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闻文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荀子作为先秦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其思想包罗万象,他通过吸收融合诸子百家的思想,融入儒家之中,并对儒学体系进行革新改造,使儒学得到再一次的发展。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荀子颇受时人及后人诟病,认为其思想不符合孔子所开创的儒学体系,被认为是儒家之歧出。如有人认为他是法家人物,“荀卿则全是申韩”[1],“冒孔之名,以败孔之道”[2]95。也有人认为他是道家人物,“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3]38。到了后世也有诸多学者认为他的思想极其混杂,以至于出现儒家说、法家说、儒法混合说、稷下学派说、黄老说、杂家说等。[4]106但是通过梳理《荀子》相关文本,就可以发现,荀子思想虽然看似驳杂,其实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思想,即“伪”之思想。荀子的其他哲学思想的实质都体现了这一思想,而且“伪”也是理解荀子思想的关键所在,只有看到了这一点,才能明白荀子哲学的归向问题。他是想通过“伪”来强调“人”的重要性,以此彰显人的主体性,这是荀子哲学极为重要的一点。而只有把握了这一概念,才能更好地理解荀子的哲学思想。
“伪”是荀子哲学思想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这是理解其哲学的关键所在,同时也是他哲学的特色之一,除他之外,中国哲学史上鲜有人以“伪”作为思想来研究的。那么何为“伪”呢?荀子在其文本中多有涉及,如其在《荀子·正名》篇对“伪”所做的定义:
散名之在人者: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5]412
荀子在这段话中通过区分何为“性”,何为“情”来对“伪”进行定义,在他看来所谓“伪”是指“人的作为”,即是人在天生之性之后,通过思考、实践等活动,或使性向善,或使性向恶,这些做法都可谓伪。《说文解字》对伪的注解是:“伪,诈也。从人,为声。”[6]因此后世多以以“欺诈、假装”作为“伪”的本义。如二程所说:“荀子虽能如此说,却以礼义为伪,性为不善,佗自情性尚理会不得,怎生到得圣人?”[7]二程在这就认为荀子以礼义为人之佯装之意,进而批评荀子的性恶论思想。不可否认,《荀子》文本中所言之“伪”,在一些语境中确实有“诈伪”的意思,如:
诈伪生塞,诚信生神。[5]51
君子审于礼,则不可欺以诈伪。[5]356
穷本极变,乐之情也;着诚去伪,礼之经也。[5]382
不过这只是荀子使用伪之内涵的一个方面,而且这个意思也不是他这一思想的主要涵义,而是针对世事之繁杂所发。如果仅以此意来理解荀子的思想,是不准确的,因为荀子所言“伪”更多的是在强调“人为”性,即强调人的活动。这在他的文本中随处可见,而且他的其他思想也都在一定意义上是人为之“伪”的体现。
如前所述,“伪”在荀子思想中具有多重涵义,赖志明先生更为详细地列举了荀子在五种语境中使用的意思①,也有学者认为“伪”字是有三种涵义②。通过前人的研究,我们可以得出,荀子所使用的“伪”概念,虽然具有多重含义,但是最为主要的是“人为”之“伪”,即强调人的主动性。正如杨倞对此所做的注:“伪,为也,矫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为之者,皆谓之‘伪’。”[8]209即是在他看来,荀子所论“伪”是说人的行为是人后天努力的结果,而不是人之天性产生的结果,这样以来就把伪看作是后天的,而不是先天的了。这相比《说文解字》所注的“伪”的涵义,或许更符合荀子的本意。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杨倞对于“伪”的注解并非全是正确的,后人对此已经做了说明,如郝懿行对他提出的批评:“性,自然也。伪,作为也。‘伪’与‘为’,古字通。杨氏不了,而训为矫,全书皆然,是其蔽也。”[5]43在郝看来杨把伪训伪“矫”,是不准确的,他认为应该是“作为”也。但是杨倞突出人的主动性一面则是贴切荀子之意的,而且通过探究荀子思想,也可以看出荀子对人为、人的主动性的重视。
