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芊芸
(黄冈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关键字:苏轼;贾谊论;不遇
中国历史上,年少成名却英年早逝,最为人怅惋的便是贾谊,身为梁怀王太傅,因梁怀王坠马而死,深自歉疚,哭泣岁余,抑郁而亡,时仅33岁。
贾谊有位至公卿之才,政论文章《治安策》《过秦论》《论积贮疏》说理透彻,可见其治国方略;以怀才不遇之哀,上追屈原之悲,写下名篇《吊屈原赋》《鵩鸟赋》,更是中国文人身遭困厄时叹惋、寄托与怀想的对象。司马迁将屈贾合传,同感惋惜;班固认为“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欧阳修《贾谊不至公卿论》则认为“贾谊不遇,文帝远贤”。贾谊究竟是遇是不遇?如果说是怀才不遇,责任在君主还是贾谊自己?藉由贾谊可以一窥中国文人对遇与不遇的焦虑。
而东坡独树一帜,由能否“自用其才”的省思切入,以“能待”“能忍”论处世之道,让我们了解于天时、地利、人和俱失之际,仍要以积极进取的态度面对人生挫折。
苏轼于嘉佑元年(1056年)随父及弟赴京,二年与弟同中进士,名震京师。后回蜀奔丧,至嘉佑四年再返京,嘉佑六年应中制科入第二等,授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这期间,针对当时政治、社会、制度之弊病,写了许多策论,力主改革,二十五篇《进策》,有“略”“别”“断”等,论天下大势,论立法之弊,论任人之失,论君臣之道,论民心向背。再于二十五篇《进论》中论及圣人之道与古今君臣人物,藉由这些策论,可以了解苏轼初入政坛时的政治主张和思想态度。《贾谊论》就是《进论》中以人物为核心的政论文章。
此文所论是贾谊,自古以来已有许多人有过论断,从司马迁、班固、欧阳修均有评论,在许多前人观点下,苏轼能独树一帜,提出新的论点,以能否“自用其才”的省思切入,以“能待”“能忍”论处世之道,更兼及君臣相处之道与用人之法,在议论与叙事之间,虚实并用,议论深刻,气势紧迫有力,既有自己独到见解,又能让我们了解如何面对人生的不遇与挫折。
(一)《史记》中怀才不遇的二个典型 《史记》中将屈贾合传,作《屈原贾生列传》。《史记》合传结合连系相关相类人物作传,亦多是同时代前后期之人,如《管晏列传》,二人皆齐之宰相,虽相距百年,却皆使齐强盛,行为与治理上,一奢一俭,正可对比,合传既可显现共同价值,也可呈现出二人治理方法的差异。屈贾一篇,则完全是不同时代的人,是太史公认为屈原与贾谊有相似之处而作合传。二人生平有诸多相似处:第一,皆是朝廷中重要的政治人物,又皆是文人;第二,均对国家及天子有一片忠恳诚挚之情,却又都不得用;第三,在文学上,屈原之骚体与贾谊之赋体在骚赋史上皆是大有成就,而贾生之赋作又偏好楚骚体,一脉相承于楚骚;最后,在太史公的评论中,显示出对这二位政治人物际遇的感伤亦相似,对于二人面对际遇的方式更深感惋惜,对二人这种感伤、惋惜之意,也是将二人合传的重要因素。太史公于《屈原贾生列传》中,录有贾生《吊屈原赋》《鵩鸟赋》二赋,以感慨感伤笔调为二人作评,太史公曰: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乌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屈原不被见用,自投汩罗江而死,是要保有志节之“清”而有的抉择;贾谊虽不是自投自决而死,但于梁怀王坠马后一年自傷至死,也是出于一种忧伤、怅然若失而自责自怨之情。二人皆怀有大才,有心尽忠而终不得用,因不被用、不遇之怨懑而死,故太史公有感伤惋惜之意,如果才人志士不做如此抉择,便不会有如此下场。针对贾谊《鵩鸟赋》而有“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之慨,太史公的怅惘忧伤在于,从儒家的角度来看,君子当有所为,应积极努力;又从道家的角度看,贾谊赋中既知引用老庄之道──齐生死,一祸福,得失不足为言,祸福相倚的自然大道来自我宽慰,应乐天知命,却仍不能“知命不忧”,因此怅然若失。司马迁既是出于爱才、惜才之心,认为屈原、贾谊皆是怀才不遇;加上自身遭遇宫刑,含冤忍辱,发愤著书,亦是有感慨寄托在其中。
(二)“可至公卿”之议 为何会有贾谊“可至公卿”之论?贾谊自幼聪明,博览群书,18岁才学出众,名闻于世,20岁经吴廷尉推荐,文帝召见,对答如流,议论精譬,很有见识,深得文帝喜爱,所以立刻封为博士,一年即超迁为太中大夫。当时朝中掌权的是随刘邦平秦灭楚,平定诸吕,并扶持文帝即位的老臣周勃、灌婴之属,出身于民间,虽大权在握,但读书不多,故“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1],贾谊对于朝政制度颇有见解,少年意气风发,《屈原贾生列传》:
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
贾谊针对文帝时政治、经济、内政、外交诸多事务提出建议,提出要更定礼乐制度,对政务提出许多规范性、制度性的规定与建议,对于安定朝政及社稷有很大帮助。22岁已成为文帝身边重要谋臣,文帝对贾谊的器重是无庸置疑的!所以文帝与朝臣商量,要立贾谊为公卿之高位,但遭群臣反对。老臣对贾谊有诸多批评,认为他只是一介儒生,虽然很快受到重用,但缺乏政治实务上的经验与试炼,而周勃、灌婴这些大臣却都经过如讨伐吕氏、匈奴侵略等国家重大危机,贾谊如苏轼所说,只是“洛阳一少年”而已,所以老臣们认为不能赋予他这么大职责与官位,于是在老臣的批评与反对中,文帝就疏远了贾谊。这与屈原遭遇很像,如屈原被楚怀王疏远一般,心中都有憾恨与悲痛。
贾谊没有当上公卿,反而被任命为长沙王太傅,听说长沙地势低湿,自以为命不久长,见鵩鸟不祥,就去占卜,占卜得卦而解卦,故写《鵩鸟赋》,贾谊拿体物写志的赋来议论,亦开启赋议论写志的先河。到了长沙后,文帝思念他,曾请他回朝一叙。文帝与之论政,亦有一番宏论,文帝因之感慨:“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也就是李商隐《贾生》一诗所慨叹的:“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文帝欣赏贾谊,但贾谊却未能回到朝政中心,而是改调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是文帝所宠幼子,不久后坠马而死,于是贾谊自责没有尽太傅之责,自伤岁余而死,享年仅33岁。
正因有“贾生任公卿之位”之议,故开启了后人对贾生可否位至公卿的诸多议论,可至公卿而未至公卿,即是其“不遇”的最佳论证。然而论断贾生不遇,文帝便得承担未能知人、用人、任人之责,故《汉书·贾谊传》赞曰:
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
班固之意,贾谊才能卓著,所陈政策有良有窳,文帝施政亦略有参考施行。故贾谊未能位列公卿的原因,不是汉文帝不知用人才,而是怪贾谊天命不足,英年早逝、天年早终,只活了三十三年,与君王用不用人无关,故不能说他“不遇”。
(三)欧阳修《贾谊不至公卿论》与苏轼《贾谊论》 欧阳修与苏轼之间颇有渊源。根据《苏轼年谱》所记,苏轼八岁时,读石介《庆历圣德诗》,即慕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之为人。”[2]12二十岁时已学通经史,因欧阳修著《正统论》,章望之著《明统论》,于正统之外,倡言霸统。苏轼赞同欧阳修之意,亦著《正统论》,与望之辩驳。嘉佑二年(1057年),翰林学士欧阳修知贡举,苏轼应省试撰《刑赏忠厚之至论》无所藻饰,一反当时险怪奇涩的“太学体”,因而得到欧阳修的赞赏,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嘉佑二年,欧阳文忠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梅圣俞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为,子固,文忠门下士也,乃置公第二。”[2]51-52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苏轼苏辙兄弟皆进士及第,“登第,始见知于欧阳公。”亦因欧阳修而得以认识韩琦、富弼[2]56。
而二人同论贾谊,虽欧文在前而苏文在后,但二人写作动机皆是藉贾谊事论当代政局,欲以矫时弊。欧阳修此论写于进士考试时,在科举中,藉策论可看出士子的学识、胸襟、见解,欧阳修在《贾谊不至公卿论》的观点就是“贾谊不遇,文帝远贤”,贾谊不遇是因文帝不能重用贤人。此论有感当时时局,宋朝与汉初情势相似,也是内忧外患,外来侵犯难以抵御,因为武力不强,国力不够强盛,故很多人对内政提出很多改革主张,欧阳修亦藉此向皇帝建言,要广纳人才,所以文中认为,文帝时若能用贾谊之大才治国,局面必不相同,可以有更好发展。所以立论主要在反驳班固“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的看法,认为“贾谊不遇,文帝远贤”。
