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对现代市民文化赋能的路径和意义

2022-03-18 08:23瞻新
语文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原道文理文心

○ 瞻新

(东坡读书会,江苏 宜兴 214200)

一、《文心雕龙》是入门传统典籍阅读的绝佳著作

(一)《文心雕龙》的立意及其现实意义

如果把语、言、文、字比作人类文化大树之根的话,那么诗、赋、骈文、散文、剧本、小说等各类文体就好比树干上开出的繁枝茂叶。

“文心雕龙”之“文”,是溯源“文”的起始、发展以及流变脉络,从中审视文道、文心。因此它所讲的“文”,起于人文之初,包括文之终始,所谓“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文心雕龙·颂赞》,下文只标注篇名),“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物色》)

正因其注重从文之肇始开始梳理,沿着文—字—文章—文学的自然脉络展开评论,所以《文心雕龙》一书,可以说也是一部凝练的文之史、文学史。当然,此“文学”非现代所谓“纯文学”的文学,而是“文”之学问的意思(本文后面所用的“文学”,都从此意)。

从第一篇《原道》的“原始要终”,到《时序》《才略》等篇的时交文变,虽然文海浩渺,但在刘勰“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奏启》)之下,文之脉络显得清朗可循。

《文心雕龙》写成后,沈约“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这个“文理”又非今天“文理分科”的文理,而是“文”之条理、道理。全书13次提到“文理”,可见要得“文心”,需得“文理”。文理既朗,文心即明。

从刘勰所梳理的辞理文脉中,可以省察到在中古时期文与质的相合,文字之始,取法于天地自然,即象形文字“仰观吐曜,俯察含章”(《原道》)的起源:汉字不过是自然之道、天地之理的象形化和符号化。

文之肇始,自然含理(今天也有“汉字哲学”的提法)。刘勰所论的文心,也因开篇《原道》的溯本求源、以及后续各篇的“约以贯之”(《镕裁》),而有“乘一总万”(《总术》)之妙。

虽然,《文心雕龙》写成于1500年前,而其所述文理——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原道》),迄刘勰所处的南朝,已至少是上万年的文之历史。文,从字到句、章、篇,从文言文的一字一义到现代白话文的双音节词语,要明白文学、文理,都离不开“文之道”的根本源流。刘勰从“原道”出发,以时、史的视野,察始索源,用三万余字的篇幅、骈俪清朗的文风,皴染出一幅思理圆密、“一览众山小”的文脉全图。

所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论说》)《文心雕龙》梳理、省察的是“人文之元”——“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原道》),是“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序志》)在其五十篇的阐述中,既有文心之实理,又有道心之渊源。因此,无论“执术驭篇”(《总术》),还是由文之理进而体会人事、自然之道,读此书都可以有全局性的视野和博观约取的把握。

(二)《文心雕龙》与传统典籍阅读的困境解决

现代人对传统典籍的距离感、畏惧感,首先来自对文言古文的隔阂。白话文既然是汉字中文之根上长出的枝叶,就必然能找到其“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时序》)的脉络。而梳理其脉络,找到现代文的文言文源头,就能以古文之源开今文之生面。不管是台面上的文字、文章,还是背后作者的体性、文心——“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风骨》)文心即道心,古文今文形虽有别,文之理法其实无异。

许多对古籍和文言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书友,都可以在短时间的引导、领读下,了义通读《文心雕龙》数篇。甚至十来岁的少年,也可用刘勰“原始要终”之法,通过导读、朗读,带他们直接进入古文语境,领略汉字文学的纯正风光。所谓文章理法、声律之韵,读一读不就感受得很真切吗?

如《体性》篇所说:“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这是刘勰在著述中反复论及的。文之根在字,字之根在天地自然。明了于此,自然也就理解汉字文学为何以山水抒情诗为胜了。“山川无极,情理实劳”(《辨骚》),有了天地间自然山水的物色吐纳,就显出悲剧主题少,而旷逸之文多。其实悲剧也好,旷逸也罢,情理人性是相通的。

由此,所谓典籍阅读的困境,其实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找到沟通古今的桥梁之后,完全可以“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通变》)。而“衢路”“关键”“按节”,就在于文理的条畅。正如沈约所言,《文心雕龙》“深得文理”,正是拓文学之路、得文脉源流的宝卷。假如能由此书入典籍阅读、传统文化之门,便可以有一个统观文学全局的视野,从而培植起“文心”“道心”的根本,给文章和作者提供源远流长的养分。

二、《文心雕龙》赋能现代市民文化生活的路径

要让典籍在现代发挥沟通古今、启迪智慧的作用,除了理解、领会其理论,还须有具体可行的实践路径,以此贯通学和用,既能验证其文理,又可以在理论联系实际的运用中澄练文心、以文心赋能人生。

以下在学习、工作、生活领域各举一例,聊作说明。

(一)读书、学习

在信息爆炸的今天,从线上线下获取知识是极方便的事。就以语文来说,人人都可以有海量阅读:纸质书、电子书,丰富到孩子读不尽。而面对书山题海,难免望洋兴叹——如何在此浩瀚的知识山海中找到一条清朗简明的学问路径呢?