故此,“伪”字就其本身义而言,已然具有多重涵义,同样在《荀子》文本中,荀子也是在多重意义上使用此字。但如若以一义概括荀子思想中“伪”的涵义,那么便是他使用次数最多的一义,即“人为”。因此,“伪”在荀子,不是诈伪等义,而是强调“人”之义。
荀子在中国哲学史上最为著名的一个观点,莫过于他的“性恶论”。早在荀子之前,就已经有诸多先贤就“性”这一问题做了阐释,诸如孔子、孟子等。就孔子而言,他直接谈论人性的地方并不多,这也是子贡对其评价的缘由:“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9]110依子贡之意,孔子鲜与弟子谈论这一问题③,并且对“天道”也很少论及。子贡之言准确与否暂且不论,但就《论语》中有关夫子论人性的章节确实很少,而直接谈论人性这一问题的只有一句:“性相近也,习相远也。”[9]444不过即使是这句话,孔子也并没有直接对人性做出判断,即他并没有点明人性到底是善的还是恶的,只是说人的本性是相近而已,至于它是好是坏或都有可能。而人之所以会有区别,其原因在于后天之“习”在起作用,人们通过后天的诸多实践活动,改变了原本相像的本性。
正是因为孔子言性没有对其明确定义,所以后来的诸多先贤从不同向度对这一问题做出各样的解释,而最具代表性的两个人物便是孟子和荀子。孟子力主人之性为善,“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10]5874,在他看来人的本性只能是善性,他在和告子进行辩论④的时候,反复论证他这一观点,“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10]5978在孟子看来人性善这一问题,就如同水自然向下流淌一样,而水没有不向下流的,所以人性没有不善的。至于告子所说的水不分东西,人性不分善恶这一看法,他给予了反驳,他认为水向东或向西,向上或向下等,并不是水的本性,而只是受到地势的影响,但并不妨碍水本来的性状,牵移到人身上,便是人虽有后天之恶,但就其根本处则是善的。
而荀子一反孟子的观点,主张“性恶论”,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5]434。并进一步通过论证人性所趋好而得出人性为恶的结论: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5]434
在荀子看来,人的本性非是孟子所认为的性善,而是充满了欲望。他通过列举人之性生而所好的利、耳目之欲等内容,认为如果对人性所好的东西不加控制而顺其发展的话,那么便会造成辞让、忠信、文理等美德的丧失,那么人之为人之德便无矣,进而造成社会的纷争与战乱。所以他认为必须有师法加以化治,如此才能复归人之善性,合于大治。
有关荀子的人性论,除了性恶说外,还有一种比较流行的观点,即“性朴说”,此说认为荀子的人性论并不是常人所认为的那样是恶的,而是无善无恶的。如儿玉六郎根据《礼论》中的“性者,本始材朴”一句,认为荀子的人性论是“性朴论”,并进一步指出《性恶》篇也不是在论性为天生为恶,恶只是后天而成的。[11]中国也有一些学者认为荀子是“性朴论”者,如周炽成先生多次撰文谈论这一问题⑤,认为“以荀子为性恶论者是一种强大的历史惯性”[12],他实主张性朴论。在周先生看来“性朴论倾向于承认初生人性中包括着向善(或恶)发展的潜质,但不承认其中有现成的善(或恶)”[12]。其根据在《荀子》文本中对性的定义:“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5]366他认为荀子是以“朴”来说性。并根据《说文解字》对“朴”的注释来说明这一观点,所谓“朴”是指尚未加工的木材,与“璞”指未加工的玉石很相似,那么人性也是如此,即人之性是没有被加工过的,至于其到底是善是恶,取决于后天的影响。
虽然对荀子之性应该是什么样的,学术界争论仍在,但无论哪一种观点,他们都看到了荀子所说的教化对性之矫正的问题。如以性恶论来说,荀子后期极为强调师法、礼仪等对人性的化归问题;如以性朴论来说,荀子强调后天之学,后天之教对人性导向善的作用。这些都看到了荀子在针对人性问题所提出的“化性起伪”的观点。
