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同赏,于雅琴
文学研究
北宋士人种菊诗探论
贺同赏,于雅琴
(德州学院 文学院,山东 德州 253023)
士人种菊诗,是指士人描写自身及其他士人种植菊花活动以抒情寄意的诗歌作品。北宋士人种菊诗作,涉及菊花之祛病健身延年之养生功效,美艳高洁淡泊的比德质素等多重意涵;折射出作者们不同心灵倾向,如江休复之洒落,司马光之朴素,欧阳修之悲慨,梅尧臣之温和,吕陶之坦诚,刘挚之清隽,张耒之平易、毛滂、李新之落寞等;从北宋中期的刘挚、吕陶开始,陶渊明的影像逐渐凸显出来,先是化作应对政场艰辛的平衡器,后则充当疏离社会昏乱的安慰剂。北宋士人和隐士的种菊行为暨种菊诗作,建构了一个北宋士人群体藉以涵养身心的“菊世界”。
北宋;为官之士;隐士;种菊诗;陶渊明
士人种菊诗,是指士人描写自身及其他士人种植菊花活动以抒情寄意的诗歌作品。据笔者检读,在传世文献中,北宋始见有士人种菊诗作出现,且数量有数十首之多。然迄今未见学界有加以专门探讨者,故本文对比论述一二。从中我们可以窥见,北宋士人和隐士的种菊行为暨种菊诗作,建构了一个北宋士人群体藉以涵养身心的“菊世界”。
兹依时代先后为序,选择有代表性的士人种菊诗作论列如下。
江休复(1005-1060,字邻幾)与司马光(1019- 1086,字君实)多年友善,诗歌赠答亦多。邻幾曾赠司马光以《君实不饮酒,栽菊,诗以问之》一诗:
君实不饮酒,庭下多栽菊。不知黄花开,奈此杯中绿。凌晨烟露滋,后日风霜促。欲表君苦心,宜种子猷竹。[1]3441
司马光随即答诗《酬邻幾问不饮栽菊》:
黄菊本天物,先随元化生。酒醴乃人功,后因仪狄成。酒客强亲菊,菊酒初无情。种之荒阶侧,何尝妨独醒。修竹气萧洒,自合生君庭。[1]6042
据有关资料,我们可以推知这两首诗的创作的背景。首先,在仁宗皇祐年间(1049-1054),司马光与江邻幾曾同在馆阁任职,过从最密。相比于此前其它时期,皇祐、嘉祐间二人在公私两面的交集,都最为繁密。而且,此一时期,江邻幾还与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刘敞、韩维等杰出之士,皆投契友爱,多有集会、唱和活动[2]。此种时空背景与交游环境,为邻幾、君实二人因聚会、栽菊等日常活动而作诗赠答,提供了充裕条件与氛围。故而,上述邻幾、君实两诗应作于这一时期。
这两首诗的最大价值,就是通过酒与菊这两种意象,折射出他们不同的性格气质、和而不同的深厚友谊以及轻松谐谑的交游氛围。邻幾在其诗中劝君实饮酒种竹,显示出他对潇洒高士生活的钟情。君实答诗以菊为天生之物,种之观之可养天人合一的淡泊之气。而从这一问一答的谐谑之中所透露出的两颗心灵的亲近无间,则尤堪细参。
综上可见,以江休复之爱酒任情为陪衬,司马光上述种菊、爱菊的诗歌抒写,自细微处点染出其人稳重素淡的生活观念与性情特征。
在现存的欧阳修(1007-1072)和梅尧臣(1002-1060)的诗作中,有两首因欧阳修种菊而引发的唱和之作。欧诗云:
秋风吹浮云,寒雨洒清晓。鲜鲜墙下菊,颜色一何好。好色岂能常,得时仍不早。文章损精神,何用觑天巧。四时悲代谢,万物惜凋槁。岂知寒鉴中,两鬓甚秋草。东城彼诗翁,学问同少小。风尘世事多,日月良会少。我有一罇酒,念君思共倒。上浮黄金蕊,送以清歌袅。为君发朱颜,可以却君老。[3](《西斋手植菊花过节始开偶书奉呈圣俞》,题下自注:嘉祐二年作。)
梅诗云:
昼惜日易沉,夜惜月易晓。重阳种菊花,此意亦大好。所嗟时节晚,又失浇培早。开荣独是迟,造化徒费巧。霜前拥繁萼,篱下同陨槁。微根发再绿,复笑王孙草。庄生语鹏鷃,乐不计大小。能齐乃有余,但恐知者少。常爱阮嗣宗,遇酒醉则倒。杯中得贤趣,世上逐金袅。[4](《依韵和永叔内翰西斋手植菊花过节始开偶书见寄》)
