倾向,从制造到产出,经历由书会先生编写剧本到说话艺人购买并在租赁的勾栏棚子内进行表演,另外还包括有说话人自己磨砺唇舌训练技术的职业性组织团体“雄辩社”的出现,“说话”伎艺内容的细致化等都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是一个社会团体经过细致分工分化为众多的小流程而组成的。同时,不同瓦舍之间也是可以相互交流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封闭的、不加接触的,不同瓦舍之间也可以进行贸易活动,勾栏之间也会产生竞争关系。
到了宋代,较唐代而言社会经济有了进一步发展,城市更加繁荣,商业发达,市民阶层壮大起来,他们对于日常娱乐活动的需求日益高涨。因此,各种娱乐性的伎艺活动繁荣起来。“说话”伎艺也达到历代最繁盛的阶段,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宋代出现了瓦子勾栏等固定的表演场所。这些是完全以娱乐为目的的游艺场所。耐得翁《都城纪胜》记载:“瓦者,野合易散之意也。”南宋吴自牧《梦梁录》记载:“瓦舍者,谓其来时瓦合,出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瓦子中用栏杆围城的演艺场所,称为勾栏,勾栏中有表演各种伎艺的棚。《东京梦华录》卷二“东角楼街巷”记载:“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而表演的各种伎艺,《都城纪胜》“瓦舍众伎”中记载有杂剧、诸宫调、唱赚、杂扮、百戏(包括角骶、踢弄、杂手艺、各类傀儡、说话、合声、商谜等)等多种伎艺。宋朝南渡以后,偏安杭州,城市繁荣,瓦子勾栏更加兴盛。《都城纪胜》“瓦市”一条记载:“……惟北瓦最大,有勾栏一十三座。常是两座勾栏,专说史书,乔万卷,许贡士,张解元。”《南宋市肆记》记载:“有瓦子勾栏,自南瓦至龙山瓦,凡二十三瓦,又谓之邀棚。”表演场所的固定化,各种伎艺之间相互竞争、相互借鉴,促进了各种伎艺艺术水平的提高。
第二,宋代出现了专门的“说话”人,以“说话”作为自己的职业;出现专门编写话本的人员。胡士莹在《话本小说概论》中对《东京梦华录》记载的北宋汴京的说话人进行统计,共十四人;统计了《西湖老人繁胜录》《梦梁录》《武林旧事》以及其他笔记记载的南宋临安瓦子勾栏以及宫廷中的说话人,共有一百二十九人,除去重名的十九人,共一百一十人。专门编写话本的人员,则被称为“才人”或者“书会先生”,其成员大多是一些考场不得意的文人,有一定才学,他们的职业是编写话本或者剧本。
第三,这些说话人和专门编写话本的“才人”和书会先生组织起来,组成了自己的行会组织。说话人的行会组织称作“雄辩社”,说话人在其中相互交流、相互切磋以磨炼、提高自己的技艺水平。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二篇宋之话本:“周密之书(《武林旧事》六),……且谓小说有雄辩社(卷三),则其时说话人不惟各守家数,且有集会以磨炼其技艺者矣。”[9]“才人”和书会先生的行会组织称为“书会”,是文人们编写、整理话本的组织,在当时一些比较大的城市大都有这种书会的组织,如一些用其所在地命名的书会:永嘉书会、九山书会、玉京书会、古杭书会、武林书会等。书会并不限于编撰话本,他们还编撰戏文、唱本、杂剧、财迷等多种项目。有的书会还会兼营刻书和发兑的业务。“雄辩社与书会不同,书会是文人们编辑剧本和话本的组织,有些是业余的或半职业性的艺术团体,也有些是职业性组织(成为伎艺人之一):雄辩社则是说话人自己磨砺唇舌训练技术的组织,纯粹是一种职业性团体。前者主要在编不在演,后者则在演不在编。性质上是有区别的,但两者之间又有密切关系。”[4]71-72
第四,宋代“说话”门类细致化、多样化,表明“说话”伎艺的成熟和发达。出现了“家”“家数”的说法,用以称呼宋代“说话”门类。“说话”家数最早出现在南宋耐得翁《都城纪胜》的“瓦舍众伎”中:“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二篇宋之话本中曾提到“说三分”和“说五代史”是从“讲史”中分化出来的,可见北宋时期,“讲史”比较突出。而到了南宋,“说话”中的“小说”一家最为突出,南宋吴自牧在《梦梁录》里记载:“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态之事。……谈论古今,如水之流。‘谈经’者,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者,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又有说诨经。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等历代史书文传兴废征战之事。……但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与起令随令相似。”可以看出,吴自牧主要记载了小说、说经说参请以及讲史三家,其中有“最畏小说人”语。《西湖老人繁盛录》记载:“小说,蔡和、李公佐、女流史惠英,小张四郎一世只在北瓦,占一座勾栏说话,不曾去别处作场,人叫‘小张四郎勾栏’。”“小说”已经有了固定的表演场所。可见“小说”一家在南宋已经比较占优势,成为各门类中突出的一个门类。
邓广铭先生在《谈谈关于宋史研究的几个问题》中提到:“两宋期内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时期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10]宋代的瓦舍勾栏是一个集文化与经济贸易为一体的综合性市场,促进了经济中第三产业服务业的发展,也推动了“说话”伎艺等俗文学在社会各阶层的流传与繁荣。我国两宋时期的经济文化的发展是繁荣的,经济实力在当时的世界上也是首屈一指的,文化上表现出雅文学与俗文学的交融,通俗口头文学的发展也为宋代的历史增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瓦舍勾栏的形成是社会物质与精神文化发展的产物,“说话”伎艺也已经成为宋代的代表特色之一,是民间的文学的典型代表,对后世话本小说以及白话文学的发展所产生的影响也是难以度量的。郑先兴先生说:“民间信仰虽然属于民众文化,但是它与社会上层的政治文化是相互对立、相互拥有、相互支配的。如果在研究中只考虑到民间性、民俗性,而不考虑政治之间的相互渗透和影响,就不可能揭示民间信仰的社会历史本质。”[11]我们也只有认识到这一本质,对民间文化中呈现出的民间信仰加以正确地引导,才能使其为我们的社会和谐与发展发挥应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