不过就学界主流的观点来看,荀子所强调的“人为”之“伪”的思想首先是针对他的“性恶”论提出来的。如前所论,荀子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由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5]434而人之所以为善,是后天“人为”的结果。无论是去好利之心归于辞让,还是化好色之情流于文理,这些都是需要人们受后天之教化才能取得的效果。所以这些对人之性情加以规范,使之不流向恶的手段,对于人性矫正的过程,都是他所说的“伪”。路德斌先生对此也持这种意见,在他看来,人们通过人心进行思辨等活动,并且落实到生活中,这其实就是人为的体现,即是荀子所说的“伪”。而且他进一步强调,荀子之所以如此,在于为了达到化性为善的圣人境界⑥。依路意,即是说荀子认为人之性之所以具有善,并非是天生具有,而是后来的“人为”所致,人通过学习、遵守礼法,使自己的行为、欲望等处于一种合理的状态,这样才能有善。
进而,在论证人性为不善,需要加以人化后,荀子就孟子之所以讲人性善也给出了批评。在他看来,孟子之所以认为人性为善,那是因为没有正确认识、区分性伪之分:
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5]435
荀子首先批判了孟子不区分性、伪就妄谈性善的问题,接着便指出何为“性”,何为“伪”的问题。在荀子看来,人性是一种天生的东西,并不是通过学习和为事而成的。而那些通过学习等手段授于人的则是“伪”,即是说我们的行为对人性的改变的东西。荀子在区分了性与伪的不同后,进一步指出我们可学而以致能,可事而以致成的,都是人的“伪”在起作用。因为在他看来我们的“性”是天所赋予,而天在荀子那里是自然而然的,那么由此而来的性或也是如此,不过就其言性恶来说,便指人性为不善。因此,为了使人能够向善,必须需要礼仪法度来约束,而礼法的产生,在荀子看来也是圣人之“伪”的结果,“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为器,然则器生于陶人之伪。”[5]437在这里荀子以埏埴为器、斫木成器的比喻来说明礼仪也是后天圣人的作为,并非人本性中自然而有的,进一步突出人(圣人)的作用。
总之,荀子所说“性”,或是言人性为恶⑦,但他并没有就此止住,这只是他论证的起点,而非终点。因为他作为儒家的代表人物,自然也是要使民归善,使社会合于大治,所以由之他便进一步强调如何化性的问题:
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积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注错习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积也。习俗移志,安久移质。并一而不二,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5]143-144
即是说(天)性好坏虽然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但是我们却可以通过后天之化来改变天生的性。至于手段,便是他所强调的学习、礼仪、法治等,如依照此法去做,久而久之,人之性恶便可以得到改变。这就是在说明“通过主体的自我努力,人性可以从实然的状态朝着应然的状态转化。”[13]如果依照学术界对荀子人性所做的主流界定来说,便是说人之性虽然为恶,但是荀子极力主张对此性进行教化,而教化之手段就是他所说的“伪”,这是其人为的思想的体现。正如冯友兰先生所说:“荀子的哲学,可以说是教养的哲学。”[14]172“教养”者,即是要人为之,通过人的努力使性向善,也即是荀子所说的“化性起伪”。
关于荀子“学”的思想,主要集中于《劝学》篇,很多人通常认为他是在劝导人们努力治学。但是联系荀子的有关思想,就会发现其实它不仅是简单地指向我们所理解的“学”,而是有更深层次的内涵。如果细细考察荀子哲学中有关学的概念,就可以发现荀子“学之为学,有三重意涵,首先指的是学习共同体,其次指的是学习共同体中的行动,即修身之学,最后指的是以作品方式保存下来的学说。”[15]182而前两种则都偏向于对人性而言,这也是荀子言学的意义所在。学习共同体是在强调人之群体学习的重要性,这又包含了两个方面,人结群是人的行动,人们聚在一起学习则又是一种行动。其二,修身之学则是荀子继承孔子等儒家学者的思想,他同样也重视个人的修养问题,至于如何修身养性,在荀子,他有很多论述,其意也在于通过人自己的努力达到儒家所追求的圣贤境界。
