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释氏六帖》又名《释氏纂要六帖》《义楚六帖》,是五代时后周高僧义楚依仿唐代白居易《白氏六帖》体例而编集的、以采录佛教掌故为主的佛教类书。全书分为50部,每部之下又分若干门,总计440门。每一门收有多寡不等的词目,少的只有一二条,多的达几十条,甚至上百条。所叙录的内容极为广泛,不仅有大量的佛教掌故和术语,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文掌故和自然知识[1]。《释氏六帖》广征博引,集佛教故实与义理为一书,保存了不少今已失传的隋唐佛教撰集的坠简佚文,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但遗憾的是,《释氏六帖》由于自宋以来一直没有被编入《大藏经》(如宋、元、明、清、频伽、弘教、卍正、卍续、大正诸藏)之中,因此,传本较少,知之者也不多。1944年上海《普慧大藏经》刊行会依据日本宽文九年(1669年)饭田氏忠兵卫刻本排印,将该书刊行于世,其价值才日益受到学者的重视[2]。但美中不足的是,《普慧大藏经》排印本脱漏错衍以及臆改之处颇多。读者若以此为据,或会被其误导。
《释氏六帖》研究需要在版本问题上有新的突破。钱汝平君于2004—2007年在四川大学师从项楚先生攻读博士时,就注意到该书有北宋崇宁年间刻本,该刻本后被日本高僧圆尔辨圆于淳祐元年(1241年)带回日本,现藏于日本东福寺。当时有位日本留学生土屋太祐为钱君同门好友,钱君托其回国时将日藏宋刻本复印。土屋君欣然从命,于是流失海外700余年、国内学人难睹真容的《释氏六帖》宋刻本,复现华夏,并逐渐为更多同道所知。钱君依托这个日藏宋刻本,对《释氏六帖》进行了深入研究,先后发表了十余篇论文,并于2014年以“日本东福寺藏宋本《释氏六帖》与先宋涉佛文献研究”为题,获得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立项后,钱君孜孜矻矻,焚膏继晷,又用六年时间完成了书稿《日藏宋刻〈释氏六帖〉研究》,并于2021年6月在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钱君的“《释氏六帖》研究”,可谓中日文化环流的一个生动例证。700余年前,日僧圆尔辨圆入宋求法,将宋刻本《释氏六帖》携回东瀛;700余年后,日本学者土屋太祐来华留学,又将已在中国失传的宋刻本《释氏六帖》复印携回中国。宋刻本《释氏六帖》的失而复得,中日文化交流的回环往复,令人感慨唏嘘。
钱君此书,思虑周详。首先,通过考察入宋日僧圆尔辨圆的学术个性以及当时中日两国的佛学发展情况,揭示该本为何会在圆尔辨圆携回日本的佛学典籍之列;接着叙述释义楚编纂《释氏六帖》一书的缘起和经过;接着对编者释义楚的生平展开疏证,勾勒出释义楚家世生平的轮廓;接着对《释氏六帖》的刊刻源流进行梳理;接着是《释氏六帖》体例的阐述及其作为类书和辞典的双重性质的论定;接着将《宝林传》等八部为《释氏六帖》所摘引的涉佛文献作为探讨对象进行文献比勘;最后是《〈释氏六帖〉宋刻本、宽文本、〈普慧藏〉本对勘记举要》[3]。
细读钱君此书,可以发现作者比勘精细、考据邃密,小学底子笃实,文献功夫老到,表述删繁就简,文辞尚质黜华,可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典型。
