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夏临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长期以来,在以周边汉民族文化为主要融合对象的文化语境下,宁德畲族文化形象多停留在对歌言、史传的汉语记载。在畲汉民族文化融合、多民族文化一体化背景下,全方位构建地域性畲族形象,是宁德畲族文化建构的重要课题。其中,民间故事作为畲族口传文学的文字记载,有重要史料价值。在众多民间故事中,成功流传并被反复重拾、改写的灾厄母题,汇聚了世代宁德畲民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群体性智慧。
在山海之乡福建宁德,流传至今的畲民故事有许多都含藏着具有灾厄智慧的母题,其不仅有助于探究宁德畲民文化形象,对消解当下的人类困境也有积极借鉴意义。在宁德畲族民间故事母题中,经由灾厄母题所保留的民族集体性文化记忆,不仅保存了宁德畲民先祖应对灾厄的文化记忆片段,更重要的是,经由母题所反映的民族信仰与崇拜、所投射的畲民历史形象,能为“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现代媒介话语框架建构提供文本创作参照与史料回溯思路[1]。重拾民族历史记忆,本质上是对民族集体性记忆中宝贵精神财富的发掘与萃取,自觉打破古今时空阈限,将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历史片段,还原到发生与留存时的鲜活状态。“从亚洲传承的灾害民俗中来系统化与灾害有关的‘民俗知识’或是‘民俗智慧’”,将“知识”与“智慧”融入故事性的地方志中,为往昔民族灾厄史树立了一块无形纪念碑与警示牌[2]。
安德鲁·约勒斯认为,“民俗类型从根本上是基本精神关注(Geistesbeschaftigung)的主要表达程式(Sprachgebarden)”,同时他也提出,人类集体性文化记忆主要反映了“神圣的、家庭的、宇宙本质的,以及可解决的问题,还有积累的经历”[3]。
民族故事的灾厄母题,源于人类先祖对灾厄的有意识记录。援引R.G.柯林武德的观点,“整个自然世界就是一个‘过程’或者‘变’的世界”,自然的过程就是历史的过程,自然的存在也是历史的存在[4]。而民间故事作为历史形式之一,见证了自然世界的演变过程。随着人类历史的演进,历史事件发生的瞬时情形已无从追溯,而不断重演的历史片段,使得一切特定的灾厄母题,作为基本模块,保存在民族文学的记忆中,形成了民族的集体性文化记忆。
在集体性文化记忆锻造过程中,以灾厄主题为叙事背景,促动人类对未知世界的奇幻想象,使民族智慧得以在极端情境下迸发。立足于文化同质不同源的历史眼光,“尽可能地发掘史料以还原这个被‘表述’的历史主体”的民族集体性文化记忆,是探求真实民族史与汲取民俗智慧的关键点[5]。宁德畲民故事中的大量形象与史诗民歌重合,如三公主、二世人、石母人等,同时融合周边汉族民间故事,将宁德畲族历史以夸张化的手法记录下来。对民族史想象的变异,在不同代际的传唱者口中产生,并在每代的脚本中加上属于时代特色的注脚与新知。
存留下来的历史才是属于今人的历史,而通过代际传承的民族文化记忆,是族群智慧的浓缩,契合人类建构民族的动因。“叙事原点或者逻辑起点,无疑发生在汉文化中心,并带有集体化的叙事风格”,定格的是属于畲汉民族共融的文化记忆[6]。宁德畲族民间故事灾厄母题,以山海地域特色为背景,充满人文主义色彩的“天人合一”智慧,饱含诗意唯美内涵的万物有灵、天人共生思想。作为“惯习”(habitus)的民族调适与演进史,常呈现为以特定的故事或图腾为“接力棒”,对祖先“长期习得的结果”与“随着社会环境和时代变化作出相应的调适,并不断地向前演进”[7]。宁德畲族灾厄故事,正是以“浪漫历史主义的原则”,以纯粹民族灵魂的表达与民族化的“人道”,共同构筑了宁德畲民的诗意化集体记忆[8]。
