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添洋
(渤海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西汉时期由政府组织或自发进行的移民活动可谓不知凡几。然中古之史,能被记载的移民事件占比不高,囿于年代久远,考证困难,葛剑雄先生在《中国移民史》中将古代移民定义为:“具有一定数量、一定距离、在迁入地居住了一定时间的迁移人口。”[1]卷1,10研究重点在归结史册中出现过的个体、小群体移民,发现对应历史阶段的地域性移民规律。西汉“实关中”和“屯田河西”是记载清楚、考证较多的两大移民类型;而在地理上连接关中至河西的陇西地域,其移民问题或因史料有阙,目前研究仍显单薄。
秦穆公时“益国十二,开地千里”,张守节《正义》考此“千里之地”,正是“陇西、北地郡”[2]194也。周赧王四十三年(前272),秦国“始置陇西、北地、上郡焉”。[3]2874中原政权由此开始在陇西地域设置政区,以郡县制实施管辖。本文题中之陇西地区,大抵包含陇山以西、羌水以北、洮水以东、湟水及六盘山以南地域,是三辅①三辅指汉代在关中设置的三个行政区,分别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西大门,以其独特的地缘优势在西汉王朝各个阶段都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讨论这里的人口迁徙类型以及西汉二百余年先后推行于此的种种移民政策,可以进一步了解汉政府在西北边疆地区的人口、经济、军事等策略。
秦二世元年(前209),秦末农民起义爆发,中原权力体系内的各方暂时无暇顾及边疆控制问题。“诸秦所徙適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介于故塞。”[2]2887此时冒顿单于已立,先后灭东胡、败月氏,南并娄烦白羊二王,匈奴遂有“控弦之士三十余万”,趁“汉兵与项羽相拒”之际,“侵燕、代,悉复收蒙恬所夺匈奴故地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2]2890“故塞”“故河南塞”一般指秦昭襄王时所筑长城,西起陇西,东至上郡、云中。汉匈“介于故塞”标志着秦朝开拓的陇西郡在昭襄王长城以北辖域尽数失守,匈奴随时可能越过“故塞”进一步入侵陇西,甚至威胁汉王朝的腹心——关中地区。
面对严峻的边防形势,高帝五年(前202),刘邦遣卒“戍陇西”[2]2715,后来提出“都关中”建议的齐人娄敬就是这批陇西戍卒中的一员。西汉承秦之兵制,民傅籍后为正卒,“一岁屯戍,一岁力役”[4]547,内郡正卒须在边郡服役一年,以军事屯垦自养,名曰“戍卒”。此外,由于汉政府要修缮多已损坏废弃的障塞,同时兴建新的边防设施,仅靠戍卒人力明显不足;结合汉初《二年律令》中十分常见的迁刑,如“吏赎迁”[5]13“戍边二岁”[5]69等,应该还有部分刑徒被徙入陇西郡承担戍边的责任。有汉一代,来自内郡的戍卒刑徒会在制度、律令规定的时限内留居陇地,而汉初陇西郡人口总数远不及日后,这些暂时性的入陇移民就成为防御匈奴袭扰、建设西北边防的重要人力来源。
汉初豪族迁居陇西的案例多见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如项羽封董翳为翟王,都高奴(今陕西延安),高帝二年(前205),翳降汉,董氏徙陇西临洮(今甘肃岷县),“子孙遂居陇西”。[6]3386余者迁徙时间记载不甚确切,皆写作“汉初”:
秦有将军辛腾,家于中山苦陉。曾孙蒲,汉初以豪族徙陇西狄道。[6]2879
汉徙大姓以实关中,上官氏徙陇西上邽。[6]2943
汉初,姜氏以关东大族徙居关中,遂居天水。蜀大将军平襄侯维,裔孙明,世居上邽。[6]2963