《体性第二十七》讲:“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刘勰撰著《文心雕龙》从“原道”开始,正是用了“沿根讨叶”之法。《通变第二十九》又说:“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正所谓“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章句》)。刘勰在不同篇章中所述的这些:“根”和“叶”、“本”和“末”、“一”和“万”,以及“大体”“纲纪”“关键”等等,乃是用不同的事类、比喻,来讲中国传统哲理中尤其要紧的执本御末之理。

中国典籍,自《尚书》开始就有“本固邦宁”“除恶务本”之训;《左传》云:“夫能固位者,必度于本末”;《论语》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大学》讲:“知本,知之至也”。至于诸子百家,有关本末的论述更是不容忽视的主题,无论谈何种道理、学说,都得“请循其本”[1]——明乎本末,才能把握事情的根脉源流,以辨明“大体”“纲纪”与“关键”。

首先抓住关键和要害,以此来统领整件事情,这似乎是非常抽象、难以琢磨的道理。而这个道理却是从自然中来:如同草木必先有根(本)而后生枝叶(末)、江海必先有源而后出支流,于是“根叶”“本末”“源流”就自然成为既深刻又生动的习语。这些习语看似平凡,其实允文允理、文理合一,随文义安置在篇章之内,既是文学、又是哲理,既是平常自然之道、又是深远通达之喻。譬如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就起码用了五种事类的比喻,来论述把握文理的务本之要。

读书、学文,首要明文理。《情采》篇言:“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什么理呢?不必空谈形而上,自然寻常之理足矣。

比如写作文,常常是纲领未立,懵懂下笔。有多少孩子作文之前先列提纲呢?没有提纲,心中便无文章“大体”“骨骼”,在行文时边写边往主题上拢,辞藻敷衍,又怎能达成“理圆事密”“要约而写真”呢?

《封禅》篇讲:“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所谓文章构思,就是骨架先立、思理先圆。“辞为肌肤,志实骨髓”(《体性》),先酝酿明白情志要往何处去,提纲、结构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镕裁》)后,然后才胸有成竹地“疏条布叶”(《附会》),这样才能“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如驾千里马,手握缰绳,从容驾驭。

实际上很多作文以辞句为先,不免“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诠赋》),刘勰在《定势》中说得好:“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徵?”(《情采》)

少年作文,常常囿于缺乏生活实践和体验,于是寻章摘句、套作成篇,情不由己出,文章做起来也难。所谓“文章空洞”“言之无物”“逻辑不周”以及“不生动”等等评语便是。“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附会》)文质、名实、奇正,何者为本、哪个是源?这亦是文理要害。

作文如此,阅读呢?较为普遍的情况是,阅读抓不住主旨、梗概,难以把握一本书、一篇文章乃至一句话的核心,学生做阅读理解题也有困难。“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诠赋》)说的就是这个理。

反之,在阅读时不明了上下文的圆贯条理,到写作文时自然也不明白思理先圆的重要。写作是想一句、写一句,心中无全局大体,又如何谈得上谋篇布局?以此看来,读和写、说都是相通的:读,要读其关节,看作者如何“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写,要写出风骨,如何“理定而后辞畅”,“沿根讨叶”“理圆事密”。常谓语文有听、说、读、写四要件,其实都离不开思理作为“总辔”和根柢。

如果《文心雕龙》只有四六骈句的文采,而无“深得文理”的宏旨,试问还会有“龙学”吗?在其“酌古御今,治繁总要”之下,文理清晰畅然。由此来说,刘勰无非循了本末之理、用了务本之法,而这个理,是源于自然、传于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哪怕书山高远、文海浩瀚,只须“总辔”在心、明乎“体要”,则千秋文脉可辨、文理可得。

(二)工作

工作常常千头万绪、事务繁多。《总术》篇言:“务先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举要治繁。”即:抓“主要矛盾”和“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实践中的问题是,该怎么判断“大体”和“主要矛盾”从而先“举要”“乘一”呢?