宁德畲族民间故事以隐喻手法暗藏灾厄记忆,展现宁德畲族的灾厄智慧。畲族先民衍生与发展过程时刻与灾厄共存,对自然灾厄的印象,保存在各阶段民间文化记忆片段中。灾厄故事既折射畲民所历经的灾厄史,亦展示了畲民面对不可知自然的智慧抉择。回顾宁德畲族民间故事的五种经典灾厄母题,有助于经由古今间的世相联锁打开历史与现实间的通衢,从而给今人以应对危机的借鉴。
1.射日与龙女母题的协作智慧
在宁德福安流传的畲族民间故事《原来天上有十个日头》中,“山”与“海”的发生背景尤为突出,立足区域地理环境,于故事中重构“世内桃源”,呈现出闽东畲族聚居地的远古风貌。
《原来天上有十个日头》采用故事套故事的叙述形式,结构极其精巧,栩栩如生地塑造了畲族先人耕作环境受破坏的情形,影射了宁德畲民古时农耕生活的艰辛,同时也对畲族以“山”为聚居地的地理环境进行还原。十日常驻引发人间大旱,河枯田皴、颗粒无收。一畲族后生弃农从猎,为族群探求生路而走进世代倚居的深山。但在进山过程中,后生围观并参与了一场打斗,先是鹰与白蛇相打,再是后生搭救小蛇射死了鹰。
在畲族文化中,鹰作为羽族动物象征“三足乌”——太阳,而龙则象征了畲族世代崇拜的蛇图腾。鹰与蛇的暗斗,影射了十颗太阳等极端环境对畲民先祖构成的生存威胁,此时故事实现了客观现实与象征指代物的复调。而且,以并不完美的“世内桃源”另寄载一重天地的象征手法,引导远古畲民触发原始的求生本能,因而畲族后生选择救小蛇(救“畲”)而射鹰(射日)。龙女(象征着人格化的畲族先祖)将十颗宝珠交给后生,后生便以珠为弹,张弓射日,九个日头被射碎成星,只留下一个太阳[9]9,从而一场天人失和的灾难,借助“故事”而消解,天人和谐的氛围也得以复位。这则故事对既有的汉族射日故事进行改动的部分,恰暗藏宁德畲民在吸收与融合周边汉民族文化前提下,为少数民族史所锻造的“世内桃源”。宁德畲民积极应对现实问题,借助文化意象,实现了对地域畲族文化史的记录。
除了展现浓郁的地域特色与民族风情,这则故事还以隐喻手法,展现了“求仁”与“知止”的畲民人文智慧。当天人生态平衡失调时,在“故事”中重构“世内桃源”,体现出畲族先祖在畲民与蛇(即宁德畲族所特有的“使者”文化意象)之间“求仁”的默契与互信。“使者”文化意象存在于“世内桃源”镜像中,作为传承民族文化史的符号,暗藏人与自然之间协作的动因,即联臂对抗危机。
2.海洋与龙神母题的互信智慧
在闽东连江流传的畲族民间故事《雷勤向海龙求雨》中,“海”与海隅,是反映真实历史情境的“世内桃源”。故事立足地域生态环境,向畲族后人呈现了一则人与畲族文化“使者”间互助化解灾厄的合作故事。在影射古代畲民生存环境的虚拟“世内桃源”中,《雷勤向海龙求雨》再次以隐喻手法,展现了宁德畲民寓言式“天人合一”观。
这则故事同样借用周边汉民族的龙神施雨故事模子,体现当地畲汉民族文化的世代融合。在汉民族文化中,龙神掌管人间司雨大权,而这则畲族民间故事中,龙神亦起到了联通自然与畲民之间、促进“天人合一”复位的“使者”作用。故事中出现的灾厄源于久旱,而身居海隅的宁德畲民先祖,亦有受久旱的真实经历,这则故事建构的“世内桃源”,恰是对现实民族史场域的真实还原。
面对久旱,近在咫尺的龙神虽居海中,却因未得授令而无法施雨,并且因酷热蒸烫海水,龙神也不得不上岸乘凉,碰巧遇见求雨畲民,在龙神与人的对话中,人了解到龙神亦苦于无雨炎热,龙神无私自降雨的权利,并向畲民推托有风才有雨[10]409-410。此细节处理得十分人性化,可见,古代少数民族对大自然的想象时常是人格化的。
由于在“世内桃源”情境中,人格化的龙神与人具有相同的感知与情绪,于是畲民先祖为龙神打扇,作为请求其施雨的交换条件。龙既是自然的“使者”,也代表了自然力的权威,人向龙神示好,既是臣服于自然的敬天之举,亦是向自然求生的明智之举,展现了宁德畲民崇奉敬天互信、万物和谐相处的民族智慧。
