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文心雕龙·通变》“相循参伍,因革通变”文本分析与通变观
——兼答《“相循参伍,因革通变”释读商榷》

2022-03-18 08:23蔡鑫泉
语文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变革文学

○ 蔡鑫泉

(上海市新学科学会,上海 200020)

《通变》是《文心雕龙》创作论中的一篇,它的主旨是讨论文学创作的继承与创新问题。“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1]521,是《通变》篇中的总结性论述。一直以来,这一句都作如是句读。我们感到,从语句结构、词语搭配,这一句似应该标点断句为“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2-3]。殷守艳提出商榷:“因作者对‘相循’‘参伍’‘因革’‘通变’的意义和用法理解有误”, 句读“‘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可谓别出心裁”,“自然不能成立”[4]。质疑促使我们进行了必要的复核和反省。经过反复思考,“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的断句没有问题;但是对“因革”“通变”的理解确有偏差。“别出心裁”的句读,需要作更多说明。商榷需要得到适当响应。为此,对“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的标点断句作一些补充说明;对“因革”“通变”新的理解作较为详细阐述;在对“因革”“通变”新的理解的基础上,对《文心雕龙》通变观作一些阐述。

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的地位

《文心雕龙》中,除了“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句,“通变(变通)”还出现多次:

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征圣》)[1]16

故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议对》)[1]438

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通变》)[1]519

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通变》)[1]520

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

(《镕裁》)[1]543

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知音》)[1]715

以上各例,都是“通变(变通)”的具体应用。唯“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诸如此类”是汇合总结的引导词,配合以“莫不……之数也”,相当于对有关词语予以定义。这是它最为显著的特点,决定了它在“通变”寓意讨论中的特殊地位。

一般来说,《通变》分为四段。其余分段颇为一致,唯第四段的起始有分歧。“诸如此类”,启示由此开始总结性论述。“诸如此类”上承“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此并广寓极状,五家如一”也是总结祈使句。一般情况下,同一段没有必要具有两个总结启示。“诸如此类”划归第三段,势必与“而五家如一”发生冲突。“五家如一”应该是第三段的总结祈使句,是第三段的结束语。“诸如此类”应该是第四段的总结祈使句,是第四段的开始。

这还可以从内涵的层次来说明。“此并广寓极状,五家如一”,总结的对象是第三段所涉及的五家而说的,是段中的元素。“诸如此类”总结的对象是“类”,涵盖的元素是段。

将“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分读且把后者作为第四段首句[5]281,也有不妥。“之数也”是个启示之词,分读之后,前无总结应有的的罗列之句,后缺总启必带的分列之项,成了无人呼应的孤家寡人。“诸如此类”既承接前面各段而言,又呼应下文的“之数也”,不能随意分割。

对于“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的判定,我们已经从多个角度予以阐述,从《文心雕龙》中析取了不少例句用以证明,我们再引用古文献中的一些例句以为佐证。

言其日月所照,霜露所坠,莫不闻其声名,被其恩泽[6]。

故诸侯莫不附于德,服于义者[7]。

故凡一号令之颁、一政事之举,莫不晓然于心、欣然于色,而知上之人志向在此也,是以诏之无不信、行之无不从[8]。

闻柳下惠之和风者,莫不变鄙狭而为宽博,变浅薄而为敦厚也[9]。

夫帝王者,莫不相时而立仪,度务而制事,以驯其时也[10]。

原夫两仪之运,万物之动,岂有使之然哉!莫不独化于太虚,欻尔而自造矣[11]。

莫不以同相顺,以类相应[12]。

“莫不”兼管后面的两个甚至多个句子,各句的形式大致相同。实际上,这种情况可以理解一些分句的“莫不”省略了。“莫不以同相顺,以类相应”,等于“莫不以同相顺,(莫不)以类相应”;“莫不闻其声名,被其恩泽”,等于“莫不闻其声名,(莫不)被其恩泽”。阅读中也经常见到“莫不”重现的例子,如:

仰观俯察,近取逺取,盖在天地在人物莫不有理,莫不有阴阳,莫不有生生不穷之妙[13]。

两个“莫不”后的句式有所不同,“莫不”不宜省略,省略了对各个分句要经一番考量。这似乎是“莫不”能不能省略的分野所在。按此,“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参伍因革”“通变”之前的“莫不”是不能省略的。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此种断句不足以成立。

《物色》:“《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1]694“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已经可以视为“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断句的佐证。后继者“莫不因方以借巧”,“巧”包含了创新成分;“因方”,继承了《诗》《骚》“并据要害”的方法。“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相变”是创新,“因革”也是创新,彼此彼此重复,继承被丢失了。按照文学的继承与创新并举的原则,“相变”似宜校勘为“相(变)[循]”。“参伍以相(变)[循]”与“相循参伍”,词序颠倒、副词提前而已,是为了避免重复所采用的修辞手法。这样一来,“莫不参伍以相(变)[循]”与“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只不过形式略有差异,意思完全相同。前者完全可以作为后者断句的佐证,而且因为同源自《文心雕龙》,是颇为有力的本证。一个为另一个的句式佐证,一个为另一个的校勘向导。两者互为印证,相互支撑。这是纯属偶然,抑或刘勰早就预料到后世有“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与“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断句之争,而所做的精心安排?

“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的标点断句是适宜的,把它作为第四段的开始也是适宜的,有比较充分的依据,并非“别出心裁”的臆想。“相循参伍”可以理解为文学创作的继承,“因革通变”可以理解为文学创作的创新的基本思路,仍然可信。

二、“因革通变”新诠

(一)“因革通变”结构新探

将某些固定词语拆开应用,可以达到一定的表词达意的效果,是一种修辞手法,称之为离合修辞。《文心雕龙》多处应用了离合修辞。例如: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神思》)[1]493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思》)[1]493

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风骨》)[1]513

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风骨》)[1]513

蹊要所司,职在镕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镕裁》)[1]543

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

(《镕裁》)[1]543

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章句》)[1]570

离章合句,调有缓急。(《章句》)[1]570

诗人比兴,触物圆览。(《比兴》)[1]603

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比兴》)[1]601

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

(《附会》)[1]650

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附会》)[1]651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知音》)[1]713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

(《原道》)[1]725

“因革通变”,无论从训诂意义还是《易》学渊源,“革”应该与“变”相对。“变革”已是固定格式,较为常见。但是“因通” 罕见。“相循”《汉语大词典》《中文大辞典》都不收,比较冷僻。如果再用更为冷僻的“因通”,就很有点“两字诡异,大疵美篇”(《练字》)[1]624的了,这是刘勰所不愿意看到的。刘勰似乎遇到“富于万篇,贫于一字” (《练字》)[1]625的压力,不得已而突破常规,想到了多次应用不爽的离合修辞法,对“变革”离合一番,成了“因革通变”。“通变”与“因革”为并列关系,而不是“相循参伍”那样的偏正关系。虽然形态上“因革通变”与“相循参伍”有别,但是总的位置相当,且字通义顺,互为一气,不失美文。这些,是“因革通变”语境的应有之义。

刘勰《文心雕龙》的术语体系中设定的用来表示文学创新的术语,应该是“变革”。

(二)“变革”释

“因革通变”,“变”与“革”相对。而“革变”“变革”较常见到,尤以“变革”更甚,沿用至今,已经成为常用词。因此,离合的原型词很可能为“变革”。猜想的合理性,应该通过词源分析与元典分析得到验证。

《文心雕龙》有关文学创新的思想源自《易经》。变,是《易经》的基本思想。《易经》里没有以“变”为名的卦,但是每一个卦都含有变的观念。这些为“变革”中的“变”提供营养,是理解它的基础。

《汉语大词典》:

【变革】①改变,改革。《礼记·大传》:“立权度量,靠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以得与民变革者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宋曾巩《自福州召太常寺上殿扎字》:“变革因循,号令必信,使海内观听,莫不震动。”孙犁《秀露集·关于诗》:“时代在决定着诗的形式的变革。”[14]5-529

《中文大辞典》:

【变革】改革也。《礼记·大传》立权度量,靠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以得与民变革者也。其不可的变革者则有矣,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15]13659

如上所说,《文心雕龙》使用的是“变革”的离合形式“变”和“革”,而且各自赋予一定的含义,分别使用。所以还需要对“变”和“革”作一些考量。

《汉字源流字典》:

变 【演变】本义为①更改,改换:穷则~,~则通,通则久|圣人迅雷风烈必~,安得不畏|病~而药不~,向之寿民,今为殇子矣|沧海~桑田|~幻莫测|随机应~|~化|~更|~动|改~。引申指②使与原来不同:~本加利|~废为宝|~卦|~轨|~脸|~蛋。……又引申指⑤灵活应对,不墨守成规:善言而不知~,未可谓能说也|通权达~|权~|机~|~通。[16]689

革 【演变】本义为①刮去兽皮上的毛。引申泛指②除去:且燕赵处秦~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故鼎新|~职。又引申指③改变:有册有典,殷~夏命|洗心~面|变~|改~|~新。[16]783

从以上解释,把“变革”理解为创新,应该没有问题。离合后的“变”“革”,意思略有区别,前者意在更改、变化,是创新的量变;后者重在改变、更新,是创新的质变。

《文心雕龙》关于文学创新的思想源于《易经》。《易经》与“革”的关系最明显直接的要数《革卦》了,但并非仅此而已。“《革》去故也,《鼎》取新也。”(《杂卦》)[17]682“革物者莫若鼎”,《革卦》“故受之以《鼎》”。(《序卦》)[17]675要领会文学创新,至少涉及《革卦》《鼎卦》。至于变,则是《易经》的基本思想,贯穿于各卦,贯穿于卦象爻辞,设置涵盖君子处变的道德修养。“变革”中的“变”和“革”,并不局限于“变”和“革”的辞书意义,更不能与其中的某一义项对应,而有着更丰富的内涵。

这种情况在“因”“通”的理解上也存在,而且更为明显。“变”“革”和“变革”易学意义的丰富性,为理解修饰性副词“因”“通”打下了基础。

(三)“因”“通”释

先看“因”。

因 【演变】本义为①席子。席子是供人藉垫坐卧的,故用作动词,引申指②依靠,凭借:为高必~丘陵,为下必~川泽|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之以成帝业|~人成事。又引申指③依据,根据:故事~于世,而备适于事|器械者,~时而变而适宜也|~此|~为。又引申指④沿袭,承接,照老样子:殷~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加之以师旅,~之以饥馑|~秦宫室,据其府库|陈陈相~|~循守旧|~袭。……又引申指⑧像,似,如同:夫蜻蛉其校者也,黄雀~是以。原因也是一种凭借,故可用作名词,又引申指⑨造成某种结果或促使事物发生的条件、根据、机缘: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贵贱虽复殊途,~果竟在何处?|事出有~|原~|内~|外~|成~|病~|~缘|~由|~素。[16]265

“因”既有依靠、凭借的意思,也有依据、根据的意思。“因革”已经是个颇为成熟常见的词。《汉语大词典》《中文大辞典》都收“因革”条:

【因革】犹沿革。包括因袭与变革。晋葛洪《抱朴子·用刑》:“以画一之歌,教鼎涌之乱,非议因革之随时,明损益之变通也。”宋陆游《跋朝议要览》:“先君会稽公晚岁喜观此书,间为子弟讲论因革,率至夜分。”《明史·地理志一》:“废兴因革,前史备矣。”章炳麟《致康有为论革命书》:“理学诸儒……时有献替,而其所因革,未有关于至计者。”[14]3-605

【因革】犹沿革也。《宋书·武帝纪》:夫世代迭兴,承天统极,虽遭遇异涂,因革殊事,若乃兴废所阶,异世一揆。《韩愈·河南少尹李公墓志铭》:争因革之便不便。[15]2956

所以,把“因革通变”中的“因革”理解为因袭与变革,似乎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这样一来,“因”与前面的“相循”扞格,是为失理。而且“因”与“革”并列,与“参伍”和“相循”之间附加关系不符。应该依从“参伍”和“相循”之间附加关系,判断“因”为副词性的“造成某种结果或促使事物发生的条件、根据、机缘”。