凡事物总有其产生、发展,眼前事纵然千头万绪,却只是从根源上长出的枝叶,犹如繁枝茂叶、枝缠藤绕,必有根源。“此古人所以贵乎时也。”(《才略》)从源头解决,方为务本之道,从时间上来说,则是事情的初始与开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要更容易,所谓“长辔远驭,从容按节”—— 置“关键”于源头,然后“拓衢路”,“沿根讨叶”,事情解决固有理可循。

在行政事务、企业管理、营商创业等工作中,无不如此。“神理为用,事不孤立”(《丽辞》):枝叶之事,与根本之源遥相呼应,“将欲明理,贵乎反本”(《情采》);“应物制巧,随变生趣,执辔有余,故能缓急应节矣” (《章表》)。

上古时,遇事常用占卜,以知行不行和吉凶祸福。《周易》除首卦乾有“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之说,后面还出现了“颐之时大矣哉!”“大过之时大矣哉!”“解之时大矣哉!”“革之时大矣哉!”等等,《易》占之贵时可见一斑。21世纪的今天,普通人无须用《周易》来占卜遇事吉凶,能“贵乎反本”,便繁可以化简、难可以为易。《老子》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同是务本之言。

换一种角度看,能务本,事情在理顺之后化繁为简,能够“乘一总万,举要治繁”,犹如“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岂不是吉事一桩?“气倍辞前”、事半功倍,无论对作文驭篇还是治事谋生者来说,都可称得上是福气。反之呢,就“懔懔焉!若持腐索之捍马”[2]了,千头万绪不得要领、疲于应付劳而无功,所谓“劳逸差于万里。古人所以余裕,后进所以莫遑也”(《养气》)。

时乃天时,是否只有农业工作才需要知时贵时呢?非也。就拿商业来说,常言道“商场如战场”,很多情况下,工作犹如竞争,商场竞争激烈好比“战场”。那么就以兵法来比:

《孙子兵法》:“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3];“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3]这和我们上文提到的作文谋篇布局、“务先大体”之法不是相通吗?“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胸有成竹,方能“气盛言宜”;辨于事理,才可势如破竹。

“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佃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然后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此纲领之大要也。”(《议对》)“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事类》)“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程器》)

为文与治事,其理一同。要提高管理、事务的效率,除了精简部门,还须整顿文风。所谓文如其人,团队成员是否精干务实,观其言辞文风,必有体现。反之,要提升实效绩效,就可从文风入手,包括言语沟通、内宣外达,“宜明体要”“明正事理”。组织发展,以人为本,而要提升人的见识、水平,不可不学习,不可不为文举要,必“事昭而理辨”,方能“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附会》)。

总之,做工作须有条理,要“乘一总万,举要治繁”,先明“大体”,再“疏条布叶”——先本后末、执本御末。《大学》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3]

何谓“务先大体”“疏条布叶”?只须看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自《原道》篇始,立定根本,分篇论文、反复说理,之所以能举重若轻而“首尾圆合、条贯统序”,“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解者,释也。解释结滞,徵事以对也”(《书记》)。正因其“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故能“理定而后辞畅”。

(三)生活

以传统论之,生活需要精气神;以现代而言,生活需要少焦虑、多姿彩。而有关人生、家庭,无不希望享有福、禄、寿。“生活”顾名思义,要有生气、活力,祥和安乐、欣欣向荣。为此,《大学》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的次第;《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正心、修身的目的,正是学自我修养以致福人生。若人能自得福,则家可齐、国可治、天下可平。

再如《周易》,用“福”字较少,用“吉”字更多。怎样是吉人、有福之人呢?前文说过,上古、中古时以占卜测之,而《尚书》讲得明白:“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吉凶祸福,须乘天时,更须自强不息、修身正德。修身之法,要在正心。

刘勰给著作命名“文心雕龙”,可知心的重要(全文117次提到“心”)。他在最后一篇《序志》中说:“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而在第一篇《原道》中先引《尚书》“道心惟微”之语,可见《文心雕龙》全书之“大体”在于“文心”二字,刘勰述作此书,目的(和方法)是原始要终——原道心以明文心。

今天讲文化,几乎等同于人文,因文是人的创造。现代人更无时不以文的形式生活、生存——衣食住行,都有文化、文饰。“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原道》篇用了6个“心”:除了“道心”,便是“天地之心”。“日月……之象,山川……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咀嚼这段文义,刘勰所察,“文明”始于自然,正如象形文字起源于自然万物之象。