但是,“学”之在荀子,被人更多的看作是一种单纯的学,注重对其知识本身的学习,而忽视了“学”之对人性的作用,“《劝学》为《荀子》一书的首篇,很多人都未注意到它对人性的看法。事实上,该篇含有丰富的人性论思想。”[12]即是说“学”在荀子思想中,亦是指向人性问题。他言学,目的在于矫正人性为恶的问题,这也是他“化性起伪”思想的一个方面。
如上所述,荀子言“学”,主要针对的是对人性的矫正,因为荀子认为人性有流向恶的可能,因此需要用后来的行为来加以规范,至于如何规范,他通过举例来说明:“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智明而行无过矣。”[5]1荀子此处以物为喻,认为我们只有通过“博学”才能如木受绳之规范而直,如金属器物因就砺而变得锋利,从而我们的“人性”才能由偏向恶而向善发展。换言之,我们是需要外物的辅助才能达到某种境界,因此他非常重视一个人的学习。在他看来,我们学习的过程就是一个矫正我们人性的过程,所以,在其著作《荀子》中,把《劝学》作为第一篇,绝不是偶然性的,而是有其深意。
如果从儒家的“学”的道统来说,其实他是承接了孔子对学的重视。在孔子有关人性的论述中,他没有直接点明人性到底是善是恶,而是强调后天的“习”,认为学习是人和人性之差别的原因,并且在《论语》中,孔夫子也曾多谈到有关学习的内容,如: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9]148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9]154
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9]140
孔子之所以如此强调学习的重要性,其目的或许也在于对人性的规范。因为在孔子看来,人极易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如此以来,便丧失了人性中所具有的“恭、宽、信、敏、惠”等美德。因此,他教授弟子学子先贤典籍,习礼仪,兴教化,并且他也认为自己是一个“好学”者。
而荀子正是在这一点上承接了孔子之意,强调学习之于人性的重要性。关于如何去“学”,荀子也做了论证:
学至于行之而止矣。行之,明也;明之为圣人。圣人也者,本仁义,当是非,齐言行,不失豪厘,无他道焉,已乎行之矣。故闻之而不见,虽博必谬;见之而不知,虽识必妄;知之而不行,虽敦必困。不闻不见,则虽当,非仁也。其道百举而百陷也。[5]142
也就是说荀子所说的的“学”不单是一种对知识的学习,更为主要的是“行”。换言之,即荀子的“学”所要求的是要“行”,而“行”也即是“为”——有所作为。只有这样,才能明白万事之理,进而成为圣人,那么圣人所具有的德行是什么呢?即是荀子所说的“本仁义,当是非,齐言行,不失豪厘。”[5]142而这些德行是人性中善的一面,是圣人“化性起伪”所达到的,如果普通人想要达到这种境界,便需要学而行之。无论是学还是行,都是人的一种作为,同样是在论述“伪”的思想。
那么这样就可以得知,荀子所讨论的学,其目的便是在于复归人性,这一点在《劝学》篇的结篇处,他做了明确的说明: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5]18-19
他于此文的最后,指出君子之学,当是为求“美”也,而如何去求,就需要通过学习才能达到,而在完成学的工作后,所得到的效果便是能定以应万事,如此方可谓“成人”,这样以来,就又回到儒家所强调的“学以成人”的路子上来了。
荀子在讨论学的时候,不只是一个向度,而是包含了诸多方面。如果详而论之,荀子“学之伪”的思想主要包含“假”“类”“积”等方面,而这些思想是对人之所“伪”的进一步阐释。
他所谓的“假”即是要人去借助外在的“伪”来对人性进行归复。他通过登高、顺风等例子来说明“假借”之重要性:
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5]4