而苏轼这篇时代较晚,前人已有诸多主张评议,苏轼《贾谊论》的见解,与班固或有相近又有不同,也有部分欧阳修的看法,却提出不同结论。苏轼与欧阳修写作的出发点也相似,此时正是急需改革之际,但朝局上见解各有不同,与苏轼见解相同的人都未受重用,所以感受到“非才之难,自用者实难。”假设这些人,也许能等待、能忍耐,便能得到重用,此时并非没有人才,而要如何展现、为君主所用则看各人努力,于是将此感慨而放在贾谊身上来论,贾谊是“王者之佐”,但是不能自用其才。将“遇”与“不遇”的争议,提高到君臣关系来看,君用臣,须惜才,更须明其才性,才能使其竭尽其才;而臣亦要能待能忍,能处穷待变,才算真正“自用其才”。
中国士人的“遇”与“不遇”,是个具有延续性的文化命题,也是每个中国士人在走上宦途时必有的期许与焦虑,一生的成功与否,似乎就在此一字。但决定能否“遇”的关键,是机缘命运?是生逢圣代?还是得遇明君?杜甫期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丈二十二韵》),苏轼亦有“少年好远游,荡志隘八荒。九夷为藩篱,四海环我堂”(《和陶拟古其四》)的雄心壮志。儒家思想影响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章句上》第九)成为士人立身的准则,但是历史中,朝代兴衰,盛世难期,要适逢圣王复起、风俗再淳实难达成,多数士人的命运是颠沛流离,宦途风云诡谲,“不遇”成了中国士人普遍性的焦虑与感慨。
以“焦虑”概言中国士人的“不遇”情怀,是因为这种情怀,源自于要经世济民、辅佐明君、实现抱负、移风易俗的雄心壮志,却又往往失落于现实政治遭遇之中,产生一种不安、忧伤、幽愤、愁苦、怅惘之情。这份对“遇”的渴求、对“不遇”的愤懑,贯串了士人一生,也贯串在所有读过屈贾文章的士人心中,所有政治上的失意,都有了投射情感的对象,有了寄托,在跨时代的同情共感下,对“不遇”的不安焦虑,成文化传承的一部分。是以尚是初入仕途的欧阳修与苏轼,都藉着贾谊之事来省思“不遇”这个命题。
(一)跨时代的同情共感 王逸《离骚》序:“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是对屈原不遇的悲怜与继承。文学史上,屈贾的典故便是“不遇”的代名词,更是引用不穷,省思深刻。
促使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有辅政之才,却仍宦海孚沉,作《士不遇赋》感慨人生机遇难得,“时来曷迟,去之速矣”,士人处于两难困境中,要“屈意从人”?亦或“正身俟时”?司马迁作《悲士不遇赋》,慨叹生不逢时,“穷达易惑”“美恶难分”,感慨自己“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才能难以彰显,蒙冤“屈而不伸”,感于“没世无闻”之耻,转为发愤著书的动力,才能终成《史记》巨著。而陶渊明历经了多次的任官与辞官,在仕与隐间的争扎,亦是在穷达与美恶的分辨间拉扯,陶渊明《感士不遇赋》上承董仲舒与司马迁之慨,在“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时代,“怀正志道之士”“洁己清操之人”往往难以施展,更列举了伯夷、叔齐、颜回的遭遇,屈原、贾谊、董仲舒的不遇,司马迁、李广的不幸,省思难道不是“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感慨有才者难以得用,“何旷世之无才,罕无路之不涩。”不是没有贤才,只是道路不通,故赋中云“士之不遇,已不在炎帝帝魁之士。”更点出了未遇明君是士人“不遇”的主因。司马迁以发愤著书,面对“不遇”的困境;陶渊明则以归隐山林,找到精神乐土。
李白《巴陵赠贾舍人》:“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刘长卿《自夏口至鹦鹉洲夕望岳阳寄源中丞巴陵赠贾舍人》:“贾谊上书忧汉室,长沙谪去古今怜。”李商隐《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李商隐《安定城楼》:“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诗句中对于怀才不遇的贾谊,多有哀怜同理之心。而王安石《贾生》:“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更别开生面,反面解读贾生遭遇,承《汉书》之意,以贾谊之谋议已略得文帝施用,来言“遇”与“不遇”,不能只由是否能位致公卿来看“不遇”,而是应由所言策论能为文帝所用,方可称得上是“遇”。