由上引欧阳修题注可知,此二诗作于嘉祐二年(1057)之京师。此年春,欧阳修以翰林学士知贡举,并辟梅尧臣为小试官[5]。在此次科考中,苏轼、苏辙、张载、程颢等一批杰出人物折桂蟾宫,得士之盛,史所罕见[6]。显然,此乃“欧门”初立,欧阳修及梅尧臣快意顺心的一年。上引这两首诗,则向我们展示出二人心灵的另一面向。
先看欧的倡作。这首五古,凡二十二句,是从菊与人两条线展开,最后会于一点。前十句从菊花这条线说,诗人先言在清秋时节,菊花绽蕊,生机洋溢;然后笔锋逆转,指出菊色虽美,可好景难长,终必凋槁。中间六句,从人事方面说,诗人悲叹自己两鬓枯苍,老迈逼近;而梅圣俞亦同样年岁老大,且都是久历风尘、人生不易。最后六句,则是以饮酒食菊以延年却老,来与圣俞共勉。再看梅的和诗。此诗比欧诗少两句,朱注引夏敬观语,疑有脱落。末句“金袅”一词颇费解,而朱注阙如。盖此二字为菊花之代称,“金”状菊花之黄,“袅”状菊花之细长柔美。通观此诗,与欧诗大致相同:有对菊花美色不长之叹息,有对时光飞逝、人生不永的悲慨;稍异者,则是梅引进老庄思想与魏晋风度,来对此好花必枯、人生易老的悲慨作一定程度的消解。然而,涵泳以上两诗,笔者终感它们所传达出的最基本的信息,还是两位诗人对于人生的爱恋与焦虑。欧诗“岂知寒鉴中”两句与梅诗“昼惜日易沉”两句,皆看似寻常,实则惊心动魄,两位诗人对于时间流逝、生命老去的深切感触,赫然目前。
要而言之,欧阳修所手植,欧、梅所抒写的那丛菊花,既折射出欧、梅二人由身当老年而生出的生命不永之叹息,又含有二人食菊却老、平和处之的排遣之道;当然,前者偏于浓郁沉重,后者则显得效力有限。
上面所论及的江休复、司马光、欧阳修、梅尧臣四位,大致可以算作生活于北宋前中期的一辈人,惟司马光年龄稍小且年寿较长一些。下面讨论较他们晚一辈的生活于北宋中期的吕陶、刘挚两人的种菊诗作。
吕陶(1028-1104)之诗曰《栽菊》:
花名药品两相兼,种菊虽多岂避嫌。而我折腰求五斗,赏心于尔愧陶潜。[1]7825
刘挚(1030-1098)之诗名《植菊》:
春花悦时人,赏玩纷仆仆。南园一夜风,地上红盈掬。我似鹿皮翁,只爱晚秋菊。团团绿玉丛,移趁烟雨斸。愿言早芬敷,重阳日已促。煌煌想金葩,况此风露足。岂止插满头,服之明两目。滋养溉清泉,围护编翠竹。多开万铃奇,勿变桃花俗。酒熟落帽天,不作牛山曲。[1]7928
下面结合两位作者的生平履历与人格特征,对此二诗中所掩映的思想文化意涵,加以抉发。
吕陶的这首七绝,意思较为显豁,值得瞩目者主要有两点,即菊之“花名药品两相兼”与诗人愧对陶渊明之坦承。陶渊明中年以后隐居不仕,非其初衷,主要是由晋宋之际的纷乱污浊的政治环境所致[7]。至于吕陶所身处的北宋中期,则大不相同。政治环境较为宽松,士人群体受到统治阶层的尊重。入仕报国,无疑是广大士人之人生首选。吕陶长期身居谏垣,为国为民,常忤权贵,世称“忠直之臣”[8]10992。从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与吕陶的官德来看,他无愧陶渊明。但转换到一个新角度来看,官场到底不是清水一潭,纷扰烦闷自然难免,且在神宗朝和哲宗亲政后,吕陶都曾遭受贬抑。故而,他以折腰干禄为愧,多少也是切中实际的。可见,吕陶的总体心态,是以为官报国立功立业为其既定的人生道路,同时又偶尔发泄一下对于官场羁绊的感怀,前者为主后者为辅,以求得心理之相对平衡与安泰。
相对于吕陶的七绝,刘挚这首五古涉及面更广,意蕴更丰富。此诗凡二十句。前十六句为第一层,紧扣诗题,言说当植菊之际,对将来菊花煌煌盛开之美景的想象,并以春花为反衬,极写诗人对秋之喜爱;中间诗人还以鹿皮翁自况,暗含了些许自己对于隐逸天地的向往;并赞美了菊花明目养身之功德;尔后又回转到对菊的精心灌溉与养护上面来。最后四句为第二层,既以桃花为反例,期望菊花日后定当守贞勿俗,又自比孟嘉,对快意洒脱生涯投去一瞥。刘挚同吕陶一样,亦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宏愿,忠君养民,为官刚正。“刘挚性行端淳”[9];“挚骨鲠……正邪之辨甚严”[8]10868。其为谏官之时,不营长居之所,随时准备因进直言而遭贬获罪。他曾官至宰辅,但平生亦多受贬谪,甚至以病死贬所为人生结点。从刘挚的仕宦经历和性格特征来看,他赞美秋菊之守贞不俗,不妨看做是其自身刚正质朴的官德人格之写照;他对“鹿皮翁”和孟嘉的仰慕,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政场生涯对其心灵空间的些许挤压。