即在荀子看来,人由于自身的局限性,不得不借助外力来达到一定的目的。如上的这些例子便是说明了人通过外物而取得的成效。同样,在他看来人性亦有不足,人由于欲望的存在,极为容易流向恶的一面,这样就需要人借助外力,如“学”“礼”“法”等来引导人性向善。他又通过论述外界事物对自身的影响来说明人之于环境的反映,“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5]6这里荀子也是通过列举外物来说明,人的本性不仅受到自己行为的影响,而且还受到他人之“伪”的影响,这种影响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这一点颇似“伪环境”⑧的命题,即是说在面对外面的环境时,我们或受到好的影响而成为圣人,或受到坏的影响,而成为恶人。
为了说明这一点,他又提出了“类”的思想,“凡生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5]372荀子所谓的“类”即是“群”,如《说文解字》所言:“种类相似,唯犬为甚。从犬类声。力遂切。”[6]即是说“类”是人与人之间的结群、相伴行为,人们组类成群的过程既是个体活动,同时也是群体活动,而结群是人有意而为之,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原因,“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5]164在荀子看来,牛马等物之所以为人们所用,原因在于人可以结群,结群即意味着力量的增大,这是人为寻得统治万物的手段。过渡到礼法社会则人有意的“结群”行为又成为治理国家、裁制社会的手段,“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以相安固邪。”[5]65而无论为了区别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还是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结“群”这一活动,都是人们“伪”的表现。
为了论证学之意义,他又提出“积”的概念,这和“学”是紧密相连的。“荀子论道德上的‘积’,始于对学习的重视,强调学习是道德之‘积’和成圣成贤的前提。”[17]“故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务积德于身,而处之以遵道。”[5]128荀子在文本中谈到“积”的次数很多,“以‘假’比拟‘学’,多在《荀子·劝学》一篇,而以‘积’比拟‘学’则贯穿全书有近80处之多。”[15]77荀子论述如此之多的“积”,涉及到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积跬步,积小流等多个方面,这些在荀子看来都是人之外的一种积,旨在说明万物其实都是很重视积的作用,但这些并不是荀子论证的最终目的,也可以说只是铺垫作用,他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回到人身上,即是说人也有类似的行为,在人即是“积善成德”,而“积善成德”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成圣,这又回到人性问题上。
因为在荀子看来,圣人之性是“善”的,其所以为善,在于其能化性起伪,化性起伪的做法就是“积”,所以荀子说“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矣。”[5]443而“积”的具体表现,则是人去思索、学习、效法等,即是要通过主体积累这些东西,以用来成己。这一切都需要人们的现实活动——“伪”。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正如其他技术一样,我们必须先进行实现活动,才能获得这些德性。我们必须制作才能学会。”[18]28而人要成圣,同样需要主体性的实践活动。那么如何实践,除了学习之外,荀子又论述了礼的内容,并且又把礼纳入他矫正人性的一环,换言之,也是他论述“伪”思想的一个方面。
