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慧,陈于柱
(1.甘肃省博物馆 研究部,甘肃 兰州 730000;2.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00)
入选“2013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江苏扬州市曹庄隋唐墓(隋炀帝墓),是中国近年来重大考古成果之一。该墓葬主要由隋炀帝墓与萧皇后墓两座砖室墓构成,在萧皇后墓出土的随葬品中有一件双人首蛇身陶俑(图1),曾一度受到学界和大众媒体的普遍关注。束家平等学者在2014年首次公布了此件陶俑的出土情况,并介绍了同类陶俑的墓葬分布特点。[1]同时期的大众媒体则多将此件陶俑释作“伏羲女娲”。可以说,时至目前学界关于此件陶俑的名称问题尚未落实或取得统一认识,对其性质、功用及历史演变亦未进行详尽探究。以上问题的厘清,不仅有助于解决隋炀帝墓随葬品的定名等相关问题,而且有助于进一步加深学界对古代中国丧葬礼俗与社会历史的认识。
图1 出土双人首蛇身陶俑[1]
双人首蛇身俑在古代墓葬中时有出土,目前所知,最早出现此类冥器的墓葬是北齐武平四年(573)的临淄崔博墓[2],最晚者当是广东海康元墓,其他则主要集中在唐、五代、宋时期的墓葬之中,主要包括:山西长治宋家庄唐范澄墓、河北清和丘家那唐孙建墓、辽宁朝阳唐左才墓、河北文安唐董满墓、河南安阳唐杨偘墓、河北南和东贾郭唐墓、山西长治北郊唐崔拿墓、山西长治唐冯廓墓、湖南长沙牛角塘唐墓、湖北武汉石碑岭唐墓、辽宁朝阳黄河路唐墓、山西太原金胜村3号墓、天津军粮城刘家台子唐墓、河北献县唐墓、河南巩义孝西村唐墓、山西长治唐王休泰墓、四川彭山后蜀宋琳墓、江苏邗江五代墓、福建福州五代刘华墓、福建漳浦五代墓、四川邛崃宋墓、四川蒲江五星镇宋墓、四川广汉雒城镇宋墓、四川成都宋张确夫妇合葬墓、江西进贤宋吴助墓、湖北罗田宋墓、四川绵阳宋墓。①以上考古报告分别参见:长治市博物馆《长治县宋家庄唐代范澄夫妇墓》,《文物》1989年第6期,第58-65页;辛明伟、李振奇《河北清丘家那唐墓》,《文物》1990年第7期,第47-54页;辽宁省博物馆文物队《辽宁朝阳唐左才墓》,《文物资料丛刊》6,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104-105页;廊坊市文物管理所、文安县文物管理所《河北文安麻各庄唐墓》,《文物》1994年第1期,第87-92页;杨宝顺、王清晨《唐杨偘墓清理简报》,《文物资料丛刊》第6期,第130-131页;李振高、辛明伟《河北南和东贾郭唐墓》,《文物》1993年第6期,第28-33页;王进先《山西长治市北郊唐崔拿墓》,《文物》1987年第8期,第43页;长治市博物馆《山西长治市唐代冯廓墓》,《文物》1989年第6期,第52-54页;何介钧、文道义《湖南长沙牛角塘唐墓》,《考古》1964年第12期,第633页;武汉市文物管理处《武昌石碑岭唐墓清理简报》,《江汉考古》1985年第2期,第40-44页;李新全、于俊玉《辽宁朝阳市黄河路唐墓的清理》,《考古》2001年第8期,第61-66页;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太原南郊金胜村三号唐墓》,《考古》1960年第1期,第37-39页;云希正《天津军粮城发现的唐代墓葬》,《考古》1963年第3期,第148页;王敏之、高良谟、张长虹《河北献县唐墓清理简报》,《文物》1990年第5期,第28-32页;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巩阳市文物保护管理所《河南省巩义市孝西村唐墓发掘简报》,《文物》1998年第11期,第37-45页;沈振中《山西长治唐王休泰墓》,《考古》1