汉初迁徙各种社会势力时普遍会分批分类,移民类型相似者迁徙时间也接近。依史料载,高帝五年曾集中“徙诸侯子关中”[7]58,十年徙“赀三百万以上”[8]1115,十二年徙“吏二千石”。[7]78似入陇豪族以“大姓”“大族”之名被迁徙者,主要见高帝九年(前198)十一月“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杰名家,且实关中”[7]2123和同年“廉氏豪宗,自苦陉徙(关中)焉”。[3]1101对比之下,汉初入陇的齐地姜氏、楚地上官氏、苦陉辛氏与高帝九年“实关中”豪族在迁徙群体、迁出地等方面高度一致,应属同批被迁徙的同类豪族,据此推断大批豪族入陇时间亦为高帝九年。参照同期“实关中”豪族十余万的人口数量,徙陇西豪族及其依附者大致在万口左右。崔向东先生认为:“豪族是财富的拥有者,不管哪种衡量标准,本质是相同的。”[9]149庞大的陇西迁豪人口中不乏饱学之士,他们携带巨赀进入陇地,必然会极大地促进陇西郡的经济和社会文化发展。
从徙居地看,汉初入陇豪族有两种类属。第一类迁豪的“戍边”色彩更重,如“翟王董翳”“秦将军辛腾”族人,多是政权更迭中的失败者,他们的徙入地临洮、狄道(今甘肃临洮)近故塞,位于陇西郡西部,易遭受匈奴攻击;此间汉民“迫近戎狄,修习战备”[7]1644,后世猛将迭出,西汉名将辛武贤、辛庆忌父子就属狄道辛氏。第二类迁豪大多定居在与关中一脉相通的陇西郡东部渭水流域上游范围内,如徙上邽(今甘肃天水)的姜氏、上官氏,这类迁豪与“实关中”豪族联系紧密,更靠近西汉社会的顶层,“孝昭上官皇后”[7]3957即出身陇西上官氏。
高帝时各类入陇移民被安置于不同徙居地,形成了汉帝国西北边防体系的三层屏障。最外层是“故塞”等边疆障塞,驻扎戍卒、刑徒,直接面对匈奴军队。次外层以临洮、狄道为南北节点①西汉时狄道、临洮分别是陇西郡治和南部都尉治,各为军事要冲。,借洮水为天然防线,徙入豪族人口加以巩固。最内层是渭水上游诸县,渭水沿岸土壤适宜农耕,《尚书·禹贡》有云:“终南惇物,至于鸟鼠……厥土为黄壤,厥田为上上”[10]24;刘邦迁豪陇西,提高了渭水上游地区的农耕经济水平,使该地区成为农耕民族政权的一个向西突出部,它主要确保关中平原西大门的安全,同时就近为西北边防体系提供钱粮和人力保障。
汉高帝虽然为巩固西北边防而迁徙了一些移民,但由于汉匈故塞界线过于漫长,匈奴部队凭借其机动性依旧可以伺机入塞劫掠。汉文帝时,各郡备边人手在匈奴频繁入寇之下还是显得匮乏,贾谊言:“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7]2240文帝十五年(前165)九月,晁错上“言边事疏”,疏中举陇西郡的情况为实例:“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7]2278所谓“陇西三困”,即高后六年(前182)、七年及文帝前元十一年(前169),陇西郡治狄道遭逢匈奴的三次大规模侵扰。而后,晁错指出西汉戍卒“一岁而更”的边防制度不能有效遏制胡骑在诸多边郡间的往来侵扰,国家应在屯戍基础上“选长居者”,由政府“为室屋,具田器”“予冬衣,廪食”,以“毋下千家”的规模迁往边郡“要害之处,通川之道”,最终实现边郡百姓“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边庭“亡系虏之患”[7]2286的目标。文帝依其策而行,后世称为“徙民实边”,可惜具体的移民规模、人口迁出地、徙入地等信息,史料匮乏,不得而知。
因此,学界对文帝“徙民实边”相关问题争议颇大。吕思勉先生早就提及:“错之言多有所本,盖古之遗规也。然其能行之与否,则难言之矣。”[11]496刘光华先生认为,文帝“徙民实边”是“西汉大规模向边地徙民的开始”。[12]葛剑雄先生则持相反意见,指出汉文帝推行“徙民实边”,鉴于两方面的阻碍:一是“关东还有不少荒地没有垦复,人口压力不大”,移民本身缺乏积极性;二是各诸侯国“正千方百计与朝廷争夺民户,不会允许自己所属的人口迁离”;故“即便有些移民,数量也不会很多”。[1]卷2,149