综上,吕、刘这两首植菊、咏菊诗作,都蕴含了作者政治功业与生命自由之间的不同比例的结合与纠葛,反映了作者多面的心灵图景。
北宋种菊诗作中,有一首别开生面的作品,即北宋后期张耒(1054-1114)的骚体《种菊》诗。其序云:
张子病,目眩而视昏,医有劝食菊者,春夏食叶,秋冬食花。张子以为菊华于草木变衰之际,而又功足以御疾,类有德君子。因求而植诸庭焉。
其诗云:
何馨香之芬敷兮,昌绿叶而紫茎。是其名为菊兮,爰植予之中庭。性清平而不躁兮,味甘爽而充烹。当秋露之惨凄兮,舒煌煌之华英。色正而丽兮,气芬以清。纯静秀洁兮,族茂群荣。采食以时兮,天和以宁。颖轻窍达兮,瞳子清明。散败流浊兮,风宣滞行。仙圣所饵兮,屏除臭腥。久嗜不废兮,将延尔龄。嗟予生兮,蹇薄烦冥。忧饥畏寒兮,微禄以生。终曷归兮,山林是营。膏粱鼎食兮,方丈纵横。炙熊之蹯兮,龙醢羊羹。彼得有命兮,吾奚尔荣。惟兹佳菊兮,野实以生。采撷咀食兮,荐俎盈登。求之孔易兮,世焉莫争。我有久疾兮,壅塞烦昏。支节坚痹兮,气阏于元。惫不能支兮,外壅中干。疥癣得志兮,蛲蛔伏蟠。餐华秋冬兮,食叶春夏。集新易故兮,尔功是假。宁康我躯兮,骨节坚良。产和剔戾兮,其乐洋洋。反华于玄兮,易瘘以强。忘生绝俗兮,深潜远藏。骖驾云雾兮,呼吸太阳。招友彭咸兮,御风以翔。吁嗟此菊兮,吾于尔望。[10]
张耒创作此诗,当在元丰二年苏轼“乌台诗案”发生以后,张耒正在寿安(今河南宜阳一带)尉任上。
下面对全诗意涵做一解析。首先,观小序。小序主要交代了作者植菊之缘由:主体方面,作者久患眼疾;客体方面,菊之美好高洁可供养性怡情,菊花又可入药以明目养生,与内仁外美之君子相类。其次,辨析诗中“彭咸”所指。“彭咸”数见于屈骚之中,以忠臣伟辞之故,遂为后世瞩目。从此诗上下文来看,此彭咸当为一位能够御风飞升的仙人。最后,观全诗脉络。此诗凡六十六句,可分三层。前二十二句为第一层,主要是赞美菊花之色美气香、凌寒开放之风采,性平味甘、明目健身之功德,亦即种菊之缘由。中间十二句,则是回顾自己仕途之不易,抒发鄙弃荣华、希慕山林之志趣。后面三十二句为第三层,表达了自己通过植菊、食菊以祛病健身,并最终进入飘然仙游之自由境界。全诗娓娓道来,少有屈骚的峻洁悲怨之襟抱,多含和缓平易、坦白诚挚之情怀。
综上可见,张耒《种菊》诗,体现了诗人受熙、丰党争紧张的政治氛围之波及,植菊养生兼以遗世仙游的合现实补益与精神解脱为一体的丰富内涵;同时,也显现出张耒平易、诚挚的性情特征。
到北宋晚期,值得提及的是毛滂、李新的两组种菊诗作。二人之诗,皆因菊栽,即以备栽种的幼小菊株而发吟咏。
毛滂的《和王宣义买菊栽二首》[1]14102:
秋风有好色,寄在菊花团。弛担知新主,临池得细看。金房迎日秀,玉露作香寒。独负东篱意,年来漉酒干。(其一)
未见花盈把,先教蜂作团。孤根聊得售,秀色后当看。莫讶全开晚,须知独耐寒。云含堕檐日,天恐露香干。(其二)
毛滂(1060-?),字泽民,号东堂居士。以父荫入仕。哲宗元祐年间,倅杭州时,以文采受知于知州苏轼。徽宗朝,以阿附权要,渐得升迁。以词名世,有《东堂集》。
李新的两首诗同题异体:
曾泛黄花竹叶轻,更循篱下数繁英。主人已后荒三径,狂客从前号四明。(《问田尉公俞丐菊栽》)[1]14230
冷官厅外病阴阴,犹向西风拥鼻吟。梅福尽藏云外宅,陶潜难老菊边心。许因秋社前头雨,分与东篱匝后金。待到重阳不开放,却收樽酒去相寻。(《问田尉公俞丐菊栽》)[1]14196