荀子思想中,与学有关的一个重要的内容便是“礼”,它既是学之“内容”,“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5]11荀子认为人们的学习应该由诵经开始,结束于学礼。足可以看出荀子对礼的重视。同时礼又是对人的规范,“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5]11因为学礼才能“为人”,而礼之学后,又成为规范人行为的内容。如果不知道学礼义,也不知道践行礼义,那么这个人就和禽兽同类了。所以,“礼”不但和“学”有直接的关系,同时,它又和学有着同样的价值指向,那就是对人性的规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的一点。同样,有关礼的指向,它也是属于“伪”的一方面。荀子对“礼”的论述也是对人为的强调,并且他认为“礼义者,治之始也。”[5]163礼义是大治的本始,如果想要一个国家达到兴盛的程度,那么这个国家就一定要重视礼义。礼之于国家在于正本,礼之于百姓,在于修身。国家上下只有都把礼义落实在实处,才能使国家实现大治。
荀子之论“礼”,至少在两个方面体现了“伪”的思想。其一是礼之来源;其二是礼对人的规范。在礼之来源问题上,“伪”之体现主要在礼的产生,即圣人的行为。在荀子看来,“礼”的起源是对人性之中欲望的规范,“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5]346荀子论“礼”由人性而出,所要解决的也是人性恶的问题。因为在他看来,每个人生来是有欲望的,而人性之欲望是导致恶产生的原因,而如果不对这些欲望加以控制,那么后果就是“争则乱,乱则穷”,致使天下动荡不安,但是由于有可以“化性起伪”的圣人在,他们不会对此坐视不管,而为了使天下太平,便制礼作乐,用礼来规范人们的过度行为,使得物欲两者出于一个平衡的状态。除此之外,先王制礼的缘由除了上述所说的为了规范个人之欲望外,也是对于人与人之间因为贫富问题而导致的社会问题的约束,通过以礼义分之,达到天下各足其足的目的。
礼是圣人制作出来规范人的欲望的,而礼之具体形成则是圣人之“伪”,“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5]437即是说,荀子认为“人性同于动物性的本能反应,这样的性尚无善恶可言”[19]218,产生恶的关键是在“顺是”,即他所说的“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5]434。“顺是”就是循着人的自然之性、任由其发展而不加以节制,换言之,就是说人们如果顺着这种追求欲望的心,如此才会有恶的产生。而圣人为了使天下不乱,便“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5]437,圣人为了能够救治偏弊,就以礼义教化百姓,以礼法来规范人们的行为。荀子把制定礼仪的重任赋予给了圣人,这也是在继承儒家的圣人观。圣人制礼,在对人性的匡正方面,是属于荀子所说的“外伪”的内容,即是在荀子看来人不仅可以自己去做某些事以矫正人性,同样也受外在环境的影响。
就礼对人的规范问题,荀子论述的颇多,他的“伪”之思想的强调也主要落在对人的规范上。除了上述所论述的礼的起源在于对人性欲望的规范外,礼更多的是被用在如何治理国家上,“观国之强弱贫富有征:上不隆礼则兵弱。”[5]194如果说荀子之前的人所论礼主要是指向社会规范,而至荀子,则把礼提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即上升到国家治理层面。在其看来,如果一个国家不重视礼,那么这个国家便会积贫积弱,所导致的后果,甚至会亡国。只有“隆礼至法”,“国才有常”,同时辅以其他手段,如“尚贤使能则民知方,纂论公察则民不疑,赏克罚偷则民不怠,兼听齐明则天下归之。”[5]238即使说,君主只有做到尚贤使能,任用有德、有才之人;在礼法问题上,能够使百姓无所疑问;能够做到奖罚分明,兼听人言,这样百姓就会心悦诚服,如此方可天下安定。而这些使国家安定的种种手段,都是归于人的努力,也就是人为的做法。
学术界通常认为,荀子所论“礼”与“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划等号的,即是说礼就是法,法就是礼,二者都是对社会的规范。荀子人为,只有以礼法治理兼以仁义治理国家才能使国家祥和。对于社会所有人而言,都不能无“礼”,必须要有礼的加制才能行走于世。对于群臣而言,礼是君主管理他们的武器,“礼者,人主之所以为群臣寸尺寻丈检式也。”[5]145-146就是说,人主如果欲要检验臣下行为正确与否,可以用礼来比照。“志意定乎内,礼节修乎朝,法则度量正乎官,忠信爱利形乎下。”[5]120用礼以正朝纲,辅以以法,教之以忠心,才能达到儒家所说的大同社会。不过在荀子哲学中,他更多的重视礼在国家治理方面的作用,毕竟他在学派划分问题上,仍然属于儒家的。