“仕”与“隐”,是中国士人的出处进退的抉择;而一旦出仕,面对的便是“遇”与“不遇”的焦虑。贾谊之例,得遇明主、策论得用、超迁太中大夫、议立为公卿时的风光,与老臣抗衡、文帝疏离、长沙见鵩鸟而忧寿难永、哭泣岁余忧伤而死的悲凄,“遇”与“不遇”的决定权,表面上是在文帝手上,实际上更与朝廷上外戚、老臣、新臣三大势力的角力有关,贾谊的英年早逝,是命运不济,未逢能改革之时?还是朝局使然,未能有足够抗衡之力?还是文帝不善用人,未能全然信任、支持改革?“遇”与“不遇”的核心,终究还是落在省思君臣关系,却不仅止于君主的用与不用。人才的任用,涉及的层面甚广,这是个政治问题,也是个经济问题,更是个社会问题,君臣能否协力,是国家能否富强的关键。
(二)苏轼视角:贾谊不能自用其才 苏轼《贾谊论》[3]68文分四段,论贾谊志大量小,才有余识不足,不能自用其才,故不被见用,乃自取也。
第一段揭示贾生不能自用其才,不为君用,乃是自取。首层以“非才之难,所以自用实难”作为全文纲领,论断“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第二层开笔,论天下君子若想要想建功立业,就该有所待、有所忍,才阖回来讲“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也是阖回贾谊自身。此段乃是说理议论的段落,论断贾谊并非不遇,责任其实在己,因其不能自用其才,笔法明确而遒劲。
第二段举孔孟之例,说明君子的自用其才,是极其勤奋且珍惜至极的,而贾生并非如此,故非汉文帝不能用贾生,而是贾生不能为汉文所用。首层,论贾生有才,未得贤君之用而死。第二层,以孔孟为例,说明君子应当如此勤勉、忠厚,才算是自用其才。最后一层,得出“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的结论。此段以孔孟为实例举证,为首段议论补上实证,是上段开笔后阖笔的段落,“生之不能用汉文”则完全阖回贾谊的身上。三层写法,步步推论,逐层归意,最后得出结论。
第三段,论贾生志大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首先,论贾谊想一朝之间为君所用,使其君弃旧人用新人,苏轼认为贾谊做法是不合理的。接着反转来谈,论贾谊若能与老臣往来,令君臣接纳,必可得用,反问一句“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再度申明贾生做法不合理。第三层,再藉着《吊屈原赋》,以屈原为对比,说明贾生郁闷而死之不恰当,贾谊此举即是不善处穷。最后论断,贾生志大量小,才有余识不足,乃由前不善处穷、不知待变而来,可见胸襟不够,虽有才能,却识见不足,眼光不远。此段正反论述,归结出苏轼对贾谊不善处穷的看法。
第四段,以王猛之例,略责汉文帝用人未尽其全,并引申评论君主当惜才而用,臣子该谨慎一己之作为。首先,以苻坚为例,苻坚为全其用者,以此判说汉文帝未能使贾谊淋漓尽致发挥才能。最后,总结君臣之道,藉由汉文帝与贾谊的君臣关系,引申发挥天下君臣之道。此段是推开作结,从主旨论贾谊,再从主旨推出论君臣相处之道,与世人共勉。
苏轼认为,贾谊不如孔孟圣贤能有所忍、有所待,要懂得自用其才,不能被动等着君主来用你,如果不能为人(君主)所用,即是不知自用其才;若是懂得善用才能,等待机会来临,终有一天能为君主所用。所以苏轼论断贾谊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非为“不遇”,乃是咎由自取。并以此告诫为人君者、为人臣者,不能一不见用,就哀伤沮丧,因为一朝不见用,安知终其一生不见用?苏轼承着班固之意,即一时不被用,不代表终生不被用,反推到贾谊与文帝关系,虽贾谊一时不被用,若能活得长久,不见得终生不被用,所以仍有可能可致公卿之位,便不能说汉文帝远贤,苏轼更再进一步推展到圣贤之道。
但“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也只是一个合理的推测,不必然定会被用,如苏轼所言,君子能待、能忍,是否便能怀才得遇?天下有才能者,是否皆能被重用,不被明君所弃,终有被见用的一天?其实不然,苏轼的“安知终不见用”是语带疑问,也不是必然终有见用时刻。正如文中以孔孟为例,说明君子自用其才的勤恳努力,但也可以将孔孟终不能用作为反例,说明有才且能待、能忍,却不一定能自用其才。