据《汉书》记载,汉文帝“募民徙塞下”,错复言:“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实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甚大惠也。”[7]2287-2288从晁错的后续进言看,至少已有一批应募之民被徙往边塞。这次徙往边郡者的主要来源是驰刑徒(免徒)、一岁刑徒(复作)等罪犯,也有寻求被“赐高爵”的应募士(平民)。晁错在此基础上补充:“不足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陈直先生认为,政府以减罪、封爵为筹码,同个人交换所属奴婢之事“不见于汉书纪传,当为文帝时制度”。[13]296文帝征募徙边之民需要以独制进行刺激,应该确实存在一定困难。不过参照当时徙豪民实陵县的规制:“徙民置县者凡七,长陵、茂陵各万户,余五陵各五千户”[14]119;单次徙边只要求“毋下千家”,即一千户,且移民主体由刑徒奴婢构成;以当时西汉之国力还是能够支撑多次徙边活动的。如此,本身“三困于匈奴”,又被晁错特别强调“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7]2278的陇西郡治狄道基本可以肯定是“徙民实边”的迁入地之一。
那么这些“募民”又从何地迁出呢?由于当时“诸侯王的辖境占了关东大部,应该是主要的移民来源”。[1]卷2,149我们不妨基于史实进一步猜测。第一,晁错献策的同年(文帝前元十五年),河间王刘福薨,“无子,绝后,国除,入于汉”[2]1990,中央新领“河间、广川、渤海三郡”[15]90,河间三郡归汉,时间上恰符合朝廷募民徙边的需要。第二,参考葛剑雄先生统计的元始二年西汉郡国人口密度(人/平方公里),渤海为55.62,河间为80.73[16]111-114,整体上属地窄人稠的狭域;而文景时期汉政府鼓励狭域人民徙出,如景帝元年(前156)有诏:“其议民欲徙宽大地者,听之”。[7]139河间三郡或许是文帝招募徙边人口的地区之一。同时,凭代王身份继承大统的汉文帝长期通过“以亲制疏”手段抗衡关东诸侯,文帝四年(前177)帝二子分别王于代国、淮阳国,十二年(前168)梁国绝后,复徙亲子淮阳王王梁,这三国民户在文帝一朝也是接受中央征调的,同样可能是文帝时入陇移民的来源地。
1.受贬谪权贵
西汉官僚、贵族因政治斗争失败而遭贬徙往边郡的情况屡见于数朝。如武帝征和二年(前91)卫太子巫蛊乱,受牵连官吏“皆徙敦煌郡”[7]2882;宣帝时,丞相杨敞子杨恽被指“大逆无道,要(腰)斩”,“妻子徙酒泉郡”[7]2898;成帝永始二年(15年),将做大匠解万年因修建昌陵造成“百姓罢极,天下匮竭”的严重后果,被“徙万年敦煌郡”。[7]322这种贬徙失势权贵于边郡的做法为西汉统治者所惯用,在武帝开拓西北疆土以前,陇西郡长期作为汉帝国西界,当亦有受贬谪权贵徙入,证见《赵宽碑》:
迄汉文景,有仲况者,官至少府,厥子圣,为谏议大夫。孙字翁仲,新城长,讨暴有功,拜关内侯。弟君宣,密靖内侍,抱怨禁中,徙陇西上邽育生充国,字翁孙,该于威谋,为汉名将。[17]432-433
赵充国生于武帝建元四年(前137),其父君宣被徙陇西上邽的时间或为景帝末,或为武帝初。赵君宣被徙陇西而后得子,可证是其房举家随之而来,武帝之前历代应该皆有此类贬谪移民,移民人口数目不能低估。
2.受灾移民
西汉立国之初,关中饥馑,高帝令民“就食蜀汉”,自此,迁徙受灾人口成为汉政府的日常管理举措。受灾之民失其家业,生存困难,迁徙阻力更小,故汉文帝确定“徙民实边”战略后,“徙灾民”和“实边塞”二者联动频繁,很多时候同步进行。汉文帝后元元年(前163),帝诏曰:“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何其民食之寡乏也!”[7]128这份诏书在文帝十五年募民徙边两年后下达,主要感叹天灾频仍,人民多遭饥饿,也是为后续与丞相、列侯等讨论灾民安置问题做铺垫,有可能正是“徙灾民实边地”政策的滥觞。结合史料明确记载的西汉以“徙边”名义向陇西郡迁入灾民的事件,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山东被水灾,民多饥乏……乃徙贫民于关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万口”[2]1425,“关东贫民徙陇西、北地、西河、上郡、会稽凡七十二万五千口”。[7]178可知在文景之世及武帝初年,陇西郡确系安置灾民的主要边郡之一。