3.天火与石母母题的互哺智慧
在宁德蕉城与福安的畲族聚居区,分别流传着两则高度相似的天火与石母灾厄母题,即《天火》《姐弟结婚》,与《二世人》的石母题材故事。作为富有民族特色的“世内桃源”场景,天火与石母母题,是以“山”为故事发生的地理环境。这两类母题的畲族灾厄故事出现频率较高,还原了畲族图腾与古畲族聚居区地理环境。
宁德畲族民俗中有对于“石”与“卵”的关联隐喻,“石”在当地有特殊民族文化意义。至今,宁德部分聚居区畲民,为子取名仍多用“石”字。而“石母”是宁德畲民所崇奉的自然意象,而由“石母”生“石子”——宁德畲民后代以“石”入名,象征着以文字形式传承民族共同文化渊源与历史性集体记忆。
畲民故事锻造的“世内桃源”,影射了畲民推演的先民生存环境。自然先孕育“石母”,“石母”非人类直接母亲,但以“石母”隐喻自然为人类之母,为自然与人的和谐共生设定了基调。而在石母故事中,作为“天真赤子”的畲家姐弟二人以孝道待“石母”,岂料天降灭世大火,姐弟二人正坐以待毙,岂料“世内桃源”中的“石母”,以子宫孕育人类的方式,再次将二人纳入怀抱,并以姐弟素日先反哺“石母”的吃食养育腹中“石子”,终于庇护姐弟避过自然灾害,姐弟二人得以生还[9]16-18,并最终成为“二世人”先祖。
宁德畲族的天火与石母母题,以自然化育人类、人类礼敬自然为情节发生基点,以“天火”象征着源于自然的“毁灭”之力。人不断受到来自自然的挑战,使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互哺关系经历考验。故事模拟天人生态失衡而又复位的“世内桃源”,展现了古畲民礼敬自然的孝仁之道与融合归顺自然的灾厄智慧,蕴含宁德畲民史传中深切的人文关怀基调。
4.灾荒母题的共生智慧
因世代居于山边,宁德畲民灾荒母题往往以“山”为“世内桃源”的建构场景。古畲民关于灾荒故事的叙述,即自然灾厄的降临与消解过程,皆与作为自然与人之间的“使者”——“牛”的意象相关。在宁德畲族聚居区,流行着两则与牛断齿有关的灾荒故事,而牛作为农耕文明占主导地位的宁德畲族文化意象,使得此“世内桃源”情境更具历史真实感。
在这则故事中,象征自然力量的“天帝”,以牛神为使者,为古畲民耕田洒下草籽,使田地荒草丛生,进而激励人类农耕。但因牛神失误,人间田地尽荒,天帝将有过的牛神逐出天庭、踹下南天门,因牛神跌落时摔断门齿,就有了牛无门齿的属性。畲民以此人格化视角,为牛无门齿设定了一个具有民俗特色的解释。而犯错的牛神来到人间,看到荒草遍野、民不聊生,感到十分自责,于是情愿吃草拖犁,终获人类原谅[9]48-49,并成为畲民农耕生活的共生伙伴。
至今宁德畲民仍将牛视为农田守护神,“牛大王庙”即畲民为牛所建,这则故事从纸上“世内桃源”走向世间真实情境,具有深刻的人格温度。宁德畲民灾荒母题,以畲族民间传说解释牛的生理特性,又以人与牛间的和谐共生关系,推演上古畲民应对灾荒时,如何将食草的牛进行驯化,既具有神话传说的神奇突转,又具有人与动物间协助求生的共生智慧。
5.时疫母题的发现智慧
对今人仍具有重要借鉴意义的宁德畲民时疫母题,对“世内桃源”的模拟与建构,皆与当地多“山”的地理环境有关。因取“神农尝百草”之意,畲民时疫故事多与民间药草的发现与采撷有关,其中既有动物故事,也有神怪故事,但基本都以“世内桃源”的史传模式,将畲民抗击时疫的智慧进行定格。时疫故事的主角往往是动物而不是人类,它们往往具有抵御时疫的天然特性,甚至为祛除人间灾厄而献身。