贾谊的改革中,要重建礼乐制度及确立正统,提出要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为削弱诸侯之权,提出列侯就国、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等主张,对于当权者的利益是有损害的,故而遭到老臣及诸侯的极力反对。苏轼为此还提出解决之道,认为要能“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只要能与反对的老臣“优游浸渍而深交之”,即与老臣建立好关系,得到信任,便能“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减少阻力,得到重用,而不会不遇,此说法纯是理论发想,也是少年的书生意气。因为二方的理念截然不同,不只是老人、少年与老臣、新臣的问题,而是在政治理念上的歧见与冲突,贾谊的改革主张,便是站在周勃、灌婴等老臣的对立面,要能彼此认同更是困难的,在现实中、朝廷上是不可能达到的。
虽然苏轼《贾谊论》对于解决贾谊困境的方法有些少年意气与天真,但是其中提出的“善处穷”之道,却可以让我们一窥苏轼处世思想的转变,从年少时的处穷待变到面临困境后沉淀而有的旷达自适,在天时、地利、人和俱失之际,仍能以积极进取的态度面对人生挫折。
(一)从处穷待变到旷达从容 苏轼《贾谊论》“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提出了有才德的君子,若怀抱远大,欲建功立业,有二个原则:要能待、要能忍,而贾谊有王佐之才,却作《吊屈原赋》,苏轼认为“纡郁愤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不能待、不能忍,是不善处穷。这里的“穷”,是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穷”,不单是指贫富之别,更指的是时运不济,处境困厄,贾谊“不遇”亦属其中。
苏轼《书陶渊明乞食诗后》:“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此体会也正是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感慨。文人之穷,或因身不逢时,或因怀才不遇,或因宦途多艰,或因浮云蔽日,这是普遍的遭遇,也是不可不面对的困境。苏轼提出“能待”“能忍”,为的就是“安知终不复用”的可能性。朝局瞬息万变,何尝不能守得云开日出,只是连苏轼自己,也终究“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历经“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的贬谪生涯。
正如苏轼《留候论》所言:“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3]67同论历史人物,同样赞许“能忍”,这是苏轼从历史兴衰之间,得到的处世之理。苏轼之文,善于纵横议论,所论历史兴衰与人物,源于好读史、好论史,苏辙《栾城后集》卷七《历代论》引:“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苏轼《上韩太尉书》自言:“独好观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3]330而于经史,尤好贾谊、陆贽事迹①,苏辙《亡兄子赡端明墓志铭》:“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二《文帝》评论苏轼:
贾谊、陆贽、苏轼,之三子者,迹相类也。贽与轼,自以为谊也,人之称之者,亦以为类也。贽盖希谊矣,而不能为谊,然有愈于谊者矣。轼且希贽矣,而不能为贽,况乎其犹欲希谊也。
王夫之认为贾谊、陆贽、苏轼三人的确有相似之处,与贾谊的自相比拟,是陆贽、苏轼皆这么认为,别人亦如此看待,但王夫之认为,“仗节守义,以不丧其贞”的志节上,陆贽虽不如贾谊,但在“出入纷错之中,调御轻重之势”的政治实务上仍较贾谊高明,这二位政治人物各有高下。而苏轼是比不过陆贽,更比不过贾谊的,因为苏轼的政治议论,多半还是出自于经史知识,虽非空言,论点亦精辟,但终究是未经政治实务的锻炼。《贾谊论》所论的“善处穷”,便是未经“不遇”未逢“贬适”,只是从文章与史书中领会的处世哲思。
直至苏轼切实地历经政治纷扰:乌台诗案,亡身埋骨的诀别;千里离别,贬谪黄州的寂寞;多次贬谪,惠州儋州的惨淡穷苦。生活磨炼了心志,乌台诗案带来了风格的转变,从肆意挥洒到锋芒收敛;带来了心境的转化,从嫉恶如仇、豪情壮志,等待“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江城子·密州出猎》)到淡泊从容、旷达自适的心境。