3.内附羌人
汉景帝时,有“研种留何率种人求守陇西塞”,景帝许之,“于是徙留何等于狄道、安故(今临洮西南),至临洮、氐道(今甘肃礼县)、羌道(今甘肃舟曲)县”。[3]2876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曾派蒙恬“西逐诸戎,北却众狄,筑长城以界之”,众羌被驱赶到黄河以北,秦长城以西区域,本已“不复南度”,可能因羌人不堪匈奴“威震百蛮,臣服诸羌”[3]2876的压迫,遂归降西汉而徙入陇西郡。羌人愿内附陇西,说明经文、景两朝徙民实边,经营边塞,陇西郡的边防危机已经有所缓和;而羌人降汉后,一并承担“守陇西塞”的义务,更加稳固了陇西边防。相对安定的生活环境无疑利于陇地汉羌的文化交流和交融,马长寿先生认为,景帝时羌人附陇西,是两汉期间羌人六次大规模内徙之发轫,推动了羌与中原民族融合的进程。[18]103-104
文、景时期统治者采取积极的治边政策,及时扭转了匈奴“攻城屠邑,驱略畜产”的不利局面,使陇西地区人口密度持续上升;还积累了宝贵的边郡移民经验、治理经验和民族交往经验,为汉武帝后续开拓西北疆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随着西北边疆形势急速发展,元狩二年(前121)游牧于河西的匈奴昆邪、休屠二王为汉军所破,他们的故土被纳入汉帝国版图。陇西郡复秦时境,徙入移民以填之。《汉书》:
于是汉已得昆邪,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地新秦中以实之,西减北地以西戍卒半。[7]3769
乃分处降者于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俗为属国。[7]2483
句中安置移民的“河南地”不唯指“新秦中”一处,还应包括大片故塞以北,黄河以南的土地,陇西郡新复地区也在其内。汉政府在此基础上徙入匈奴昆邪王所部降者,保留其制度、文化、民俗等,设都尉监之,立“陇西属国”,治勇士(今甘肃定西境内)。又,元狩四年受“关东水灾”影响,灾民多徙入陇地,加之武帝元狩年间的移民潮,陇西郡人口总量剧增。西汉一直有“其郡太大”则“稍复开置”[4]731的行政划界习惯,遂于元鼎三年(前114),从原陇西郡中析置天水一郡。此后,陇西、天水二郡所受外部军事压力愈轻,备边移民徙入两郡的记载几乎绝见,迁徙人口的重心转向新置的河西边郡。
元鼎六年(前111)汉朝得河湟谷地,“羌乃去湟中……汉遂因山为塞,河西地空,稍徙人以实之”。[3]2877按昭帝始元六年(前81)诏:“以边塞阔远,取天水、陇西、张掖各二县置金城郡”[7]224来看,元鼎六年至始元六年的三十年间,陇西、天水两郡实控范围较分郡时又有所增长,辖域向西北湟水流域延伸。周振鹤先生考,前汉金城一郡是陇西“割枹罕、白石二县,合天水金城、榆中二县与张掖另二县”[15]148而设,且枹罕、白石、榆中、金城四县在史料中出现的时间都早于金城郡。葛剑雄先生亦认为,金城郡初置时所居者以移民为主,“大部分应该是从附近地区转迁去的”。[1]卷2,151综合考证之下,我们认为金城设郡前,陇西、天水两郡人口主要在本郡不同地区间迁徙,大概是从渭水流域的人口稠密区徙出,填充枹罕、白石、榆中、金城等“空地”,进入日后的金城郡地界。