这些解释,可以从易学找到依据。“‘革’必须有两个前提:一是‘革而当’;二是因时而‘革’”[17]428。冯天瑜先生讲得更为具体:《革卦》“的六段爻辞,分别讲到了变革的内外条件和进行程序”:

“初九:巩用黄牛之革。”(变革须先巩固自己。)“六二:巳日乃革之,征吉,无咎。”(变革必须时机成熟。)“九三:征凶,贞厉。革言三就,有孚。”(变革就要势在必行,也应该谨慎,考虑再三。)“九四:悔亡。有孚改命,吉。”(当变革超过一半,改革者应当既不畏怯,亦不妄进,想象中的后悔消失,要争取群众的信赖和支持,才会吉祥。)“九五:大人虎变,未占有孚。”(大人物变革,就像老虎的斑纹到秋天自己变得光泽鲜明,并非外在的修辞装饰,不用占卜,也可知道会得到群众拥戴。)“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君子变革,如同豹子换毛,小人变革,只是表面变化,出征有凶,这时不如安定下来,才会吉祥。)[18]196

“条件”者,“因”也。

再看“通”。 《汉字源流字典》:

通 【演变】本义为①达,到达: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四夷九州也|道远难~,望达难走|有谁带相~|直~。引申指②|贯穿,开辟:今有千金之玉卮,~无当,可以盛水乎?|中~外直|道路已经开~|隧道打~|这里~风|贯~。……用作副词,表示21皆,共,十分:高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故朝野~赏其文|灯火~明|~读全文|浑身~红。[16]1167

其中的“通”都理解为通晓、通达,似乎都不尽满意。

《汉语大词典》《中文大辞典》都收“通变”条:

【通变】①通晓变化之理。《易·系辞上》:“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孔颖达疏:“物之穷极,欲使词通,须知其变化,乃得通也。”《后汉书·崔骃传》:“道无常稽,与时张弛……君子通变,各审所履。”宋苏轼《与李端伯宝文》之二:“智识通变,而性极厚。”②犹变通。不拘常规,适时变动。《文选·班固〈典引〉》:“通变神化,函光而未曜。”李周翰注:“变通神化,其光不见则难可知也。”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通变》:“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西游记》第一回:“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14]10-920

【通变】②通达变化之理也。《三国志·蜀志·先主刘备传》应权通变。《孔子家语·致思》事所射之君,通于变也。《任昉·百辟劝进今上笺》某等不达通变。《崔骃·达旨》君子通变,革审所履。③即汉京房易说也。《国朝汉学师承记·惠周畅》汉儒言易,如孟喜以卦气,京房易通变,荀爽以升降,郑康成以爻辰,虞翻以纳甲,其说不同,而指归则一,皆不可费。④《文心雕龙》之篇名。[15]14367

其中的“通”也都理解为通晓、通达,不太符合“因革通变”的语境。而且,“通变”犹“变通”,“通”与“变”并列,已经与上面分析不符。

这就需要对《易经》关于通变的论述作比较深入的探析。在此基础上,理解“因革通变”中的“通”。

《周易·系辞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17]610“黄帝、尧、舜氏作”,三皇创造制作了一系列生产、生活、交通工具。“通其变”,不断对它们进行改进以方便使用,推而广之。只有这样,才能“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对“神农氏没”云云的总结。“变则通”,与“通其变”的意思相同。通,适当改进,推而广之。

《易传》中 “通” 的意思略有不同,但与“变”连用的“通”意思大致相近。

“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17]571通:适当改进、推而广之。

“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17]589通:推行。

“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17]592因困而穷。不穷,困得到纾解。解困所依赖的,是行之有效的改革,以及对它们的适当改进和推广。通:适当改进,推而广之。

“变而通之以尽利。”[17]592通:适当改进,推而广之。

“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 “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17]600。通:推而广之。推广时应当根据实际情况作适当改进。因此,也含有适当改进之义。