李新(1062-?),字符应,号跨鳌先生。哲宗元祐中进士及第,官南郑县丞。徽宗朝崇宁中,入党籍。后遇赦,宣和年间,通判茂州。有《跨鳌集》,已佚[1]14146。显然,上引毛、李四诗的创作时间在北宋晚期。从交游对象的官职以及诗题中买、丐菊栽的生活场景,可大致推知,毛、李当时的官职都较低。
这四首诗,最显著的思想文化意义,即是生动地反映了北宋后期某些低级官吏的生活情态与总体心境。毛滂的两首诗,皆预想了菊花经过种植培育,在秋风玉露中独自盛开的美好姿态;而其第一首中的“东篱”“漉酒”等意象,已将陶渊明的隐逸形象,凸现出来。李新的两首诗,则全然以陶渊明为核心,第一首以“黄花”肇端,“篱下数群英”之语化用陶《饮酒》诗中“采菊东篱下”的名句,“荒三径”化用陶《归去来兮辞》中“三径就荒”的名句,并辅以“四明狂客”贺知章的疏放侧影;第二首中,直接出现“陶潜难老菊边心”,“东篱匝后金”则亦化用“采菊东篱下”,并辅以梅福的隐逸形象、谢安的名士风度。再联系毛诗中“独负东篱意”的直接抒情、李诗中“冷官厅外病阴阴”的环境映衬,则两位诗人为官的落寞、人生之灰色,以及意欲摆脱此种落寞与灰色而引陶渊明等隐逸高士为楷模与慰藉的总体心境,跳动于字里行间。从某种意义上讲,毛、李诗中所表现的此种心境,亦可被视为北宋晚期整个士林心态偏于黯淡的一缕折光。
自先秦至宋代,人们在生物学、医药学、民俗学层面,对菊花有了越来越深入全面的认知。《礼记·月令》云:“季秋之月……鞠(笔者注:即菊)有黄华。”[11]记载了菊花的开放时节与主要花色。西晋周处《风土记》:“(菊)生依水边,其华煌煌。霜降之时,惟此草茂盛。”[12]强调了霜降时节百花无踪,唯独菊花盛开的独特景观。这段话强调了菊花“鞠而不落”的特点。成书于汉代的《神农本草经》云:“菊花味苦,主治风头,头眩……久服利血气,轻身,耐老,延年。”[13]指出了菊花祛病延年的药用功能。两晋之际的干宝《搜神记》云:“九月,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命。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饟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14]较为详细地记载了重阳节饮菊花酒的民间习俗与菊花酒的制作方法、过程及其“令人长命”的医用功效。南宋前期的史正志,则对菊花所具的生物学、医药学、民俗学作了总结:“菊,草属也,以黄为正,所以概称黄花。汉俗,九日饮菊酒,以祓除不祥,盖九月律中无射而数九,俗尚九日,而用时之草也。南阳郦县有菊潭,饮其水者皆寿。《神仙传》:有康生服其花而成仙。”[15]
同样,自先秦至宋代,人们在人文品格暨文学审美等层面,对菊花也有了日益丰富的体认。菊花之文学意象,大约最早见于屈原笔下。如其《离骚》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东汉王逸注云:“言己旦饮香木之坠露,吸正阳之津液,暮食芳菊之落花,吞正阴之精蕊,动以香净,自润泽也。”唐代“五臣”注云:“取其香洁,以合己之德。”[16]这是赋予菊花以高洁的品格。又如其《九歌·礼魂》云:“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则“开创了后世抒情文学以菊花指代秋天的传统”[17]。迨东晋陶渊明出,则对菊花吟咏更多。如其《饮酒十二首》其五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七云:“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赞美菊花之佳色,并引之为自身隐逸淡雅之人格象征。其《九日闲居》,序云“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诗云“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主要突出了菊花却老养生之妙效,在养生却老之深处则不无对自我生命与人格的肯定。