较诸金城郡,西汉开发河西四郡的周期更长,河西地区的移民来源,史书上常以“关东下贫”或“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作笼统概括。即先采取“塞卒轮戍,屯田自养”的办法保证河西人口数量,再徙关东无地之民、刑徒等续填之。目前暂未发现汉政府大规模迁徙陇西、天水郡人口实金城郡以北河西空地的记载,但二郡是西汉重要的戍卒征发地[19]58-59,应该有部分陇西、天水戍卒参与了河西屯田轮戍。陈直先生指出,居延汉简中就有天水籍戍卒在河西地区服役的案例。[20]218很多屯田河西的戍卒,拖家带口而来,最终立业于此。例如居延汉简所记的“燧长徐宗”:
三 燧长居延西道里公乘徐宗年五十24·1A
妻子男一人男同产二人女同产二人
宅一区直三千田五十亩直五千用牛二直五千
24·1B[21]14
徐宗年已五十,与妻子兄弟在屯戍地长期生活,拥有田宅耕牛,不可再视其为“轮戍之人”,他更近似“徙边移民”的一种。陈直先生考证:“汉代戍卒,有戍边屡年不归者,更有携家老弱一去不归者。”[20]18依此类推,来自陇西地区的戍卒很大一部分最后实际上成了入籍河西边郡的移民。
除戍卒外,陇西、天水二郡刑徒也有被徙往河西的情况,证见悬泉汉简:
□陇西天水安定北地郡施刑士诚成□
Ⅱ90DXT1411②:21[22]
从该简看,汉政府开发河西地区时,比较乐于征发临近各郡刑徒作为屯田劳动力。这种移民形式的持续时间很长,临河西各郡输出“施刑士”人力的任务并未随着大规模移民活动的结束而终止,反而在地理空间上逐层传递,不断为汉王朝向西北更广大地域探索提供支撑。至宣帝甘露三年(前51),仍有征调金城郡之“施刑士”以助屯田西域鄯善伊循城的记载。如下简:
甘露三年四月甲寅朔庚辰,金城太守贤、丞文谓所过县道官,遣浩亹亭长桼贺,以诏书送施刑伊循。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
Ⅱ90DXT0114④:338[23]244
综上所述,自元鼎六年后,陇西、天水两郡的移民迁徙方向转而以迁出为主,迁徙目的地是湟水流域乃至更远的河西地区。文、景及武帝早期曾以关东之应募、刑徒、灾民、失势官宦等徙居陇西,武帝元鼎以降复徙陇西、天水之平民、戍卒、刑徒等以填湟水、河西各郡。在西汉向西北开拓疆土、迁徙人口的大潮流下,陇西地区扮演了中转枢纽的角色,它还是关东人民由人口稠密区向河西新拓空地迁徙的一条重要走廊。对此较直观的例子是,汉宣帝时清河张氏一步步徙往河西敦煌郡的过程,其事录于《敦煌名族志》:
时有司隶校尉张襄者,赵王敖□□,□准襄奏霍光妻显毒煞许后。帝以光有大功,窃其事。襄惧。以地节元年自清河绎幕举家西奔天水,病卒。子□□年来适此郡,家于北府,俗号北府张。[24]110
司隶校尉张襄举告霍光妻子毒杀许皇后,因惧怕盛极一时的霍氏家族势力,不得不举家而走,其族人迁徙轨迹正是关东(清河)—陇西(天水)—河西(敦煌)。
西汉陇西地区的移民迁徙方向经历了“徙入—迁出”的渐变过程,这对汉家经略西北边疆而言有着重要意义。
第一,陇西有不少人口是从关东经济发达地区迁徙而来的,他们是中国先进文化、生产技术在西北边疆的传播者。相比于迁徙新的“关东下贫”,直接令其投身西北边疆的山陬海澨,这些已经在陇西地区适应了西北气候风俗,有迁徙经验并且可能接触过羌人、匈奴人的关东移民或移民后裔显然更有机会在新的徙居地站稳脚跟。
第二,河西四郡新立,亟需建设烽燧障塞,组织训练边民,以构建完整的边防体系。陇西、天水皆为西北边郡,两郡戍卒长期在成熟有效的边防体系下服役,有丰富的戍边经验,非常适合承担上述任务。
第三,有利于同陇西周边地区的少数民族互通有无。有学者曾提出“陇西走廊”的学术概念,它“北起河西走廊咽喉——祁连山脉的冷龙岭分支乌鞘岭,南至入蜀咽喉摩天岭”,周边聚居着羌、氐等少数民族,“是农业和牧业经济区的分界”。[25]51-66汉民徙入陇西多取东西向的渭水道、回中道等,并不经由“陇西走廊”,迁出陇西则行程转向西北,这才跋涉于“陇西走廊”上。长此以往,便加强了陇西地区汉族同周边少数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一方面向外传播具有陇西特色的汉文化符号,另一方面也可以吸收少数民族的畜牧业技术优势,进一步优化陇西地区的经济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