钱君乃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科班出身,受过目录学、版本学、考据学等方面系统而严格的学术训练,行文讲究持之有故、无征不信。此书不做抽象的理论阐释和逻辑推演,而是立足原始材料,经过严密的文献考证,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钱君对《释氏六帖》版本源流的梳理,尤其是对日本东福寺藏宋刻《释氏六帖》即崇宁本的推论,相当精细、专业,具有很强的合理性和说服力,可谓钱君精于考据的典型例证。钱君指出,《释氏六帖》最早刻本为北宋开宝年间刻本,第二个刻本为北宋崇宁二年(1103年)刻本,而日本东福寺藏宋刻《释氏六帖》正是崇宁本的南宋后印补刻本[3]20-28。
首先,钱君排除日本东福寺藏《释氏六帖》是开宝本的可能性。指出该本的卷末附有崇宁二年(1103年)越州开元寺管内副僧正履中的《重开〈释氏六帖〉后序》及该本刊刻工作的实际负责人、越州开元寺僧履坦的志语,可明确此本就是重刻本,所以东福寺藏《释氏六帖》完全可以排除开宝本的可能。
接着,钱君通过版本学知识,认定该本是北宋后期刻本。指出在《中国版刻图录》著录的190多种宋刻本中,没有一种是没有鱼尾的。而此本除前三策外,从第四策起均白口、无鱼尾,而前三策的鱼尾也有无相间,看起来极不统一,颇为草率。这种情况实际上反映了早期刻本向后期转变的轨迹。现存的南宋刻本却无一例外都有鱼尾,据此而论,此本为南宋刻本的可能性不大,定为北宋后期崇宁二年(1103年)刻本还是合理的。可以说此本是早期宋刻本向后期演变的一个典型刻本。同时其字用欧体(也偶有颜体风味)和上下单边、左右双边的形式,也符合北宋后期刻本的一般特征。再从其版心除第一、二卷题“一卷”“二卷”字样外,第三卷起题策而不题卷的情况来看,此本也保留着北宋刻本的特点。
然后,钱君通过考察避讳情况推断刻本时代。指出宋代避讳十分严格,但只限于官刻本,至于私刻及坊刻本,情况颇为复杂。此本避讳颇不严格,但遇玄、朗、敬、弘、殷、匡、贞等字,有时也缺笔。
最后,钱君通过仔细对照刊刻字体及式样,推断该本并非初印本,而是补刻本。指出此本字迹不够清晰,不像是初印本,还有补刻的痕迹;某些上文字体为欧体,字形较小,下文字形却较大,且有颜体的面貌,两者形成鲜明对照,显然是补刻所致。
钱君综合运用版本学、避讳学等专业知识,推断日藏宋刻本为崇宁本的南宋后印补刻本,令人信服,显示出作者扎实的版本考据功底。
钱君深好段王之学,负笈川大读博时曾细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王念孙《读书杂志》等朴学名著,在文字、音韵、训诂等方面有深厚的积淀。积学所致,钱君非常善于从文本比勘中敏锐地发现问题,并迅速地找到原因,进而做出准确的学术判断。
钱君指出,《释氏六帖》大量引用了佛经,但是佛经素有繁琐冗长之目,而且作为佛教百科全书式的类书,必然要求面面俱到,而由于精力、财力以及刊刻条件等主客观原因的限制,势必导致编者对引文进行大幅度删减和改写,因此《释氏六帖》所引的佛教经论大多数已失去比勘今本的文献价值。当然,中国僧侣所撰的涉佛文献同样存在着被编者大幅度删改的情况,为此要求所探讨的涉佛文献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必须是在中国佛教史上有一定原创性的名著;所引文字一定要具备规模;删改较少。根据这三个条件,钱君选择将《宝林传》《高僧传》《续高僧传》《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比丘尼传》《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辩正论》《宣验记》八部涉佛文献作为探讨对象。另外钱君还探讨了两部外典,即《古今注》和《洞冥记》。