965年第8期,第391-392页;任锡光《四川彭山后蜀宋琳墓清理简报》,《考古》1958年第5期,第24页;扬州博物馆《江苏邗江蔡庄五代墓清理简报》,《文物》1980年第8期,第43页;福建省博物馆《五代闽国刘华墓发掘报告》,《文物》1975年第1期,第64-67页;王文径《漳浦县湖西会族乡五代墓》,《福建文博》1988年第1期,第29-30页;邛崃县文管所《邛崃县发现一座北宋墓》,《成都文物》1987年第4期,第61-62页;陈显双、廖启清《四川蒲江五星镇宋墓清理记》,《考古与文物》1986年第3期,第37-47页;翁善良、罗伟光《四川广汉县雒城宋墓清理简报》,《考古》1990年第2期,第124-128页;成都市博物馆考古队《成都东郊北宋张确夫妇墓》,《文物》1990年第3期,第2-10页;彭适凡、唐昌朴《江西发现几座北宋纪念墓》,《文物》1980年第5期,第30页;罗田县文管所《罗田县汪家桥宋墓发掘记》,《江汉考古》1985年第2期,第39-40页;何志国《四川绵阳杨家宋墓》,《考古与文物》1988年第1期,第69-72页。此类冥器的形象一般是两人首共一蛇身或龙身,蛇(龙)身平卧,人首一般为男性,有的为一男一女。江苏江阴北宋孙四娘子墓所出者略显特殊,系双蛇头共一蛇身。
20世纪50年代,蒋缵初先生最早考察了南唐二陵出土的双人首蛇身俑,认为其形象很可能代表的是伏羲、女娲。[3]7460年代,徐苹芳先生推测该冥器即《大汉原陵秘葬经》所记天子至庶人墓葬中的“墓龙”。[4]或许受徐苹芳先生观点的影响,此后不少考古报告把双人首蛇(龙)身俑考定为“墓龙”。笔者按:广东海康元墓出土多件有题名之阴线刻砖,其中一件为双人首共一龙(蛇)身,身体平卧,其旁题铭曰“地轴”(图2);另一件亦是两人首共一龙(蛇)身,但龙(蛇)身不像前件直接相连,而是呈相互缠绕状,其旁题铭曰“勾陈”。以上两件阴线刻砖具有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其题铭清晰地表明在宋元时期,双人首蛇(龙)身俑直接相连者被称作“地轴”,相互缠绕者被称作“勾陈”。故白彬先生提出双人首蛇(龙)身俑并非学界此前所认为的“墓龙”,而是“地轴”或“勾陈”。[5]江苏扬州隋炀帝墓出土双人首蛇身陶俑呈倒U字型通体相连,未缠绕交尾,据此笔者认为此件陶俑的正确定名应是“地轴”,目前尚未有直接证据能够表明此件双人首蛇身陶俑可以被考定为“伏羲女娲”。
图2 地轴[12]175
需加注意的是,在古代墓葬中还出土有双龙首龙身木板画(图3)。该件木板画在20世纪70年代发现于甘肃武威西夏二号墓中,木板长9.5厘米、宽4.5厘米[6],以土红色打底,用青、黄、红等色绘成呈U字型的双头连体龙,龙身平躺在下、通身连为一体,双龙首相向而视,龙首有耳无角,龙发向后飘扬,动感极强②关于其形象描述参见陈育宁、汤晓芳:《西夏艺术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125页。。关于此件木板画的性质与定名问题,于光建先生据《大汉原陵秘葬经》以及出土双人首蛇(龙)身俑,认为是古代墓葬中的“墓龙”。[7]笔者按:诚如前文所述,白彬先生早在2006年即已指出,古代墓葬中的双人首蛇(龙)身俑并不是《大汉原陵秘葬经》记载的“墓龙”,而应是“地轴”或“勾陈”。因此,于光建先生使用的诸多论据已不能成立。此外,虽然作为古代墓仪制度重要文献之一的《大汉原陵秘葬经》记载到了“墓龙”,学界为此也进行了不懈追索[8],但时至目前却始终未能发现能够明确定名为“墓龙”的出土文物。在此背景下,武威西夏二号墓中的双龙首木板画就不应被贸然判定为“墓龙”。笔者认为,此件木板画很可能正是与隋炀帝墓中双人首蛇身俑性质相同的“地轴”,因为“地轴”的变相之一就是“龙首”(详见后文)。
图3 双首龙[13]24