由上可见,《易传》中与“变”连用的“通”,是适当改进和推而广之的意思。这也应该是“通变”中“通”的意思。这一意义,已经超出了一般辞书所界定的“通”界定的含义。

三、《文心雕龙》通变观

“因革通变”,明确提出文学创新的原因时机和改进推广。在讨论文学的创新时,时有谈及创新的原因的。这是《文心雕龙》通变观的意义所在,是刘勰对文学理论的贡献。

《文心雕龙》明确提出“因革通变”,体现了刘勰对文学创新之因认识的自觉性。文学创新必有其因。原因之中,有客观原因与主观原因,主要原因与次要原因,眼前原因与长远原因,等等。只有建立并不断提高对文学创新之因认识的自觉性,才能客观全面认识文学创新原因,才可能满腔热情迎接文学创新,满怀信心进行文学创新。

任何文学创新都有积累的过程,有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又有不断适当改进、推而广之的过程。文学创新也有度的问题,这既体现在文学创新积累过程中,也体现在创新后的推行改进中。文学创新的适当性,决定了到文学受众接受的广度和深度。文学创新的适当性,取决于作者对创作环境的判断,取决于作者自身的体性才略。

“因”,体现了客观性原则[19]153。“通”具有主观预判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创新是作者对客观之“因”与主观预判的“通”反复揣摩的结果,是客观性与主观性的统一和折中。全面准确认识“因”,适当判断“通”,使得作品在“似”与“不似”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20]。“因革通变”是文学创新的有效机制,是文学创新的实践过程。

我们以白话文学为例。白话文学是有历史的,有很长又很光荣的历史。1920年前后,国内国外添了不少的文学史料。成绩最大的自然是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21]自序5。几百年来,中国社会销行最广、实力最大的书籍不是《四书》《五经》,不是程朱语录,也不是韩柳文章,乃是那些“言之不文,行之最远”的白话小说[21]2。

“五四”前夕,新的观念已渐渐为人们所接受,不少文学作品的内容已大异于传统。以后来反对白话文最力的林琴南而言,他的文坛盛名并非来自类似《原道》的严肃古文,而是源于译述以近代域外大千世界为内容的西方小说。因此,当时的问题并不在于缺乏新的思想观念与素材,而在于传统的文言形式不仅已无法容纳新的内容,并且开始束缚新内容的展现。林琴南们的悲剧即在于身处这一冲突却不能或不愿正视这种冲突。胡适高出他们的地方,在于自觉地意识到了新内容与新形式之间的矛盾,并正确地看到了解决矛盾的关键在于变革旧的形式。从1917年以后新文学(白话文学)的骤然繁荣中,不难看出文字形式变革的历史意义[19]345。

时势的变迁,引起了文学观念的演化,而文学观念则构成了文学的内容,只是在这种新观念(内容)出现之后,才会进一步产生变革形式的要求。换言之,文学形式之变革在成为文学内容发展之因之前,首先是文学内容演变之结果。[19]347

按胡适之见,新的观念与情感思想,不仅要借助不同于传统文言的文字形式来表现,而且必须获得新的文学样式。与胡适一样,南社亦以文学革命为旗帜。然而在对文学样式的看法上,两者意见迥然相异。南社的核心人物柳亚子:“文学革命所革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旧,理想宜新,两言尽之矣。”在古文(文言)的语言形式与传统的格律样式中容纳新的理想,这就是南社的基本主张。在此之前,梁启超也提出过类似的看法。1899年,梁氏明确提出“诗界革命”的口号,以为新诗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新意境,亦即“欧洲之真精神,真思想”;二是古人之风格,亦即传统的题材和样式。然而,无论是梁启超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诗界革命”,还是南社的“革思想而不革形式”的文学革命,既没有产生真正开一代风气的作品,也没有引起普遍的社会反响。与此对照,摆脱了拘谨格律的白话诗一经胡适之提倡与“尝试”,很快风靡诗坛,一大批新诗人喷涌而出,形成了近代文学史上蔚为壮观的一幕。历史作出了公开的结论:离开了样式的变革而片面追求观念的革新,并不能造就具有内在统一性的新文学:当新思想新内容已经要求突破旧样式之时,样式的变革即成为文学发展的必要前提。胡适的成功,即在于顺应了这种历史趋向[19]346。