钱君“宋刻《释氏六帖》所引《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考”[3]78-90颇能体现其比勘功底。唐代高僧释义净所撰《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述了唐贞观十五年(641年)到武周天授二年(691年)间到印度和南海访问的60位分别来自唐朝、新罗、睹货罗、康国、吐蕃的禅师、法师的事迹,此外也兼述了经济、风俗及旅行路线,是研究公元7世纪南洋诸国状况和国际交通的重要资料。宋本《释氏六帖》所引《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共37条,其中36条为僧传,较为完整地摘录了该书的主要内容,具有重要的比勘价值。钱君将宋本《释氏六帖》与传世较早的赵城《金藏》本、《高丽藏》本、《碛砂藏》本、《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比勘,发现有大量异文。其中一类是未见于传世各本《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者,可备参证,另一类是似可补今存各本《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脱文者。钱君在比勘时,有敏锐的学术判断。宋本《释氏六帖》“僧伽跋摩”条云“康居国人,少出流辈,游涉京辇”,其中的“流辈”,今存《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各本均作“流沙”。钱君经过综合考察,指出宋本《释氏六帖》作“流辈”应有所据,并非释义楚在摘引时擅改或致误。像这样的学术判断,论证谨严,令人信服。
值得注意的是,该书“《释氏六帖》宋刻本、宽文本、普慧藏本对勘记举要”部分对现存《释氏六帖》三个版本进行详细对勘,列举出120余条重要的对勘记,运用训诂学和校勘学知识对日本宽文本、民国普慧藏本臆改、臆补、臆删、臆乙宋刻本之弊作了揭示,解决了不少疑难问题,显示出钱君扎实的朴学功底。
钱君读书广博,胸有丘壑,下笔行文,要言不烦,颇有博观约取之风。日本东福寺藏宋本《释氏六帖》是中日文化交流悠久历史的见证,具有重要价值,具有进行文化阐释的广阔空间。钱君将相关史实胪列论证,点到为止,不枝不蔓,要言不烦,不搞“过度挖掘”,不做“强制阐释”,显示了严谨的学风。
钱君行文,质实简练,无浮文赘辞之弊,无穿靴戴帽之累。相应的论证也都是选取最有说服力的材料,扼要言之,没有“曰若稽古三万言”的繁琐和掉书袋的陋习。如“《释氏六帖》宋刻本、宽文本、《普慧藏》本对勘记举要”第5条,对勘《释氏六帖》“唐太宗皇帝世民”条,该条有云“国内诸市,悉断屠行,普禁民间不许宰煞。江南之地,立寨取鱼,三十余州,触处皆尔,必须破堰,然乃取之”,其中宋刻本“立寨取鱼”一句之“寨”,宽文本、《普慧藏》本均作“塞”。钱君论证曰:
按当作“寨”为是。此处之“寨”,即是许慎《说文》之“罧”,《说文》云:“罧,积柴水中以聚鱼也。”段玉裁注云:《毛诗》“潜有多鱼”,《韩诗》潜作涔,《释器》曰“糁谓之涔”,《毛传》曰:“‘潜,糁也。’《尔雅》《毛传》糁本从米。舍人、李巡皆云:‘以米投水中养鱼曰涔。’从米是也。自《小尔雅》改作槮,云:‘橬,槮也,积柴水中而鱼舍焉。’郭景纯因之,云:‘今之作槮者,聚积柴木于水,鱼得寒,入其里藏隐,因以薄围捕取之。’槮非古字。至若罧字,虽见《淮南鸿烈》,然与槮皆俗字也。”可知潜、涔、糁、椮、橬、罧异字同义。因其所用为柴,故亦可写作“柴”,“寨”即“柴”也。宽文本刊刻者不明“寨”字之意,遂以意改为“塞”,其意似谓立堵塞之具以取鱼也,与原意不符。[3]170
此处论断,非博观者不能发,亦非约取者不能为。
总之,钱君此书,崇考据、尚比勘、博观之、约取之,走的是传统文献学之“正路”,用的是版本学、考据学、校勘学之“正法”,论的是有本有据之“正见”。这样的书与偏重文化阐释、崇尚宏大叙事之作,殊途异辙,当然亦各有千秋,孰优孰劣,孰近孰远,静待岁月的淘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