篇中接着说:“人文之元,肇自太极……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没有这个从自然到人文的条理,就没有几如神迹的文明之创。“人文之元”虽如天赐,其实是上古有心人参天地之象、辨自然之理而后造字属文罢了。

为何说“道心惟微”呢?在人文发展之后,“道心”“天地之心”难免被“文灭质,博溺心”(《情采》):“文”原本是天地自然的形象、摹画、抽象,是实、质的指代之名,渐渐地名与实相悖:名蔽实、文灭质,本末就颠倒了。刘勰此书安排《原道》作开篇,正是“务先大体”“置关键”,以期“原始要终”、俾“振本而末从”。

《序志》篇讲:“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原始以表末……纲领明矣……毛目显矣。”正是“沿根讨叶”、纲举目张之法。文心乃“为文之用心”,那么所用何心呢?

《神思》篇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养气》篇赞曰:“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静”字在书中虽然出现不多,但为文的修养,于此一字千钧。

《老子》有言:“致虚极,守静笃……清静为天下正。”“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情采》)这个“桃李不言”,岂非万物清静之正吗?再回到《原道》篇,“日月叠璧……山川焕绮……此盖道之文也……惟人参之……实天地之心。心生……言立……文明,自然之道也。”由此观之,所谓“道之文”“天地之心”,即是“静”心、“正”心。人文肇始于此天地之心,后来却因文灭质、名过其实:“文浮于理,末胜其本”(《议对》)。“道心惟微”啊!故而首篇要先“原道”,溯“道之文”、正“天地之心”。

书中五十篇目,无不“沿根讨叶”“正末归本”,至于用何种比喻,只是“理定而后辞畅”:“抑引随时,变通适会”罢了——“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铭》)。《序志》篇最后一句:“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综合刘勰所涉猎的儒释道学,此心可谓《尚书》《老子》之“道心”,亦可谓《大学》之“正心”——“文质附乎性情……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情采》)

回到生活中来,现代人的心需要去焦虑、增慧智,以生顺利、从容。“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书记》)生活是文明时代的生活、文化的生活,今日人们创享科技、从心所欲,却也由此应接不暇,加之信息的轰炸和碎片化,亦如“枉辔”:“迷方失控”。

《大学》说:“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得什么?得静虑后之思理。思理谓何?“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思》)可见,“思理”之妙,谓之“神理”“神思”——“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常弄闲于才锋,贾馀于文勇,使刃发如新,腠理无滞。”(《养气》)无滞则通——“循理而清通”(《才略》):“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原道》)试问有这样的“文心”“神理”,还不能为生活去焦虑、增慧智,以达“长辔远驭,从容按节”之妙吗?

“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知音》)人生可由此知人、由此知己、由此知心,由此“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尚书·洪范》有训:“作内吉,作外凶。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心贵静、理尚通,乃可“随变适会”雕琢生活篇章,致福人生。

三、“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文心雕龙》的文法和方法论意义

四十九篇以后,刘勰以《序志》收束全篇。“序志”,亦弥纶总叙其心志意旨。文心既明,志又何意呢?

《体性》:“气以实志,志以定言。”《神思》:“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志与气相生相成,而书中有多处用“志”“气”二字,两者若替换也无伤文意。比如:“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征圣》);“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时序》);“情与气偕,辞共体并”,等等。关于志、气的相通,另再举《鬼谷子》为例,其《养志法灵龟》一篇,亦志、气并用,养志必养气、养气即盛志,该篇也正可与刘勰《养气》相参照。其中“心气”的提法,《文心雕龙》中虽未用,但志字从“心”,文气、文志、文心,皆五十篇内叮咛的要旨,明达这一点,再来理会书中“气”“志”之论,再思考:何以《文心雕龙》《兵法》《鬼谷》皆有养气、盛志、时势之篇?

(一)气

气与文并提,始于曹丕《典论》之《论文》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自此,“气”即为品评文学的通用术语。从气论文,也成历代为文者不可不知的要诀。《文心雕龙》全书用“气”字79次,用“志”字82次,用“心”字117次,三字几乎篇篇皆有,乃其论文叙笔、“条贯统序”的关键。

然而“文气”,好似虚无缥缈、难于捉摸。这本是中国文学象比之妙。以《文心雕龙》来说,既然《原道》已先明“道之文”与“天地之心”,那么文法于天地、自然就顺理成章,天地有气,文岂无之?