荀子对礼的论述,仍是承接了孔子的思想,学界一般认为,孔子思想有两大内容,其一为“仁”,其二为“礼”,而这两个思想,又分别被孟子和荀子所着重继承,即是说,孟子主要发展了孔子的仁学思想,而荀子则在孔子“礼”上着力⑨。荀子对孔子礼的内容不但有继承的一面,更为重要的是他进一步发展了孔子这一思想,其最为明显的地方即是在礼的内涵上加入了法的内容,“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齐明而不竭,圣人也。人无法,则伥伥然;有法而无志其义,则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类,然后温温然。”[5]33他认为一个人只有依法而行,才能有所为也,否则便会感到茫然无措,这一点即在说明法对于人们生活的重要性,这也是荀子在孔子礼原本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其内涵的做法。但是荀子还是有别于法家的,因为法家多认为只有施行严刑峻,国家才能安定,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仁礼对于治理国家的作用。但荀子不同,他的思想仍是以“礼”为主的,“法”只是他在礼的施行中所附加的内容,如其对礼法二者的论述:
上莫不致爱其下,而制之以礼。上之于下,如保赤子,政令制度,所以接下之人百姓,有不理者如豪末,则虽孤独鳏寡必不加焉。故下之亲上,欢如父母,可杀而不可使不顺。君臣上下,贵贱长幼,至于庶人,莫不以是为隆正;然后皆内自省,以谨于分。是百王之所以同也,而礼法之枢要也。[5]220-221
他从国家治理的角度出发,认为国家上下仍然要以礼为主,制度举措的制定仍然要遵循礼的规范,注重儒家道德在治理国家中的作用。而法虽然作为治理的手段之一,但其施行仍须按照礼的要求去做。所以在礼和法的关系上,荀子认为法须受礼的制约,而礼是起主导作用的。但是,对于社会的治理,法仍然需要,它是对礼的补充。
荀子同样重视礼之于生活方面的规范,他对礼在社会中的规范论述更是详细,可以说”礼“贯穿于人的生老病死之中。“礼之大凡:事生、饰驩也,送死、饰哀也,军旅、施威也。”[5]490荀子为什么如此强调礼,是因为在他看来“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5]387即礼是人之事理不可变易者,礼是人们所要履行的内容,所要生存的法则,是不可以更改的东西,是人人理应遵守的律令。一旦“失所履,必颠蹶陷溺。”[5]495不论对个人而言,还是对国家而言,都会造成很大的麻烦,因此荀子非常中重视礼的作用。
荀子对“礼”的阐释,遍布于《荀子》一书各处,从国家治理层面,强调“礼义之谓治,非礼义之谓乱也。故君子者,治礼义者也,非治非礼义者也。”[5]44到个人之行先王之道,“先王之道,人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5]121-122这些都是礼的作用的彰显,而礼的缘起在人,如此便回到了他所强调的“伪”上。
总之,无论对于社会还是个人而言,礼都是无比重要的,因为“礼者,人道之极也。”[5]356荀子把礼看作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认为只有遵守礼,践行礼,落在实践中,以礼来规范自己,才能由之成为圣人。而对于礼的来源、作用、践行都需要“人”的参与,没有人的活动,这些内容都将无法实现。
除了上述的有关“伪”的思想在“性”“学”“礼”内容的体现,其实在他其他思想中亦多有体现,如在荀子的天人关系的思想中,有关人如何应对自然之天的论述,也是“伪”的一种体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5]306荀子认为我们和天的关系并非是人无可奈何地接受天的赏罚,而是积极地有所作为,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去追求我们所想要的结果,即是他所说的:“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5]306。就是说我们只要靠自己的努力应对天的变化,那么天对人的约束控制就会减少。惟其如此,方可“制天命而用之”,即是要考人的努力,以人之“伪”,得人之“谓”,这同样在强调人的主动性问题。