在宁德柘荣与福安流传的《神农氏与羊仙》与《羊死为何目不闭》两则灾厄故事,围绕羊“食百草”与“死不瞑目”的生理特点,展开羊仙破解人间灾厄的民族神话想象。民间有“羊食百草”之说,而在畲民传说中,吃百草的羊是草仙神农氏的继任者。神农氏因食“司葛”(断肠草)而亡,草未尝尽,人间疾厄未除[10]35-36。于是,天帝再派羊仙,令其尝遍天下草。羊仙勇猛精进,为以草为药、摒除时疫,羊仙尝尽人间众草,连可致人毙命的司葛也不放过。最后,只有月中“沙罗树”未尝,终日望天、死不瞑目。宁德畲族民间故事中这个细节的改编,是对周边汉民族文化的突破与创新,也是立足区域民族文化史的“世内桃源”建构——不论“世内”迎接自然挑战时开端如何,“桃源”所影射的畲民居住环境一定会因先民智慧而复位为平安与宜居。畲民以人格化视角,对羊的生物特性进行解释,充满了“世内桃源”的理想性,以及在自然中发现智慧的大胆想象。
而除了人与动物主动寻找草药祛除时疫,至今宁德畲族民间故事中还有关于除疫草药的民间故事。在多山的宁德,自然界有许多专治时疫的草药,如“臭摄”“鱼腥草”等,它们的形状或气味具有一些动物性特点,由此引发了畲民对它们药用价值的智慧想象。宁德畲民将这些草药与汉族神话传说、民俗渊源结合,形成以“转化”为情节的驱疫母题,建构了以对抗时疫灾厄为主要背景的“世内桃源”故事。如福安地区流传的《臭摄》故事,记载了九尾鲤鱼精使瘟疫流行的传说,故事背景的设定也呈现出唯美诗意的田园意境[9]364。
1.入世隐遁的“世内桃源”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于1967年发表文章《另类空间》(“Desespaces autres”),将此类在“真实中被有效实现了的乌托邦”定名为“异托邦”(Heterotopia)。跨越代际的“文学异托邦”以文学化史传笔触,指向历史与生活实践的真实图景,折射并记录着民族的原生与发展状态。但畲族故事中的“世内桃源”与“异托邦”并不同质,二者虽在现实镜像与时间移位、多元寄生等层面有相似之处,但“世内桃源”并非像“异托邦”般“不容外物向自己渗透”(the other space),而更类似于世代传承、自觉完善的存储集体性文化记忆驿站——“世内桃源”以隐喻手法接纳各时期民族文化记忆存盘,更接近提供真实经历与历史体验的“乌合空间”(Uhespace)。
宁德畲族民间故事所建构的“世内桃源”,及其对“世外桃源”的意象投射,是通过将神话表述转化为现实图景,亦是对真实意象化历史的回溯与实践途径,“表明神话与抒情只是某种语言程序的临时性操作”,实质已超越了“异托邦”的内涵,是对民族志的记录与存档形式[11]。宁德畲族灾厄故事之所以构筑的不是“世外桃源”,而是“世内桃源”,因其并非通过回避现实进入与现实隔绝的隐遁状态,而是对既往民族史进行合理解释,契合并丰富了“在真实中被有效实现”的异托邦特征。宁德畲民“世内桃源”的建构,其实是在构筑存在并可能再现的智慧隐遁与生活方式,“世内桃源”中的“地缘共同体是以‘样本’的形式出现的,是某个时间段中的某个空间场域内的浓缩”,打破了时空阈限又寄生于现实之中,既是田园之乐也是市井逸乐[12]。
人与自然之间多数时候都呈现出二元对立关系,在成长中逐渐发展出自我意识的人类,于灾厄未降的顺境下,试图发展出二元对立关系下“世外桃源”的乌托邦情结。“世外桃源”情结源于对现世的否定与遁逃,而“世内桃源”情结则源于对现世的认同与接纳[13]。“世内桃源”是现实的镜像,但它的立足点“并不反对人类”与真实自然规律,而是应人类的内在需求而锻造的实存镜像[14]。
灾厄母题的“世内桃源”建构缘于宁德畲民先祖对未知世界的惊异与记忆。在灾厄母题记载上,宁德畲民在“较为古早的时期具有更为磅礴的创造力与感受力”,伴随着民族历史中灾厄的宏大场景,“陌生化的惊异与好奇”占据民间故事撰述者的表述心理,在无法脱离既有生存环境的情况下,“世内桃源”的产生是必然的[15]。之所以投诸隐喻,则因“桃源”形象存在与现实生活的天然差距。要在既有的生存状态中,将熟悉的环境与事物陌生化、唯美化、诗意化,需要的是人文性的装帧,即“为无法避免的人类灾厄采用分散注意力的方式,当人类蒙受自然带来的大量灾难与伤损,利用自然与人类之间的明显意象关联,富有建设性地为人类的心灵重建负责”,而寓言性质的母题对“世内桃源”形象的隐喻,即是以文学手法锻造现实与“世内桃源”想象的幽径[16]。