若对着一篇文章,诚然无法指着其中某一处、某一字,就认定为是此篇之气。天气寒热、呼吸缓急虽可以判然为说,但文章之气并无直接感官体验——只是类比之用,又如何定准呢?

文章之气并非文字本身自带的,而是作者之气(志)由辞句传达出来。所以刘勰论文即论人,如:“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体性》);“邹阳之《上书》,膏润于笔,气形于言矣……孔融气盛于为笔(《才略》)——文由人作、“气形于言”而已。反之,亦能以其言辞果断、条理分明与否,判作者气之盛衰,《檄移》讲:“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正可谓同声相应。《情采》有言:“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理不定、辞不畅,“则神疲而气衰”:“理不胜辞”是也。

《辨骚》说:“山川无极,情理实劳”是何意?《原道》所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前文也曾论及:“思理”之妙,谓之“神理”“神思”。“人文之元”,亦思理之始,山川自有天之无极妙心(或者说无心之心),人之思理,若不从这“自然”之天心、“本末”之神理来求致,岂不成离本、悖乱之劳心苦虑吗?

《附会》说:“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务先大体,鉴必穷源。”这个源就是神理、正理——自然之道、本末源流之理。以此运思、缀虑裁篇,方能理定而辞畅。再回到《檄移》所讲的“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理和气的关系就显然了:文气并非空穴来风,作者“理辨”“理明”“理正”方能气盛,气盛志实,才是《神思》所言:“‘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这几句,包含了文、心、志、气、神、思、理,所谓“雕龙”文心的境界,其形容可谓妙矣。如此为文,真正好比:“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通变》)

正者顺理以神思、反者悖道而苦虑,两相比较,怎不“劳逸差于万里”(《养气》)!前者余裕、后者寡欠,“山川无极,情理实劳”正言此意。所以要养气、要明理,“心以理应”(《神思》),自能“垂帏制胜”——“辞已尽而势有余”。刘勰贯穿各篇、反复形容的,便是此等文心。

(二)通

前文已述从明理到养气的过程,却还有一个专字来形容理、气、心、志的条畅。《奏启》云:“理既切至,辞亦通辨,可谓识大体矣”——正是这个“通”字。

《原道》篇说:“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道之文也。”理贵通,不通就不能圆合条贯;气贵通,不通则生物都不能存活;心贵通,不通则忧悲抑郁不得开怀。此理甚明。何谓理通?为什么理要通、理会通?

只须回到“日月”“山川”自然的本来,天地万物原是相通,所谓风云雨雪、阴晴冷暖,只是人文根据一时的感受所取的名“字”,在文章之中是各“字”不同,而现实自然里却是同一物的变化而已——天气:水或者气。“本末”是草木的自然现象,也昭示出“本末”之理。常说“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但繁枝茂叶即便外形千差万别,却都同生其根。故以枝叶的眼光看枝叶,有万不同;以根本的眼界观枝叶,原是同根。表面形象上是不同,实质是相通、共同的,而从根到末、由源到流,只是因“时”的变化。“通”者能见此时而溯彼时,从而知标本之共;不“通”者,全因一时的顺境逆境而忧喜悲欢,执着于眼前又如何能“通变”?如何能找到问题的根本解决呢?《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周易》言:“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以及《论语》中:“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盖大音希声:“道之文”也。

《周易》凡遇“通”者皆吉,比如《系辞》说:“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又如《序卦》:“《泰》者,通也。”而刘勰不仅专论一篇《通变》,且在其余各篇广用“通”字,如“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檄移》)等。“圆”字之用为《文心雕龙》另一特色,若能晓“通”、自可知“圆”。所谓“会通”“圆合”“圆通”“通圆”乃至“理圆”“事圆”,正所谓“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明诗》):“篇统间关,情数稠迭”(《附会》)而已。

《总术》篇说:“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得理不通,又岂能“辨雕万物,智周宇宙”(《诸子》):“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呢?