在荀子有关养心的问题上也突出“伪”得重要性,“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5]46在荀子看来人如何养心,其实就是守仁而致。守仁即是强调人如何在生活中做到以仁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同时用“义”来作为行动的标准,而如果做到了这些,就可谓“诚”,而这一切都是人的作为。与之相关联的如何“解蔽”也是对于心之“伪”的强调,“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5]389何以解蔽?荀子着重论述了心的活动,即心之伪,“荀子的伪是指心之虑与心之能,是心之思虑与心之智能。”[20]在他看来我们只有通过“心之伪”——“虚一而静”,才能除去妨碍人对事物认识的蔽障,并由人心的“虚”——放空外物的充塞,达到心的专一,不为外物而动,如此才能达到大清明的境界。荀子虽然认为“涂之人皆可以为尧”[5]442,但是这只是潜在的是,不是现实的是,如果想真正成为圣贤,则需要“修为”,修为所指向的就是“伪”。而在治理国家的问题上,荀子也强调行“义”,“夫义者,内节于人,而外节于万物者也……。故为人上者,必将慎礼义,务忠信,然后可。”[5]305认为只有广兴仁义才可治理好国家,并且把他和礼、法相结合,为君主治理国家提供了一套措施。而以上所有的措施、做法都是“伪”的体现。
总之,“伪”之于荀子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思想,不但是贯穿其全部思想的一个核心概念,也是准确理解荀子思想的一个关键点。如果说孔子思想的一以贯之是“忠恕”之道,那么荀子思想的一以贯之即是“伪”的思想,而荀子对于“伪”的重视也反映了荀子哲学的“人”的向度,即是要突出“人为”在自然、社会中的作用。而这也是在儒家哲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思想,即是要实现由“天统人”到“人统天”的转变,使人的主体性得到彰显的同时,进而实现天与人的和谐共处。这是儒家给予中华文化宝贵的思想,而荀子之“伪”强调人之作用的内容,又构成了儒家思想不可或缺的一环,这是荀子之于儒家的贡献。
注释:
①“即:①行为;②人为;③欺诈;④错误的;⑤伪饰。”参见赖志明《论〈荀子〉中的“伪”》,载《东方文化与思想》(韩国),2018 年第4 期。
②廖明春教授认为伪字“涵义有三:一,义为‘行为的’;二是义为‘诈伪’的;三是具有理性之‘人为’义的。”参见廖名春《〈荀子〉“伪”字义论其有关篇章的作者与时代》,载《临沂大学学报》,2016 年第6 期。
③就孔子是否鲜谈人性问题,学术界也有不同的观点,一是认可子贡之言,即认为孔子思想中并不怎么注重人性的问题;另外一种观点认为孔子并非不谈人性,只是因其因材施教,很少与子贡谈论罢了。
④参见阮元《十三经注疏 》,中华书局2009 年第5978 页。
⑤周炽成先生多篇论文都曾谈及到这一问题,同样主张荀子乃是性朴论者,而非性恶论者。参见周炽成《荀子教育思想新探:以性朴论为中心》,载《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6 期。周炽成《荀子人性论:性恶论,还是性朴论》,载《江淮论坛》2016 年第5 期。
⑥参见路德斌《荀子人性论:性朴、性恶与心之伪——试论荀子人性论之逻辑架构及理路》,载《邯郸学院学报》2015 年第1期。
⑦当然,就性朴论来说,荀子所论人性或是说人性有可能流向的恶的一面。
⑧“伪环境”相关论述,参见王闻文《浅论环境决定论》,载《现代交际》2020 年第12 期。
⑨ 此处所说孟子和荀子对孔子“仁”“礼”的继承,主要是从其主要继承方面,其实二者对仁礼思想都有所论及,只是着力点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