《和郭主簿二首》其二云:“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则凸显了菊花在晚秋时节凌霜独开的刚毅秀拔的不凡气节。“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屈原第一个把菊花引入文学,使其具有了人格象征内涵;陶渊明把菊花与隐逸联系起来,奠定了中国菊文化的基础。他们二人以自己高洁的人格赋予菊花永久的文化内涵和艺术魅力。”[17]甚是。宋人的几部菊谱著作对此有总结性论说,值得注意。北宋后期的刘蒙说:
草木之有花,浮冶而易坏。凡天下轻脆难久之物者,皆以花比之,宜非正人达士坚操笃行之所好也。然余尝观屈原之为文,香草龙凤以比忠正。而菊与菌桂、荃、蕙、兰、芷、江蓠同为所取。又松者,天下岁寒坚正之木也。而陶渊明乃以松名配菊,连语而称之。夫屈原、渊明,实皆正人达士坚操笃行之流。至于菊,犹贵重之如此。是菊虽以花为名,固与浮冶易坏之物不可同年而语也。[18]
这段话强调了菊花所象喻的正人达士之坚操笃行,特别是忠烈超拔的阳刚之气。按:如上引《楚辞补注》之注评,在屈原那里菊花主要是高洁人格之象征,刘氏所言有偏;至于在陶渊明笔下,松菊并称霜下之杰,确是对菊花之刚烈品格之抉发,刘氏所言甚是。稍后的史正志云:
菊有黄华,北方用以准节……考其理,菊性介烈高洁,不与百卉同其盛衰,必待霜降草木黄落而花始开……所宜贵者,苗可以菜,花可以药,囊可以枕,酿可以饮,所以高人隐士篱落畦圃之间,不可一日无此花也。陶渊明植于三径,采于东篱。裛露掇英,泛以忘忧。[15]
史氏言菊,介烈与高洁合说,而偏于隐逸一途;其间,还透露出菊花在先宋时期远不如牡丹、芍药等艳丽之花受世人赏爱的审美风尚之演变痕迹。正如周敦颐《爱莲说》所言:“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
由上可见,截至北宋,人们对菊花生物学上的凌霜独放、医药学上的祛病养生、民俗学上重阳赏菊及饮菊花酒等方面,有了较为全面的体认。并且,在人文品格暨审美等层面,赋予了菊花多重意蕴。撮其大要,一云艳丽,二云淡泊,三云高洁,四云刚烈,而这四点又多附于“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南朝·梁锺嵘《诗品》)陶渊明名下得以流传千古;故而,菊花的这四点人文品格暨审美内涵,便主要地绾结在“隐逸”一词上面。
最后,在全面了解菊花文化内涵的基础上,再回头纵观前述北宋士人的种菊诗作,可以得出以下三点具体印象。一是这些诗作具有多重意涵,以种菊为基点,涉及菊花之祛病健身延年之养生功效,美艳高洁淡泊的比德因素,与陶潜相联系的隐逸出世的文化符号等;二是以上述士人的种菊、咏菊为镜,折射出作者们不同心灵倾向,如江休复之洒落,司马光之朴素,欧阳修之悲慨,梅尧臣之温和,吕陶之坦诚,刘挚之清隽,张耒之平易、毛滂、李新之落寞等;三是在北宋前期四位作者的诗作中,陶渊明的影迹尚不显明,而从北宋中期的刘挚、吕陶开始,陶渊明的影像逐渐凸显出来,且先是化作应对政场艰辛的平衡器,后则充当疏离社会昏乱的安慰剂。北宋士人和隐士的种菊行为暨种菊诗作,建构了一个北宋士人群体藉以涵养身心的“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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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Poems of Chrysanthemums Cultivation by the Official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HE Tong-shang, YU Ya-qin