前文提到气贵盛,此则可见气更贵通。若气盛而不通,就成了“盛气凌人”的暴气、怒气、火气了(这亦是常理),便与《神思》所言“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背道而驰。文贵“虚静”:“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虚静、和静不是表面的故作镇静,而是因心里内在实质的理圆而流露于外的静顺之气。《养气》所言“吐纳”“节宣”的关键,亦在这一个“通”字。

由此看来,理明则通:气通、文通、心通。当然不是只要往流水山间一坐,文章就自然条达、“深得文理”了。自然之道、本末时势通变之理,为文者必须真正、实质地了然于心:心理贯通,天地的生气才能通达于人,而由人通达于文。

立定了根本,“长辔”在手,自能通变、从容。反之,不能“变通适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便须从根本、源头处求之:必使理正方得道通。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天人合一”“知行合一”,亦在这个通字。刘勰之后,品评、撰述诗文者代不乏人,而从“原道”立本、析理以辨文心的着实不多。而文理剖判不深、不通,将使“天地之心”“自然之道”惑为玄谈与神秘,《诠赋》有云:“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

“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附会》)若“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情采》)。文理不明非但见于辞失体要,亦令现实中之处事乏于圆览、深远。人事纷繁而世皆汲汲目前,“迷方失控”恰如文章,《风骨》所谓:“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徵也。思不环周,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此“风”岂为空穴来风?若文心内里不通,风何由入、何由出?“道心惟微”!可叹在此。

至于气之盛否,或浩然之大气或条畅之清气,并不可强致,亦非愈多愈好:中和为妙。何谓中?气自天地源源而来,通之可达,本不费心竭虑,或“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或“鸿律蟠采,如龙如虬”(《封禅》)。此即通变之用。“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定势》)“应物制巧,随变生趣,执辔有馀,故能缓急应节矣。”(《章表》)此之谓“务先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举要治繁”。“入神致用”(《宗经》):“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通变》)

《庄子·逍遥游》说:“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1]《神思》篇讲:“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想“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循理顺道之文,得乎“天地之心”,岂但气“倍”于辞!应如从万斛泉源中,舀一瓢饮,挥洒成篇,悠然快哉!正所谓“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三)文武

历来多有文不屑武、武不习文,文事武备、难以彬彬的人和事。文武之名相反,亦能通乎?《程器》篇说:“文武之术,左右惟宜。郤縠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可谓开了一道文武会通之门。

《孙子兵法·谋攻》:“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3]这一句极好诠释了《说文解字》对“武”字的解释:“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假如文理不通,思虑郁塞交争,则文事好似武役;倘若战略深远,先胜而止战,则武事犹如文场。以所见而断“文武”之名,不免局限,况且“以文化人”为上上之谋,文坛武场,皆须养气、合时、乘势:《孙子兵法》与《文心雕龙》“养气”“治气”“定势”“任势”“奇正”“通变”之义,亦无非通达自然之理以应变:虽论属两家,而理同一源。

现实中,文质、名实的差别甚或比文武还要大。试想,文理从自然也即现实中来,贯注于文章:实成为名,质成为文。这条通路本应是“衢路”:出入旁通、来往无滞,所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章句》)。但学文者往往一入文苑,便为名辞所拘,务本原道之路难返。而自文明肇始,治理人事无不用文,于是乃绵延百世、影响万端。刘勰著书,固“言为文之用心也”,却因其“穷源”“辨理”而通达本末。“文果载心”,文心岂但文之心哉!其“振叶寻根”“观澜索源”之志,亦乃“天地之心”——天下之同一心也。

四、总 结

民间常以“年年有余”以祝新春之福、生活盼有余,便可以不窘迫、不用紧巴巴地过日子。刘勰所谓“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执辔有余,故能缓急应节”,正是“气倍辞前”、饶有“余裕”之义。“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徵鸟之使翼也”……诸多形容,亦可以一字象之:逸。

《原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于本文而言,文之为用,能与现代生活融合、并行则足矣。具体来说,以《文心》之理,为今人读书、学习、工作、生活添些通达逸气。《文心雕龙》的“时代化、大众化”,不必言“明道”,而能辨文之理、通用于实即可。

刘勰在《指瑕》篇中论:

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若能隐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征圣》篇赞曰:

精理为文,秀气成采。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千载心在。

全书末句写道:

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

其心寄何远?岂但千载!《诸子》又言:

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

刘勰以此襟怀标明立意,其著述发心可谓高远,而其以文字反复咀嚼品味的“天地之心”“自然会妙”(《隐秀》),已将文之“精义”保存、流传。“道心惟微”,其“精思”“神理”能否有“益时用”,亦对文明本末、文化初心以及当今人类与生态自然的沟通和谐、可持续创新有现实意义。

以上梳理,可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阐述的文理,给学文、作文乃至举一反三、旁通日用拓开了“衢路”,只须在学习、工作、生活中活学活用、验证其文理,在理论联系实际的运用中澄练文心,以此“文心”赋能现代人生活的路径便可以实现。

【 注 释 】

文中所引《文心雕龙》语句,出自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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