有感于“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湖·世事一场大梦》)在贬谪的寂寞沉淀中,黄州时期后,苏轼对于生命思索后的旷达胸襟,在诗文中随处可见,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藉由山林间风雨来谈人生风雨,皆是能旷达以待,不被风雨影响心境,故能说出“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平淡心境,故能有“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心胸。另一首《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引自白居易《初出城留别》:“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正是苏轼旷达淡泊心境,才能“此心安处是吾乡”,是以不论穷达,不论遇与不遇,不论贬谪何处,终能随处而安。
(二)天命或不遇:文穷而后工 贾谊能“指陈当世之宜,规画亿载之策”,却不能位致公卿,英年早逝,究竟是天命不足?还是文帝不知重用贤人,怀才不遇?司马迁为之爽然若失,班固认为未为不遇,欧阳修认为是文帝远贤导致不遇,苏轼则认为是不能自用其才。对于贾谊“怀才不遇”的讨论,正反映中国士人的视野与价值观,首先,学而优则仕,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兼济天下的理想,是熟读经史的中国士人所坚守的价值观。其次,君臣相得的理想,遇与不遇,取决于能否得遇明君,自屈原香草美人之喻,对比出明君与昏君、贤臣与奸佞、君子与小人之别,于是贤臣须为明君所用才算完满,反之则为不遇。于是明君难寻,不遇常见,不遇的困境成了中国士人的焦虑与常态,如何面对不遇,也成了人生的重要课题。
如何面对不遇与穷的处境?一类是以儒家积极进取精神面对,孔子说“君子固穷”,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在困境中也不屈心志,修养道德能力以俟河清之时;另一类是超越困境,在与自我、与自然的对话中,寻得精神自由与广阔胸襟,如陶渊明归隐田园,返璞归真,苏轼的善处穷、淡泊旷达;第三类是在困境中激发出创作的能量,将不遇与困境转化为自我实现的另一种可能,屈原二次被贬,怀才不遇而著《离骚》;司马迁遭受宫刑,发愤著书而成《史记》;李后主不幸亡国而成词宗,词之境界始大;柳宗元遭贬永州,情志寄托山水而有“永州八记”;苏轼乌台诗案后,诗词更显锻炼,而有从容旷达的胸襟态度。
正如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所言“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赵翼《评元好问》“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不遇与穷的处境,让这些文人离开了喧嚣的朝堂,激发出的创作能量,促成了文学史上无数的嘉章名篇。这些篇章能引起后人的同情共感,不仅是因为辞藻华章,更是源于作者深刻的体会与经历才有的寄托与宏旨。当然这也是一种悲哀。杜甫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动人肺腑,但是文人不必然要处穷,创作也不一定只能从不遇与穷来成全。
喜读苏轼诗文的人,多为其旷达从容的胸襟、纵横开阖的文气所吸引,也是“嘉其文采,慕其为人”的;而从苏轼喜读贾谊、陆贽文章,可以得知苏轼尚友古人与其政治理想所在。
所以读苏轼《贾谊论》,可以得到几个收获,首先,知人论世,藉由对“不遇”情怀的理解,了解千古同悲屈贾的文人情怀;其次,可以认识苏轼史论、论辩文章的特色,往往论新出奇,在前人评论基础上,言前人未言之理;第三,了解古人价值观与人生的追求,遇与不遇的焦虑、仕与隐的选择,对于中国士人而言,皆是生命中重要的抉择与课题;第四,从处穷待变到旷达从容的人生哲思,藉由苏轼的观点与处世之道,学习他的生活态度;第五,认识到文学的千古常新,文学的共鸣,情怀的同情共感,古人诗文常能言己所不能言者,所以藉由读《贾谊论》,我们也更认识了苏轼,要能与古人为友,以古人为师,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深入理解文学与历史人物,就更会发现文化的千古常新。
注释:
①《宋史·苏轼传》:“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陆贽(754-805),字敬舆,是中唐贤相,其学养才能、品德风范,深得当时及后世称赞。权德舆比之为西汉名臣贾谊;苏轼则认为他有“王佐”“帝师”之才,文辩智术超过西汉谋臣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