(School of Literature, Dezhou University, Dezhou 253023, China)
The poems of chrysanthemums cultivation by the officials refer to the poems about the cultivation of chrysanthemums by the officials themselves and other officials to express their feelings. The poems written by the officials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related to the health-preserving effects as well as the moral characters of beauty, purity and plainness. They reflected the authors’ different spiritual tendencies, such as Jiang Xiufu’s coolness, Sima Guang’s simplicity, OuYang Xiu’s lament, Mei Yaochen’s gentleness, Lv Tao’s frankness, Liu Zhi’s freshness, Zhang Lei’s easiness, Mao Pang and Li Xin’s loneliness, etc. Starting from Liu Zhi and Lv Tao in the middle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image of Tao Yuanming gradually emerged. First as a counterweight to the rigors of politics, and then as a placebo for the alienation and confusion of society. The cultivation of chrysanthemums behavior and poems of the officials and hermit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constructed a chrysanthemums world in which the official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cultivated their bodies and minds.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officials; hermits; poems of chrysanthemums cultivation; Tao Yuanming
I222.7
A
1009-9115(2022)01-0054-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1.012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 (17FZW040),山东省高校科研发展计划项目(J16WC13)
2021-04-28
2021-11-29
贺同赏(1973-),男,山东夏津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辑、校对:马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