“地轴”在历史文献中存有多个义项,一是指古代传说中大地的轴①如晋张华《博物志》卷一载“地有三千六百轴,犬牙相举”。;二是指墓葬中的随葬冥器,《唐六典》卷二十三“甄官令”条记载当时丧葬所用冥器即有“当圹、当野、祖明、地轴、䩥马偶人,其高各一尺”。[9]597《宋史·礼志二七》载:“入坟有当圹、当野、祖思、祖明、地轴、十二时神、志石、券石、铁券各一。”成书于金元时期的《大汉原陵秘葬经》,其《盟器神煞篇》详细规定了天子、亲王至庶人墓葬中的各种冥器,文中有《天子山陵用盟器神煞法》:“地轴二个,长四尺,安东西界各似本相也。”《亲王盟器神煞法》:“地轴二个,长二尺三寸,以本形安卯酉地。”《公侯卿相盟器神煞法》:“地轴二个,长二尺二寸,安卯酉地。”《大夫以下至庶人盟器神煞法》:“地轴二个,长一尺二寸,安堂东西界上”。并强调“凡大葬后墓内不立盟器神,亡灵不安,天曹不管,地府不收,恍惚不定,生人不吉,大殃咎也”。[10]3828-3829上述文献有力呼应了前揭墓葬考古发现,进一步证明了“地轴”确是中国古代丧葬礼俗中常设冥器之一,主要摆放在墓葬的东、西位置,同时揭示出“地轴”的规格尺寸在这一时期呈现逐渐扩大的发展趋势。隋炀帝墓出土“地轴”的尺寸数据,笔者目前尚未掌握,待相关单位正式公布后,可与唐、宋元时期的“地轴”规格相比较。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大汉原陵秘葬经》有两处强调安放的“地轴”应“似本相”“以本形安”。“本相”“本形”同义,均是指本来面目或原形,《大汉原陵秘葬经》强调“本形”的背后无疑暗示着“地轴”还有其他的样貌。那么“地轴”的本形究竟是什么样?程义先生研究指出“蛇”正是“地轴”的本形。[11]笔者认为其说可从,前揭江苏江阴北宋孙四娘子墓所出双蛇头共一蛇身俑即是明证。那么双人首蛇身俑自然就应是“地轴”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或者说变相,而且不排除还有其他变相,而“龙首”就是其中之一。对此,《太平经合校·佚文》收录《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有明确记载:
《太平经》载:真君受元始符命神光宝书,统领天丁,收天关地轴。二魔王忽一见如鼈苍龟,其形五变。一现万丈巨蛇,其形三变。……谨显二魔变相:苍龟,一变色若金光,甲缝苍青;二变色如碧玉,甲缝含金;三变色若苍黄,甲纹光青;四变色如碧绿,甲缝含银;五变龙首鼈身,出紫金光,甲间碧玉。巨蛇,初变状若金色,鳞如赤丹;次变体现青碧色,鳞络金线䌔;末变首如螭龙,身色苍黄,鳞间金玉。[14]737
据《太平经》所记,“地轴”与“天关”作为二魔王被真君降服时,分别现其本形,地轴为“巨蛇”,天关是“苍龟”,其中地轴即“巨蛇”有三种变相,最后一变的形象为“首如螭龙,身色苍黄,鳞间金玉”。所谓“螭龙”,《后汉书·张衡传》载:“伏灵龟以负坻兮,亘螭龙之飞梁。”李贤注引《广雅》曰“无角曰螭龙”。武威西夏墓中的双龙首木板画中的龙头恰是有耳无角,其图像与《太平经》对地轴末变形象的文字记录完全一致,因此该件木板画系墓葬冥器“地轴”的可能性极大。
接下来的问题是,以“蛇”为本形的“地轴”为何能够进入墓葬之中?作为冥器又具有何种信仰功能?白彬《雷神俑考》一文认为“地轴”是雷神俑体系之一,雷神俑的出现是与道教雷法的兴起有关,炼度幽魂是雷法的主要使命之一,因此将掌管三界九地的雷神置于墓葬之中,其意义在于炼度幽魂,以保护亡者灵魂免受邪魔精怪的侵扰。[5]笔者按:该观点确实可备一说,但雷法的兴起大约是在北宋末年,记载“地轴”的道教文献也多在宋元时期,而北朝临淄崔氏墓与隋炀帝墓中也已出现了“地轴”,因此笔者认为道教雷法的兴起不应是“地轴”等冥器进入墓葬的唯一缘由,很可能还有更为久远的历史渊源。而这一问题将是笔者另篇探究的课题,在此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