2.人文主义的文化共生
在灾厄故事母题中,人类命运古今相通与民族文化间互融互信,通过差异性而形成的张力互补,恰形成情节上宽容与和谐的韵律之美,构筑了达观的人文诗意意象群。宁德畲民灾厄故事在描绘“宇宙秩序和人类生活秩序的破坏、恢复、调整和重新建构”时,其重点往往不在描摹灾厄的具体情形,而更重视交代灾厄发生前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及人与自然联手共同对抗灾厄与获得重生的过程[17]。“文学在各不同的现实社会生活中,其共同的最主要的功用有治病和禳灾两项”,作为“前现代社会赖以维系其生活秩序和宇宙秩序的重要行为手段”,富有人文主义想象的灾厄故事,是使先民“放怀”于劫难中的智慧集成[18]。
在时空观上,宁德畲族灾厄故事既通过文字破解今古之分,让不同时代的族人立足差异化时空处境,将古时与今日时空实现“隐喻化消解”,并预设异质时空的历史借鉴。在宁德畲民众多灾厄故事中,“灾难并不是导致遗忘的原因,而是遗忘所造成的后果”,人类对历史的疏忽与遗忘,亦是一再堕入灾厄陷阱的成因[19]。纵使宁德畲民灾厄故事呈现了“人物的英雄气概,但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胜利”,人类接受自然规训与惩罚的过程,“其精神实质,却体现了当时人间社会的伦理道德”,代表了认可自然与人之间权利生态平衡的理念[20]。
以汉地文化为主导,世代畲民记述“以异求存”与“融异求真”的民族文化母题,构筑了平衡畲汉民族文化权利生态的独特意象群。正是在畲汉民族文化紧密交融过程中,“社会化带动了民族个体,逐渐强化其出生的民族的历史和起源的特异性”[21]。宁德畲族文化正是在当地汉民族文化强大影响下,融合了浓烈的民族历史意识。“相异文明和文化之间具有相互交融的可能,文明差异并不必然导致族群的冲突”,畲汉民族间“交往和交融的内生机制和民间智慧”在灾厄故事中的呈现,恰恰证明了民族文化共生的必然性与合理性[22]。
畲汉文化共融背景下,民间故事展现了人类“对人自身本质力量的认可,同时相信依靠自己的力量可以战胜自然灾难”的民族精神[23]。在宁德畲族民间故事中,灾厄作为经久不衰的母题,既有宁德畲民对掌握自然权利生态话语权的自信,亦符合宁德畲民敬天安命、乐观应变的灾厄智慧,构成了灾厄母题内涵的辩证性。而辩证性母题内涵,从集体文化记忆层面,源于阐释者根植的民族形象重构意识,而从现实历史维度,则基于宁德畲民与周边汉族文化交融的深入[24]。
融通胸襟与观照历史,使得宁德畲民灾厄母题,在实现民族史中山海畲乡“世内桃源”建构的同时,也彰显了畲汉民族共同面对灾厄的民族命运共同体意识。畲民灾厄故事的母题,借助民族志形式与民族历史对话,使民族生存路径在对往昔民族智慧的追忆中有所借鉴。“口头创世史诗是一种特殊的口头传统”,“它是口头宗教经典,也是传统知识的宝库,它是指导史诗传承群体进行生态实践的指南”[25]。民间故事将信仰与民俗以口头故事呈现,见证了宁德畲族文明的发展历程,“不是闲话,而是吃苦的积极力量,不是理智的解说或艺术的想象,而是原始信仰与道德智慧上实用的特许证书”,以锻造文化模因的形式,传承了最重要的民族文化历史[26]。
无论灾厄未来将如何现形,其变异欲将人类胁迫往何处,作为宁德畲民主动掌握文化权利、适应在自然生态中生存与发展的灾厄故事母题,承载了“调控人与自然、人与族群、人与其他文化样式之间的关系”的文化记忆功能[27]。宁德畲民对灾厄故事的重拾,打破亦步亦趋地发现与解决问题的被动局面,为应对灾厄预留了文化模因与以史为鉴的智慧视角。