更难能可贵的是,胡适不仅在理论上提出了建设的主张,并做了某种尝试,立图通过创作实践为新文学提供现实的基础,出版了《尝试集》。从艺术上看,胡适的白话诗创作可称道之处并不很多。却由于缺乏敏锐的直觉、超然的气度而显得轻浅、平淡、纤巧,很少给人以深沉的感染力与高旷的震撼感。然而,《尝试集》毕竟是中国第一部白话诗集,拓荒的性质使它在文学革命中具有无可否认的历史价值。它的诞生表明新文学不再仅仅是理想,已经开始走向现实。事实上,文学革命的成功,并不仅仅取决于是否扫荡了传统中的消极面,更在于能否通过独特的的创作,提供形式与内容相统一的新作品[19]350。

四、附 语

1.虽然“因革通变”与“相循参伍”内部结构关系不同,但是它们在“莫不相循参伍,莫不因革通变之数也”整个句子中的地位相当这一点并没有改变。因此,原来的许多阐述仍然讲得通,只是原来的“因革”要改为“变革”,原来的“通变”区分为“因”“通”。如有不一致的地方,敬请以本文为准。

2.《辨骚》《时序》的主旨都是文学发展论[22]。《辨骚》通过对楚辞的典型分析,突出发展论这一范畴。《时序》提出“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的基本观点,“从历代文学创作的发展变化情况,来探讨文学与社会现实的密切关系”[5]460。但它们还是比较原则性的,极为概括。《通变》阐述了文学创新的机制和方法,是《文心雕龙》文学发展论的组成部分。

3.文学创新与古老的易学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文学继承也可以从《易经》找到元典依据。杨天才、张善文先生指出:《周易·系辞》“在承认一切皆变中,又以‘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来强调变化之中有不变,不变是变的前提”[17]561。冯天瑜先生强调:“常与变、静与动、因与革是事物发展过程中的两种状态,常驻性与变异性是运动着的万物具备的两种属性,因而人们应当‘体常而尽变’(《荀子·解蔽》),守常以达变。《易传》在肯定万物变易的同时,又肯定万物便衣之中有不变的常则,揭示出‘变中有常’的奥秘,这正是《易传》变化观完备性的表现。”[18]206《周易》关于事物“不易(不变)”的思想,是文学继承的元典依据。文学创新重要;文学继承并非无足轻重,是文学整体的一部分。

4.有的学者认为“解读古代汉语文献时,语境和语义信息应优先于句法和语音”[23]。有的学者认为“只有认真地分析句子结构,才能准确理解词义和句意”[24]。我们倾向于后者,但不拘泥于孰先孰后的争论。“认真地分析句子结构”很需要很迫切时,就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就应该优先进行句子结构分析,唯此才能步入释读正途。

应用任何方法所“获得的认识,最终还要通过一个验证的过程”[19]198,古文释读也是如此。如果验证发现“获得的认识”中存在扞格,就应该审视方法应用中的各个环节的合理性,有没有参杂成见,甚至审视所用方法本身。如果扞格存在,纵然自己暂时没有觉察,不等于他人不会觉察。若是对存在的的扞格视而不见,论述难免强词夺理,犹如刘勰所说的“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1]328。疵点犹存,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仍如刘勰所说的“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1]328

5.事物一般性普遍存在。但特殊情况时有发生。特殊情况发生了,思考的方法也要随之改变。否则,就会出现问题。在“因革通变”的分析上我们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一般情况下,“莫不”引导的两个分句的结构应该相同。但是,“因革通变”突破了一般,这种情况很少见到,因而很容易疏忽。严肃的学术研究鼓励提倡不同观点讨论,投身于其中的人都应该注意发现改正自身的缺失。无论如何,关于“因革通变”的讨论,是笔者涉猎《文心雕龙》释读的饶有兴味的经历,是值得汲取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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